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这到底怎么回事?井森建问自己。
他现在想知道的,并非比尔在永无岛的情况。
井森与比尔之间有一种奇妙的关系。他们拥有截然不同的人格、身体和能力,却能共享记忆。也就是说,井森经历的事会成为比尔的记忆,比尔经历的事也会成为井森的记忆。具体来说,就是他们觉得彼此的经历就像是梦。
这种现象老早就有了,但井森直到最近才察觉到。一开始没发现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对梦不感兴趣,总是转头就忘了。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总会梦见同样的场景,然后他才恍然大悟。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写梦的日记,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在梦里,他始终透过蜥蜴比尔的视角观察着世界。
比尔所在的世界叫奇境之国,而且似乎那里的好几个居民都在地球上有井森这样的化身。跟他研究生同专业的栗栖川亚理就是其中一个,目前她被卷进了奇境之国的一桩大麻烦里。
比尔也被卷进了大麻烦。或者说,它总是在各种麻烦里,现在也一样。不知为何,它脱离了奇境之国,徘徊在其他奇妙世界中,刚刚就碰上了一群吵吵嚷嚷的少年和一个稍微安静的少女。
然而此时,让井森感到奇怪的并非方才梦中比尔的事,而是井森自己。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站着还是躺着。
冷静点,先搞清楚情况。我能看见什么?嗯,褐色的东西,在冒蒸汽。我感到脸颊发烫。也就是说,是某种高温的东西。凭气味判断,好像是食物。恐怕是肉——比如牛排。
嘴唇碰到了温热的液体。试着舔一口,有股酱汁味。果然是牛排吗?不过还是有点怪。
井森想了想,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劲。是距离。距离太近,焦点对不上。他不禁纳闷,自己为什么会离食物这么近?看来该离远一点观察整体,可他动不了。
莫非自己病了,或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井森有点担心,想调动自己的五感全力收集信息。如此一来,刚才因为烫而没发觉的其他感觉也出现了。是右脸。好痛。痛觉来自两处,一处是锥心之痛,一种是切肤之痛。
这是怎么回事?井森感到,眼前这块冒热气的肉似乎跟他的疼痛有关,但此时他还没想出究竟有什么关系。接着,他将目光转向比肉块更远的方向。几个男女的脸,都是与井森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他一时分辨不出那些面孔自己是否熟悉。
真奇怪。我为什么没法判断他们是不是熟人?若是熟人,应该一眼就能认出来。要是不认识,也该一眼就能看出来。现在没法判断,就证明自己一时认不出这些面孔,但又略有印象。
“这谁啊?”上方同时也是右面传来一个女声。
哎呀,有意思,井森想。一般来说,左右是水平方向,上下是垂直方向。可他为什么认为右侧在上面呢?左右的判断一般是以自己的身体为基准。与此相对,上下的判断则以重力为准。所以人躺下时,就算头这边有一本书,也一般不会说:“上面有一本书。”另一方面,人可以通过耳石感知重力方向,因此哪怕闭着眼,也能分辨上下。也就是说,目前他的身体右侧对应的是上面。换句话说,他是右半身朝上的姿势。
原来如此,我是朝左侧躺着啊。
不过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好像下半身是垂直的。当然,这只是身体的感觉,他并没有实际去确认。唔,要是不相信身体的感觉,那么可能也没必要相信右侧是上方了。
“这家伙……莫非是井森?”一个男声说。
看来他们应该认识,只不过他也不确定自己说的人就是井森。由此可见,他们最近并没有频繁见面,这与井森对他的印象吻合。换言之,他们是很久没见的熟人。
同学会——井森脑中浮现一个词。没错,是同学会。这下他的记忆终于复苏了。
他为参加小学同学会回到了家乡,但这里并非他真正的家乡,而是隔了几个小时车程的温泉小镇。好像是因为同学们成年后分散到了各地,所以组织者觉得搞一场过夜的聚会比较好。想到这里,接下来就简单了。
井森答应去同学会,却把这事给忘了。现实中,他忙着做实验,赶学术会议论文;梦境里,比尔又在各种世界里进行傻兮兮的冒险。所以,在连着三个通宵收集实验数据后的清晨,他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同学会要参加。
尽管脚步都是飘的,井森还是卡着点冲上了火车,前往温泉小镇。当天下午,他在目的地车站奇迹般醒了过来,继续脚下飘着出了检票口。那一刻,他想起自己将近两天没吃东西了。
小镇天气晴朗,放眼望去都是洁白的积雪,车站门口只有一个餐饮店似的店铺。井森像被什么吸引着似的,走向了那家店。
外面明明是刺骨严寒,井森却在店里感到了堪比盛夏海岸的温暖和湿润。由于连续通宵的疲惫和饥饿,再加上急剧升高的气温导致血压下降,他身上出现了贫血症状。等他醒来,局面就是自己的身子躺着,眼前有一份肉菜,脸颊阵阵刺痛,周围多了几个最近没见过面的熟人。
推理瞬间完成。也许,出现贫血症状后的井森倒在了一张餐桌上,那个座位正好坐着来参加同学会的老同学,井森就是倒在了他们吃到一半的肉菜上。这样就能解释,为何右边成了上面。
真是简单的推理。井森为自己的推理能力感到得意,同时又有一丝不安。这就能解释一切了吗?那脸上的刺痛又是怎么回事?井森摸了一把脸。他摸到了液体,但仅凭手感无法分辨是血还是酱汁。除了液体,他还摸到了固体,一个梳齿状,一个刀刃状,都戳在自己脸上。
“哇!”井森大叫一声。因为摸到那两样东西的瞬间,他感到脸上的疼痛加剧了。
“啊!”头顶传来惨叫,好像来自刚才问他是谁的人。
“友子,快拔出来!”另一个女人说。
看来攻击井森脸颊的人就是叫这个名字的女人了。
友子?这谁啊?井森开始回忆小学同学的脸,但还是想不起友子是谁。因为友子本就是个常见名,所以没法把名字跟人联系起来。更何况现在脸上还戳着东西,这种状态连回忆都不容易。
“啊?对哟,得把刀叉拔出来。”
原来如此,是刀叉啊。应该是在她要切肉的瞬间,我倒在了上面。井森恍然大悟。
“等等!”一个男人说,“拔出来可能会加速失血。”
“不至于那么严重吧?”
“不行不行,万一扎破了血管,可能就很严重。井森……你是井森吧?”
“嗯,没错。你是哪位?”
“酢来,酢来酉雄,还记得吗?”
他对这个声音倒是有印象。
“嗯,有点印象。”井森回答。
“你这是搞什么恶作剧吗?”
“唔,如果你说的是人家正要切肉,我突然脑袋砸在了盘子上,那就不是恶作剧。这纯属意外。”
“怎么会有这种意外?真难想象。”
“那你就认为有人会为了恶作剧让人切自己的脸了?”
“这也很难想象。”
“我觉得是贫血。”
“碰巧这时候贫血?”
“难以置信吧?可这是真的。我总会遇上荒唐的巧合。”
“啊,确实是有这种人。”
“那我要怎么办?”握着刀叉的女人说。
“她是樽井,樽井友子,你还记得吗?”酢来说。
“哦,你连名带姓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井森回答。
“躺在盘子上不好说话,你要不还是先起来吧。”
“嗯,也对。”
“先等等。樽井,你轻轻放开刀叉。”
刀叉倒在井森脸上,他感到餐具尖在皮肤下头顶起了脸。他扶着桌面撑起身子,刀叉垂落下来,挂在右脸上晃荡。
这店有点眼熟,果然就是刚才进的那家。门口搞得跟高档餐馆似的,里头却并不时髦,颇有种旧式饭馆的氛围。
“怎么了?”一个店员模样的男人走出后厨,一看见井森便瞪大了眼睛,“你怎么搞的?!”
“没事,”井森说,“虽然很疼,但还能呼吸,说话也不影响,应该没伤筋动骨,只是破了点皮,拔出来就没事了……”
“你这什么啊?!”门口突然传来尖厉的声音,只见一个头发染成金色、耳朵和鼻子上戴了许多饰品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纯属懒惰,他的穿着很是邋遢。
“那是日田半太郎。”酢来说。
“我记得他。”井森答。
“日田呀!”女客们纷纷高兴地说,“最近在忙什么呀?”
“我?我现在是超媒体创作者。”日田答道。
“那是什么呀?”
“不知道,不过听起来很酷吧?”
“我突然觉得有点烦。”酢来说。
井森很想表示赞同,但他现在没这工夫。他正在考虑怎么拔出刀叉同时还能尽量减少伤害。
“对了,”日田说,“那是什么时髦饰品吗?酷啊!”
当然,井森并没理他的“酷啊”。一是因为目前情况特殊,再者,他本来就不会这么说话。
“不,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只是一个巧合。”
“哦,巧合啊……你谁来着?”
“井森。”
“谁?”
“井森建,你不记得了?”
“嗯,不记得。”
“也正常,毕竟我不起眼。”
“怎么会?”酢来说,“我就记得你。”
“你谁来着?”日田对酢来说。
“……酢来。”
“哦,原来你叫这个。”日田看向女人那边,“哎!友子,小圣,百合子!”
“日田,你记得我们啊!”
“那当然,怎么能忘了同学呢?”
“但你忘了我们吧?”酢来说。
“你们是同学?”
“没错。”
“哦。”日田似乎不感兴趣,看向井森,“你叫啥来着?”
“井森。”
“那是什么时髦饰品吗?好大哟!”
“不,这不是饰品,我正想怎么把它拔出来——”
“我帮你啦。”日田二话不说就抓住了刀叉,可他没有小心翼翼,而是狠狠拽了出来。
日田露出了纯真又邪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