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性叙事(Linear Narrative)是一个较为形象的说法,主要用于形容戏剧作品的叙事结构如同一根方向明确的单线条,所有戏剧事件依照时间顺序先后发生,彼此不间断且因果相接。有关线性叙事的最初探讨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的《诗学》
,其第七章中明确提出:“所谓完整,指事情有头,有身,有尾。所谓‘头’,无须一定承接于前事,却自然而然地引发后事;所谓‘尾’则恰好相反,必然或惯例地承接于前事,却不一定触动后事;所谓‘身’则介于两者之间,是前有因后有果的中间过渡。”
[1]
这段文字虽未明确提出“线性叙事”的称谓,却道出了其最核心的理念——内在结构的因果逻辑和外在结构的线性形式。
线性叙事是音乐剧使用最广泛的剧本创作手法,也是叙事音乐剧最常见的戏剧结构。叙事音乐剧风靡于20世纪中叶,是美国音乐剧黄金时代
最盛行的音乐剧风格。叙事音乐剧依赖于戏剧故事的完整性,严格遵照时间轴的先后顺序,分场景依次交代戏剧事件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强调戏剧情节的因果关系和叙事结构的连贯统一。下面将结合几部最具代表性的叙事音乐剧作品,分别举例说明线性叙事在音乐剧剧本创作中的具体运用。
图2-13中的剧本文字来自音乐剧《窈窕淑女》 [2] ,该剧不仅一举拿下1956年包括“最佳音乐剧”在内的六项托尼大奖,而且还创造了当年音乐剧舞台上的最长演出纪录(连续上演2717场),堪称叙事音乐剧黄金时代的旷世经典。《窈窕淑女》的创作灵感来自爱尔兰剧作家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创作于1913年的戏剧作品《皮格马利翁》( Pygmalion ),故事原型来自古希腊神话,讲述了一位名为皮格马利翁的雕刻师,将自己对最完美女性的全部定义付诸一部雕刻作品,并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尊塑像。在爱神的眷顾下,这尊塑像被赋予了生命并最终与雕刻师喜结良缘……萧伯纳对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原型做出大胆改编,将雕刻师皮格马利翁变身为一位对文字发音有着执迷苛求的语言学教授亨利·希金斯(Henry Higgins),而那尊被赋予生命的雕刻作品,在萧伯纳笔下转变为一位因接受语言训练而“变身”为上流社会窈窕淑女的卖花姑娘伊莱扎·杜利特尔(Eliza Doolittle)。在萧伯纳的作品中,希金斯对于伊莱扎的语言训练,便成为雕刻师塑造作品并最终坠入爱河的过程。而这,正是所有戏剧观众最期待的故事结局。
图2-13是《窈窕淑女》剧本开篇出现的场景描述。文字中不难看出,这部音乐剧的剧本创作遵循典型的线性叙事逻辑,全剧所有戏剧事件在时间轴上一脉相承,故事线索简单清晰、一目了然。
对于普通音乐剧观众而言,这种遵照事件先后自然逻辑讲述故事的方式,会让整部音乐剧作品更加情节顺畅、通俗易懂。从第一幕第一场“三月某个阴冷的夜晚”,到第一幕第六场“七月的某天下午”,再到第一幕第九场“六周后的某天傍晚”,直至第二幕的全剧终,《窈窕淑女》中的所有戏剧场景,按时间先后顺序依次发生于半年时间内。其中,第二幕中的七个场景在戏剧时间上更加密集,全部汇聚于一两天之内。这种两幕之间前松后紧的时间布局,乍看上去似乎有失均匀平衡,实则蕴含着编剧艾伦·杰·勒纳精妙的戏剧考量。
图2-13 音乐剧《窈窕淑女》开篇的场景设置,剧本原文及完整译文
一方面,第一幕的时间推进不能操之过急。就《窈窕淑女》中戏剧事件发生的自然规律而言,希金斯教授对于伊莱扎的语言训练显然需要时间。更重要的是,男女主角之间细腻微妙的情感变化,主要贯穿于语言训练过程的细枝末节。因此,第一幕的叙事节奏必须娓娓道来、层层递进,方能让现场观众切身感受到男女主角从彼此生厌到心生怜惜的心路历程。全剧伊始,男女主角在第一幕第一场中给彼此留下的第一印象并不美好——举止粗俗的伊莱扎在希金斯教授眼中只是语言训练的实验工具,而言语偏激的希金斯教授在伊莱扎眼中简直是个狂妄傲慢的伪君子。接下来的数个场景中,希金斯与伊莱扎之间的矛盾冲突愈演愈烈。在教授精心定制的魔鬼语言训练中,伊莱扎内心的愤怒压抑到临界点,并在第一幕第五场一首咬牙切齿的独唱曲《等着瞧》( Just You Wait )中达到戏剧高潮。然而,就在所有人几乎要绝望放弃之时,伊莱扎终于用标准的英文发音,一字一顿地吐出那句音乐剧舞台上的经典台词—— 西班牙的雨大多落在平原上 (The Rain in Spain Stays Mainly in the Plain)。顿时,连日来的辛劳痛苦化为乌有,希金斯教授备受鼓舞,如孩童般欢声雀跃,与老友皮克林上校、伊莱扎抱作一团,三个人不禁手舞足蹈、欢声歌唱……从这个戏剧时刻开始,希金斯与伊莱扎的情感关系发生微妙变化,两人从一开始彼此生厌的雇佣关系,一步步发展为并肩作战、相互扶持的好伙伴。也正是这种基于共同目标的通力合作,才让希金斯与伊莱扎之间自然而然地滋生出不言而喻的情愫,为《窈窕淑女》最终的情感高潮埋下伏笔。试想,如果没有第一幕中数个场景之间一脉相承的线性叙事铺垫,男女主角之间的情感转折必定显得苍白刻意、难具说服力。
另一方面,第二幕的时间布局必须紧凑密集。在长达一个多小时娓娓道来的戏剧铺陈之后,编剧家要借助更高密度的戏剧节奏,最终推动全剧戏剧情感爆发的制高点。第一幕结束于豪华盛宴的大使舞会,曾经粗言秽语的街头卖花女伊莱扎,已华丽蜕变为上流社会惊艳全场的高贵淑女。此刻,希金斯教授运用手中的“雕刻刀”,成功塑造出一个象征着女性全部美好特质的绝伦佳作。第一幕终场成功地将《窈窕淑女》上半场的线性叙事推向一个近乎完美的瞬间,而这也为即将拉开序幕的第二幕抛出令人期待的戏剧点——伊莱扎这尊“雕塑作品”最终将如何被赋予生命。然而,《窈窕淑女》中的伊莱扎被赋予的并非生命,而是一种独立人格,一种渴望与希金斯教授平等相对的女性独立意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有当伊莱扎充分意识到自我独立的意义,她和希金斯教授之间才能真正迎来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关键契机。基于这样的戏剧诉求,相较于第一幕长达数月的时间跨度,《窈窕淑女》第二幕中的所有戏剧场景全部浓缩于两天时间里。第一幕中逐渐意识到独立人格和女性尊严的伊莱扎,在第二幕中毅然决定离开希金斯教授,试图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意义。这一刻,才是《窈窕淑女》中“雕塑作品”被赋予宝贵“生命”的美好瞬间。面对眼前这位自尊自爱、独立倔强的伊莱扎,希金斯教授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早已对这个倾注所有心血精心培育的“作品”深深眷恋、情有独钟。刹那间,美好爱情不期而遇,一切尽在不言中……由此可见,虽然《窈窕淑女》第二幕中的戏剧结构依然遵循着线性叙事,其节奏布局却大幅凝练,最终孕育出整部音乐剧最富戏剧张力和舞台爆发力的瞬间。在基于时间线索、前缓后紧的线性叙事框架中,编剧艾伦·杰·勒纳成功塑造了两位音乐剧舞台上个性鲜明的人物经典,并让一个原本带有神话色彩的古老爱情,焕发出更具现实主义批判意味的新时代魅力,堪称叙事音乐剧剧本创作的典范。
线性叙事毋庸置疑可以在紧扣因果关系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实现情节叙事上的连贯统一。然而,单纯遵照时间轴的先后顺序、平铺直叙地展开戏剧故事,难免会造成叙事结构的单一局限,较难完成戏剧舞台上更多维度的场景构建。于是,在音乐剧的线性叙事框架中,剧作家往往会补充使用主、副情节线索交织并行的叙事手法。双线索叙事依然严格遵照时间轴上的先后顺序,叙述视角却切换于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之间,类似于中国传统章回体小说中常用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文学手法。它虽然在戏剧结构上依然属于线性叙事,但是在叙述方法上呈现出了更多的层次与视角。
主副线并行的线性叙事结构,常常贯穿于罗杰斯与小汉默斯坦系列音乐剧的剧本创作中。小汉默斯坦剧本创作中的副线情节往往通过次要人物铺陈推进,他(她)们虽然戏份较少,但大多性格鲜明突出,常与主要人物形成强烈对比,进而反衬出更饱满的主角形象。比如,前文中提到的音乐剧《俄克拉何马》,虽然剧本围绕着主情节线上劳瑞与科利的爱情纠葛展开,但在副情节线上出现了一对让所有观众眼前一亮的“活宝”情侣——村姑阿杜·安妮(Ado Annie)与牛仔威尔·帕克(Will Parker)。相较于劳瑞与科利之间的矜持倔强、争强好胜,安妮与威尔显得更单纯质朴、爽朗直接。在强烈的自尊心驱使下,主线上的劳瑞与科利总会言不由衷地小心试探,甚至不惜彼此误解与伤害。而副线上安妮与威尔之间的情感表达,却犹如火山喷涌般口无遮拦,充满着大开大合的喜剧色彩。这种“喜中有悲、笑中有泪”的主副线并行叙事,为现场观众带来更多层次的情感体验,在多维度的角色塑造中引发更加客观深刻的人生感悟。
除了与主线情节对比呼应,副情节线还能交代出某些不便点明的重要信息,为铺陈主情节线上的戏剧矛盾埋下伏笔,让整部剧目的情节叙事如同侦探小说般充满悬念。比如,《俄克拉何马》副情节线上完整交代了一段耐人寻味的小插曲——安妮的父亲安德鲁·卡恩斯(Andrew Carnes)严词反对女儿与威尔的交往,甚至不惜将安妮远嫁给一位居无定所、行走四方的波斯小贩阿里·哈基姆(Ali Hakim)。这段看似无关紧要的情节,却“无意间”抛出一个至关重要的戏剧悬念:到底是何原因让这位老父亲如此嫌弃牛仔威尔?
这段副情节线上的小插曲,充分彰显出小汉默斯坦深厚的戏剧功底。它看似不经意,却成功勾起了现场观众的好奇心。在此后一系列环环相扣的故事细节中,所有人将会逐渐意识到,爱情纠葛只是表象,社会矛盾才是全剧更深层次的戏剧主题。《俄克拉何马》中的戏剧故事发生于20世纪初的美国中西部地区,那里正面临着严峻残酷的社会现实——美国西进运动中牛仔(cowboy)与农夫(farmer)两大社会族群之间的观念差异与利益冲突。牛仔是美国中西部文化特有的职业身份,兴盛于19世纪后半叶。随着冷冻车厢的发明以及美国沿海大都市牛肉需求量的增加,美国中部出现大面积饲养牲畜的牧场。然而,在铁路运输尚未普及的年代,膘肥体壮的牛群要被成批赶至火车站点集中装箱
。于是,牛仔——这个带有强烈美国文化烙印的特殊社会群体——短暂却又闪亮地登场于美国西部的历史舞台
。在好莱坞电影的渲染下,牛仔成功化身为一种桀骜不驯、粗犷野性的生命符号。然而,真实历史中的美国牛仔,却与银幕或文学作品中神采飞扬的形象相去甚远。他们终日奔波于马背之上,风餐露宿、居无定所。更甚者,牛仔从业者大多文化水平偏低,性格粗犷暴躁,性情自由散漫。在没有工作的大多数时间里,他们时常聚集在小镇酒吧里烂醉如泥、打架闹事(这一点在美剧《西部世界》中略见端倪)。曾几何时,美国中西部小镇的常住居民(尤其以耕地为生的农民),对这些放浪形骸的牛仔们厌恶之至,唯恐避而不及。于是,真实历史中的美国中西部文化圈,牛仔群体往往显得格格不入、形只影单。如果单纯从戏剧人物性格出发,《俄克拉何马》中的威尔事实上是位颇讨人喜的小伙子。但是,如果将威尔的牛仔身份放置于20世纪初美国中西部地区的社会现实,我们也就不难理解,身为农夫的老父亲安德鲁·卡恩斯为何会如此排斥威尔的牛仔身份,更何况是自己女儿与牛仔的婚姻大事。
然而,小汉默斯坦的编剧野心不仅如此。他笔下的副线人物必将引向主叙事线,最终成为主线戏剧矛盾的必要铺垫。《俄克拉何马》主情节线中,与男主角科利形成戏剧对抗的,是一位名叫贾德·弗莱(Jud Fry)的农夫。表面上看,科利与贾德间的矛盾来自争夺共同的心仪对象(女主角劳瑞)。然而,主线矛盾之下隐藏的深层原因,却是源自两个男人各自分属的社会阵营——牛仔与农夫。这两个社会族群在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以及生存利益上的根本冲突,才是构建起全剧强大戏剧张力的核心根因。正如第二章第一节中提到的《俄克拉何马》开场对白,科利在埃勒姨妈面前一段喋喋不休的自我吹嘘,已明显流露出他对自己牛仔职业身份的认可与自豪。殊不知,牛仔显然不是当年美国中西部小镇居民眼中的良婿佳配。更重要的是,劳瑞在剧中的身份,是一位独立经营农场的年轻女性。虽然,劳瑞在感性上更倾心于风流潇洒的科利,但内心的理性难免会对科利的牛仔身份心存芥蒂。尚未跳脱时代局限的女主角,内心深处不断纠结徘徊于理性抉择与感性冲动之间。这一点,在《俄克拉何马》第一幕终场劳瑞的“梦之芭蕾”(Dream Ballet)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第五章将详细展开阐述)。值得一提的是,小汉默斯坦在《俄克拉何马》第二幕开场特意安排了一曲《农夫与牛仔》(
The Farmer and the Cowboy
)。这首集体唱段用简单质朴的歌词,点明了主创者基于“爱与宽容”的戏剧观点——
农夫与牛仔应该和谐共存,友好相处,情同手足
。在埃勒姨妈的倡导下,第二幕里的牛仔与农夫终于摒弃前嫌、携手共舞,这似乎也传递出主创者的美好夙愿:不同利益族群之间的冲突与偏见终将消散,人类终将迎来团结奋进、友好合作的美好未来。
综上可见,叙事音乐剧的剧本核心是一种基于时间轴、层层递进、环环相扣的线性叙事,其优势在于可以尽可能简化真实世界的突发性与偶然性,在有限的戏剧时间内交代出一个有始有终、情节完整的戏剧故事。事实上,线性叙事不仅是20世纪中叶音乐剧剧本创作中最常见的手法,也是当今时代商业化音乐剧作品中最偏爱的剧本结构。不能否认,音乐剧行业的全球总体定位依然是偏向于大众娱乐,通俗易懂、老少皆宜的情节设置是不容忽视的创作导向。因此,规避叙事结构上的复杂度,用简明有效的情节框架串联起台词、歌词、音乐、舞蹈等音乐剧的核心艺术要素,依然是当下商业化音乐剧在剧本创作上至关重要的思路和艺术考量。
[1] 大卫·维勒曼(J. David Velleman)发表于2003年1月第112期《哲学评论》( The Philosophical Review )的论文《叙事解析》(Narrative Explanation)中呈现了这段《诗学》原文的英译:A whole is that which has a beginning, a middle, and an end. A beginning is that which does not itself follow necessarily from something else, but after which a further event or process naturally occurs. An end, by contrast, is that which itself naturally occurs, whether necessarily or usually, after a preceding event, but need not be followed by anything else. A middle is that which both follows a preceding event and has further consequence.
[2] 音乐剧《窈窕淑女》( My Fair Lady ),由艾伦·杰·勒纳(Alan Jay Lerner)编剧兼作词,弗雷德里克·洛威(Frederick Loewe)谱曲,1956年3月15日正式入驻百老汇马克海灵格剧院(Mark Hellinger Theatre,1603个座位),1958年4月30日入驻伦敦德鲁里巷皇家剧院,首轮演出获1957年的6项托尼奖。该剧1964年被搬上大银幕,并一举获得8项奥斯卡奖,之后多次复排并重新入驻百老汇和伦敦西区,并先后荣获17个复排类音乐剧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