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传习录》第16条)
所谓立志是确立意识的方向,无志之人的精神状态是低级的,因为他的意识没有方向。立志是心体的发动,也是心体圆成的奠基。心性是受自我内驱力支配的追求体系。立志就是给这个体系定个方向。
问题的精微处在于怎样念念存天理。明末大儒刘宗周的办法是慎独,阳明也说过谨独、慎独,但没有将其作为专门功法;刘宗周则是把慎独作为儒家哲学的思想根基和修身的根本方法来研究。王阳明在这里打的比方是“道家所谓结圣胎”。一念不息地提住心,就是“凝聚”。但衡今此条的评语可资参考:“阳明此意,犹是主一之义也。‘凝聚’二字,则是功夫。与(禅)宗门之一心参话头,净土门一心念佛,道家之一心注守丹田,一也。”这是平实之论,阳明在养心功夫上就是直接运用了释、道两家的成功经验。
阳明小时候,一个道士说他胡须长到胸前时就可以“结圣胎”了。后来他在阳明洞静坐结成了圣胎,定力成熟,友人说他的心触之不动了,去平叛乱必定能成功,果然。触之不动是未发之中的气坚实饱满了,于是可以发而中节了。阳明现在说的念念存天理,让天理像圣胎一样凝聚于心,这个以天理为内容的圣胎就是良心。良心显现并一念扩充下去则“驯至于美大圣神”矣。
人的气量决定最终所得。阳明十二岁那一年,问塾师:“何为第一等事?”塾师说:“惟读书登第耳。”阳明反驳老师:“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学圣贤就是不以登攀仕途为目的,而以成圣当伟人为目标。刚刚登第当了状元的父亲嘲笑小阳明:“汝欲做圣贤耶!”
问:“孔门言志:由(子路)、求(冉有)任政事,公西赤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皙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何如?”
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着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谓‘汝器也’,曾点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传习录》第29条)
孔子问徒弟们的志向,子路的志向是用三年时间武化一个不大的城邦,让百姓得到军事训练、知道礼义,从而抗衡周边的大诸侯;冉有则是用三年时间,让一个方圆几十里的小邦富足起来,进行礼乐教化;公西赤是想当个司仪,主持祭祀、外交活动。这三个弟子都有执念,有明确的功利目的。这样就容易偏颇,往往顾此而失彼,不能做到无可无不可。曾点却描述了一个在暮春时节穿上春衣,游泳过后边走边唱回家的场景。结果孔子最认可曾点的志向,认为他做到了素位而行,随缘行事,无功利思量,能行中庸之道。其他三个弟子都是“器”,强调工具性和实用,而曾点不是“器”,他的志向合乎天道和大本。但其他三弟子的追求也都有世俗的成绩与效果,不是空而不实的夸夸其谈,所以孔子也都稍有赞许。
阳明认为子路、冉有和公西赤的选择太具体、太有限了,干了这个就干不了那个了。而曾点的志向符合“君子不器”的圣训,曾点“似耍”有着自由自在的意蕴神采。阳明引用《中庸》的“无入而不自得”来强化自己的观点,凸显了阳明内心深处向往自得的心意。
有必要单独解释一下“意必”。《论语》:“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朱熹解释“意、必、固、我”是“私意、期必、执滞、私己”,四者的关系是“起于意,遂于必,留于固,成于我”。意必常在事前,固我常在事后,“我”又生“意”,循环无穷。私意具体化便是许多人的“我以为”——人都活在“我以为”中,检验对错、有效与否的标准又不是“我以为”,于是误解频出,舛错丛生。意必固我合成的是高级别的自私,自私是所有道德的天敌。去人欲主要是去自私。所有的修行都要“狠斗私字一闪念”。
想有出息的人千万警惕自己的意必。有意必就有固我,西方人讲人是上帝的肖像,中国人讲人与天地一体,如果你固执僵化、以自我为中心,就不能与天地相似了。
问:“知识不长进如何?”
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
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传习录》第30条)
诸君应该永远记住这两个比喻:未发之中如婴儿在胎,立志如种树。婴儿在胎中只是纯气,有何知识?长大以后自然一步步该干啥干啥,乃至于无不可能。如果让婴儿穷尽天下之理是荒谬的,那么让初学的人一下子穷尽天下之理也是荒谬的。怎么办?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善根、“养”根本智慧,这是唯一正确而且有效的办法。未发之中,就是喜怒哀乐这些意念还没有发出来时,那种中和、平静、智慧圆满自足的根源状态。要想知识长进就得找到根源。注意:阳明说的“为学”是学为圣人,“本原”是在未发之中上养诚意的功夫。
“科”是坎,“盈科而进”是过了一个台阶再过一个台阶,都是指内圣之学的进步。如果要增长八股知识、扩充闻见之知则无须如此。在阳明学谱系里,这后一种不是知识,而是遮蔽人本心和灵根的浮游物,这种“知识”越多,人的执念和自我屏障反而越厚,不能吸收真正的智慧。
立志不要有功利目的,如果有功利目的就是和自己做买卖。一个和自己都做买卖的人,肯定是个俗透了的人,用心学的话说叫欺心。一个刚种下树苗就想结果子卖钱的人,就像民间笑话里的秀才,拿着一个鸡蛋就幻想孵出一群小鸡,再用小鸡换成牛,牛换成地,地多了娶个小老婆。佛教为什么反对执着?因为执着于假相就找不到真相了。阳明的四个“勿想”是让学生放松,解放出精神的自由滋味来,“悬想何益”?老老实实地做栽培之功,枝叶花果都是自然结果,如同立志之后的精神进步。立志如种树就是立志如审美的意思,这叫作无目的的合目的性。
立志是孟子、陆九渊一再强调的“先立乎其大者”。为学是为了见性;立志是为了反身而诚、自明诚,这样开启的才是根本慧命,而不是鸡零狗碎的闻见之知,才能有实质性的进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自我的本质。同时,必须无所执。无所执,故无所成名;无所成名,故大。
艾扬格《瑜伽之树·回归种子》:“人的灵性发展也可以比喻为树的成长,从种子到完全成熟。你无法在种子里看见树成长的品质,但它就藏在里面。人的种子是灵魂,我们存在的本质就藏在里面。个人的灵魂就是引发个人成长的因,就如种子引发树的成长。
“种子撒到土里,一两天之后就会蹦出芽来,这个芽就是良心。心是器官,良是德行,或存在的本质;所以德行的器官称为良心。这个从灵魂蹦出来的芽给了我们第一个知觉——德性的知觉,一扇门。
“种子打开以后,长出茎来,就是心,或称为意识。从种子出来的那一根茎分出不同的枝——一枝是真我,一枝是自我。真我是个体存在的觉知,它还不是自我,而是真我的觉知,是‘我存在’的觉知。自我从真我而来,进入行动;只要不行动就是真我状态,真我一旦用行动表达自身,就成了自我。”
这算现代心学原理的一个提纲,可与阳明心学相衬映。
阳明说:“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只是立志,所谓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尝病于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痒,自家须会知得,自家须会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痒,自家须不能不搔摩得。”(《传习录》第144条)
他当年在龙场给诸生立“教条”时,首要的就是立志:“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何处是个头?(《教条示龙场诸生·立志》)
问志至气次。
先生曰:“‘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之谓,非极至(首先)次贰(其次)之谓。‘持其志’,则养气在其中。‘无暴其气’,则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夹持说。”(《传习录》第73条)
至是到达,次是停留。阳明凡事都主张一体化,做功夫更是要求一体化。他的解释是:意念到了哪里,气就到了哪里(如同气功行气一般)。志说白了就是意念的方向,持其志是坚持这个意念、意向,这时气自然就在其中了。暴是过度使用的意思,控制气的过程其实就是个持其志的过程,持志也是养气。这是在讲解孟子的理论,针对的还是朱子,朱子把“至”解成极,把“次”解成第二的意思。朱子不做功夫,说了外行话。“夹持”是两边扶住不偏倚,是禅宗术语。
“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
又曰:“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传习录》第115条)
删其繁枝就是克己省察、去夫外好,去掉那些不利于身心的外在嗜好,因为喜欢什么就会被什么控制,痴迷什么就会被什么绑架。制造欲望的各行各业都是通过满足你的欲望来控制你,而不是简单压制或直接镇压。“凡百外好皆然”,只要是务外就会失内。这个内的核心是德。被德控制而遗失道是另外的问题,譬如一些正派的道学家就是不能悟道,因其失去了活泼泼的自然生机。
阳明强调养心、种德、立志是自己救自己的唯一法子。他很少径直说他论学是什么功夫,而这里却径直说“是无中生有的功夫”。“无”是免去各种外好,“有”是立志,立一念为善之志。一念为善之志是孟子说的“集义”,是操存舍亡之存养,就是时时刻刻都保持这一念(勿忘),还不能拔苗助长(勿助)。“立志贵专一”与他一直强调的“精一”相通。《老子》主张“抱一”,佛教主张“以一统万”,与阳明说的“专一”的内涵不同,功夫相通。
阳明说的志之所向,就是心意之所向,从内容上说就是要人们择善弃恶,立志是个由知善走向行善的过程,是个意向的取样、变样问题。
唐诩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否?”
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逾矩’,只是志到熟处。”(《传习录》第53条)
志到熟时是个很有启发的提法。原来志有生熟,志气是集义而得,有个成长、成熟的过程。
阳明对善恶是有全面看法的,他晚年能够提出“无善无恶心之体”,说明其善恶观念不是概念性的,而是活泼泼的、事关身心性命的根本命题。教学生做功夫更是难以概念化表达,他不愿意学生在概念上打转转,而是鼓励他们向志熟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