航行的第一天,海浪相当大,傍晚,风刮得更强了。“邓肯”号颠簸得很厉害,所以女士们没有到甲板上来,而是躺在房间里。她们的健康情况都很好。
但是第二天风转了方向,船长孟格尔扯起主帆、纵帆和小前帆,“邓肯”号较有力地压着波澜,比头一天颠簸得少些了。海伦夫人和玛丽·格兰特一清早就来到甲板上,和格里那凡爵士、少校、船长聚在一起。日出的景象是壮丽的。太阳像一个镀金的铜盘,从大洋里上升,就像从一个渺无边际的电镀盆里出来一样。“邓肯”号在灿烂的光芒中滑行着,简直可以说它的帆腹是被太阳的光线撑着鼓起来的。
乘客们都在静静地、出神地欣赏着这辉煌的日出。
“好个美景啊!”海伦夫人终于说话了,“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的开始。但愿这风一点儿也不转移方向,一直送着‘邓肯’号前进。”
“是的,这风向是再好不过了,我亲爱的海伦,”格里那凡爵士回答说,“像这样一个旅行的开始,我们真是没有任何可挑剔的了。”
“这一次航程需要的时间很长吗,我亲爱的爱德华?”
“这要船长来回答我们。”格里那凡说,“我们走得好吧,孟格尔?你对你这条船满意吗?”
“满意极了,阁下,”船长回答,“这条船好极了,任何水手一上了这条船就会感到高兴。船身和机器配合得太好了。您看,船后的浪槽多么均匀,船是多么轻快地闪避着浪头。我们现在一小时走十七海里,要是这速度能保持下去,我们十天后就可以跨过赤道,不到五个星期就可以绕过合恩角 了。”
“你听见了,玛丽,”海伦夫人说,“不到五个星期!”
“是的,夫人,”那少女回答,“我听见了,船长的话叫我高兴极了!”
“这次航行你受得了吗,玛丽小姐?”格里那凡爵士问。
“受得了,爵士,没有感到什么不舒服。而且,很快我就习惯了。”
“那么咱们的小罗伯特呢?”
“啊,您不用担心罗伯特!”孟格尔回答,“他不是钻在机器间里,就是趴在桅顶上。我保证那孩子不懂得什么叫作晕船。瞧!您看见他了吗?”
船长手一指,大家的眼睛都向前桅看去——罗伯特吊在小顶帆的帆索上,在一百英尺的高空悬着。玛丽看了不由得大吃一惊。
“啊,您放心,小姐!”孟格尔说,“我保证他安全,并且保证不久我就可以介绍一个了不起的小鬼头给格兰特船长。这位可钦可敬的船长,我们不久就会找到他的!”
“愿老天爷听到您这话,船长先生。”那少女回答。
“我亲爱的孩子,”格里那凡爵士说,“这一切都像是天意,会给你很大的希望的。我们不是自己走,而是有人在带领着我们。我们不是乱找,是有人在指点着我们。你只要看看响应这个义举而集合起来的这班精干的人员,就明白我们的事业不但可以成功,并且还不会有什么困难。我曾经答应过海伦夫人做一次游览旅行,我相信我这话是说准了。”
“爱德华,”格里那凡夫人说,“你真是最好的人了。”
“不是我最好,是我有一队最好的船员,在最好的一条船上。你不赞美我们的‘邓肯’号吗,玛丽小姐?”
“怎么不赞美哟,爵士!”那少女回答,“我赞美它,并且以内行的眼光赞美它。”
“啊,真的?”
“我从小就常在我父亲的船上玩,我父亲也许打算要把我培养成一个水手呢!必要时,我调调帆面,编编帆索,也许还不至于做不来。”
“嘿!小姐,您说的是真的吗?”孟格尔叫起来。
“这样说来,你就要变成孟格尔船长的好朋友了,”格里那凡爵士又说,“因为孟格尔船长认为世界上没有一个职业能比得上做水手!即使是个女子,也只有做水手才最妙!我的话说得不错吧,孟格尔?”
“自然啰,阁下!”那青年船长回答,“可是,我却认为格兰特小姐在楼舱里做贵宾比在甲板上拉帆索更合乎她的身份。不过我听她说那番话,心里总还是免不了感到高兴的。”
“尤其是听她赞美‘邓肯’号,你就更开心了。”格里那凡又补了一句。
“‘邓肯’号本来就是值得赞美的呀!”约翰·孟格尔回答。
“真的,我看你这样夸赞,这样喜欢这条船,”海伦夫人说,“我倒想跑到舱底去参观一下,看看我们的水手们在中甲板下面住得怎么样。”
“住得好极了,”孟格尔回答说,“他们就和住在家里一样。”
“他们真正是住在家里呀,我亲爱的海伦。”格里那凡爵士也回答说,“这游船就是我们古老的喀里多尼亚的一部分呀!它就是丹巴顿郡分出来的一块土地,不过它凭着特殊的天恩在海上漂荡罢了,因此,我们并没有离开我们的家乡!‘邓肯’号就是玛考姆府,大洋就是乐蒙湖。”
“那么,我亲爱的爱德华,请让我们参观一下贵府吧。”海伦夫人回答。
“请吧,夫人,”格里那凡说,“但是,请先让我通知一下奥比内。”
游船上那位司务长是城堡的好厨师,他虽是苏格兰人,却能干得像法国人一样,而且做事情又热诚又聪明。主人一唤,他就来了。
“奥比内,我们吃早饭以前要去溜达溜达,”格里那凡说,就仿佛平时他要到塔尔白或卡特琳湖去散步一样,“我希望我们回来时早饭都摆好了。”
奥比内严肃地鞠了个躬。
“你也陪我们去看看吗,少校?”海伦夫人问。
“如果你叫我去,我就去。”麦克·那布斯回答。
“啊!”格里那凡爵士说,“少校已经钻到他的雪茄烟的云雾里去了,不应该把他从云雾里拖出来。现在,我来介绍一下,玛丽小姐,他是个了不得的抽烟专家,一天到晚抽,连睡觉还要抽呢!”
少校点点头,同意这句话。格里那凡爵士和其他的客人都下到统舱去了。
麦克·那布斯一人留下,和平时一样,自思自想,却从不想使自己不愉快的事。他待在那儿不动,一边看着船后的浪槽,一边喷出更浓的烟雾。这样默默地看了好几分钟,他回过头来,突然发现一个陌生的人站在他面前。如果天下有能使他吃惊的事,那么这应该是使他吃惊的了,因为这位乘客他绝对不曾见过!
这人身材高大,又干又瘦,大约有四十来岁。他活像一个大头钉。可不是嘛,他的头又大又宽,高高的额角,长长的鼻子,大大的嘴,兜得很长的下巴。眼睛呢,罩着大而圆的眼镜,闪烁不定的目光好像是夜视眼的那种样子。看样子他是个聪明而又愉快的人。世界上有那么一种庄重的人物,以不笑为原则,用严肃的面具掩盖着他们的卑鄙,这位生客却不像他们那样使人望而生畏。不但不使人望而生畏,而且他那种随随便便的样子,十分潇洒可爱的神态,显得他是一位好好先生,对人对事都愿意从好的一方面去着眼。他还没有开口,人家就感到他很喜欢说话,尤其是看他那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神气,就知道他是个十分粗心大意的人。他头上戴着一顶旅行的鸭舌帽,脚上穿着一双粗黄皮靴,靴上还有皮罩子;身上是栗色绒裤,栗色绒夹克,无数的衣袋,仿佛都塞满了记事簿子、备忘册子、手折子、皮夹子及种种杂七杂八的没用的东西,还有一个大望远镜斜挂在腰间。
这陌生人的活泼好动恰与少校的安闲沉默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他围绕着麦克·那布斯走来走去,看着他,瞪着眼打量他,而我们的少校却毫不在意,也不想问问那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上了“邓肯”号。
这位来历不明的客人看见少校对他的一切挑引连睬都不睬,只好拿起他那一拉开可以达到四英尺长的大望远镜,叉开两腿,一动也不动,和公路上的标柱一样,把望远镜对准天边水天相接的地方。看了五分钟,他又把那望远镜放下来了,拄在甲板上,用手按住上端,仿佛按着一支手杖。但是,立刻,镜子的活节一动,一节套进一节,镜子突然缩下去了,那乘客重心一失,几乎直条条地跌倒在大桅脚下。
任何人看见了至少也要微笑一下,但是那少校却连眉毛也不皱一皱。于是那陌生人决定开腔了。
“司务长!”他叫道,带着一种外国人的口音。
他等了一下,没有人出来。
“司务长!”他又叫,声音更高。
奥比内先生这时正向船头的厨房走去,打那里经过。他忽然听见一个陌生的大个子这样叫他,他是多么惊讶啊!
“哪来这么一个人?”他心里想,“格里那凡爵士的朋友吗?不可能呀!”
然而,他还是爬上艉楼甲板,走近那生客。
“你是船上的司务长吗?”那生客问。
“是的,先生,”奥比内回答,“但是我还没有机会向您请教过……”
“我是六号房乘客。”
“六号房?”司务长问。
“就是呀。你贵姓?”
“奥比内。”
“好,奥比内,我的朋友,”那六号房乘客说,“我想早饭该开了吧?我已经有三十六小时没吃东西了,或者不如说我已经足足睡了三十六小时了,一个人从巴黎一口气跑到了格拉斯哥,等着要吃,也是情理之中的。请问你,几点钟开早饭呢?”
“九点钟。”奥比内机械地回答。
那生客想看看表,但是摸了很久,直摸到第九只衣袋才摸着。
“好,”他说,“现在才八点。那么,奥比内,先给我来一块饼干,一杯白葡萄酒,我饿得没劲了。”
奥比内听了真莫名其妙,而这生客还在扯东扯西,说个不停。
“我还要问你,船长呢?船长还没有起来呀?大副呢?也还在睡觉吗?幸而天气好,风顺,船没人管也可以走。”
正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孟格尔刚好在艉楼的梯子上出现了。
“这位就是船长。”奥比内说。
“啊,高兴极了!”那生客叫道,“薄尔通船长,我真高兴认识您!”
吃惊的显然是孟格尔。他不但因为看到这位生客而吃惊,他听到人家称呼他“薄尔通船长”也同样吃惊。
而那生客却打开了话匣子,继续说下去:
“请容许我跟您握握手。我前天晚上之所以没有找您握手,那是因为开船时不便打扰您。但是,今天,船长,我开始跟您结识,真是非常高兴!”
孟格尔眼睛瞪得有胡桃大,看看奥比内,又看看那新来的客人。
“现在,”那新客人又说,“我亲爱的船长,我们认识了,我们就是老朋友了。随便谈谈吧。请您告诉我,您对于‘苏格提亚’号满意吗?”
“什么‘苏格提亚’号呀?”最后孟格尔开口了。
“喏,就是这载着我们的‘苏格提亚’号呀!一条好船啊!人家曾向我夸奖说,船的物质条件好,诚笃的薄尔通船长的照顾又好。有个在非洲旅行的大旅行家也姓薄尔通,和您是不是本家呀?好个有胆量的人啊!我羡慕您是他的本家!”
“先生,”孟格尔又说,“我非但不是旅行家薄尔通的本家,我根本就不是薄尔通船长。”
“喔?”那生客说,“那么,我现在是跟‘苏格提亚’号上的大副薄内斯先生说话了?”
“薄内斯先生?”孟格尔开始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不过他不确定和他说话的这个人究竟是疯子还是冒失鬼。他正待干干脆脆地给他一个说明,这时候格里那凡爵士和他的夫人及玛丽·格兰特小姐都走到甲板上来了。那陌生人一见他们就叫:
“啊,有男乘客、女乘客!妙极了!薄内斯先生,希望您给我介绍一下……”
说着,他就文文雅雅地走向前去,不等孟格尔开腔,就对格兰特小姐叫了声“夫人”,对海伦夫人叫了声“小姐”,又转向格里那凡爵士叫了声“先生”。
“这位是格里那凡爵士。”孟格尔说。
“爵士,”那陌生人跟着就改口,“请原谅我自己介绍一下。在船上不能太拘礼了。我希望我们很快就熟悉起来,和这些夫人们在一块儿,我们在‘苏格提亚’号上航行将会是十分惬意的,时间也仿佛过得快些。”
海伦夫人和格兰特小姐回不出一句话。她们不知道怎么在“邓肯”号的艉楼上会钻出这样一位不速之客来。
“先生,”格里那凡开腔道,“请问尊姓大名?”
“我是雅克·巴加内尔,巴黎地理学会秘书。柏林、孟买、达姆施塔特、莱比锡、伦敦、彼得堡、维也纳、纽约等地地理学会的通讯员,东印度皇家地理人种学会的名誉会员。我在研究室里研究了二十年地理,现在想做些实际考察,我是要到印度去把许多大旅行家的事业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