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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心性功夫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qìng)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不知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凊,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的热,便自要去求个凊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传习录》第3条)

徐爱问道:您讲只求之于本心,就可以达到至善境界,恐怕不能穷尽天下的理。阳明说:心就是理,天下哪里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在《传习录》中卷里,阳明有时还加上:哪有心外之仁、心外之义、心外之物?以此证明没有心外之理。

徐爱说:就如侍奉父母的孝心,辅佐君主的忠心,结交朋友的诚心,治理人民的仁慈。其间有许多理在,不能忽略吧。

阳明说:这种错误说法流行已经很久了,只用一两句话点不醒你。姑且按你说的往下说:侍奉父母,难道还要去父母那里寻找孝顺的理吗?辅佐君主,还要到君主身上找忠心的理吗?结交朋友、治理人民时,难不成还要到他们身上去寻找诚挚和仁慈的理吗?这怎么能成?其实理就在这一个“心”上,心即理也。此心若无私欲的遮蔽,就是天理,不须外头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运用在父母上便是孝,用在君主上便是忠,用于朋友和百姓便是信和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就行了。

爱说:您说的我有点明白了,但旧观点仍缠于胸中,一时难以完全摆脱。譬如孝敬父母,其中许多细节还要讲究吗?王说:怎么不讲究?只是有个头脑,只要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便自然在冬凉夏热之际要为父母去求个冬温夏凉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有此心才有这条件发出来。好比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条件便是枝叶,必须先有根才有枝叶,而不是先寻了枝叶再去种根。总而言之,须是以深爱为根,有深爱作根,便自然如此。

徐爱问得好:天下的事理不是只求之于心就能够用的!这一点是阳明学被误解的靶心。张君劢(mài)在《新儒家哲学之基本范畴》一文中就很诚挚地说:“阳明所谓理,指忠孝慈爱之道德言之,是可求之于一心,无疑义矣。更以心为规矩尺度,自可视之为标准之唯一者矣。自字面言之,似乎阳明已驳倒朱子矣。然吾人举自然界之一二端,便可知阳明之说不能用之于一切事物之理。试问天文地质之理,可求之一心否乎?”

就此刻的语境而言,心即理主要指伦理。对心学整个体系而言,心即理的“理”主要是天理,这个天理包括了物理,自然也包括“天文地质之理”。当然,它肯定不是天文学、地质学本身,心学原理也不能直接推导出质能方程式。问题的要点在于:心学否定物理吗?不,恰恰相反,心学坚持实践检验。这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学强调体悟,包括体悟物之理,按照花草的“性”把花草栽培好,按照原子弹的“性”把原子弹造好。没有这个思维能力和维度,阳明学就不会在东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徐爱很实在,问得很具体:既然去心上用功,还讲究“温凊定省”吗?阳明的回答很诚恳,因为阳明强调的是“诚意”,他的逻辑是只要孝心纯粹了,自然能够做到让父母冬温夏凉。有个旧联可资助解:“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这个动机决定论也许不能全部对应问题,但是可以强化道德自律。

徐爱的着眼点在“他律”:事父、事君、交友、治民,应该按各自的理,一一去符合“他律”的要求。阳明说这种误人不浅的歪理遮蔽了许多人,而且流传久远、弊病深重,不能一语破除。阳明的办法是回到“自律”上来,你只能料理你自己的心,不能从君主那里求君的理,只要你的心是纯乎天理之心,那用到事父上就是孝,用到事君上就是忠,用于交友、治民就是信与仁。阳明告诉徐爱和天下人:“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人情事变都由心而发,万法归心,强化内心的自律精神才是根本。

伦理之理的根直接在心,无论是仁义还是礼智信,其根本均在一心。如果去父身上求孝的理,那死了父母的人就该毁了孝的心肠?阳明还举过“乍见孺子入井,恻隐之端不在孺子”的例子。孝是宗法社会的根本道德,忠义是孝的扩充、推衍。没了父母的人不能违背爱之理。陈寅恪讲王国维自杀是忠于“忠的理型”,不关乎一家一姓之存亡,也是这个道理。王国维的心与忠的理型之理是相通的,以此可以助解阳明说的“天理之心”:如果王国维有私欲,则不必自沉矣。

物理之根也直接在心,阳明的心性论是互联论,小而言之,人体的经络是互联的,不但互联还得联成一体。养身、养心、养德只是一事,日月星辰、山河大地更是互联的——心学要的是万物一体之仁!心即理的哲学理论依据是万物一体的宇宙观,儒释道三家都为此宇宙观贡献过很好的意见。阳明的贡献在功夫论上,本体论上主要是坚持:心体是理的天渊。用功的方法,《传习录》卷下里说得多一些,主要是:一、念头一起,就克己审察;二、在事上磨炼;三、诚意与格物致知交相支撑;四、时时处处致良知——道德必须成为科学的前提,不然人类就是在自我毁灭。

心学功法主要是通过内感觉的精细修炼,从而提高直觉的质量。这种感悟式的参究又是在“亲证”义理,辅以学理支撑。阳明的心即理的逻辑大致是:心本体只是一个明亮的觉知性(有时用明镜、有时用天渊比喻),它照亮事事物物,心体光明,无事不办。事父、事君、交友、治民等都是物,但都由心主宰,所以不在心外。心即理更有心产生理的意思。

二十世纪从德国集中营生还的法国哲学家扬克勒维奇可能并不知道地球上有过王阳明,却坚持着比王阳明更彻底的道德主义。首先,道德哲学是第一哲学,也是哲学本身;其次,善恶不是实体,而是有待主体去实施的事;最后,善的意向确定善,爱是道德行为的源泉,就是阳明说的“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作为原则,深爱永远有效。没有爱就没有仁,没有大爱就没有义。

或问:“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此语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传习录》第33条)

朱子的意思是每个真心向学的人都应该尽心穷理。当然有内尽己心、外穷物理两个方面的意思。阳明觉得这就把一个东西掰成两半了,心一破碎便百病丛生,心不但不能尽理也无从穷之了。一个“与”字就把“一”掰成了“二”,“二”就进入了经验界,不是“根”,不究竟了。

心从性来,性从理来,所以心即性、即理,这是《孟子·尽心》已经揭示过的。性在作用,理也在作用。性和理是无形无相的,能够通过作用表现出任何形、相,在人这里主要表现为心的作用。阳明的贡献是变“与”为“即”、变“二”为“一”。性和理是心之体,心是其用。阳明强调“心”在道德实践中的呈现。他认为这样一来,朱子“心理为二”的问题就被克服了。

“性”在阳明这里虽是天之禀赋,却不能理解为静态的本质,它是由“能”生的天理在人心中呈现的某种生成性结构,阳明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说“心即性,性即理”。阳明将“心体”和“性”都理解为生成性结构,强调其能动性,故指点人时常常以“根”设喻,而所谓“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传习录》第244条),也只有从生成性结构的角度出发才有解。

或问:“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

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传习录》第34条)

这个同学的问题是:老师常说仁善是天理,是没有人欲之杂的心本体,既然是天理,就应该人人具有,那为什么还有不善的人呢?简单说,世上不善之人如滚滚红尘,何以证明善就是心本体?阳明不会动摇“心即理”这个根本信念,如果这个信念动摇了,心学大厦就坍塌了。所以他四两拨千斤地说“恶人之心,失其本体”,本体如日月,千古不废,恶人自己背弃了光明,自己驱使自己进入黑暗的深渊,何伤日月?

心之本体,不是指个人的心灵,而是指人性上的共性。无以名之,名曰理,就是形而上的意思,是超乎具体时空而普遍存在的意思:东海西海,心理攸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阳明常说的“念念存天理”,其实是念念守住心本体的意思。

问:“身之主为心,心之灵明是知,知之发动是意,意之所着为物,是如此否?”

先生曰:“亦是。”(《传习录》第78条)

所谓“亦是”是“也算对”的意思。那完全对的该是什么呢?有一则旧评这样推测:“盖先生之意,谓心之发为意,意之本体为知,意之所着为物也。”这样调过来,突出了“意”的核心地位。学生的说法突出了“知”,大方向一致。你意识到了,你就已经开始行了,行包括意念发动。但是你必须做出来,这样你的知才是真实的知,才变成了实在的知。就像每个人都有一脑门子的想象,只有艺术家能够把心中所想变成人人可以得而观之的艺术品。做不出来的念头不是“知之成”。把知行分作两件事,从纯理论的层面来说是不可能的。但是在历史、现实中能够知行合一的人却凤毛麟角,这个层面的知行合一是价值形态的,是你敢不敢在所有问题上一任良知而行。奥妙在于知和行都是意志能量,把知行分作两件事首先是意志无能。

阳明心学虽然不是心理学,但是具有心理学的技术含量,可以参考布伦塔诺的意动心理学。意动心理学以意动或意向性为对象,重视心理的过程而不是内容。譬如,说“中”是过程,说“天理”便是内容,再用无偏倚解释天理,就又回到了过程。心理的问题,不在于是什么,而在于它做了什么(执行了什么功能)。所谓意向性,就是人的心理能够主动积极地将外部事物纳入自身,并赋予外部事物意义。这就是“意之所着为物”的道理和含义。最容易引出歧义的“心外无物”是在强调物是“意之所着”。心学不是认知心理学,而是意义建构学。

胡塞尔在《逻辑研究·纯粹逻辑学导引》中提出:“一个东西是不是真的”和“这个东西是不是被人们认为是真的”,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逻辑学家应该探讨前者,即真理自身的问题;后者则是心理学家所致力的工作,即人们如何认识真理。王阳明是把这两回事“一勺烩”了。 GhaBUsdRUHhxaRH82wTj+CqgQqlj/k2iK5gJ39Jcxk+vxRbM1KNcABf4nhUgHmO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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