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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讲
波提切利之妩媚
妩媚且悲怆的心灵颤动

0249

桑德罗·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1445—1510)

洛伦佐·梅迪契(Lorenzo Medici)治下的翡冷翠,正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黄金时代。这位君主承继了他祖父科西莫·梅迪契(Cosimo Medici)的遗业,抱着祈求和平的志愿,与威尼斯、米兰诸邦交睦,极力奖励美术、保护艺人。我们试把当时大艺术家的生卒年月和科西莫与洛伦佐两人的做一对比,便可见当时人才济济的盛况了。

科西莫·梅迪契生于1389年,卒于1464年。

洛伦佐·梅迪契生于1449年,卒于1492年。

在1389至1492年间产生的大家,有:

弗拉·安吉利科(Fra Angelico)生于1387年,卒于1455年。

马萨乔(Masaccio)生于1401年,卒于1428年。

菲利波·利比(Filippo Lippi)生于1406年,卒于1469年。

波提切利(Botticelli)生于1445年,卒于1510年。

吉兰达约(Ghirlandaio)生于1449年,卒于1494年。

达·芬奇生于1452年,卒于1519年。

拉斐尔生于1483年,卒于1520年。

米开朗琪罗生于1475年,卒于1564年。

以上所举的八个画家,自安吉利科起直至米开朗琪罗,可说都是生在科西莫与洛伦佐的时代,他们艺术上的成功,直接或间接地受到当地君主的提倡赞助,也就可想而知了。至于其他第二三流的作家受过梅迪契一家的保护与优遇者当不知凡几。

而且,不独政治背景给予艺术家这个千载一时的机会,即其他的各种学术空气、思想酝酿,也都到了百花怒放的时期:三世纪以来暗滋潜长的各种思想,至此已完全瓜熟蒂落。

《伊利亚特》(Iliade)史诗的第一种译本出现了,荷马(Homēros)著作的全集也印行了,儿童们都讲着纯正的希腊语,仿佛在雅典本土一般。

到处,人们在发掘、收藏、研究古代的纪念建筑,临摹古艺术的遗作。

怀古与复古的精神既如是充分地表现了,而追求真理、提倡理智的科学也毫不落后:这原来是文艺复兴期的两大干流,即崇拜古代与探索真理。哥白尼(Copernicus)的太阳系中心说把天文学的面目全改变了,炼金术也渐渐变为纯正的化学,甚至绘画与雕刻也受了科学的影响,要以准确的远近法为根据。(达·芬奇即是一个画家兼天文学家、数学家、制造家。)

梅迪契祖孙并创办大学,兴立图书馆,搜罗古代著作的手写本。大学里除了翡冷翠当地的博学鸿儒之外,并罗致欧洲各国的学者。他们讨论一切政治、哲学、宗教等等问题。

这时候,人们的心扉正大开着,受着各种情感的刺激,呼吸着新鲜的学术空气:听完了柏拉图学会的渊博精湛的演讲,就去听安东尼的热烈的说教。他们并不觉得思想上有何冲突,只是要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与求知欲。

此外,整个社会正度着最幸福的岁月。宴会、节庆、跳舞、狂欢,到处是美妙的音乐与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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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蒙涅特肖像》

这种生活丰富的社会,自然给予艺术以一种新材料,特殊的而又多方面的材料。人文主义者用古代的目光去观察自然,这已经是颇为复杂的思想了,而画家们更用人文主义者的目光去观照一切。

艺术家一方面追求理想的美,一方面又要忠于现实;理想的美,因为他们用人文主义的目光观照自然,他们的心目中从未忘掉古代;忠于现实,因为自乔托以来,一直努力于形式之完美。

这错综变化、气象万千的艺术,给予我们以最复杂、最细致、最轻灵的心底颤动,与十八世纪的格鲁克(Gluck)及莫扎特(Mozart)的音乐感觉相仿佛。

波提切利即是这种艺术的最高的代表。

一切伟大的艺术家,往往会予我们以一组形象的联想。例如米开朗琪罗的痛苦悲壮的人物,伦勃朗(Rembrandt)的深沉幽怨的脸容,华托(Watteau)的绮丽风流的景色,等等,都是和作者的名字同时在我们脑海中浮现的。波提切利亦是属于这一类的画家。他有独特的作风与面貌,他的维纳斯,他的圣母与耶稣,在一切维纳斯、圣母、耶稣像中占着一个特殊的地位。他的人物特具一副妩媚(grace可译为妩媚、温雅、风流、娇丽、婀娜等义。在神话上亦可译为“散花天女”)与神秘的面貌,即世称为“波提切利的妩媚”,至于这妩媚的秘密,且待以后再行论及。

波氏最著名的作品,首推《春》与《维纳斯之诞生》二画。

《春》这名字,据说是瓦萨里(Vasari)起的,原作是否标着此题,实一疑问:德国史家对于此点,尤表异议,但此非本文所欲涉及,姑置勿论,兹且就原作精神略加研究。

据希腊人的传说与信仰,自然界中住着无数的神明:农牧之神(Faun,法乌恩),半人半羊神(Satyrus,萨堤罗斯),山林女神(Dryads,德律阿得斯),水泽女神(Naiads,那伊阿得斯)等。拉丁诗人贺拉斯(Horace)曾谓:春天来了,女神们在月光下回旋着跳舞。卢克莱修(Lucretius)亦说:维纳斯慢步走着,如皇后般庄严,她往过的路上,万物都萌芽滋长起来。

波提切利的《春》,正是描绘这样轻灵幽美的一幕。春的女神抱着鲜花前行,轻盈的衣褶中散满着花朵。她后面,跟着花神(Flora,佛罗拉)与微风之神(Zephyrus,仄费洛斯)。更远处,三女神手牵手在跳舞。正中,是一个高贵的女神维纳斯。原来维纳斯所代表的意义就有两种:一是美丽和享乐的象征,是拉丁诗人贺拉斯、卡图卢斯(Catullus)、提布卢斯(Tibullus)等所描写的维纳斯;一是世界上一切生命之源的代表,是蒂克莱斯诗中的维纳斯。波提切利的这个翡冷翠型的女子,当然是代表后一种女神了。至于三女神后面的那人物,即是雄辩之神(Mercury,墨丘利)在采撷果实。天空还有一个爱神在散放几支爱箭。

草地上、树枝上、春神衣裾上、花神口唇上,到处是美丽的鲜花,整个世界布满着春的气象。

然而,这幅《春》的构图,并没像古典作品那般谨严,它并无主要人物为全画之主脑,也没有巧妙地安排了的次要人物作为衬托。在图中的许多女神之中,很难指出哪一个是主角:是维纳斯,是春之女神,还是三女神?雄辩之神那种旋转着背的神情,又与其余女神有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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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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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局部)

0287

《春》(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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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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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局部)

这也许是波氏的弱点;但在拉丁诗人贺拉斯的作品中,也有很著名的一首歌曲,由许多小曲连缀而成的:但这许多小曲中间毫无相互连带的关系,只是好几首歌咏自然的独立的诗。由此观之,波提切利也许运用着同样的方法。我们可以说他只把若干轻灵美妙的故事并列在一起,他并不费心去整理一束花,他只着眼于每朵花。

画题与内容之受古代思想影响既甚明显,而其表现的方法,也与拉丁诗人的手段相似:那么,在当时,这确是一件大胆而新颖的创作。迄波氏止,绘画素有为宗教做宣传之嫌,并有宗教专利品之目,然而时代的转移,已是异教思想和享乐主义渐渐复活的时候了。

现在试将《春》的各组人物加以分别的研究:第一是三女神,这是一组包围在烟雾似的氛围中的仙女,她们的清新飘逸的风姿,在林木的绿翳中显露出来。我们只要把她们和拉斐尔、鲁本斯(Rubens)以至十八世纪法国画家们所描绘的“三女神”做一比较,即可见波氏之作,更近于古代的、幻忽超越的、非物质的精神。她们的婀娜多姿的妩媚,在高举的手臂、伸张的手指、微倾的头颅中格外明显地表露出来。

可是在大体上,“三女神”并无拉斐尔的富丽与柔和,线条也许太生硬了些,左方的两个女神的姿势太相像。然这些稚拙反给予画面以清新的、天真的情趣,为在更成熟的作品中所找不到的。

春神,抱着鲜花,婀娜的姿态与轻盈的步履,很可以用“步步莲花”的古典去形容她。脸上的微笑表示欢乐,但欢乐中含着惘然的哀情,这已是芬奇的微笑了。笑容中藏着庄重、严肃、悲愁的情调,这正是希腊哲人伊壁鸠鲁(Epicurus)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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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惠三女神》(拉斐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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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美神》(鲁本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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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局部)

在春之女神中,应当注意的还有两点:

一、女神的脸庞是不规则的椭圆形的,额角很高,睫毛稀少,下巴微突;这是翡冷翠美女的典型,更由波氏赋予细腻的、严肃的、灵的神采。

二、波氏在这副优美的面貌上的成功,并不是特殊的施色,而是纯熟的素描与巧妙的线条。女神的眼睛、微笑,以至她的姿态、步履、鲜花,都是由线条表现的。

维纳斯微俯的头,举着的右手,衣服的褶痕,都构成一片严肃、温婉、母性的和谐。母性的,因为波提切利所代表的维纳斯,是司长万物之生命的女神。

至于雄辩之神面部的表情,那是更严重、更悲哀了,有人说他像朱利安·梅迪契(Julian Medici,洛伦佐的兄弟,1478年被刺殒命)。但这个悲哀的情调还是波提切利一切人像中所共有的,是他个人的心灵的反映,也许是一种哲学思想之征象,如上面所说的伊壁鸠鲁派的精神。他的时代原来有伊壁鸠鲁哲学复兴的潮流,故对于享乐的鄙弃与对于虚荣的厌恶,自然会趋向于悲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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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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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母领报》

《圣母子与吟唱天使》

波提切利所绘的一切圣母尤富悲愁的表情。

圣母是耶稣的母亲,也是神的母亲。她的儿子注定须受人间最残酷的极刑。耶稣是儿子,也是神,他知道自己未来的运命。因此,这个圣母与耶稣的题目,永远给予艺术家以最崇高、最悲苦的情操:慈爱、痛苦、尊严、牺牲、忍受,交错地混合在一起。

在《圣母像》(Madone du Magnificat)一画中,圣母抱着小耶稣,天使们围绕着,其中两个捧着皇后的冠冕。一道金光从上面洒射在全部人物头上。另外两个天使拿着墨水瓶与笔。背景是平静的田野。

全画的线条汇成一片和谐。全部的脸容也充满着波氏特有的“妩媚”,可是小耶稣的手势、脸色,都很严肃,天使们没有微笑,圣母更显得怨哀:她心底明白她的儿子将来要受世间最残酷的折磨与苦刑。

圣母的忧戚到了《格林纳达圣母像》(Madone de la Grenade)一画中,尤显得悲怆。构图愈趋单纯:圣母在正中抱着耶稣,给一群天使围着;她的大氅从身体两旁垂下,衣褶很简单;自上而下的金光,在人物的脸容上也没有引起丝毫反光。全部作品既没有特别刺激的处所,我们的注意力自然要集中到人物的表情方面去了。这里,还是和其他的圣母像一样,是表现哀痛欲绝的情绪。

现在,我得解释“波提切利之妩媚”的意义和来源。

第一,所谓妩媚并非心灵的表象,而是形式的感觉。波提切利的春神、花神、维纳斯、圣母、天使,在形体上是妩媚的,但精神上却蒙着一层惘然的哀愁。

第二,妩媚是由线条构成的和谐所产生的美感。这种美感是属于触觉的,它靠了圆味(即立体感)与动作来刺激我们的视觉,宛如音乐靠了旋律来刺激我们的听觉一样。因此,妩媚本身就成为一种艺术,可与题材不相关联;亦犹音乐对于言语固是独立的一般。

波氏构图中的人物缺乏谨严的关联,就因为他在注意每个形象之线条的和谐,而并未用心去表现主题。在《维纳斯之诞生》中,女神的长发在微风中飘拂,天使的衣裾在空中飞舞,而涟波荡漾,更完成了全画的和谐,这已是全靠音的建筑来构成的交响乐情调,是触觉的、动的艺术,在我们的心灵上引起陶醉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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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纳斯之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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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纳斯之诞生》(局部) uSwlqv+5QGCndsGhdlkqp4zqoXSH/IBPXDnqILdi8/2JnihBMAuTK9hHsOatfyBK



第四讲
莱奥纳多·达·芬奇(上)
《瑶公特》与《最后之晚餐》
摄人心魄的爱娇和人间性的热情

1818

莱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

《瑶公特》(现译为《蒙娜丽莎》)这幅画的声名、荣誉及其普遍性,几乎把达·芬奇的其他的杰作都掩蔽了。画中的主人公原是翡冷翠人焦孔多(Francesco del Giocondo)的妻子蒙娜丽莎(Mona Lisa)。“瑶公特”则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期诗人阿里奥斯托(Ariosto)所作的短篇故事中的主人翁的名字,不知由于怎样的因缘,这名字会变成达·芬奇名画的俗称。

提及达·芬奇的名字,一般人便会联想到他的人物的“妩媚”,有如波提切利一样。然而达·芬奇的作品所给予观众的印象,尤其是一种“销魂”的魔力。法国悲剧家高乃依有一句名诗:

“一种莫名的爱娇,把我摄向着你。”

这超自然的神秘的魔力,的确可以形容达·芬奇的“瑶公特”的神韵。这副脸庞,只要见过一次,便永远离不开我们的记忆。而且“瑶公特”还有一般崇拜者,好似世间的美妇一样。第一当然是莱奥纳多自己,他用了虔敬的爱情作画,在四年的光阴中,他令音乐家、名曲家、喜剧家围绕着模特儿,使她的心魂永远沉浸在温柔的愉悦之中,使她的美貌格外显露出动人心魄的诱惑。1500年左右,莱奥纳多挟了这件稀世之宝到法国,即被法王弗朗西斯一世以一万二千里佛(法国古金币)买去。可见此画在当时已博得极大的赞赏。而且,关于这幅画的诠释之多,可说世界上没有一幅画可和它相比。所谓诠释,并不是批评或画面的分析,而是诗人与哲学家的热情的申论。

0374

《瑶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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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公特》(局部)

然而这销魂的魔力,这神秘的爱娇,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莱奥纳多的目的,原要表达他个人的心境,那么,我们的探讨,自当以追寻这迷人的力量之出处为起点了。

这爱娇的来源,当然是脸容的神秘,其中含有音乐的“摄魂制魄”的力量。一个旋律的片段,两拍子,四音符,可以扰乱我们的心绪以致不得安息。它们会唤醒隐伏在我们心底的意识,一个声音在我们的灵魂上可以连续延长至无穷尽,并可引起我们无数的思想与感觉的颤动。

在音阶中,有些音的性质是很奇特的。完美的和音(accord)给我们以宁静安息之感,但有些音符却恍惚不定,需要别的较为明白确定的音符来做它的后继,以获得一种意义。据音乐家们的说法,它们要求一个结论。不少歌伶利用这点,故意把要求结论的一个音符特别延长,使听众急切等待那答语。所谓“音乐的摄魂制魄的力量”,就在这恍惚不定的音符上,它呼喊着,等待别个音符的应和。这呼喊即有销魂的魔力与神秘的烦躁。

某个晚上,许多艺术家聚集在莫扎特家里谈话。其中一位,坐在格拉佛桑(钢琴以前的洋琴)前面任意弹弄。忽然,室中的辩论渐趋热烈,他回过身来,在一个要求结论的音符上停住了。谈话继续着,不久,客人分头散去。莫扎特也上床睡了。可是他睡不熟,一种无名的烦躁与不安侵袭他。他突然起来,在格拉佛桑上弹了结尾的和音。他重新上床,睡熟了,他的精神已经获得满足。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音乐的摄魂动魄的魔力,在一个艺术家的神经上所起的作用是如何强烈,如何持久。莱奥纳多的人物的脸上,就有这种潜在的力量,与飘忽的旋律有同样的神秘性。

这神秘正隐藏在微笑之中,尤其在“瑶公特”的微笑之中!单纯地往两旁抿去的口唇便是指出这微笑还只是将笑未笑的开端。而且是否微笑,还成疑问。口唇的皱痕,是不是她本来面目上就有的?也许她的口唇原来即有这微微地往两旁抿去的线条?这些问题是很难解答的。可是这微笑所引起的疑问还多着呢:假定她真在微笑,那么,微笑的意义是什么?是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的温婉的微笑,或是多愁善感的人的感伤的微笑?这微笑,是一种蕴藏着的快乐的标志呢,还是处女的童贞的表现?这是不容易且也不必解答的。这是一个莫测高深的神秘。

然而吸引你的,就是这神秘。因为她的美貌,你永远忘不掉她的面容,于是你就仿佛在听一曲神妙的音乐,对象的表情和含义,完全跟了你的情绪而转移。你悲哀吗?这微笑就变成感伤的,和你一起悲哀了。你快乐吗?她的口角似乎在牵动,笑容在扩大,她面前的世界好像与你的同样光明,同样欢乐。

在音乐上,随便举一个例,譬如那通俗的《威尼斯狂欢节》曲,也同样能和你个人的情操融洽。你痛苦的时候,它是呻吟与呼号;你喜悦的时候,它变成愉快的欢唱。

“瑶公特”的谜样的微笑,其实即因为它能给予我们以最缥缈、最“恍惚”、最捉摸不定的境界之故。在这一点上,达·芬奇的艺术可说和东方艺术的精神相契了。例如中国的诗与画,都具有无穷(infini)与不定(indéfini)两元素,让读者的心神获得一自由体会、自由领略的天地。

当然,“瑶公特”这副面貌,于我们已经是熟识的了。波提切利的若干人像中,也有类似的微笑。然而莱奥纳多的笑容另有一番细腻的、谜样的情调,使我们忘却了波提切利的《春》、维纳斯和圣母。

一切画家在这件作品中看到谨严的构图,全部技巧都用在表明某种特点。他们觉得这副微笑永远保留在他们的脑海里,因为脸上的一切线条中,似乎都有这微笑的余音和回响。莱奥纳多·达·芬奇是发现真切的肉感与皮肤的颤动的第一人。在他之前,画家只注意脸部的轮廓,这可以由达·芬奇与波提切利或吉兰达约等的比较研究而断定。达·芬奇的轮廓是浮动的,沐浴在雾氛似的空气中,他只有体积;波提切利的轮廓则是以果敢有力的笔致标明的,体积只是略加勾勒罢了。

“瑶公特”的微笑完全含蓄在口缝之间,口唇抿着的皱痕一直波及面颊。脸上的高凸与低陷几乎全以表示微笑的皱痕为中心。下眼皮差不多是直线的,因此眼睛觉得扁长了些,这眼睛的倾向,自然也和口唇一样,是微笑的标识。

如果我们再回头研究她的口及下巴,更可发现蒙娜丽莎的微笑还延长并牵动脸庞的下部。鹅蛋形的轮廓,因了口唇的微动,在下巴部分稍稍变成不规则的线条。脸部轮廓之稍有棱角者以此。

在这些研究上,可见作者在肖像的颜面上用的是十分轻灵的技巧,各部特征,表现极微晦;好似蒙娜丽莎的皮肤只是受了轻幽的微风吹拂,所以只是露着极细致的感觉。

至于在表情上最占重要的眼睛,那是一对没有瞳子的全无光彩的眼睛。有些史家因此以为达·芬奇当时并没画完此作,其实不然,无论哪一个平庸的艺术家,永不会在肖像的眼中,忘记加上一点鱼白色的光;这平凡的点睛技巧,也许正是达·芬奇所故意摒弃的。因此这副眼神蒙着一层怅惘的情绪,与她的似笑非笑的脸容正相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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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公特》(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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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歌》(局部)

她的头发也是那么单纯,从脸旁直垂下来,除了稍微有些卷曲以外,只有一层轻薄的发网作为装饰。她手上没有一件珠宝的饰物,然而是一双何等美丽的手!在人像中,手是很重要的部分,它们能够表露性格。乔尔乔内(Giorgione)的《牧歌》中那个奏风琴者的手是如何瘦削如何紧张,指明他在社会上的地位与职业,并表现演奏时的筋肉的姿态。“瑶公特”的手,沉静地、单纯地,安放在膝上。这是作品中神秘气息的遥远的余波。

这个研究可以一直继续下去。我们可以注意在似烟似雾的青绿色风景中,用了何等的艺术手腕,以黑发与纱网来衬出这苍白的脸色。无数细致的衣褶,正是烘托双手的圆味,她的身体更贯注着何等温柔的节奏,使她从侧面旋转头来正视。

我们永不能忘记,莱奥纳多·达·芬奇是历史上最善思索的一个艺术家。他的作品,其中每根线条,每点颜色,都曾经过长久的寻思。他不但在考虑他正在追求的目标,并也在探讨达到目标的方法。偶然与本能,在一般艺术制作中占着重要的位置,但与达·芬奇全不发生关系。他从没有奇妙的偶发或兴往神来的灵迹。

《最后之晚餐》(现译《最后的晚餐》)是和《瑶公特》同样著名的杰作。这幅壁画宽八公尺 半,高四公尺三寸 ,现存意大利米兰城圣马利亚大寺(现译为感恩圣母堂)的食堂中。制作时期约在1499年前后。莱奥纳多画了四年还没完成,寺中的修士不免厌烦,便去向米兰大公唠叨。大公把修士们的怨言转告达·芬奇,他辩护说:一个艺术家应有充分的时间工作,他并非普通的工人,灵感有时是很使性的。他又谓图中的人像很费心思,尤其是那不忠实的使徒“犹大”的像,寺中的那个僧侣的面相,其实颇可做“犹大”的模特儿……这几句话把大公说得笑开了,而寺中的僧侣恐怕当真被莱奥纳多把他画成叛徒犹大之像,也就默然了。

这幅画已经龟裂了好几处。有人说达·芬奇本来不懂得壁画的技巧才有此缺陷。其实,他是一个惯于沉静地深思的人,不欢喜敏捷的制作,然而这敏捷的手段,却是为壁画的素材所必需的。

壁画完成不久,寺院中因为要在食堂与厨房中间开一扇门,就把画中耶稣及其他的三个使徒的脚截去了。以后曾有画家把这几双脚重画过两次,可都是“佛头着粪”,不高妙得很。等到拿破仑攻入意大利的时光,又把这食堂做了马厩,兵士们更向使徒们的头部掷石为戏。经过了这许多无妄之灾以后,这名画被摧残到若何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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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米兰感恩圣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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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之晚餐》

幸而这幅画老早即有临本,这些临本至今还留存着,其中一幅是奥乔纳(Marco d'Oggine)在1510年(按:即在莱奥纳多生时)所摹的,临本的大小与原作无异,现存法国卢浮美术馆。米兰亦留有好几种临本,都还可以窥见真品的精神。

此外,我们还有达·芬奇为这幅壁画所作的草稿,在英国,在德国魏玛,在米兰本土,都保存着他的素描,这些材料当然比临本更可宝贵。

在未曾述及本画以前,先翻阅一下《圣经》上关于《最后之晚餐》的记载当非无益:

“那个晚上到了,耶稣和十二个使徒一同晚餐,他说:‘我告诉你们真理,你们中间的一个会卖我。人类的儿子,将如预定的一般,离开世界。但把人类的儿子卖掉的人要获得罪谴,他还是不要诞生的好。’犹大,那个将来卖掉耶稣的使徒,说:‘是我吗?我主?’耶稣答道:‘你自己说了。’

“他们在用餐时,耶稣拿一块面包把它祝了福,裂开来分给众使徒,说:‘拿着吃罢,这是我的肉体。’接着他又举杯,祝了福,授给他们,说:‘你们都来喝这杯酒,这是我的血,为人类赎罪,与神求和的血。可是,我和你们说,在和你们一起在我父亲的天国里重新喝酒之前,我不再喝这葡萄的酒浆了。’说完,唱过赞美诗,他们一齐往橄榄山上去了。”

在这幕简短的悲剧中,有两个激动的时间:第一是耶稣说“你们中间的一个会卖我!”这句话的时间,众徒又是悲哀又是愤怒,都争问着:“是我吗?”——第二是耶稣说“这是我的肉体”“这是我的血”几句话的时间。前后几句话即是《最后之晚餐》的整个意义。在故事的连续上,后一个时间比较重要得多;但第一个时间更富于人间性的热情及骚动。莱奥纳多所选择的即是这前一个时间。

时间到了。耶稣知道,使徒们也知道。这晚餐也许是最后的一餐了。耶稣在极端疲乏的时候,吐出“你们中间的一个会卖我!”的话,使众徒们突然骚扰惶惑,互相发誓作证。这是达·芬奇所要表现的各个颜面上的复杂的情调。

在技术方面,表现这幕情景有很大的困难。一般虔诚的教徒热望看到全部人物。乔托把他们画成有的是背影有的是正面,因为他更注意于当时的实地情景。安吉利科则画了几个侧影。而犹大,那个在耶稣以外的第一个主角,大半都画成独立的人物,站在很显著的地位。

莱奥纳多的构图则大异于是。他好像写古典剧一般把许多小枝节省略了。耶稣坐在正中,在一张直长的桌子前面,使徒们一半坐在耶稣的左侧,一半在右侧,而每侧又分成三个人的两小组。莱奥纳多对于桌面的陈设、食堂的布置、一切写实性的部分,完全看作不重要的安插。他的注意全不在此。

我们且来研究他的人物的排列:

耶稣在全部人物中占着最重要、最明显的地位,第一因为他坐在正中,第二因为他两旁留有空隙,第三因为他的背后正对着一扇大开着的门或窗,第四因为耶稣微圆的双目,放在桌上的平静的手,与其他人物的激动惶乱,形成极显著的对照。大家(使徒们)都对他望着,他却不望任何人。耶稣完全在内省、自制、沉思的状态中。

十二个使徒,每侧六个,六个又分成三人的两小组。莱奥纳多为避免这种呆板的对称流入单调之故,又在每六个人中间,由手臂的安放与姿态动作的起落,组成相互连带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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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之晚餐》(手稿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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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之晚餐》(手稿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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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之晚餐》(手稿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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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之晚餐》(手稿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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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之晚餐》(手稿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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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之晚餐》(手稿局部)

耶稣右首第一个,是使徒圣约翰,最年轻、最优秀、为耶稣最爱的一个。右首第二个是不忠实的犹大,听见了基督的话而心虚地直视着他,想猜测他隐秘的思念。他同时有不安、恐怖与怀疑的心绪。手里握着钱,暗示他是一个贪财的人,为了钱财而卖掉他的主人。

如果把每个使徒的表情和姿势细细研究起来未免过于冗长。读者只要懂得故事的精神,再去体验画家的手腕,从各个人物的脸上看出各个人物的心事。他们的姿态举止更与全部人物形成对称或排比。

这种研究之于艺术家的修养,尤其是在心理表现与组织技能方面,实有无穷的裨益。莱奥纳多·达·芬奇并是历史上稀有的学者,关于他别方面的造诣,且待下一讲内专章论列。 uSwlqv+5QGCndsGhdlkqp4zqoXSH/IBPXDnqILdi8/2JnihBMAuTK9hHsOatfyBK



第五讲
莱奥纳多·达·芬奇(下)
人品与学问
热切的完美主义怪才

1818

莱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

法国十六世纪有一个大文学家,叫作拉伯雷(Rabelais),在他的名著《伽尔刚蒂亚与邦太葛吕哀》(又译《巨人传》)中,描写邦太葛吕哀所受的理想教育,在量和质上都是浩博得令人出惊,使近世教育家听了都要攻击,说这种教育把青年人的脑力消耗过度,有害他们精神上的健康。拉伯雷要教他画中的主人知道一切所可能知道的事情,而他的记忆能自动地应付并解答随时发生的问题。邦太葛吕哀的智识领域,可以用中国旧小说上几句老话来形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晓,靡所不通。而且他还有不醉之量,抱着伊壁鸠鲁派的乐天主义,杯酒消愁;高兴的时候,更能竞走击剑,有古希腊士风:那简直是个文武全才的英雄好汉了。

其实,怀抱这种理想的,不特在近世文明发轫的十六世纪有拉伯雷这样的人,即在十八世纪,亦有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的《爱弥儿》;在二十世纪,亦有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典型的表现。自然,后者的学说及其实施方法较之十六世纪是大不相同了,在科学的观点上,也可说是进步了;但其出于造成“完人”的热诚的理想,则大家原无二致。

他们——这许多理想家——所祈望的人物,实际上有没有出现过呢?

如果是有的,那么,一定要推莱奥纳多·达·芬奇为最完全的代表了。

1486年,拉伯雷还在摇篮里的时光,达·芬奇已经三十多岁了。那时代的有名学者皮科·德拉·米兰多拉(Pico della Mirandola)曾列举一切学问范围以内的问题九百个,征求全世界学者的答案。这件故事不禁令人想起一件更古的传说。据柏拉图记载,希腊诡辩学者希庇亚斯,在奥林匹克大祭的集会中,向着世界各地的代表列举他的才能;他朗诵他的史诗、悲剧、抒情诗。他的靴子、刀、水瓶,都是他自己制的。的确,他并没有以获得什么竞走、角力等等锦标自豪,不像拉伯雷的邦太葛吕哀,除了在文艺和科学方面是一个博学者外,还是一个善于骑马、赛跑、击剑的运动家。

上面说过,在拉伯雷之外,还有卢梭、罗曼·罗兰等都曾抱过这种创造“完人”的理想,就是说每个时代的人类都曾做过这美妙的梦。无疑的,意大利民族,在文艺复兴时,尤其梦想一个各种官能全都完满地发展的人。他们并主张第一还要有“和谐”来主持,方能使一个人的身体的发展与精神的发展两不妨害而相得益彰。

在文艺复兴时期,身心和谐、各种官能达到均衡的发展的人群中,莱奥纳多尤其是一个惊人的代表。

达·芬奇于1452年生于翡冷翠附近的一个小城中,那个城的名字就是他的姓——芬奇(Vinci)。他的父亲是城中的画吏。莱奥纳多最初进当时的名雕刻家韦罗基奥的工作室。

迄1483年他三十一岁时为止,达·芬奇一直住在翡冷翠。以后他到米兰大公府中服务,直到1499年方才他去。这十六年是达·芬奇一生创作最丰富的时代。

从此以后他到处漂流。1501年他到威尼斯,1507年又回米兰,1513年去罗马,依教皇利奥十世,1515年以后,他离开意大利赴巴黎。法王弗朗西斯一世款以上宾之礼。1519年,芬奇即逝世于客地。据传说所云,他临死时,法王亲自来向他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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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画像》

这种流浪生涯是当时许多艺术家所共有的。他们忍受一种高贵的劳役生活。凡·艾克(Van Eyck)在勃艮第诸侯那里,鲁本斯在公乐葛宫中都是如此。可是最有度量的保护人也不过当他们是稀有的工人,似乎只有弗朗西斯一世之于芬奇,是抱着特别敬爱之情。

史家兼艺术家瓦萨里,在芬奇死后半世纪左右写他的传记,它的开始是这样虔诚的词句:“有时候,上帝赋人以最美妙的天资,而且是毫无限制地集美丽、妩媚、才能于一身。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情,他的行为总是值得人家的赞赏,人家很觉得这是上帝在他灵魂中活动,他的艺术已不是人间的艺术了。莱奥纳多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瓦萨里认识不少自身亲见莱奥纳多的人,他从他们那里采集得人家称颂莱奥纳多的许多特点:“他把马蹄钉或钟锤在掌中捏成一块铝片——邦太葛吕哀不能比他更优胜了——他的光辉四射的美貌,生气勃勃的仪表,使最抑郁的人见了会恢复宁静;他的谈吐会说服最倔强的人;他的力量能够控制最强烈的愤怒。”

莱奥纳多还是一个动人的歌者。他到米兰时,在大公卢多维克·斯福查(Ludovico Sforza)宫中,他用一种自己发明的乐器——形如马首一般的古琴参加某次音乐竞赛。他又表现他歌唱的才能,尤其是随时即兴的本领,使大公卢多维克·斯福查立刻宠视他。

他的服饰为当时的服装的模型。米兰、翡冷翠、巴黎,举行什么庆祝节会的时候,总要请他主持布置的事情。

他是画家,历史上有数的天才画家。他是《瑶公特》《最后之晚餐》《施洗者圣约翰》《圣母子与圣安妮》等名画的作者。他是雕刻家,他为斯福查大公所造的一座骑像,当时公认为神品。他是建筑家、工程师。他为各地制订引水灌溉的计划。总而言之,他是一个第一流的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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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洗者圣约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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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银鼠的女子》

1483年,莱奥纳多决意离开翡冷翠去依附米兰大公,先写了一封奇特的信给大公。在这封信里(此信至今保存着),他像商人一般,天真地描写他所能做的一切:他说他可以教大公知道只有他个人所知道的一切秘密;他有方法造最轻便的桥可以追逐敌军;也有方法造最坚固的桥不怕敌人轰炸;他会在围攻城市时使河水干涸;他有毁坏炮台基础的秘法;他能造放射燃烧物的大炮;他会造架载大炮的铁甲车,可以冲入敌阵,破坏最坚固的阵线,使后队的步兵得以易于前进。

如果是海战,他还可以造能抵御最猛烈的炮火的战舰,以及在当时不知名字的新武器。

在太平的时代,他将成为一个举世无双的建筑家,他会开掘运河,把这一省的水引到别一省去。

他在那封信里也讲起他的绘画与雕塑的才能,但他只用轻描淡写的口气叙述,似乎他专门注重他的工程师的能力。

这封毛遂自荐的信不是令人以为是在听希庇亚斯在奥林匹克场中的演说吗?不是令人疑惑它是上文所述的皮科·德拉·米兰多拉所出的九百问题的回声吗?

芬奇真是一个怪才。他是一个“知道许多秘密的人”。这句话在他那封信中重复说过好几次。他保藏他的秘密,唯恐有人偷窃,所以他有许多手写的稿本是反写的。从右面到左面,必得用了镜子反映出来才能读。这些手迹在巴黎、伦敦,以及私人图书馆中都还保存着。他曾说他用这种方法写的书有一百二十部之多。

十五世纪,还是没有进入近代科学境域的时代。那时正在慢慢地摆脱盲目的信仰与神迹的显灵。米兰大公夫人的医生,仍想用讲述某种神奇的故事来医治她的病。所以,如果莱奥纳多的思想中存留着若干迷信的观念,亦是毫不足怪的。但他究竟是当时的先驱者,他已经具有毫无利害观念的好奇心。对于他,一切都值得加以研究。他的心且随时可以受到感动。瓦萨里叙述他在翡冷翠时,常到市集去购买整笼的鸟放生。他放生的情景是非常有趣的:他仔仔细细地观察鸟的飞翔的组织,这是使他极感兴味的问题;他又鉴赏在日光中映耀着的羽毛的复杂的色彩;末了,他看到小鸟们振翼飞去重获自由的情景,心里感到无名的幸福。从这件小小的故事中,可以看出莱奥纳多为人的几方面:他是精细的科学家,是爱美的艺术家,又是温婉慈祥、热爱生物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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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芬奇的反写手记

邦太葛吕哀所学习的,只是立刻可以见到功效的事物。苏格拉底所懂得的美,只是有用处的:他以为最美的眼睛是视觉最敏锐的。希腊人具有科学的好奇心,只以满足自己为其唯一的目标的时间,还是后来的事。莱奥纳多·达·芬奇是太艺术家了——在这个字的最高贵的意义上——他的目光与观念要远大得多。他在那部名著《绘画论》(Traité de Peinture)中写道:“你有没有在阴晦的黄昏,观察过男人和女人们的脸?在没有太阳的微光中,它们显得何等柔和!在这种时间,当你回到家里,趁你保有这印象的时候,赶快把它们描绘下来罢。”芬奇相信美的目标、美的终极就在“美”本身,正如科学家对于一件学问的兴趣即在这学问本身一般。

这个爱美的梦想者、慈祥的诗人,同时又有一个十分科学的头脑。他永远想使他的观察更为深刻、更为透彻,并在纷繁的宇宙中,寻出若干律令。在这一点上,他远离了中世纪而开近世科学的晨光熹微的局面。

他的思想的普遍性在历史上是极少见的。博学者的分析力与艺术家的易感性是如何难得融洽在一起!莱奥纳多的极少数的作品,应当视作联合几种官能的结晶品,这几种官能便是:观察的器官,善感的心灵,创造的想象力。世界所存留的芬奇的真迹不到十件,而几乎完全是小幅的。有几幅还是未完之作。

莱奥纳多作《最后之晚餐》一画,已费了四年的光阴,没有一个人物不是经过他长久而仔细的研究的。米开朗琪罗在五年之中把西斯廷礼拜堂的整个天顶都画好了;拉斐尔,在三十七岁上夭折的时候,已经完成了无数的杰作。从这个比较上可知拉斐尔只是一个画家,谁也不会说他除了绘画之外赋有如何卓越奇特的智慧。米开朗琪罗是一个大诗人、大思想家,但他除了西斯廷礼拜堂的天顶画与壁画以外,也只留存下多少未完成的作品。莱奥纳多,是大艺术家,同时是渊博的学者,只成功了极少数的画。由此我们可以得到一个超乎绘画领域以外的重要结论:一个伟大的艺人,当他的作品是大得无名(引用里尔克形容罗丹的话)的时候,他好像在表露他一种盲目的力莱奥纳多在《绘画论》中写着:“当作品超越判断的时候,表示判断是何等薄弱。作品超越了判断,那是更糟。判断超越了作品才是完满的。如果一个青年觉得有这种情形,无疑他是一个出色的艺术家。他的作品不会多,但饱含着优点。”这几句就在说他自己。他对于他的由想象孕育成的境界,有明白清楚的了解,“理想”与他说的话,如是热烈,如是确切,使他觉得老是无法实现。他的判断永远超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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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之晚餐》习作

而且,他的艺术家的意识又是如何坚强,对于他的荣誉与尊严的顾虑又是如何深切,他毫不惋惜地毁坏一切他所认为不完美的作品。“由你的判断或别人的判断,使你发现你的作品中有何缺点,你应当改正,而不应当把这样一件作品陈列在公众面前。你决不要想在别件作品中再行改正而宽恕了自己。绘画并不像音乐般会隐灭。你的画将永远在那里证明你的愚昧。”

他的作品稀少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的科学精神只想发现一种定律而不大顾虑到实施。目标本身较之追求目标更引起他的兴味。他如那些穷得饿死的发明家一样,并不想去利用他自己的发明。他的《安加利之战》那张壁画,因为他要试验一种新的外层油(按:外层油乃一画完工后涂在表面的油),就此丢了。他连这张画的稿样都不愿保存。教皇利奥十世委他作另一幅画时,他就去采集野草,蒸馏草露,以备再做一种新的外层油。因此,教皇对人说:“这个人不会有何成就,既然他没有开始已经想到结尾。”

他的书,他的手写的稿本,上面都涂满各色各种的素描,足见他的心灵永远在清醒的境地之中。这些素描中有习作,有图样,有草案,一切占据他思念的事物。

在他的广博的学问,理想和感情平均地发展到顶点的一点上,莱奥纳多·达·芬奇确是文艺复兴的最完全的一个代表。

有时候,科学的兴味浓厚到使他不愿提笔,但绘画究竟是他最爱好的事业。他也像在研究别的学问时一样,想努力把绘画造成一种科学。那时米兰有一个绘画学院,达·芬奇在那里实现了他的理想之一部分。他除了教学生实习外,更替他们写了许多专论,《绘画论》即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部。全书共分十九章,包括远近、透视、素描、模塑、解剖,以及当时艺术上的全部问题。这本书对于我们有两重意味:第一教我们明了绘画上的许多实际问题,第二使我们懂得芬奇对于艺术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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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芬奇笔记手稿

他以为依据了眼睛的判断而工作的画家,如果不经过理性的推敲,那么他所观察到的世界,无异于一面镜子,虽能映出最极端的色相而不明白它们的要素。因此他主张对于一切艺术,个人的观照必须扩张到理性的境界内。假如一种研究,不是把教学的抽象的论理当作根据的,便算不得科学。这种思想确已经超越了他的时代。

在荷兰风景画家前一百五十年,在大家对于风景视作无关重要的装饰的时候,莱奥纳多已感到大自然的动人的魔力。《瑶公特》的背景,不是一幅可以独立的风景画吗?在这一点上,他亦是时代的先驱者。

他的时代,原来是一般画家致全力于技巧,要求明暗、透视、解剖都有完满的表现的时代;他自己又是对于这些技术有独到的研究的人;然而他把艺术之鹄放在这一切技巧之外,他要艺术成为人类热情的唯一的表白。各种技术的智识不过是最有力的工具而已。

这样,十五世纪的清明的理智、美的爱好、温婉的心情,由莱奥纳多·达·芬奇达到登峰造极的表现。 uSwlqv+5QGCndsGhdlkqp4zqoXSH/IBPXDnqILdi8/2JnihBMAuTK9hHsOatfyB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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