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南街过日子,也并非天天都有故事。
不过,没有故事,也有故事的零件。因为古南街活色生香,天天都是新鲜的。
此地风俗,家家都有茶案,户户都用茶壶。走错门的陌生人,坐下来喝杯茶再走,都是常情。
茶润口舌。人喝了茶,哪有不唠的。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都是人间的事,传来传去,便都成了故事。
养病的那些日子,闲着无聊,我就把古南街上老店铺的旧招牌,用一支狼毫小楷笔,一家一家抄下来,从南到北,分别是:高金生德义楼茶书场、冯三华京剧票友社、郭杏林品心茶馆、许博南百隆杂货店、葛八泰陶器店、吴汉大钟表店、黄阿鑫老正兴菜馆、芦祥生鸭饺面馆、束阳生豆花馄饨店、欧岳林陶器店、戚三大生猪宰坊、顾小林银匠店、潘兰初豆腐店、徐三隆烟酒店、许义大陶器店、郑小来米行、杨坤盛裁缝店、马小麒银匠店、祝德宝洋货店、毛顺生陶器店、蒋中杰孔子书局、周茂和三春堂药店、许金坤鸿运酒楼、吴汝根康乐混堂(浴室)、温仝得理发店、黄龙生糕饼店、马良生典当行、徐志南陶器店、温建生竹器店、李伯庸牙医馆、马和生陶器店、恽阿来寿衣店。
郭麻子一壶茶嘛皮包水,
吴汝根混堂里嘛水包皮,
王全根菜饭要搭白斩鸡,
芦祥生鸭饺面嘛鲜咪咪,
黄龙生的烘麻糕香来兮,
潘兰初的豆腐花飞飞跷,
束阳生的开洋馄饨馋煞你。
“飞飞跷”“香来兮”都是本地方言。大拇指翘得可以飞起来,那还了得!“香—来—兮”吴语。如果让我家少求用本地方言拉长了声音读这三字,应该是手舞足蹈的样子了。
据说,这段顺口溜,是一位古南街的原住民、九十一岁的鲍小林老人,从他那只剩下三颗残牙的瘪嘴里唱出来的。估计这张嘴很能吃,很够本,怪不得活这么久。在我看来,它还是一份被压缩的古南街美食标配,以我的胃口延伸开去,还可以给出一份“扩充版”。是的,如果当年我生活在这条古街上,每天早晨五点半就醒了,又不想赖床,郭麻子品心茶馆那一壶鲜活的酽茶,还有黄龙生糕饼店里那香喷喷刚出炉的推酥麻糕,早就在吊我的心火了。人活着,吃是真功,哪怕明天的饭碗还荡在空里,今天的口福却不能打半点折扣。品心茶馆靠河窗的那个绝佳位置,肯定早就被我占到了。伙计将一条热手巾递上来,把我一张黄酱酱的隔夜面孔,熨擦得光亮十足。然后,一壶酽酽的香茗,或大红袍,或碧螺春,仿佛天籁般的甘霖,先用鼻子吸气,吮其清香,热热的一注,从口中润滑到心坎,通透,熨帖,又慢慢扩散,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此时,摊开一块热腾腾、黄灿灿、麻酥酥的黄龙生麻糕,是萝卜丝、猪油渣馅的,特别香;这个麻糕好吃到什么程度呢,就是糕皮上的每一颗芝麻,都像妖冶的美女一样诱人,都在催生你的每一滴馋涎。
至于鸭饺面,我可是个常吃的户头。在古南街养病的时候,几乎每天下午两三点钟的样子,午觉睡得有点过头,就想到蠡河边吹吹风,站在那里,河风像一只温柔的手,揉着我昏沉的脑颅,有一阵阵轻松舒适之感。突然一阵异香,从河岸上飘过来,没有人可以挡得住的。我在南京生活时,喜欢吃盐水鸭。最爱的是鸭翅鸭爪。天生啃骨头的命。古南街的鸭饺面,是把上好的鸭脯切成饺子的块状,除了嫩,肉还筋道,入味,有嚼头,却又不塞牙,味道不似盐水鸭那么咸,淡中有那么一点咸鲜的回味,香是一口一口来的。手擀的面条,力道没有兰州拉面那么强势,却是切得细细匀匀,齐整如美人发丝,入口滑爽,嚼有弹性。面汤是鸭汤,像蛇汤一样清。没有一点点膻味,也不那么油腻,是一种淡定的正宗的鲜味,直入脑门的鲜味。我一度怀疑,那原汤里是否加了罂粟壳?这碗面不吃也罢,吃过了就放不下。
豆腐花天下到处都有。南京夫子庙乌衣巷口,有一家“李香香豆花”,嫩且爽口,滑而不腻。古南街上的豆腐花呢,肯定不算特别好,但它的场面蛮好看。先是碗好看,仿古瓷,大模大样,手感好,是自家的饭碗。再是红汤地道,白豆腐花是用小石磨手工磨出来的,这很了得,所以味道很纯正。三是调料里的野葱,是从山旮旯里用手抠拔的,有一种撒泼撩人的香味直冲鼻子。这个野葱,厉害在一个“野”字,香得扎鼻子,赖着不走。葱头圆鼓鼓的,腰肢细长,称不上性感,它就被遮蔽在草丛中,很少有人暇顾。主人居然能在一个季节采集、储存几十斤,放进那种大肚细口的陶瓮里保鲜,一年四季不减其香。
本地人真会吃啊。
想想,今生做了宜兴人的女婿,还真不赖。要是早几十年来这里,我肯定是古南街第一吃货。只是当下,这古南街的美食,除了一碗鸭饺面,也似美人迟暮,意兴阑珊了。
只有鸭饺面馆、品心茶馆、牙医馆、豆腐店门面还在,生意还在。但是,你最好别问他们是不是谁谁谁的后人。
有一碗鸭饺面,我就愿意在这里待着。
私下问过街上的老人,这古南街上三百六十行,早前怎么就没有一家烟馆和妓院?
老人朝我笑笑,说,去问你家老丈人吧。
我还真的问起过老爷子。他说,烟馆嘛,其实浴堂就有这样的功能。一个男人,一角钱买根浴筹,可以在一张铺了长毛巾的躺椅上,舒舒服服待半天。茶水是一直有伺候的。你若还肯花钱,雅座的包厢里,有大烟膏子,云南货、暹罗货都有。烟枪还是英国货,不过一般人哪抽得起?那东西抽上了,就戒不了,比火烧还厉害。
至于挂牌的妓院,古南街上倒真还没有。老爷子回忆说。不过,北街那些冷清的巷子深处,暗娼是有的。大都是安徽、河南逃灾过来的女子,什么小白菜啊,黑玫瑰啊。做壶的艺人、烧窑的汉子里,很多是外地人,光棍不少,荷包里有钱的时候,都会找到自己的快活。
老爷子说这话时,倒也坦荡。可不是嘛,人世间,有了来路,就要有出处。《金瓶梅》里说,男人无性,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
乖乖,老爷子还知道《金瓶梅》。
都是人嘛!他还补充了一句。
有一天下午,三点钟过后的样子,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原本这样的时光,我会懒懒地踱步蠡河边,吹吹河风,看看光景。这样的时候,喉咙口有点痒,嘴里有点馋。每天午饭吃得少,就是为了留下“食仓”(本地人对胃口的别称),去“芦记”夯一碗鸭饺面。是的,夯一碗鸭饺面,是我生活惬意的一个指标。本地人,说狠狠地吃东西,就叫“夯”。
但是这天,突然来了一位客人,五十多岁,高而瘦,白脸上的肉却肥嘟嘟的,衣着随意。我注意到,他左边的一只袖管空荡荡的,身子便愈发显得单薄。
来人自报家门,说自己就是古南街上芦祥生鸭饺面馆的后人,名叫芦小堂。
哈哈!你家的鸭饺面,我天天要去吃的。我说。
亲近感油然而生。
一番寒暄。似乎脸熟。但肯定之前没见过面。让我颇感诧异的是,此人没怎么在古南街上露过面。我这个人眼紧,但凡打过照面的人,就不会忘记。
他倒是轻松随意,跷着琵琶腿,磕着葵花子。那只空袖管晃晃悠悠,仿佛在炫耀着某个故事。有一搭没一搭地,他跟我唠起这古南街的历史。什么苏东坡在这里搭过草棚,陈曼生在这里刻过茶壶,唾沫星子像苍蝇一样飞撞着。不知怎的,我开始有点烦,感觉他再说下去,就是一碗刚起锅的鸭饺面放在我面前,也没胃口了。
我问:芦先生有什么指教吗?
他说:倒也没什么正经事。您要是方便,我想让您见识一样古董。
他随手从上衣插袋里摸出一个小匣子,一看,就知道是假鱼皮纹饰的硬塑料。不过外行看起来还有点古色古香。
轻轻打开,是一张对折的发黄旧纸。
倒也没什么不好的预感。不过,突发奇想,这张旧纸,或许跟老爷子有什么牵扯。
他在等我拿它,两只骨碌碌的眼睛望着我。
我给他沏茶,只当没有看见。
呵呵。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那肥嘟嘟的肉都跟着颤动。
想起了老爷子的叮嘱,但凡来客,无论是谁,都不可以怠慢,更不能伤了和气。
于是,我也勉强地跟着“呵呵”起来,就是人们常见的那种无聊的、应景的咧嘴而已。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把那张躺在匣子里的旧纸打开,放在了我的面前。
居然是一张竖式的借据:
兹有葛龙章借芦鸿济家藏名壶一把,乃明代天启年间赵元祥宫灯提梁壶。该壶红泥铺砂,全手工制作。壶底及盖内有印谓“荆溪”“赵元祥制”“元祥”。经双方协定,该壶借期两年。借期第一年月息五元,第二年月息八元。逾期不还,葛龙章愿意将品胜窑股份作为赔偿。此据须甲乙双方签字并手印生效,青天在上,半字无虚。
具保人 裘本初(签字并手指印)
××年腊月廿三日
葛龙章?芦鸿济?都是我闻所未闻的名字。这张脆薄的旧纸,似乎正散发着做旧的某种药水气息。按我的判断,它只是江湖骗子讹诈术的一种。
我冷冷地看他一眼,说:它跟我有关系吗?
芦小堂说没关系,他也不是来讨债的,他只是想借此表明,葛家和芦家是世交,渊源很深。葛龙章嘛,就是你丈人的爷爷,芦鸿济,当然是我家老太爷了。
那你把它收起来吧,小心别弄破了。
我努力让自己客气一点。站起来,有送客的意思。
他赖着不走,说:你丈人呢,我想见他。
既然你跟他熟悉,就自己找他吧。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显然它是受到了太大的压抑。
我这是小肚鸡肠吗?天地良心,你若见到这张脸、这张做旧的借据,也会恶心的。
此时,并非我把老爷子叮嘱的话全部忘了,而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还加上一句:恕不奉陪。
说白了,就是要撵他走。
他叹口气,突然不软不硬说了一句:灵珠怎么找了你这么个东西!
我脸上仿佛挨了一记耳光。
不经意间,对方切换到了居高临下的长者姿态,而且还随便地说出葛少求儿时的名字灵珠。这个名字,连老爷子都不怎么叫。据说少求小时候生过一场病,连续高烧不退。遍访名医而终无疗效。一日,从古南街外来了一个瘌痢和尚,在葛家门前讨了一杯茶吃。吃完茶,诡异地说了一句话:天克灵珠,地佑少求。
葛老爷子恍然大悟,遂将灵珠的名字改为少求。
据说名字一改,少求的病就好了。
这个典故,当年我跟少求热恋的时候就知道了。她说,除了特别老的街坊,知道的人很少。
而此刻,对方语气里的那种轻蔑,带着长辈的痛惜,还有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被糟蹋感。
灵珠是你这样的人配叫的吗?
由于气愤,我无比愚蠢地回应了这样一句话。
他哈哈笑起来:我叫她灵珠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打滚呢!
估计他感觉赢了,脸上的嘟嘟肉都在跳舞呢。
而且还乘胜追击:可惜了,老法师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明摆着,是来挑事的。
此时我倒冷静下来了。既然对方是一个无赖混混,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不理他。站起来,我决绝地做了一个下逐客令的动作,说:不好意思,我还有事。
他用一种不屑的表情看着我。又来了一句:唉,老爷子怎么可以把这么多的宝贝交给你哦?
似乎他什么都知道。
这不是在挑战一个男人的尊严,而是击中了钦某人的软肋——内心深处那点不自信,顿时被这句话放大了数倍。
原本我是个没脾气的人,但此时我相信,但凡有点血性的男人,都会上前揪一把胸脯的。
不过,说话的时候,此人的那只空袖管,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好像在明白无误地示威:你他妈敢惹我吗?
要说此时有点进退两难,倒是真的。
怎么办呢?最终我还是选择了后退。行,你不走,那咱俩就耗着,继续喝茶。
我重新坐下来的时候,脸上已然挂着诡异的笑容。这一下,该轮到他心里打鼓了吧。
倒掉残茶,换了茶叶。茶壶里的香气还在直冒。电磁炉上沸水翻滚,等待着主人的成全。茶这东西,特定时刻就是一帖药,虽不能包治百病,但却可以摆平是非曲直。
他还在寻衅挑事:这种茶叶也拿出来招待客人啊。
茶叶有问题吗?老爷子特别喜欢的雨前茶啊,叫梅占。兄弟啊,将就吧。我赔着笑脸,给他斟茶。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真空包装的铁观音茶,说,一边去歇着吧,看老子来泡一壶茶给你喝喝,也好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好茶。
他还真的冲我走过来了,神情里带着不屑。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一个久违的主人,我却是一个冒失的陌生客。
强忍着窝火,我坐着不动:兄弟,您这不是夺我饭碗吗?
他头一歪,坏笑着说:你还有自己的饭碗啊?
言外之意,我就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如果再忍下去,他一定会骑到我脖子上拉屎的。
怒火从胆边冲决而出。一记惩罚的耳光,即将在一秒钟后,发出与那张肉脸撞击的脆响。
可是,这记耳光在空中僵住了。
因为他不失时机地用那只空袖管擦了一下嘴边的唾沫。
这个恶心的动作消解了我攻击的动力。我这辈子,对什么人都可以出手,就是不能打残疾人,哪怕他犯了天条。
他用方言骂了一句脏话,还高声嚷嚷:啊,你想打我?你打啊,打啊,来人啊,要出人命啦!
啪!不是那种脆响,而是被云层压抑的沉闷的雷响。
这记耳光真的飞出去了!什么残疾人,你就是个坏人!你突破了我承受的底线,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我不知道!这记耳光不是我打的,是老天替我打的。因为,僵在空中的那只手,接受的是天意!是老天让它突然变成了一根愤怒的鞭子。
暗红的血,从他抽搐的嘴角流下来,像一条扭动的蚯蚓。他肯定会冲上来跟我拼命,因为我看到一张扭曲的脸上,两只眼睛像烧红的煤球。
奇怪的是,他一屁股坐在我泡茶的主人位置上,哈哈哈狂笑起来。
是老爷子来了。
老爷子一定会像一头暴怒的老公牛一样,我以为。可是,没有。老爷子很冷静,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
他好言安抚芦小堂的样子,就像对待自己的一个孩子。他找来一块毛巾,擦掉了芦小堂嘴角的血。然后,赔不是,反复说对不起。最后,他终于朝我看了一眼,那眼神,有如芒刺,比打我一记耳光还难受。
给小堂哥哥道歉!他瞪着我,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来。
我看到他嘴唇在哆嗦。
从哪条地缝里冒出来一个“小堂哥哥”啊!还道歉!怎么可能?我做不到。别说你是我岳父,就是亲娘活老子,也不可能强迫我对一个侮辱我的人道歉。
我冷冷地说:该道歉的不是我。
你打人还有理了?单凭这一点,我就可以报警。
老爷子憋出这句话的时候,身体摇晃了一下,用双手抓住了自己的胸脯。
醍醐灌顶。就是在这一刹那,我猛然清醒了。
因为对方赖皮,讲了一些难听的话,就出手打人。我的几十年教养哪去了?我读过的那些书,你们去了哪里啊,怎么不出来帮我挡一把?一个满口斯文的人,一个好歹在省级机关工作了多年的“公家人”,怎么连起码的法制观念都没有?
钦某人啊!
我赶紧上去扶住老爷子,说:爹,我错了!你没事吧!
老爷子痛苦地皱着眉头,一字一句地说:别管我,赶紧向小堂哥哥道歉!
憋屈!此生从未有过的憋屈充斥着我的全身。而此时的芦小堂,正在老爷子的帮助下,用纸巾擦完他那挨打的半边脸庞。他的表情很复杂。惊恐,追悔莫及,甚至还有点恍惚。
好像刚才那个挨打的人,是他的一个躯壳。
一个压抑而变形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冒出来:对不起,我不该打您,我错了,我向您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