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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主一守中功夫

梁日孚问:“居敬穷理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何如?”

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

曰:“存养个甚?”

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

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

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

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如何是主一?”

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日孚请问。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工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工夫都无下落。”

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

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便是穷理工夫。”

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

先生曰:“夫我则不暇。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

日孚悚然有悟。(《传习录》第117条)

主一是什么功夫?主一就好像禅宗参话头,提住一个念头不放,好在一声鸟叫或一声棒喝的助缘下开悟。但是天理怎么主一呢?天理不碰见具体事物是没有具体内容的(天理是不排斥物理的,排斥了物理就只能称为伦理了),天理是未发之中的中和。所以,主一只是一个主中和,也就是颜回的“守中庸”(孔子说自己只能守七天,颜回能守一个月),入中和之象,出中和之功。念念守住未发之中的那股心气,不如此不是功夫。“静”“敬”“空”都是守住“中和”的方法。

守住中和,就守住了“复杂共同体”,就能物来顺应、虚己应物、物各赋物。把任何事情干好,而不会强持强行、意必固我、非此即彼,更不会蛮干任性、冥行妄作,从而成为一个针对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辩证法大师。

为什么要主一呢?为了不被境夺、不被物牵、不被欲蔽。主一是“格心”的方法。格住了心,就不逐物了。一逐物,心就放出去了;心放出去了,就会散乱、昏沉或掉举。心散了神就乱了,连废话也说不好,因为心不在了。心跟着零散出现的外物东飘西荡,自我放逐,逐物而被物化,最后成为所追逐对象的牺牲品。追逐什么就会被什么吃了。那么“主一”会不会被“一”吃了呢?答案是也会被“一”吃了:入了“一”的象,化了自己的脑子。但是,这个“一”是中和,被中和吃了,就成了圣人了。

但要说被天理吃了,就有了礼教吃人的意思。戴震的名言不就是“后儒以理杀人”吗?因为,天理一旦具体化为伦理,便会成为对某些人有利、对某些人有害的一套规范,天理本来是内在的,这套规范却是外在的,就有吃人、杀人的可能性了。所以阳明后期只提良知、致良知,致良知含有“被良知化了脑子”的意思,被良心吃了比良心让狗吃了高尚多了。

主一功夫与佛教的“戒定慧”三学相通,但不相同。心学不讲十戒、菩萨戒,但是讲究戒惧慎独、有所不为,没有戒惧人就会无所不为。主一于天理,就不会逐物纵欲,本身是“良心戒”。同样,心学不明着提禅定,但是要求心定、要求存养“未发”前的“中”。通俗地说,定于一,才会有定力。没有定力,人一事无成。而且阳明也曾辅导学生静坐。静为本体,动为作用。入静,才能回归本体。阳明说过“定”是心之本体。阳明的主一功夫意在开根本智慧:觉悟、明心见性、克己而自己成就自己。只有主一才能培养智慧、智的直觉。这些内容是阳明所说的天理的含义。阳明的天理与朱熹的天理内涵不尽相同。

朱熹讲到性即理,阳明引申到心即理,这里一句“心之体,性也”就接通了天理。天理其实是规律的意思,存天理、灭人欲是克服主观唯心主义,坚持按客观规律办事的意思。譬如阳明剿匪平叛,从出发点上是为天下苍生,如果是为自己他就不干了,就回阳明洞修炼去了,一旦打仗就得怎么能打赢怎么来,不能说我想咋样就咋样。阳明能打赢,用他的话说是因为“不动心”,不动心就是没有人欲干扰了,没有意必固我了,从而按着战争的“性”来谋划安排,符合了规律,获得了自由。

万善从心,主一就是拿住本心炼功夫,炼得动静皆定、物来顺应,就可以做好各种本职工作,并在这个过程中成就伟大的人格。

主一为什么是功夫?主一好似形意拳教人“入象”的功夫,意在让人“化脑子”。阳明虽练过武术,但此刻是讲心学功夫,不是讲武学功夫,所以说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但是天理怎么主呢?天理不碰见具体事是没有具体内容的,天理是未发之中的中和,所以,主一只是一个主中和。入中和之象,出中和之功。入象的过程是个化脑子的过程。念念守住未发之中之气,不如此不是功夫。

阳明是极端一元论者,什么都要找到“一”,定一尊于一,这个一是宗教品质的绝对真理,一旦“二”了就乱了,就没有准了。欧阳南野说:“凡两念相牵,即自欺根本。”主一是心学的基本要求:守住本心而不失。本心就是良心,良心通天理,所以,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主一是落实“惟精惟一”的功法。“精”可以制人心之粗率,可以息心念之纷扰。从效果上说,精确彻底才能无过情、无不及,不精当然就难一了。同时,精了的一才是真一,粗糙的一没有心定到成,阳明说陆九渊粗些,也是此意。

学生陆澄问王阳明:“主一之功,如读书就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就一心在接客上,可以算主一之功吗?”王阳明说:“好色就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就一心在好货上,能算主一之功吗?那只是逐物,不是主一。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传习录》第15条)

阳明随机而教、随人而教。大概此时陆澄欲心偏胜,有明显的逐物症,故特说不是逐一的好货、好色,而是求其放心——把放逐到外物上的心找回来。主一的具体功夫是静坐,收敛精神,小而言之可以养生,大而言之可以通神——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周敦颐《通书·圣学》:“‘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

《明史·王守仁传》后只附了一个学生冀元亨。冀是他早期的学生,也是他儿子的家庭教师。王阳明曾派冀去宁王府刺探虚实,宁王邀请冀加入他的事业,冀装糊涂,不回答,宁王以为他傻。他给宁王讲张载的《西铭》,讲民乃我同胞的道理。宁王笑他太呆,给了他丰厚的礼物,放他出来了。他将礼物交给了官府,告诉老师宁王必反,要早有准备,就回山阴当王正宪的老师去了。阳明平定宁王的叛乱后,张忠、许泰他们启发宁王反咬阳明通敌。宁王始终说没有,被逼问不已,忽又想起来了:“独尝遣冀元亨论学。”忠、泰大喜,捉拿冀。冀在狱中备受拷打,一句软话也没有,坦然自若如在学堂一般。那些宦官把他押到京城锦衣卫的监狱,加以炮烙酷刑,但他宁死不屈,屈打成招的事情不会发生在真正的心学信徒身上,他不能窝囊自己,更不能诬陷老师。在生死存亡之际,保持良心,这是“主一”的真谛。

湖南省的官员接到指示后,到武陵县去抓冀的妻子李氏。李与她的两个女儿都不害怕,李氏说:“吾夫尊师乐善,岂他虑哉?”在狱中与女儿照常织布纺麻。最后换了皇帝,狱守放李氏出来,她说:“不见我的丈夫,我哪里也不去。”司法官员知道她贤明,在狱中不纺织时,就念《尚书》、唱《诗经》,意态安详,都觉得她是个奇人,要求见见她。她说没必要,毅然谢绝了。司法官员便来看她,她还是照样穿着囚服,纺织不辍。官员问她丈夫的学术,她说:“吾夫之学不出闺门衽席间。”闻者惊叹且惭愧。

堂堂《明史》专录了这句妇道人家的话。冀平时务实不欺,谨于一念之间,也不讲什么大道理,就是像对待老婆孩子一样对待所有的人,在狱中把狱友感动到落泪,这就是仁者以天下万物为一体的大道了。

冀元亨夫妇是“主一”之典范,平实而纯粹。 L3+aq1LcvAdG53+MG9qHjn6Y5y/SeRXs9cQYAZwzrI/fAPiTpYiXGExiAzhbb2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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