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没有了艾莉森的第一年,霍斯顿一直在等待着,相信妻子的疯狂,将她倒在山坡上的尸体当成假象,希望她会回来。在妻子的第一个忌日,他用了一整天将拘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洗净了那道黄色的大门,同时一直在努力倾听,想听到某种声音,一点敲门声,那将意味着妻子的幽灵回来解救他了。
这样的事没有发生,于是他开始考虑另一种行动:出去找妻子。他用了许多天、许多个星期、许多个月查找电脑资料,阅读被妻子拼合起来的内容,对它们感到一知半解,也让自己变成了半个疯子。他开始相信,他的世界是一个谎言。没有了艾莉森,就算这个世界是真的,他也没有必要活下去了。
艾莉森离开的第二个周年忌日,他变成了一个懦夫。他步行去上班,嘴里含着那句危险的话——他想要出去。但他在最后一秒钟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他差一点就选择了死亡。那一天,这个秘密在他和马恩斯副警长在巡逻的时候一直烧灼着他的心。随后是漫长而懦弱的一年,他丢弃了艾莉森。第一年是艾莉森的错,但最后这一年是他的错。他不会再错下去了。
现在,又过了一年,他一个人待在气闸舱里,穿着清洁者防护服,心中充满了疑虑和信念。筒仓已经在他身后关闭。黄色大门的粗大门闩被紧紧锁死。霍斯顿觉得,这 不是 他曾经想象过的死法,也 不是 他希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他本以为自己会永远留在筒仓里。他的身体会像父母的身体一样:进入第八层泥土农场的土壤中。他曾经梦想拥有一个家庭,有他自己的孩子,如果不能幸运地拥有双胞胎,能赢得第二张生育彩票也可以,以及一位能和他白头偕老的妻子……
对面的黄色大门传来一阵电喇叭的声音,警告除他以外的所有人离开。他要留下来,他已经无处可去了。
氩气室发出“咝咝”的声音,让这个房间充满了惰性气体。这样充气一分钟之后,霍斯顿感觉到了气压。他的防护服关节部位也随之出现了褶皱。他呼吸着头盔里的循环氧气,站在另一道门前,那道禁止进入的门,通向可怕的外部世界的门,就这样等待着。
墙壁伸出的活塞发出一阵金属的呻吟声。盖在空气闸门内部的可替换塑料幕布因为增强的氩气压力紧贴在闸门上。等到霍斯顿清洁摄像头的时候,这些塑料幕布会被烧成灰烬。这个舱室在天黑之前就会被彻底清洗,为下一次清洁行动做好准备。
他面前的金属大门颤抖了一下,一道细线状的奇异空间出现在两扇门的接合处,随着大门向左右滑开而逐渐变宽。它们不会像原先设计的那样完全打开——必须将毒气渗入的危险减到最低。
氩气在“咝咝”声中涌过门缝,随着缝隙变宽,气流声也逐渐变得低沉。霍斯顿向前走去,没有丝毫抗拒——这让他对自己感到惊愕,实际上,之前那些清洁者的行动也都让他困惑不已。也许能够走出去,亲眼看一次这个世界,这总要好过和那些塑料幕布一起被活活烧死。哪怕能多活片刻也是好的。
门开到足够宽的时候,霍斯顿就挤了出去。他的防护服在闸门上狠狠擦了一下。因为氩气一下子涌进气压较低的环境,他的周围全是一片雾霭。他摸索着向前蹒跚而行,慢慢向迷雾以外走去。
还没等他走出雾气,身后的闸门便在金属的呻吟声中开始关闭。电喇叭的嚎叫声被沉重的钢铁摩擦声所淹没。他和毒气一起被锁在了筒仓外面。气闸舱里一定已经被净化的火焰充满,一切渗进去的污染都会被彻底清除。
霍斯顿的脚踩到了一条向 上 延伸的混凝土坡道。他感觉到自己时间的有限,仿佛有一只闹钟正在他的颅骨深处不停地“滴答”作响,对他喊着“快一点!快一点”!他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他笨拙地走上坡道,心中困惑自己是不是到了地面上。他早已习惯了从餐厅和休息室看外面的世界和地平线,就以为它们应该和气闸舱在同一个高度。
他沿着狭窄的坡道一步一步向上攀爬。伸出手,他摸到自己两侧都是布满裂纹的混凝土墙壁。而他的面罩上只有一片刺眼的光芒。一直爬到坡道顶端,霍斯顿终于看到了天空——他因为抱有希望而被判处有罪,被驱逐到外面的世界,一个拥有真正天空的世界。他转了一圈,眺望地平线,这么多绿色让他感到头晕目眩!
绿色的山丘,绿色的草地,绿色像地毯一样铺展在他的脚下。霍斯顿在他的头盔里高声呐喊。他的意识因为眼前的景象而一阵阵恍惚。在绿色的大地之上,是和儿童图画书里一模一样的蓝色天空,纯净的白云,还有在空中飞舞的生物。
霍斯顿转了一圈又一圈,消化这一切。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妻子也这样做过。他那时看到艾莉森笨拙地、缓慢地转着圈,几乎就像是迷路了,或者满头雾水,又或者是在考虑要不要清洁摄像头。
对,清洁摄像头!
霍斯顿从胸前拽下一片羊毛软毡。清洁!在持续不断的眩晕感中,他一下子明白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
他看了看筒仓所在的位置。他知道那里有一圈高耸的环形围墙。当然,那圈围墙里面已经堆满了泥土,所以他身后只是一个水泥土墩,约有八九英尺
高。一架金属梯子被安装在围墙上,连接到竖在围墙顶上的天线。在正对他的这一面,能看到一部带弧面鱼眼镜头的大型摄像机。再走近一些,就能发现四部这种摄像机环绕着整座土墩。
霍斯顿举起羊毛毡,向第一个镜头走去。他能想象如果餐厅里有人的话,会看到自己是什么样子——穿着肥大笨重的防护服,吃力地向前挪动。三年前,他就是看着妻子这样朝摄像头走过来。他还记得妻子向自己挥手。那时他还以为妻子是在摆手保持身体平衡。艾莉森是不是还要告诉他什么?她是不是笑得像个傻瓜?就像他现在这样抑制不住地想笑?只是她的脸被那副银色的面罩遮住了。当时霍斯顿什么都看不见。那么,当他的妻子在喷洒清洁剂、涂抹、擦拭,最后把镜头用毛巾擦得干干净净时,是不是心脏也像他一样激动地跳着,充满了傻乎乎的希望?霍斯顿知道,现在自助餐厅里一定没有人。筒仓里没有人会那样爱他,但他还是挥了挥手。当他开始擦拭镜头的时候,他的心情和自己当初想象的完全不同,没有焦灼的愤怒,不再痛恨筒仓里的人对他的惩罚,不再感到被出卖。他手中的羊毛在镜头上画着小圈,心中只有对那些人的怜悯,还有控制不住的喜悦。
世界变得模糊了,但这是一种美好的模糊,因为眼泪涌入了霍斯顿的眼眶。他的妻子是对的。在筒仓中看到的都是谎言。就是那些山丘——看了那么多年,他一眼就能认出它们。但筒仓中看到的颜色都是假的。筒仓中的那些屏幕,他的妻子发现的程序,他们将鲜活的绿色变成了灰色,他们除去了所有生命的迹象。神奇的生命!
霍斯顿擦干净了镜头上的污垢,心中却在猜测,会不会屏幕上那些画面逐渐模糊的过程也是程序制作出的假象。镜头上的污渍是真的。他亲眼看到自己将这些污渍一点点擦掉。但那也许只是尘土,不是剧毒。空气中根本没有腐蚀性的物质?艾莉森发现的程序也许只能用来修饰已经被看到的东西,画面的模糊还是因为镜头上的灰尘越来越多?霍斯顿的脑海中旋转着那么多新的事实和念头。他就像一个几十岁的孩子,刚刚在一个广阔的新世界中出生,同一时间涌向他的信息实在太多,让他的太阳穴阵阵抽痛。
镜头的模糊不是程序做出的效果, 他清理掉第二个镜头上的最后一点污渍时确定了这一点。灰尘覆盖了镜头,就像那些程序用虚假的灰色和棕色覆盖了绿色的大地和点缀着朵朵白云的蓝色天空。他们隐藏了一个如此美丽的世界。霍斯顿必须集中全部精神,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至于转过身去盯着那片美丽的风景出神。
他一边清理四部摄像机中的第二部,一边还在想着脚下那些墙壁屏幕上被修饰过的画面。筒仓里有多少人知道真相?难道真的 一个 知道真相的都没有?得疯狂忠诚到什么程度,人才会维持这样绝望的幻景?或者在最后一次暴动之后,就再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了?连续这么多代人,难道真的再没有人知道这个谎言了?一组欺骗性的程序一直在筒仓的电脑中运转着,却完全无人察觉?难道有人知道了真相,如果他们能创造其他景象,为什么不创造些好看的东西呢?
那些暴动!也许这只是为了防止暴动一次又一次发生。霍斯顿给第二个镜头贴上保护膜,心中越发觉得这个丑化外面世界的恶毒谎言就是为了误导人们,让人们 不想 离开筒仓。是不是有人认为真相会让他们失去权力、无法控制别人?还是有着某种更加隐秘、更加险恶的阴谋?害怕有越来越多无所畏惧的、渴望自由的孩子?令人胆寒的可能性太多了。
那么艾莉森呢?她去了哪里?霍斯顿绕过水泥墩,朝第三个镜头走去,远方城市熟悉却又陌生的摩天大楼出现在他的视野中。现在他能看到更多的建筑物,它们矗立在两侧更加偏远的地方,其中有一座陌生的建筑位置最靠前。他早已熟记于心的那些大楼,它们全都完整无缺,闪闪发光,没有任何变形和破损。霍斯顿的目光转向那些葱翠的山丘,觉得艾莉森随时都有可能越过它们,向他走来。不过这太荒谬了。艾莉森怎么可能会知道他会在今天被流放?她会记得这个周年纪念日吗?过去两个周年纪念日,她为什么不见踪影?霍斯顿只能咒骂自己之前的懦弱。整整三年被浪费了。他一定要去找他的妻子,这就是他的决心。
他突然有一种冲动,要扯掉头盔,脱掉这套笨重的防护服,只穿着碳素紧身衣爬上山丘,深深呼吸清新的空气,大笑着跑向那座巨大的城市,那里一定住满了人,有许多尖叫的孩子。他的妻子一定在那里等他。
但还不行,他还需要保持这种外表,假象还要维持下去。他不确定是为什么,但他的妻子就是这样做的。在他之前的所有清洁者都是这样做的。霍斯顿现在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是 自由人 的一员。在传统和 前辈们 的压力下,他也得这么做才行。他们一定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他会完成他的任务,这样才能与他刚刚加入的团体 保持一致 。虽然不确定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在他之前的每一个人都这样做了,他们看到了共同的秘密。这个秘密如同一剂强力的麻醉药,让他只知道完成自己得到的命令,就像之前的所有人一样,机械地进行清理,但他还是禁不住要感叹,一个如此广阔的世界,一个人终其一生也看不完它的全部,无法呼吸到它的每一个地方的空气、喝到它每一处的水、品尝到它的每一种食物。
当霍斯顿尽职尽责地擦拭第三个镜头时,他满脑子都是这些想法。喷洒、擦拭、贴膜,然后去第四部摄像机那里。他耳朵里的血管在跳。他的心脏在撞击束缚他的防护服。就快了,就快了,他告诉自己。他使用了第二块羊毛毡,向最后一个镜头喷上清洁剂,然后擦拭,贴上防护膜。最后,他把一切物品都按照序号收回到各自的口袋里。他不想把东西乱扔,破坏脚下美丽健康的土地。做好了。霍斯顿向后退去,最后看了一眼没有人关注他的自助餐厅和休息室,然后将后背转向那些早已背弃艾莉森和之前所有自由人的人。没人回来找筒仓里的人是有原因的,正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每一个出来的人才都会装模作样地清洁好这些镜头,哪怕他们说自己不会这么做;同时还不会脱下笨重的防护服。他自由了,他要去找其他人,于是他缓步向那道黑色的纹路走去,跟随着他妻子的脚步。山坡上应该有一块他熟悉的石头正在长眠,但现在,那块石头不见了。霍斯顿知道,那只不过是另一个糟糕的像素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