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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爱文学,始终觉得意犹未尽
——关于王蒙创作七十年的对话

(《人民艺术家·王蒙创作70年全稿》代序)

从“初恋”谈起

舒晋瑜 在您从事创作七十周年前夕,二〇二二年出版了《从前的初恋》。虽然是六十多年前的作品,但今天读来,仍然觉得感动。那种温暖、单纯、欲言又止的羞涩,那么美好,那么干净,那么崇高。虽然是作为小说出版,但我的第一阅读感觉,却觉得是真实的,是非虚构的。这是小说创作的技巧吗?还是您的虚晃一枪?

王蒙: 那是我一九五六年的旧稿,是当年四月份写完《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之后写的。许多内容是从一九五一年、一九五二年,此前七十多年真正的日记上抄录下来的,例如,每天的天气,并非虚构。此稿寄出去后被退回,我自己觉得是内容太靠近实录、靠近当时的报刊乃至简报汇报了。此后经过了六十多年,手稿一直陪伴着我,至今还在我的柜子里。二〇二一年底,重新发现了它,生活的七十余年、手稿的六十六年的距离,文本的少年性纪念性沧桑性,帮助了作者,将太不像小说的文稿变成太像小说的追溯。

舒晋瑜: 《从前的初恋》里,刘夏在凌蕊园的歌声中感受到她内在的激情;《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中,林震和赵慧文一起听《意大利随想曲》,体会音乐与心灵相通的奇妙;写作《青春万岁》时,您受到一次唱片音乐会的启发,悟到了“天马行空百川入海”的小说结构方法……您如何看待音乐和创作的关系?

王蒙: 歌曲在中国革命中作用很大。甚至台湾一位资深诗人都承认,他的学生时代碰到过春游期间,没有与共产党无关的歌曲歌唱的窘态。

音乐是时间(先后连续、形成故事、对比、承接、发展变易)与演出的艺术,美术建筑是空间陈列的艺术,戏剧是文学加演出的艺术。文学同时又是可以不断反复阅读打乱时间顺序的艺术。结构上,音乐给文学的启发太大了,主题,主旋律,第二主题,和声,交响,变奏,回旋,第一小提琴,大贝,节奏,伴奏,独奏,对应,干扰……如果你写小说的时候写出了咏叹调、二重唱、协奏曲、交响乐……那是多么美妙和动人的感觉呀。

为什么“不悔少作”

舒晋瑜: 十九岁您就动手写第一部长篇小说《青春万岁》,一九五七年,小说的部分章节在《文汇报》和《北京日报》上发表,但这部小说的出版是二十二年之后;您在新疆完成的《这边风景》是四十年之后才出版;《从前的初恋》时间更久……这些“尘封”的旧作翻出来的时候,您是什么心情?“不悔少作”是否也是一种自信?

王蒙: 这就是一弦一柱思华年,这就是此情可待成追忆,这就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可以看到许多幼稚,一些空想、生疏、拧巴,但它们仍然真实、真诚、真率得让我自己击掌呜咽。比如,《这边风景》,写在“文革”时期,即使看得出文中某些背景大变、说法不合时宜,然而毕竟我写了那么多那个时期的真实的伊犁地区各民族农民,尤其是维吾尔兄弟民族的生活细节,有人说,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伊犁的清明上河图啊。我懂得概念的重要性,但我的作品从来不是从概念出发,而是绝对地从生活和感受出发。离谱的概念可能干扰人民生活的线路,但是生活和人民又总是能够拖延、架空,直到瘫痪太离谱的概念,而回到更有力更靠谱的概念传统上去。如果说不悔少作,因为我着力的不是写我个人的少年意气、少年大言、少年风头,而是写我认真地沉潜在生活的深层的独得之秘,这个秘就是人民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你写出了生活,你写出了人民,你写出了大有特色的边远美丽风光,特定的时代背景,你为什么要“悔”呢?

舒晋瑜: 对于旧作,比如《这边风景》和《从前的初恋》,无论注脚或括号,都是一种说明、阐释。括号里的插话,是您与过往的对话,您觉得这是必要的吗?

王蒙: 这是我的一种幸运,一个作品写出来了,数十年后才发表,遗憾是失去了新鲜、火热、当前性和新闻性,幸运是我获得了作品的未来,即发表的现在。我让我的作品受到了文学必须经受的最大考验:岁月的淘洗和磨损。《这边风景》出版是在完稿后近四十年。至于稍加编辑,加点小注或者插话,增加一些历史感,这是后发制人的优势。有几个同行享受过完稿二十五年、四十年、七十年后化休眠为蓬蓬勃勃、旧而弥新的奇妙的快感呢?前半辈子写好,后半辈子发表,不是更增加了感慨良多,思考反刍,余音绕梁,两万五千五百五十日不绝的感受了吗?

舒晋瑜: 我重读了《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林震身上娜斯嘉式的天真、热情与理想主义,带着一种光明积极的天然的感染力。但是当年这篇作品发表后,引发了一场大讨论,在《文艺学习》上连续刊发了二十七篇文章。回过头来看,您如何看待那一时期的讨论和评论?当时所有的文章,您都读吗?那得多大的承受力啊!

王蒙: 说实在话,那么多人争说你的新作,我更多的是得意感和满足感。后来,其他,那是另外的事情,是历史的经验与教训,是另外的艰难与崭新机遇,也锻炼帮助与成全了这样一个特定的写作人。山东马瑞芳教授的说法是:“王蒙什么都没耽误。”

舒晋瑜: 有评论认为《青春万岁》《从前的初恋》《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构成了您的“青春万岁系列”,您认同吗?回顾自己的“青春系列”,您愿意作何评价?

王蒙: 我自己可顾不上组织自己的作品系列,有那个工夫,不如再写一篇新稿。

去新疆是我的重要选择

舒晋瑜: 二〇二三年,距离您远赴新疆已经六十年了。“嘉峪关前风嗥狼,云天瀚海两茫茫。边山漫漫京华远,笑问何时入我疆。”如何评价您去新疆时写下的这首诗呢?悲怆还是笑傲?

王蒙: 我要强调,去新疆是我自己在特定情况下的选择,是我此生极关键与正确的选择。突破此前,得到全新生活体验,我兴奋,觉得仍然一定程度上把握着自己的命运。

我还要说,当时情况下,经风雨见世面,去了新疆。成了编辑,后来下乡深潜,连年农业劳动,当过村干部,当过翻译,还去过“五七干校”。动乱年代当然有忧心忡忡的一面,同时一直全须全尾、健康充实,其间完成了七十万字的长篇小说《这边风景》,四十年后出版、获奖。勇敢一搏,心想事成。

舒晋瑜: 您的《在伊犁》系列小说极具浓郁的地域风情、乐观的生活态度,以及和当地百姓深厚的、亲如一家的感情,深深地感动了我。“我”跟穆敏老爹品尝自酿的葡萄酒,穆罕穆德·阿麦德冒着风险给“我”提供当时所谓的“禁书”……还养鸡、养猫、自制酸牛奶。“当雄鸡第一次啼鸣报晓,当小母鸡被自己的第一个蛋激动得咯咯大叫,当小猫捉了老鼠或者麻雀,衔着它的战利品跑到主人面前报捷,当牛奶变浓变酸、酸得恰到好处或者酸得倒牙的时候,我简直能笑出眼泪。”新疆对您的人生和创作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王蒙: 我是真正地热爱生活,胜于爱我自己。我尝试新的生活方式,体验新的文化风习,远胜于保守已有的习惯轨迹。一条伊犁河,急湍的河水、帐篷与炊烟、城乡的骑手、大面积的苜蓿田、街巷午夜的酒醉高歌,都让我迷恋万分叹为观止,也都鼓励我开拓再开拓,创作再创作。

舒晋瑜: 您以赞赏的笔调描述维吾尔人“伟大的塔玛霞尔精神”,因为这是“快乐的阿凡提的乡亲们”的一种性格底色,也是一种生存智慧。您如何看待不同的人生态度?

王蒙: 那是老百姓的笑谈,但也反映了新疆各族人民在相对严峻的自然条件与不发达的经济状态下的乐观与幽默。新疆一直是世俗社会,不是极端神权社会,那种视此生为虚无,视死后天堂为目标的论说,在新疆并没有市场。我还熟知,哈萨克人善意地调笑维吾尔一些人是“sart”,即小商贩,还有一种说法,说维吾尔人如果一天没有做成买卖,晚上天黑前,就把左口袋里的莫合烟草与右口袋里的零钱互换位置,算是做成了一笔小生意。

舒晋瑜: 在您关于新疆的诸多文字中,看得出您对新疆的感情深厚是常人无法体会的。您在《祝福新疆》(2001)中又写:“我离开新疆的日子已经超过了我在新疆度过的日子了。但我还是惦记着新疆,想念着新疆,神往着新疆。”同时这种血肉相连的浓烈情感并没有影响您对新疆冷静的观察和理性思考。关于民族团结等问题,您也有自己的想法和主张。

王蒙: 许多年中,我与伊犁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息息相通。我知道伊犁民众的可爱与美好,也知道他们的某些短处某些弱点,如信口开河、说话夸张等等。我欣赏他们的歌舞、幽默、坚忍。坚忍,在维吾尔语中叫做“契达”,男性聚会中如果有人说了不得体的话、做了不得体的事,一声“契达玛斯”(经不住了)的哄笑,足以令他面红耳赤。我也理解他们的某些知识与教育上的不足,还有轻率与马虎,但这些都是可以改善的。我从内心深处坚信不同民族间的相亲相爱,坚信他们对于伟大祖国的永远的深情,相信人们的善良与情谊。我相信民族团结、文化交流融合是社会主义中国的民族关系与国家统一的成功所在。

新疆各族人民对我恩重如山

舒晋瑜: 近来我又拜读了您的“季节”系列(2000年)。同样“放逐”新疆,钱文的生活与《在伊犁》中“老王”逍遥惬意的生活迥异。钱文寂寥失意,压抑困苦。那么,在现实和文本书写中,您对新疆的感情是矛盾复杂的吗?如果是,如何看待这种不同感受?对于同一段历史,您是如何区别讲述的?

王蒙: 这很简单,《在伊犁》是我写上世纪六十年代那个历史时期的各民族农民与农村生活,那是相当正面的体验。我至今强调,新疆各族人民对我恩重如山,我从他们身上学到的最多的东西是务实、勤劳、吃苦、耐心与毅力,还有实事求是、以实践为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而《狂欢的季节》是写动乱年代的干部与知识分子的心态,不可能是同样的情绪反应。即使如此,我们对那一段时期,对整个国家人民、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也仍然看到许多美好的值得珍视的因素。那时仍然有许多劳动人民、党员、干部、知识分子、各族同胞,为国为民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人民和生活的力量是伟大的,它们有一定的免疫抗毒功能。有深厚的生活基础的文学,如果真实地反映了生活与人民,就能相对立于不败之地。

写自己刻骨铭心的感受是多么幸福

舒晋瑜: 再谈谈《这边风景》吧。这部写于一九七四年的大书,有时代的烙印,同时也体现出您深厚的生活积累和文化资源。其中有细致入微的描写:打钐镰、烤肉、打馕、酿啤酒等等,打开书,热气腾腾的生活场景扑面而来,“仍然能拨动你的感情的琴弦,能激起你的滚滚的热泪”(书中小说人语)。现在距离出版又过去十年了,您有时间回望或者重读自己的旧作吗?

王蒙: 我极少回望旧作,因为想写的新作太多。但是你引用的上面的情节我听了依然感动。新疆的既通汉语普通话也通维吾尔语的少数民族朋友说,他们读《这边风景》,常常会忘记普通话与维吾尔语的区别,他们感觉我的语言与原生态的少数民族语言一样。我可以认真地说,小说中少数民族人物的对话,我全部是以少数民族原生态语言构思,是我在写作中将它们翻译成了普通话的。

我常想,你对生活对人民了解得多深,就能写多深;爱得多深,就能感情多丰满;熟悉到什么程度,就能得心应手地写到什么程度。写自己熟悉的东西,写自己热衷的东西,写自己刻骨铭心的感受,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舒晋瑜: 库瓦汗捆的麦子不结实,雪林姑丽给她指出来,却因此起了争执。这一段争吵写得热闹真实,想必您是亲眼见识过?雪林姑丽夜不能寐,独自走出庄院口,那一段夏夜的描写真是美轮美奂。《这边风景》叙述语言充满诗意,人物语言生动鲜活,但是到了《狂欢的季节》以后,您的语言显示出喷发之势。您如何看待后来语言风格的变化?

王蒙: 在动乱时期,写作很谨慎,同时仍然有着靠罕有的生活经验、文学思维、虚构能力而突破艰难、写出特色、写出这边风景的信念。谨慎令我注意严守已经被各方面视为圭臬的现实主义,严守自己的年轻的正在接受艰难考验的老干部、老革命身份。“年轻的老干部”,这个词是我在北京团市委的老领导张进霖,给新疆原自治区团委书记,后任区党委副秘书长牛其义的信中写的,从中也可以看出,即使遭遇艰难,我仍然得到太多的帮助护持。

数十年后,我就放得开多了。这符合我们的盖有年矣的民间说法:少要稳重老要张狂。用意是说,人老了,再放不开,会不会有些晦气呢?

舒晋瑜: 在新疆十六年,您完全融入了新疆生活,甚至学会了维吾尔语的小舌音、卷舌音和气声音……还有复杂的语法。能不能说,学会维语,使得您的写作介乎汉语和维吾尔语两种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之间?

王蒙: 到新疆后不久,自治区党委设计者书记林渤民书记就鼓励我学习维吾尔语,他的说法是,深入生活是与人民“恋爱”,不能仅仅依靠翻译。我还要说,我接受过一位曝光率很高的节目主持人的采访,谈到这个话题,她居然问:“学了维吾尔语,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天啊,这位小有名气的朋友说出了这样无知的话,我血压升高,欲哭无泪。我想说,岂止是有用,而且是有大用。我学习了一种阿尔泰语系的语言,从而增长了语言学的知识与使用能力,多了一个舌头、两只耳朵、一双眼睛;有助于我更真切地了解兄弟民族的文化特色与多民族的中国,我结交了那么多兄弟民族的友人,开辟了新的生活,大大开拓了写作的生活资源。

爱国爱民爱文学是我的精神支柱

舒晋瑜: “我们唯一的愿望,唯一的要求和最大的幸福就是要把自己献给祖国,把自己的劳动和爱情献给祖国,让祖国变得更加美丽,哪怕是一百年以后,我们也要变成祖国大地里的泥土的一粒小小分子,也要歌唱伊犁,歌唱天山,歌唱黄河与长江,歌唱我们经过了不少的试炼才有了的些许安慰,我们与祖国同在。”——读《这边风景》,我被这种真诚而朴素的感情打动了,作品表达了对不同民族、对不同文化的欣赏和好奇,更有一种家国情怀。您的作品中从来不乏这种情怀。

王蒙: 这种火热的情怀始于我十岁时的日本无条件投降。我一下子明白了,我是中国人,我应该献身祖国,我应该为祖国而死。

我还要说,我决心赴疆,因为我相信,到达新疆后,民族团结、国家统一的主题会压倒一切,我自信能胜任这样的主题的写作。爱国爱民爱文学之情形成了我心中一个坚实的精神支柱,有了这个支柱,碰到什么样的考验,你垮不了,塌不了,永远充满了信心和期待。

长袖善舞,多写不苦

舒晋瑜: 最近又在《北京文学》上读到您的短篇小说《霞满天》。主人公仍是一位知识女性——您创作了一批饱满生动、独一无二的人物,包括女性。很想了解您写女性角色的时候,是一种什么心理?

王蒙: 第一是爱,第二是真正的尊重,第三是理解女性的韧性、敏感、承受能力。周易讲,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不是虚话。现在定居海外的一位女作家说,她确实从我身上感觉到了“五四”以来新文化运动的男女平等的精神。

舒晋瑜: 庄子系列、《天下归仁》、《得民心 得天下》以及后来有关中国传统文化解读等一系列著作的出版,并不是您的应时应景之作,而是长期思考积累的结果。好像在早期的创作中,《蝴蝶》《活动变人形》《名医梁有志传奇》等,已经直接或间接地流露出老庄思想的印痕。您最早接触庄子是什么时候?

王蒙: 化蝶故事从童年时代就迷住了我。何西来早就讲过王某对庄子的兴趣。我还写过《相见时难》《球星奇遇记》《满涨的靓汤》呢,跟庄子套磁,是有点迹象的。

舒晋瑜: 林语堂《论幽默》中说:“庄生可谓中国之幽默始祖。”徐复观认为,庄子的“‘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里面,实含有无限的悲情,流露出一往苍凉的气息”。您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表达过一种观点,认为幽默“所表达的是一种人生的智慧,是对许多事情的一种彻悟”,又四十年过去了,您对幽默的理解也在变化吧?

王蒙: 我主要的话是“幽默感就是智力的优越感”。我更重视的是中国民间的化无奈为幽默本领。

讲传统,是为了拓宽我们的精神资源

舒晋瑜: 在分别做了孔、孟、老、庄、列子、荀子的读解漫议之后,您又完成了《天地人生》。

王蒙: 《天地人生:中华传统文化十章》是二〇一八年以来所记录的一些从新角度谈中华传统文化、传统观念、传统逻辑的认知与感悟。我强调的是,文化来自天地与人的生活,而又优化与引领着生活,以及对生活的作用是文化的有效性衡量标准,我强调中华传统文化的根本追求是自然与人文的统一,文化与生活的统一,天地与人生人性的统一(天人合一),哲学、政治与道德的统一,天道与人心人情的统一。

舒晋瑜: 您在书中探讨了以中国古代圣贤学人为主的诸多观点,同时也有全世界近现代一些学者、领导人对于天地人生等问题的理解,但是您更多的解读是和当下生活紧密相连。

王蒙: 我们现在讲孔孟老庄也好,讲传统也好,讲四书五经也好,目的并不是要怀旧,更不是要回到春秋战国、汉唐时期,而是为了拓宽我们的精神资源,是为了做好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现代化。

我写的谈老子的书有两本,谈庄子的书有四本,孔子的书、孟子的书、荀子的书、列子的书、《红楼梦》的书,都有。另外还发表了李商隐有关的各种文章。我的目的主要不在于解读古典与传统,那并不是我的行当,而是学习、参考、引证中华传统文化的天地人生之宏论,讨论解答政治生活、家国生活、文化生活直至生老病死、吃喝拉撒睡、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课题。我认为我讲得符合原意;或者还有不完全准确的地方,我欢迎批评指导,但这毕竟并不是最最主要的。解读方面,首先还是听老师讲课。我能说的,是你从这里边能够得到更多的启发,能够开动你的脑筋,能够得出新鲜的、有趣的、优美的而且有用的结论,那就太好了。典籍再伟大,也是出自当时的现实生活、生活实践的需要,它们是活人的活见识。在伟大的典籍中,我看到了中华民族的兴衰发展、曲折前进,人们有时艰难困苦,有时跌跌撞撞,有时被置之死地而后生,有时则逢凶化吉、化险为夷、光辉灿烂、如有天助。

舒晋瑜: 说到“如有天助”,这其实是我读您的作品时一个强烈的感受。就是您解读传统文化典籍也好,文学创作也好,滔滔不绝、上天入地、如有神助!

王蒙: 因为这些都是我感兴趣的,很多不容易解决的问题,当和你的个人生活经验、政治生活经验联系起来,立刻就变得非常容易解决。比如说老子,他有时候说话很极端,喜欢逆向思维,他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从古至今,都有人认为他说得太过。钱锺书先生把这句话所蕴含的齐物论思想表述为,“故老子亦不仅谓知美则别有恶在,知善则别有不善在,且谓知美,‘斯’即是恶,知善,‘斯’即非善,欲息弃美善之知,大而化之”。但是对于我来说就特别容易理解。《官场现形记》里有一章就写到,钦差大臣提倡朴素,去下面巡视的时候,地方上的各级官员就赶紧抢旧官服,最后导致旧官服比新官服还要贵。钦差大臣视察的时候,地方官员都来了,全跟叫花子一样。就是说某种对美的提倡会引起分化,会引起作伪,会引起相互之间的攻击。

再比如读《论语》,我想来想去,孔子哪句话最好?“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你找不着比这更好的词儿,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白驹之过隙……庄子也说过,李白也说过,可是都比不了孔子。这里包含了孔子面对时间的流逝,对于生命的珍惜与嗟叹,你再找不着这么合适的话了。

我们需要优化对经典的理解,比如“无为”不是躺平

舒晋瑜: 《天地人生》堪称您对文化哲学的集大成著作。您认为文化来自生活,亦应回归生活、反哺生活,并发出让文化“优化与引领生活”的提倡,“让古代与现代接轨,让生活之路受用文化滋养”。能否请您进一步谈谈传统文化在现代生活中的价值或意义?

王蒙: 经典树立起来以后,一个重大的课题是理解、发挥、延伸与扩展经典的内涵与意义。简单地说,我们需要优化对经典的理解。比如,“无为”不是躺平,而是不做那些脱离实际、南辕北辙的事情。还有就是毛主席讲过的精兵简政,还可以联系共产主义的高远理想。再如“圣之时者”,我们应该强调的是思想理论的时代性,即传统文化的创造性的转化与创新性的发展。

舒晋瑜: 您认为:“圣贤孔子,其最集大成的关键在于他是圣之时者,他面对时代的课题,摸清时代的脉搏,理解发展的趋势,做出自己的答卷,留下自己的主张,指出努力的方向,创造自己的新的思想理论与精神境界。”同时您的写作也是“面对时代的课题,摸清时代的脉搏”,您的创作,无论是小说还是对传统文化的解读,从来都是和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的。

王蒙: 我出生第三年发生卢沟桥事变,北京沦陷于日军占领,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九年,我经历过美军的进京与国民党的腐朽统治,一九四九年以后,新中国的风风雨雨,惊天变革与发展,一切都在连续着、发展着、日新月异着,这当中有多少文学和哲学,国际与国内,理论与实际,胜利和代价啊。这里头出来了多少学问、文化、历史和新的经典啊。谁能脱离开生活与时代,做自己的空头文章呢?从唐尧虞舜夏禹文武周公的圣王时代,到东周的天下大乱,孔孟老庄遭遇的是前所未有的变局,孔子是应时而生的圣人,他要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要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是时代圣贤。

舒晋瑜: 在《以礼治国的理念、实践、经验、教训》中,您从柏拉图的哲学家治国理论,从乌兹别克作家阿依别克的小说《纳瓦依》中读到的故事,又写到从毛泽东的事迹里感受到革命家、政治家、一代伟人的哲学思维的优越性与有效性,诗人的浪漫性感悟性,再加上军事家的用兵神性的统一。同时也从唐明皇、李后主的命运中想到了诗人文人艺人治国的尴尬可疑可悲……您的超强大脑带给我们无与伦比的知识风暴,纵横捭阖,正是您一直所说的“抡圆了”的写作,无论读者是何种身份,想必都会从您的解读中收获到丰富的启发。您希望自己的写作达到怎样的目的?

王蒙: 我姑且引用一点贾平凹老弟的话吧,他鼓励我不仅得道,而且得通,他又说我是“贯通”先生,还说过读到某些拙著,获得“如莲的喜悦”。我自己就别再瞎吹乎了吧。

不必为了创新而创新

舒晋瑜: 有评论家说:王蒙浑身是电,他触到哪一个领域,哪里就会放出火花来。也有评论家称您是“中国当代小说艺术的探险家”。如何在不同领域的阐释都有所创新,是您考虑的范畴吗?

王蒙: 我想的是尽力,此生能尽到自己的各方面的能量,能记录下“所有的日子”,还想怎么样呢?人不必为了创新而创新,不值得装神弄鬼,葱花味精,各领风骚三十来天。一个人从娘肚子里生出来,天生就是新生命,不是拷贝,不是抄袭,不是雷同。你过自己的日子,动自己的脑筋,学自己的知识,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心得收获呢?

舒晋瑜: 讲到《红楼梦》里面元春省亲,元春说起宫中的不愉快,“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时,贾政含泪回道:“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您每次读到贾政“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都泪目,是为贾政的忠心而感动,还是“跪在大闺女面前时的吾老矣真情”让您感慨?在不断的解读中,您对作品的理解也是有变化的吗?

王蒙: 贾政在《红楼梦》中很讨人嫌,但是见到闺女以后忠得一塌糊涂的心情与个人伤感,使我感动。我的此种反应当年引起过学者王元化老师的注意。

舒晋瑜: 在《天地人生》中,您认为王阳明的贡献在于把修身与正心紧紧结合,并与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相结合,不但有文化自信,更有人类的道德自信、心灵自信、生命自信、天地自信、经验自信,为如何正确理解王阳明指出了一条光明大道。对王阳明的崇拜,在中国近现代政治史上一直是个普遍现象。尤其近些年“阳明热”兴起,坊间甚至流行《王阳明教你驭心术》之类的读物,您如何看待当下王阳明的热?

王蒙: 谈传统文化不能绕开王阳明,就和谈中华诗词绕不开李、杜、苏、辛一样。对王阳明的更深入的阅读与理解,是我今后的一项功课。

让我们开怀痛饮,哪怕是死亡的阴影渐渐靠近

舒晋瑜: 您从积极入世的人文关怀视角解读经典,陆续推出“王蒙讲孔孟老庄”系列之后,又出版了《治国平天下:王蒙读荀子》。人生阅历和智慧沉淀与先秦诸子百家的集大成者发生了同频共振,不做寻章摘句式文字阐释,不拘泥文本本身内在意涵,娓娓道来,发人深省。对于荀子,您曾说:“读荀恨晚。”这种感慨,是否也经常生发于读其他作品?

王蒙: 是的。我还说过我是学生。学生的角色令我着迷。读书,一个是会恨晚,一个是感到幸运,毕竟在有生之年见到了。

舒晋瑜: 《王蒙讲孔孟老庄》共分为六大部分,分别是《论语》篇、《孟子》篇、《道德经》篇、《庄子》篇、《列子》篇以及《荀子》篇。孔子的君子观、中庸思想、仁爱与德政,孟子的浩然之气、性善论、义利观,老子的道和无为而治,庄子的齐物思辨和养生观……您轮番抽丝剥茧,去粗取精,古今贯通,将充满哲思的儒道文化融入生活经验,您的处世哲学与孔子、孟子、老子、庄子等先贤的大智慧浑然一体。那么,能否谈谈您本人的处世哲学?听说您有三枚闲章:“无为而治”“逍遥”和“不设防”,现在是不是更多了?

王蒙: 闲章也是为了好玩,继承一点中国文人的狂狷气,所以用的都是老庄的词儿,不能算数。

舒晋瑜: 您在书中引用黑格尔、引用培根……外国的各种说法需要的您都引用,相互对照参考。您写传统文化,但并不回避外来的东西。

王蒙: 钱锺书先生讲:“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太对了。岂只是心理与道术,我们还要讲人类命运共同体。我写过比较莎乐美与潘金莲的文章,我也做过苏三的遭遇与《复活》里的马斯洛娃的遭遇的比较。我喜欢引用来自佛经与郭沫若的诗的“一切的一,一的一切”的说法,同时我在旧金山渔人码头看过商店的大招牌:“One is All”——一就是一切。我还津津有味于将波斯诗人莪默·迦谟的一首鲁拜体诗译成中文的五言绝句:“无事须寻欢,有生莫断肠。遣怀书共酒,何问寿与殇。”直译是:“空闲时候要多读快乐的书,不要让忧郁的青草在心中生长,饮酒吧,让我们开怀痛饮,哪怕是死亡的阴影渐渐靠近。”

舒晋瑜: 二〇二三年是您写作的七十周年,您似乎仍然写得酣畅淋漓,乐此不疲,有人说您是青春永驻,是高龄少年——您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王蒙: 没有什么,曹雪芹只留下可能没完稿的一部《红楼梦》,他高于一切高产写手。来自香港、定居深圳的作家黄维樑先生告诉过我,徐訏写了两千万字,曹聚仁写了四千万字。至于我,一是少年时代身体太差,保护与锻炼身体的意识与实践比较充分。二是我的生活经历丰富充实,我是历史与社会实践的书写者,也是参加者行动者。例如我曾任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伊宁巴彦岱张红旗人民公社二大队副大队长。三是我真爱文学,始终觉得意犹未尽。当然最根本的是,我一直生活在有意义的风口浪尖,得到了党、国家、社会、读者与各族同胞的鼓励推动。

我不能再嘚瑟了,今后还要努力而为。 hkibfSETYrws+m93bVKSL5Yr+OCmhG82ZIO8GUgvxKdHTSU2aadrhi2T4EkndrSM



序诗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

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

有那小船上的歌笑,月下校园的欢舞,

细雨蒙蒙里踏青,初雪的早晨行军,

还有热烈的争论,跃动的、温暖的心……

是转眼过去了的日子,也是充满遐想的日子,

纷纷的心愿迷离,像春天的雨,

我们有时间,有力量,有燃烧的信念,

我们渴望生活,渴望在天上飞。

是单纯的日子,也是多变的日子,

浩大的世界,样样叫我们好惊奇,

从来都兴高采烈,从来不淡漠,

眼泪,欢笑,深思,全是第一次。

所有的日子都去吧,都去吧,

在生活中我快乐地向前,

多沉重的担子,我不会发软,

多严峻的战斗,我不会丢脸;

有一天,擦完了枪,擦完了机器,擦完了汗,

我想念你们,招呼你们,

并且怀着骄傲,注视你们。

1953年至1956年 hkibfSETYrws+m93bVKSL5Yr+OCmhG82ZIO8GUgvxKdHTSU2aadrhi2T4EkndrSM



“姑娘们,现在,我们的幸福泉开始喷水了!”

十八号帐篷前,女七中高二班的孩子们挖了一个小小的“泉眼”。上午九点钟,她们刚刚爬山、看日出回来,不顾疲倦,围了个圈圈,举行“幸福泉开幕典礼”。

梳着短辫子的、身材灵活的袁新枝,郑重而又幽默地做了如上的宣布。然后,她在清脆的掌声中弓下腰,小心翼翼地把“泉眼”上的瓦片挪开。活鲜鲜的水,一下冒了老高,溅湿了袁新枝的绿裙子。水柱接着矮下来,离地只有半尺。

她们拥挤着,用自己的漱口杯,一人接了一杯水。

袁新枝以自由神高举火炬的姿势把漱口杯举起,忍住笑,庄严地说:“干杯!”杯子叮叮当当地碰在一块儿。大伙把杯子拿到唇边,仰脖子喝了进去;冰凉、苦涩、带着牙膏味儿。

“棒极了,能气死卖汽水的!”孩子们一边叽喳称赞,一边扭动舌头,吐出沙砾和土块子。

这时,五个穿着裤衩、很有运动员风度的女孩子远远跑来,她们骄傲地挺起胸,克制着倦意。离近了,为首的周小玲喊道:

“我们来了,怎么不欢迎啊?”她揩一揩额上淌着的汗。

她们是“红色勇敢者旅行小队”的队员,今天摸黑从城里动身,徒步走来,准备和本班的同学一起参加营火会。

“欢迎,欢迎,请喝幸福泉水!”大家拉住勇敢队的队员,一人灌了一口水。

周小玲挣脱开,哭丧着脸说:“妈哟,一点也不幸福。”又问:“郑波呢?”

“郑波在营部开会。”

“她妈病了,她舅母让她快回去。”

“哦。”大家静下来,袁新枝去找郑波。

孩子们在西郊的草地上露营,三十多个帐篷排成一个凸字。用竹竿和树枝,扎起了营门,营门上端插着一排小彩旗,迎风飘舞。彩旗下边,是柳叶编的四个大字:“快乐的营”。

进了营门往左,可以看见高高搭起的塔形的瞭望台。值勤的“哨兵”,扶着军棍,站在台上,警觉地俯视着营地的四周,俯视着田野、道路和池塘。有时也禁不住放松自己的职务,望望空中多变的云彩、时淡时浓的远山的轮廓,和那边堆满石块的高岗子。从那里,清清的河水稀里哗啦地流过来。

每天早晨三四点钟,天还黑,孩子们已经被无边的兴奋搅得睡不下去。谁都不说话,怕吵着别人,只是静静地躺在稻草垫子上,听那清晰可闻的喧嚣音响:有呼号、走步的声音,那是附近的部队为了准备国庆检阅紧张地操练着;有木轮车咯吱咯吱推过;还有从遥远的工地上广播的,随着风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评剧唱片《小女婿》和《刘巧儿》;也偶然听见一两句含糊的叫喊,或是火车汽笛的高亢鸣声。不论醒得多么早,不论周围的一切在表面上是多么平静,但孩子们细心地躺在帐篷底下,紧挨着心爱的土地,就总听得见这一切又协调又混乱、又清楚又模糊、又复杂又单调的声音。孩子们从而确信,全体都睡觉的时候是没有的。当辛劳的人们钻入安乐的被窝,轻松地喘上一口气,闭上自己熬红的眼睛的时候,另一些辛劳的人们,已经穿好衣裳,掏出翻在里边的领子,打打鞋上的土,骄傲地奔向自己的生活,担起种种的任务了。生活的旋律就是这样的无尽无休,嘈杂而且强壮。

然后太阳升起,新的一天开始。孩子们欢呼野营的每一天,每一天都是青春的无价的节日。所有的一切,都是新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归我们所有。蓝天是为了覆盖我们,云霞是为了炫惑我们,大地是为了给我们奔跑,湖河是为了容我们游水,昆虫雀鸟更是为了和我们共享生命的欢欣。从早到晚,大家远足,野餐,捉蜻蜓,钓鱼,划船,采集野草野花,登高望远……直弄得筋疲力尽。天底下快活的事儿好多哟,从前竟没有做过!这些事儿今天来不及做完,时间过得真快!只得等明天了。明天还不快来,时间过得真慢!

晚上,灼热的空气还没有散尽,就寝号已经吹起来。号手站在野营“仓库”旁边,呜呜地使劲吹,他看着满天的星星,满意地体会着自己的地位的重要;又惋惜由于自己一吹,孩子们的欢笑吵闹顿然消失,星星也变得又高又远,只剩下成群的青蛙,它们的大合唱才刚刚开了头儿。

这就是首次的露营生活,在一九五二年夏天,新中国诞生还不到三个年头。

郑波被袁新枝叫了回来。周小玲拉着她的袖子,告诉了她妈妈的情况。她说:“也许不要紧,我妈有老病根,常犯。可是一回去,就参加不上营火晚会了,真有点倒霉。”

“岂止有点!简直惨透了!”说这个话的是杨蔷云,郑波的好朋友,她有稍高的个子,肌肉显得绷紧。她没有通常的所谓“美”——修长的眉毛、高鼻梁和小嘴,但是在她的脸上,目光里,却像是拥有照耀一切人的光亮。那丰富的,多变的,不断闪过的表情,使每个注视她的人都会眼花。听周小玲一说,她好像比郑波还着急,右手捏了一下左手的小指头,说:“要是你不在,我们开营火会多扫兴呀。”

郑波说:“我不在要什么紧?你不在才真扫兴呢。对了,我还没喝咱们的幸福水,喝了水,就走吧。”

郑波喝了水,朋友们又活泼了。杨蔷云 眼,叹口气说:“我送你上汽车去。”郑波点点头。杨蔷云轻快地跑在前面,向汽车站去了。

周小玲低头钻进十八号帐篷,别人随着进来。虽然这个帐篷最大,而且取去了帐篷“帽”,可是里边仍然显得闷暗,有一股油味。周小玲在堆满了行军壶、绳索和毛巾的一角坐下,两腿弯曲在左边,左手支持着,右拳敲着走累了的双腿。

“好房子!”她摸一摸铺地的草垫,称赞着:“可是太热了。”

“不,到早晨可冷呢,那时候,露水湿透了帆布,连头发也像水洗了似的。”别人给她解释。

“我从咱们学校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看看大家被她吸引住了,周小玲又泄气地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想用‘惊人’这个词练一练造句。”

杨蔷云跑进来,几乎被伸在稻草上的许多腿绊倒,她说:“你们怎么回事?大白天价跑到帐篷里……”

“嘘……周小玲带来了新闻!”别人打断她。

“据说,”周小玲强调这两个字,以开脱自己的责任:“根据上学期的考试成绩,学校要发一批奖章。”

“得奖章有什么好处?”眉毛、眼睛、鼻子、嘴长得聚成一堆的胖胖的吴长福,端正地盘腿坐着问。

“坐电车可以不打票。”李春嘲笑着。

“昨天开了校务会议,据说,下学期起功课要特别特别严了。”

“真糟糕,我这一个暑假还没念过书,原来订了个温书计划,一玩,就忘了……”

“得了吧,前天我还看见你温代数。”

“想想吧,明年就是高三,本来高三的功课就够紧的,再普遍地严一家伙,那可怎么办?”

“要得奖章准有你……”

“你敢说!”

“我就怕代数……”大家议论起来。

“还提考试成绩呢,”蔷云好像不太相信周小玲的消息:“上学期我有半学期没上课,在节约检查委员会誊写材料,大考时候我真怕不及格!”

“是啊,上学期谁也没踏下心念书,为什么要发奖章呢?”袁新枝问。

“为了让你下学期塌下心念书呗!”李春的话好像从鼻子里说出来,然后她仰头躺下,从帐篷洞口望着远处的天空。

安静了一会儿,有的想起自己没考好的功课,有的暗暗估计谁可以得学习优良奖章,有的已经过虑地想到了升高三、温课、毕业和升学考试……

“算了吧!”蔷云大声说,挥一挥手:“为什么要聊这些呢?我们是在露营,早就忘记它们啦。不要让考试、功课、奖章来打扰我们的生活吧。周小玲,你只要在这儿玩上一天,就会忘记一切,那么单纯,那么快乐,你尽情地享受生活吧,就像大小姐享受她家里无尽的财产似的……”

吴长福动一动身体,好像某一部分发痒,她用手拔一下圆而大的鼻子,叹了口气说:“糟啦,一提功课我的情绪就受了影响!如果咱们老在这儿露营,没有考试,没有提问题,没有及格和不及格,那多好啊。”

李春又坐起来,手里抓着几根稻草,她微偏着大脑袋,跳动着剑似的有力的眉毛,眼睛斜视,显出思索和不以为然的神气,她瞅着吴长福, 眼:“你说得不对,老在这儿露营是没意思的。生活经常是一种匆忙的追求,恬静和安逸是暂时的,是对匆忙追求的一种报答。因为短暂,所以美好,所以值得……”

“大学问家!”吴长福小声嘟噜,看一看别人,做了个鬼脸。

“我们出去玩吧,不在这里‘坐而论道’了。”袁新枝伸一个懒腰,表示她已经疲于闷热的帐篷中的谈话。

女孩子们依次探着身子,从帐篷里出来。身边的“幸福泉”水缓缓地喷涌,树上的“知了”急急地噪聒。由于在帐篷里坐久了,那毫不吝惜地照亮了没有边际的世界的阳光,刺痛了她们的眼睛。

正午,地里的水汽蒸发,帐篷里热得像笼屉似的,但是,玩累了的孩子们仍然熟睡着。周小玲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热得受不住,特别想吃冰棍,走了几个冷食店,赶巧都刚卖完,最后好容易拿到一根冰棍,放到嘴里,正要吃……一群男学生的叫嚷声:

“开门!”

“还不起来?都要热化了!”

张世群和他的伙伴前来邀请她们去颐和园。周小玲讲述自己的梦,埋怨着。男学生们赔不是说,到了颐和园,他们准备每人买一根冰棍送给周小玲。

杨蔷云轻慢地说:“倒像你们怪大方的,可是,梦里的冰棍,难道能用钱买得到?”

张世群紧接上去:“如果你请我吃一根冰棍,我甘愿把所有做梦吃冰棍的权力让给你!”

大家都笑,显然,张世群胜了。

张世群是六十五中的团总支委员,今年刚好毕业。他已经参加过升学考试,这是第一次也是最末一次过中学时代的露营生活。他和杨蔷云是“老朋友”了:在一年前的暑假中,团市委组织了一次文艺书籍的座谈,就是在这个会上,杨蔷云初次见到了他。他穿着破衣服,用洪亮的声音发言,激昂地诉说自己的感想,并且拿自己思想上的缺点和书中的人物对照;女孩子们欣赏他的质朴和豪迈,又觉得他认真得未免过分,暗暗发笑。然后,他又激烈地抨击书的缺点,扣了些大帽子,如说:“作品还是不成熟的……”

会议休息时,他与蔷云无拘束地交谈起来,说:“最后的批评有点过火吗?没办法,说着说着走了嘴。”蔷云笑个不住,笑这个人简直跟自己一样。

那天散会以后,下了阵大雨。蔷云坐在电车上,到了第一站停车的时候,探头往外一看,张世群远远的骑车飞奔而来。他不避雨,也没有任何雨具,兴奋地一手扶着把,一手搔一搔头发,衣服都湿透了。他驶近电车站,看见了她,大叫了一声:“杨蔷云!”活像熟朋友。杨蔷云笑他:“真是艰苦奋斗啊!”这时,自行车已经越到前面去,他回头挥手答道:“那就向我学习吧。”

露营的第一天,蔷云就看见他。他光着脊梁,领着同学运稻草,搬木板,钉营钉,竖营杆,出了不少汗。杨蔷云招呼他:“劳动模范,还认得我么?”

他说:“您的模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们到了颐和园,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到后山去玩,于是连跑带跳地拥过去,袁新枝教训大家说:

“你们怎么了?谁在喊跑步走啊?就不会散散步,慢着点,欣赏欣赏风景?”

一个男学生偷偷把脚横在她腿前,绊了她一跤,大家拍手称快,张世群说:“我作了一首诗:

姑娘摔了个漂亮跤,

小伙子一旁哈哈笑,

欣赏风景没啥劲,

不如看看您摔跤。”

他们又跑着走了。既然飞翔都不能满足青年的心,更何必谈散步呢?让青松的阴影交错,让金色的亭台旋转,让姑娘们的裙子掀起来吧。

归途上,蔷云和张世群走在一块儿,他们唱了许多曲子。互相炫耀又互相佩服。他们互相赠送了牵牛花。张世群问:“今儿晚上你表演节目吗?”蔷云眯着眼笑了。

孩子们坐在地上,围成半圆形,等着营火会开始。木柴堆得很高,这表明火将要烧得很大、很旺。服务员们往木柴上洒了煤油,又忙着检查备用的沙土和水。四个少先队员(两个男孩子,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蓝短裤,两个女孩子,穿着更干净的白衬衫和玫瑰色的裙子),一人拿着一个火把,在击鼓声中一同引燃了木柴,营地黑沉沉的空间,霎时间出现了鲜红的光明;凝神的关心,也变成骤雨般的掌声和呼叫。虽然嗓子响亮并不能得奖,但大家都像是比赛似的,大声叫着好;他们知道,自己不叫,就减弱了这雄壮的营火会的前奏曲的热烈气氛。

木柴堆受了人们热情的感染,骄傲地吐出了火焰,扩散着光和热,烟和水汽,映得周围一片通红;许多火星,争先恐后地向上跳跃飞舞,散落开,隐去了,代替它们的是更着急地跑出来的无数小火星。

苏宁坐在杨蔷云身旁。她生着一副清瘦的脸,眼睛、鼻子、耳朵、嘴,都特别小,眼光温和而不安,头发发黄,而且天生地弯弯曲曲。她对蔷云,总显得比旁人更信任和顺从。她们没住在一个帐篷里,头两天各玩各的去了。直到今天晚上,蔷云才想起苏宁,心里觉得有点抱歉——她想起自己的朋友来时,就感到没有自己,那朋友一定会寂寞的——于是,她特意来找苏宁。

苏宁拉着蔷云的手说:“快瞧这些火星呀,飞得那么高,又美,又多,又富于变化,可惜不能长久存留,要不然……”蔷云靠在她的身上,回答:“不,我喜欢火。火星,不过是火的孩子。”说完,她直直腰,四处张望,她在寻找郑波,当然郑波不会在,但她仍然愿意找找,而且设想,如果郑波来了有多么好。也许,她还想找寻旁的什么人。

文艺节目开始了,第一炮是五校联合的腰鼓,虽然有点乱哄哄,但是穿得漂亮,人多,劲足,鼓声震着耳朵。最后,全体又诚恳地向观众鞠了个大躬,这诚恳感动了大家,于是掌声四起,而且有人喊:“再来一个!”

接着是众多的唱歌,合唱,独唱和二重唱,俄文的《红莓花开》和朝鲜文的《桔梗谣》,男生的卖力气的高音和女生的细声细气的抒情曲。舞蹈里最受欢迎的是早已熟悉了的“迎春舞”:

我们狂欢地跳跃在五星红旗下面,

我们快乐地迎接着美丽的春天,

…………

大家和着一起唱。当初中的小女孩和高中的男学生蹲下来,张开两臂,左右平行地移动着自己的脑袋的时候,营火,人,天地,都随着舞蹈快活地摇荡了。

左角上出了点声音,转移了大家的视线,互相询问着是怎么回事。马上弄明白了,青年艺术剧院来了几个作家,“体验生活”。

杨蔷云点点头,她同意这生活是值得体验,值得记忆的。但谁又全了解呢?譬如自己吧,营火把心都烧热了,心里盛满了欢乐,快要溢出来了。可又怎么样呢?待会儿要念诗,那是小事情。要对得起这一切啊,生活的恩情,朋友的爱,难忘的夜……

司仪宣布杨蔷云的诗朗诵开始,蔷云最初好像没听见,仍然坐在地上默想。苏宁推了推她,才猛然醒悟,慌乱地跑到圈子当中去。

旁边是熊熊的营火,服务员不时添加着木柴;前边是一排排的同学,那里有熟识的和生疏的脸;头上是被惊动,被照亮了的夜空。渐渐的,渐渐的,蔷云的眼睛离开了火焰和人群,望向无边的远处。微带颤抖的,甘美的声音轻轻吐了出来:

费尽千言万语,

说不清一瞬间的欢乐。

当营火腾起的时候,

当伙伴们在一起,

当歌声穿过,

夜的烟雾,

稍微停了停,接着较快地念下去:

我爱营火,

爱夜晚,

爱学校,

爱生活。

蔷云兴奋得红了脸,心跳得愈来愈急,眼睛湿润了。她扬起了头。

…………

…………

蔷云弄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从火焰里,从同伴中,从周围,有无数的激情注入自己的心头,于是,学生们自己作的拙劣的诗句,发出了异样的光彩,她与周围的一切齐声歌唱:

咦!怎么木柴渐渐稀疏?

怎么火焰渐渐微小?

火星飞落,不知道去处,

歌舞匆匆,也有个完了,

而我的诗篇不会结束,

它永生赞颂,一直到老。

我们的青春常在,

我们的青春燃烧,

我们的青春常在,

我们的青春燃烧。

掌声轰鸣,蔷云回到原地坐下,她看不清朋友的笑脸,听不清朋友的声音,全部身心,都和集体,和欢乐的海洋,溶化在一起了。

晚会散了,孩子们走向自己的帐篷。一边走,一边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看火焰的余烬和忙碌的服务员。苏宁忧伤地说:“开营火会是快活的,散会就不了。”蔷云说:“它不会散的。”她们道了“明天见”,各自去睡。夜已经深了,但是谁都不想睡,蔷云更是睡不着。从小,她就不爱睡觉,觉得睡觉像掉在一个大黑洞中。今天,尤其不想睡。于是,披上衣服,溜出去了。

月亮升得很高,把一个个帐篷的阴影铺在地上。方才还在热闹地举行营火会的空地,已经看不出丝毫痕迹。有的帐篷,传来窃窃的私语,有的帐篷,已经鼾声大作了。

蔷云向“营门”走去。一个幼小的孩子,扶着军棍在那里站岗,腼腆地问:“口令?”

蔷云回答了口令,走出去了,她后悔自己不如回答“不知道”,看那小孩怎么办。她来到水田边,心疼地望着一大片荷叶;荷花多半都谢了,莲蓬还没有熟。她向前走了几步,坐在一块石头上。

“杨蔷云!”有人叫她。转过头,原来张世群也溜出来了。他又叫:“杨蔷云,看得清我吗?”

“这么好的月亮,看得见。你干什么呢?”

“我想看看天。你呢?”

“我?我想看看地。”蔷云小声笑了,月光透过树叶,落在她洁白的牙齿上。

他们没有说话,张世群用右手的中指打了个响。

“诗,念得好极了……”

蔷云摇了摇头。

张世群畅快地说:“‘三反’时候,我看守‘老虎’,一天晚上,我值完班回宿舍,一抬头,月亮是那么神秘而且清凉。我就想,一定得找一个时间,好好地看月亮。”

“看了么?”

“可是,今天一看,全都变了。这天空,这月亮,还有树,都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新鲜,就是多么大的愉快呀!”

“嗯。”

“真的,一切都显得特别和谐……”

“一切都不可思议,”蔷云感动地拿起张世群堆满厚茧的手:“张世群,你懂吗?当我看着睡下了的帐篷,还有这清明的天空和满池的荷叶,我想起我们的暑假,想起你的已经过去了的,和我的正在其中的中学时代,幸福就好像从四面八方飞来,而我禁不住流泪……” hkibfSETYrws+m93bVKSL5Yr+OCmhG82ZIO8GUgvxKdHTSU2aadrhi2T4Ekndr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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