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霍斯顿全速飞奔到自助餐厅。他的步话机还在不停地响着,里面能听见马恩斯副警长在向艾莉森喊叫着什么。霍斯顿根本没有时间回应,他像箭一样飞过三层楼梯,直接冲到了现场。
“出什么事了?”他一边问,一边挤过门口的人群,看见他的妻子正在地上扭动着,被康纳和两名餐厅雇员用力按住,“放开她!”他将他们的手从妻子的小腿上打落,却差一点被艾莉森一脚踹在下巴上。“别闹了,”他又向妻子的手腕伸出手。艾莉森的两只手腕全都被那些男人狠狠拧到了背后,“宝贝, 到底 出什么事了?”
“她要去气闸舱。”康纳吃力地咕哝着。培西又去按艾莉森不断踢蹬的双脚。霍斯顿没有阻拦他。现在他才看出来,为什么需要三个男人来按住他的妻子。他向艾莉森俯过身,确保妻子能看见他。艾莉森瞪大的眼睛前面全是落下来的乱发。
“艾莉森,宝贝,你必须安静下来。”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艾莉森的声音低了下来,但语气还是异常激动。
“不要这样说。”霍斯顿对她说。妻子严肃的口气让他全身战栗。他用双手捧住妻子的脸,“宝贝,不要这样说!”
但在这个令人惊骇的瞬间,他心中的一个角落里已经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他知道,一切都太晚了。其他人都听到了。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妻子已经确认了自己的死亡。
整个房间在霍斯顿周围旋转。他哀求艾莉森安静下来。他仿佛来到了某个可怕事故的现场,就像机械车间里发生了意外,他发现自己深爱的人受伤了。尽管她还活着,还在挣扎,但他一看就知道,她受了致命伤。
霍斯顿感觉到温热的泪水沿着面颊流淌下来。他努力拨开妻子脸上的头发。艾莉森的眼睛终于盯住了他的眼睛,不再疯狂地转动,只是死死盯住他,眼神也逐渐恢复了清澈。片刻间,可能只是一秒钟里,不等霍斯顿怀疑妻子是否被下了药,或者遭受了虐待,一点平静和清醒的火花在那双眼眸中闪过。在那道理智的光彩后面隐藏着冷静的计算。然后,只是一眨眼,她的眼神再次变得狂野,她又开始一遍遍地乞求让她出去。
“把她抬起来。”霍斯顿说。作为丈夫的感情被淹没在泪水下面,让位于作为警长的职责。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妻子关起来,虽然他只想给自己找一个地方,让自己能放声哭喊。“这边,”他口中对康纳说着,朝他的办公室和拘留室点点头。康纳的两只手正紧紧抓住艾莉森扭动的肩膀。过了拘留室,在走廊尽头,就是被油漆漆成亮黄色的气闸舱大门,寂静而险恶,永远在沉默中等待着下一位死者。
进了拘留室以后,艾莉森立刻平静下来。她坐在椅子上,不再挣扎,也不再叫嚷。仿佛只是停下脚来休息,欣赏一下风景。现在纠结不安的变成了霍斯顿。他在钢栅外面不断转着圈子,大声问出各种得不到回答的问题。而副警长马恩斯和市长已经开始走死刑流程。他们两个就像是照顾病人一样对待霍斯顿和他的妻子。尽管霍斯顿的脑子已经因为过去半个小时的恐怖经历陷入了一片迷茫,但作为警长,他潜意识里一直都在警惕着筒仓中越来越紧绷的情绪,能模糊地感觉到在那些钢筋混凝土之间颤抖和飘散的恐慌与谣言。这个幽闭的空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现在正从各种缝隙中渗透出丝丝缕缕的耳语。
“亲爱的,你一定要和我说说话。”他一遍又一遍地恳求,又突然停下脚步,双手用力拧着钢栅栏。艾莉森只是背对着他,看着墙上棕色的山丘、灰色的天空和黑色的云层,不时会抬手拂去落在脸上的头发,除此之外,她既不动一下,也不说话。他们把不停挣扎的她推进拘留室,锁上钢栅门之后不久,霍斯顿曾经想要进去,但他刚把钥匙插进锁孔,他的妻子就说了一声:“不要。”于是他只好又抽出了钥匙。
就在他不停地恳求,而艾莉森毫无回应的时候,清洁摄像头的机制已经在筒仓中运转起来。技师们在走廊中奔忙,取得艾莉森的身体尺寸之后就开始准备防护服。清洁工具已经被送到了气闸舱。随着储气罐的“咝咝”声,氩气被注入冲洗舱。各种噪声不时会传到拘留室。而霍斯顿只是站在栅栏门前,凝视自己的妻子。一边走路一边说话的技师从他背后经过时,全部用力闭住了嘴,甚至可能连 呼吸 都屏住了。
几个小时过去了,艾莉森仍然拒绝说话。她的这种行为又在筒仓里引起一阵骚动。霍斯顿一整天都在栅栏门外又哭又闹,他的大脑落在了困惑和苦痛的火焰中。只是片刻之间,他所熟悉的一切就都被摧毁了。他想要让自己的大脑理解这一切,而艾莉森却只是坐在牢房里,目不转睛地望着外面的荒原,仿佛作为清洁者的可怕处境反倒让她很是高兴。
天黑以后,她终于说话了。那时她最后一次默默地拒绝了自己的临终晚餐,技师在气闸舱里也完成了准备工作,将黄色舱门关闭,各自去准备度过这个不眠之夜。他的副警长拍了两下他的肩膀,去值夜班了。霍斯顿的声音早已变得沙哑,长时间的哭泣让他几乎要陷入昏厥。自助餐厅和休息室的屏幕上,昏暗的太阳早已落到山丘后面,随之一同隐去的还有远方那座城市的废墟。拘留室里差不多已经全黑了。艾莉森以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那不是真的。”
霍斯顿急忙抬起头,他 觉得 自己听到了。
“宝贝?”他抓住栅栏,拽着自己跪起来,“亲爱的。”他一边悄声说着,一边抹去脸颊上干掉的液体。
艾莉森转过身。霍斯顿觉得太阳仿佛改变主意,重新升起在山丘上。妻子的回应给了他希望。他的心口塞得满满的,他相信这只是一种病,一种热症。只要医生写下一份诊断书,就能把她所说所做的一切解释清楚。她从来都不打算这样做。她会得救的,因为她从困境中走出来了;霍斯顿也会得救,因为妻子向他转过了身。
“你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艾莉森低声说。她还在发疯,还在用禁忌的话把自己逼上绝路,但她看上去却是那样平静。
“和我说说话。”霍斯顿招手想让她过来。
艾莉森摇摇头,拍了拍身边单人床薄薄的床垫。
霍斯顿看了一下时间。探视时间早就过了。他要做的事情将足以让他也被判处去做清洁。
钥匙被他毫不犹豫地插进了锁眼。
紧接着是一阵响亮得不可思议的金属撞击声。
霍斯顿走进牢房坐到妻子身边。如果不能碰到妻子,不能将妻子抱进自己的怀中,不能把她拖到安全的地方去,回到他们的床上去,不能装作这一切都是一个噩梦,他还不如死了。
但他一动也不敢动。他坐下来,两只手相互绞拧着,听着妻子悄声讲述:“这不是真的。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她看着屏幕说。
霍斯顿靠近妻子。她白天的时候拼命挣扎,流了很多汗,他闻到了汗水的气味。“宝贝,到底是怎么了?”
妻子的头发被他说话时的气息吹动。她伸出手,抚摸渐渐变黑的显示屏,感受着那上面的像素点。
“现在可能是清晨,我们却完全不知道。外面可能有人。”她转过身,看着霍斯顿,“他们可能正在看着我们。”她的脸上露出一丝不祥的笑容。
霍斯顿盯住妻子的眼睛。她看上去一点也没有疯,和白天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但她说的全是疯 话 。“你怎么会这么想?”他问道。他觉得自己知道答案,但他还是问道:“你是不是在硬盘上找到了什么东西?”他听说妻子是从实验室直接跑到气闸舱来的,那时候她就已经在不停地喊着疯话了。她一定是在工作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你找到了什么?”
“在暴动以后,还有更多东西被删除了。”艾莉森对他耳语道,“当然会是这样。一切都被删除了。所有最近的内容也都被删了。”她笑了。她的声音突然变大,双眼失去了焦点,“有一些电子邮件,我打赌,肯定不是你发给我的!”
“亲爱的,”霍斯顿大着胆子握住她的双手。她没有把手抽走,霍斯顿就一直握着它们,“你找到了什么?是一封邮件吗?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她摇摇头。“不,我找到了他们使用的程序。让这些屏幕上的画面如此 真实 的程序。”她回头看向那片迅速黑下去的黄昏,“程序员,”她说道,“程、序、员。就是他们。他们 知道 。这个秘密只有他们知道。”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
“什么秘密?”霍斯顿无法判断妻子是在胡言乱语,还是在说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只知道妻子在说话。
“但现在,我也知道了。而你也将会知道。我会回来找你,我发誓。一切都会不同。我们会打破这个循环,你和我。我会回来,我们会一起翻越那座山丘。”她笑了,“如果那里真有山丘的话。”她说话的声音也一下子大了起来,“如果那里有山丘,它会是绿色的。我们会一起翻过它。”
她转过头看着霍斯顿。
“没有暴动,那也是假的,只是有人在不断离开。那些知道真相的人,那些想要出去的人。”她微笑着说,“他们都出去了。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把镜头擦得干干净净,为什么他们明明说不会,但最后却都做了。我知道,我知道。他们绝不会回来,只会不停地等待。但我会。我立刻就会回来。到时候就不一样了。”
霍斯顿用力握住妻子的手。泪水从他的面颊上滚落。“宝贝,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觉得妻子现在会向他解释,毕竟筒仓已经全黑了,而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知道暴动是怎么回事了。”她说。
霍斯顿点点头。“我知道,你告诉过我,以前也有过其他……”
“不是。”艾莉森将手从他的手中抽走,不过她这样只是为了能方便转身面对丈夫,看着他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完全没有了白天时的疯狂。
“霍斯顿,我知道暴动为什么会发生了。我知道是 为什么 了。”
艾莉森咬住下嘴唇。霍斯顿等待着,连身体都绷紧了。
“总是会有人怀疑,怀疑事情没有看上去那么糟。你也有这种感觉,对吗?我们可能是被困在了这里,生活在一个谎言中?”
霍斯顿知道这个问题最好不要回答,甚至听也不应该听。讨论这种话题只会被送出去做清洁。他僵直地坐在床上,等待着。
“也许是因为年轻的一代成长起来了。”艾莉森继续说道,“所以差不多每二十年会有一次。我估计,他们是想要摆脱现状,去探索。难道你没有过这种冲动吗?难道你年轻的时候没有过吗?”她的眼睛再一次失焦,“或者,也许是那些新婚夫妇,当他们被告知在这个该死的、狭小的空间里不能有孩子的时候,他们就被逼疯了。也许他们宁可冒险去争取一个机会……”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也许她在看着那张他们还没有兑现,并且永远无法兑现的彩票。她又转回视线,看着霍斯顿。霍斯顿有些怀疑自己哪怕只是这样保持沉默,也要被判罚去做清洁了。他应该大声喝止妻子,不要让妻子再说出这些被严令禁止的话。
“甚至有可能是那些老年居民,”艾莉森还在说着,“他们已经活得够久,不再害怕无法度过自己最后的岁月。也许他们是想要为其他人让出生活空间,为了他们为数不多的、宝贵的孙辈。无论是怎样一种情况,无论是谁,每次暴动的发生都是因为他们有所怀疑,因为他们感觉到 我们这里 是一个糟糕的地方。”她将牢房扫视了一圈。
“你不能这样说。”霍斯顿悄声说道,“这是严重的罪行……”
艾莉森点点头。“不能表达任何离开的愿望。是的,严重的罪行。难道你没看出制定这种法律的原因?为什么这是被禁止的?因为所有暴动都是从这个愿望开始的,这就是原因。”
“你想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霍斯顿重复着这句话。这句话在他小时候就钻进了他的脑子。他的父母那时就警告他们宝贵的、唯一的孩子,绝对不要想离开筒仓。 想一下 也不可以。不要让这个念头出现在自己的意识里。这只会立刻导致他的死亡,会毁掉他们唯一的孩子。
他又看向妻子。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妻子的疯狂,还有她做出的决定。可以确定的是,艾莉森发现了被删除的程序,那种程序能够让电脑屏幕上的世界像真的一样。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他问妻子,“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来找我?一定有更好的办法查清楚真相。我们可以先把你在硬盘上找到的东西告诉其他人……”
“然后变成引发下一场大规模暴动的人?”艾莉森笑了。她的眼睛里仍然残留着那种疯狂,或者那只是强烈的懊恼和愤怒。也许是瞒了几代人的惊人骗局把她逼到了疯狂的边缘。“不必了,谢谢。”她的笑声低沉下去,“如果他们还留在这里,就让他们在这里烂掉吧。我回来只是为了 你 。”
“你离开以后,就不会 回来 了。”霍斯顿气愤地说,“你以为那些被放逐的人还活着吗?你以为他们不回来是因为他们感觉被我们欺骗了?”
“那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去擦摄像头?”艾莉森问,“为什么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拿起羊毛去工作?”
霍斯顿叹了口气。他感觉到自己的怒意消退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说。
“但你 觉得 是为什么?”
“我们已经谈过这件事了。”霍斯顿回答,“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多少次了?”他相信,所有夫妻在单独相处的时候都会悄声议论这些事。他回想着那些时刻,目光不由得越过了艾莉森,看到墙壁上的月亮,根据月亮的位置判断现在的时刻。他们的时间非常有限。他的妻子明天就要走了。这个念头不断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就像雷暴云里射出的闪电。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他说,“我们已经交流过无数次。但我们还是先……”
“但现在,你得到了新的信息。”艾莉森对他说。她放开丈夫的手,梳理了一下落在脸上的头发,“你和我都知道了更多事情,所以很多问题就都有了解释,很合理的解释。明天,我就能知道真相。”艾莉森微笑着拍拍丈夫的手,仿佛他还是一个孩子,“而总有一天,亲爱的,你也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