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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以后，雪莉和马克给他们指了宿舍的方向。扬斯看着这对年轻夫妇连着吻了好几下。虽然马克下班了，雪莉却正要上班。他们共享的那一餐是一个人的早餐、另一个人的晚餐。扬斯感谢了他们的招待，还赞美了他们的食物，然后她和马恩斯就离开几乎和发电机房一样声音嘈杂的食堂，沿着蜿蜒的走廊走向他们的宿舍。
马恩斯会住在初级第一班机械师宿舍。他们为他在那里准备了一张小床。扬斯看了一眼就说，这张床还短了半英尺。沿走廊再向前走一段，是一间为扬斯准备的小公寓。他们俩决定在那里等待朱丽叶，也趁这段时间单独相处一阵子，按摩一下酸痛的腿，聊一聊底层筒仓是多么不同，直到敲门声响起。朱丽叶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们把你们两个安排在一个房间里？”朱丽叶吃惊地问道。
扬斯笑了。“不，他们把副警长安排在公共宿舍。是我不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别介意。”朱丽叶说，“这个房间是为新人和来访的家属准备的。没什么别的意思。”
扬斯看着朱丽叶将一根细绳放在牙齿间叼住，又把刚洗过还没干的头发拢起来，扎成一条马尾。她换了一件工作服，扬斯猜那上面的污渍已经洗不掉了，这其实是一件洗干净的衣服，是为下一班准备的。
“那么，我们最快什么时候能宣布那个节电假期？”朱丽叶问。她扎好头发，又将双臂抱在胸前，靠在门边的墙上，“我估计你们一定会利用人们对牺牲的清洁者的哀悼情绪吧，是吗？”
“ 你 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扬斯问道。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想要让朱丽叶成为她的警长，原因之一是她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其实得不到这个女人。扬斯瞥了马恩斯一眼，忽然有些好奇，许多年以前，当她还很年轻，和唐纳德在一起的时候，马恩斯对她的吸引力有多少是因为单纯的好感，又有多少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无法得到他？
“明天就可以。”朱丽叶说，“我们早上就能启动备用发电机。今晚我可以再轮一班，确保那些垫圈和密封……”
“不。”扬斯抬起手，“我是问，你最快什么时候可以接任警长？”她伸手到自己的包里，拿出文件夹放在床上，开始寻找那份合同。
“我……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我没有兴趣……”
“没有兴趣的人，才是最合适的人。”马恩斯说。他就站在朱丽叶对面，大拇指插在工作服里，身子靠在这个小房间的另一堵墙上。
“很抱歉，但这里没有人能顶替我。”朱丽叶摇着头说，“我认为你们两个不了解我们所做的一切……”
“我觉得你不明白我们在上面做什么。”扬斯说，“或者我们为什么需要你。”
朱丽叶仰头大笑。“听着，我在这里要对付许多机器，你们不可能……”
“它们都有什么用？”扬斯问，“这些机器都是做什么的？”
“是它们让这一整个该死的地方能运转起来！”朱丽叶说，“你们呼吸的氧气，要在我们这里进行循环。你们呼出的毒素，我们把它们抽出来，注入地下。你想让我列一张石油制成品的清单吗？每一片塑料，每一盎司橡胶，所有的溶剂和清洁剂，我说的不只是石油产生的能量，还有其他一切！”
“但这些在你出生以前就已经是这样了。”扬斯指出。
“但我要告诉你，这些不一定能延续到我死后。它们不会永远如此。”她再次将双臂抱在胸前，向后靠在墙上，“我估计你不知道，如果真的没有了这些机器，我们的境况会变得有多糟糕。”
“我认为你不明白，如果没有了这些人，这些机器又会是多么没有意义。”
朱丽叶转开了目光。这是扬斯第一次看到她退缩。
“为什么你从不去见你父亲？”
朱丽叶猛地转回头，盯住对面的墙壁，将散落在额头上的发丝拨到脑后。“去看看我的工作日志吧，”她说，“然后告诉我，我什么时候能有时间去看他。”
扬斯想要说，那毕竟是家人，时间总能挤出来，但还没等她开口，朱丽叶已经盯住了她。“你觉得我不在乎别人？是这样吗？那么你就错了。我在乎这个筒仓里的每一个人。还有这里的每一个人，属于被遗忘的机械部的八层楼， 这 才是我的家庭。我每天都和他们在一起，和他们一天几次分吃面包。我们工作、生活、死亡都在一起。”她又看向马恩斯，“不是这样吗？你早就看见了。”
马恩斯什么都没有说。扬斯隐约觉得朱丽叶在说“死亡”这个词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你问过他为什么从来不来看我吗？他可有的是时间。他在上面根本 没什么事 可以做。”
“我们去找过他。你父亲看起来很忙。也和你一样心性坚定。”
朱丽叶又看向了别处。
“和你一样固执。”扬斯把文件留在床上，站起身来到门边，离朱丽叶只有一步之遥。她能闻到这个年轻女人头发里的肥皂味。可以看到她的鼻孔张开，呼吸急促而沉重。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一些看似轻而易举的小事就这样被忽略了，不是吗？回去看看的打算被一再拖延。最初的日子很快就溜走了。愤怒和年轻人的意气用事也在阻止你。所有这些堆积起来，就像无法回收的垃圾一样，让你越来越难以踏上回去的台阶。不是这样吗？”
朱丽叶挥挥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几天变成几周，几个月变成几年。”扬斯差点就说出，她也有过同样的经历，而且这种负面的惯性至今还在她心中不断堆积，但马恩斯就在她身边，听着她说话，“一段时间以后，你还会继续生气，但这只是在为过去的错误辩护。于是这变成了一场游戏。两个人只是盯着远方，拒绝回头去看一眼，害怕成为第一个冒险的人——”
“不是那样的，”朱丽叶说，“我不想要你的工作。我相信你还有很多人选。”
“如果你不愿意接下这份责任，那么接下它的人可能让我无法信任。我没有别的选择。”
“那就把它交给另外那个女孩。”朱丽叶笑着说。
“如果不是你，就会是一个男人。我相信那个人比起听我的，更会听三十几层的话，甚至会因此而轻视《法案》。”
这句话似乎让朱丽叶有了反应，紧抱在胸前的手臂也松开了。她转过身，看着扬斯的眼睛。马恩斯则站在房间对面，注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上一任警长，霍斯顿，他出了什么事？”
“他去清洁了摄像机。”扬斯说。
“他是自愿出去的。”马恩斯生硬地说道。
“我知道，但为什么？”朱丽叶皱起眉头，“我听说是因为他的妻子。”
“有各种各样的推测……”
“我还记得他是怎样谈起自己妻子的。那时你们两个下来调查乔治的死亡。一开始我还觉得他想要撩我，但他一开口就会提到他的妻子。”
“我们下来的时候，他们刚好中了彩票。”马恩斯提醒她。
“是的，没错。”朱丽叶的目光转到了床上。市长的文件在那里摊成了一片。
“我不知道该怎么当警长。我只知道修理东西。”
“其实是一样的。”马恩斯对她说，“上次我们下来的时候，你就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你能看出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有它们的相互关系。许多会被别人忽略的小线索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你说的是 机器 。”朱丽叶说。
“人和机器没有什么不同。”马恩斯对她说。
“我觉得其实你明白这一点。”扬斯说，“实际上，我觉得你有正确的心态，正确的性格。上面和这里没有多少不同，只是多了一点政治斗争。像你这样刻意和别人保持距离是件好事。”
朱丽叶摇摇头，回头看向马恩斯。“所以你提名了我，是吗？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现在这一切简直就像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
“你会做得很好，”马恩斯对她说，“我认为，只要你下定决心，就能出色地完成任务。而我们要交给你的工作，比你想象的更重要。”
“我要住在上面吗？”
“你的办公室在一层。靠近气闸舱。”
朱丽叶似乎开始认真考虑了。她的问题让扬斯感到一阵兴奋。
“工资会比你现在的工资高，就算你加再多的班也不可能挣到那么多。”
“你查过我的工资？”
扬斯点点头。“在下来以前，我做了一些功课。”
“就像找我父亲谈话一样。”
“没有错。他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如果你和我们一起上去的话。”
朱丽叶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子。“我不确定。”
“还有一件事。”马恩斯的话引起了扬斯的注意。副警长瞥了一眼床上的文件。最上面那张光滑平整、被折起来的纸是彼得·比林斯的合同。“技术部。”他提醒她。
扬斯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你接受这份工作之前，有一件事要弄清楚。”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会接受。我想多听听关于那个节电假期的事，还有，如何安排这里的工作班次……”
“按照传统，所有提名职位都要有技术部的签字……”
朱丽叶眼睛一抬，冲口说道：“技术部。”
“是的，我们在下来的路上也去见了他们，只是为了让流程能顺利一些。”
“我明白。”朱丽叶说。
“于是我们听到了他们的一些抱怨。”马恩斯插口道。
朱丽叶转向他。
“我们知道，这也许没什么，但事情既然已经被提出……”
“等等，是不是关于那些热固胶带的事？”
“热固胶带？”
“是的。”朱丽叶皱起眉，摇了摇头，“那些混蛋。”
扬斯用两根手指比了大约五厘米的厚度。“他们有一份这么厚的文件夹，全都是关于你的问题。他们说，你偷了他们的物资。”
“他们怎么能这样说。你是在开玩笑吗？”朱丽叶抬手指着门外，“就因为他们，我们根本得不到需要的物资。几个月前，我们的一个热交换器出现了泄漏，我急需热固胶带，但就是得不到。物资部告诉我们，胶带的衬底材料已经全用完了。我们很早以前就发出了订单，但我从我们的一个搬运工那里得知，胶带都要送到技术部去。他们用了不知道多少英里长的胶带去做他们的防护服样品。”
朱丽叶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我拦截了一些胶带。”她看着马恩斯，承认了自己的违规行为，“你们都看得到，因为我让发电机运转，他们才能在上面做他们想做的所有事情，而我却得不到最基本的供应。而且就算我得到了那些东西，质量也差得跟垃圾似的，也许是因为所需产量超过实际产能，整条加工线只能赶工……”
“如果你真的需要这些东西。”扬斯打断了她，“我可以理解。”
她看向马恩斯，马恩斯微微一笑，下巴点了一下，好像在说——他早就说过，这个女孩是这份工作的最佳人选。
扬斯没有理他。“很高兴能听到你的解释。”她对朱丽叶说，“真希望我能经常这样旅行，虽然我的腿的确疼得厉害。有很多事，我们在上面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主要就是因为它们没有被很好地理解。我现在明白了，我们的工作人员需要更好地沟通，与技术部保持更多的日常联系。”
“这话我说了差不多二十年了，”朱丽叶说，“在这里，我们经常开玩笑说，我们被塞到最底下，就是为了不要挡别人的路。有时候，我们真的会有这种感觉。”
“那好，如果你到了顶层，接受这份工作，人们就会听到你的声音。你可以成为这个指挥链的第一个环节。”
“技术部那边要怎么办？”
“肯定会有阻力，但他们搞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以前就对付过他们。我首先要给我的办公室发个消息，申请紧急豁免。我们会让你拦截的物资变得可追溯，并且具有合法性。”扬斯审视着这名年轻女性，“但你必须向我保证，那些物资里面的每一样都是你必需的。”
朱丽叶在市长的目光中没有丝毫退缩。“是的，它们都是。”她说道，“但无论它们多么必不可少，我们也只能得到垃圾。那些东西随随便便就会坏掉，好像设计它们的目的就不是为了让它们能用。后来我们终于从供应处拿到了货，还有了多余的胶带。我很乐意在上去的时候送一份和平礼物给他们——我们的设计要好得多……”
“我们上去的时候？”扬斯立刻问道。她要确保自己理解了朱丽叶的意思，还有她同意了什么。
朱丽叶认真看着市长和副警长，点了点头。“你们还必须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处理好发电机。我会答应你们，是因为你们能够遵守诺言，给我一个节电假期。而且你们要明白，我会一直认为我是属于机械部的。我答应你们的原因之一就是我看到很多问题都被忽略了，而这会导致严重的后果。我在这里的最大的责任就是维护这个系统，预防灾难发生。我们不应该等到东西坏了再去修理它们，而是应该在它们工作的时候让它们保持良好的状态。有太多的问题被忽视，事态越来越严重了。我认为，如果筒仓可以被认为是一个大引擎，我们就是下面堆积油泥的底盘，必须得到注意。”她向扬斯伸出手，“为我布置好节电假期，我就是你的人了。”
扬斯微笑着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的手温暖、有力、充满自信。
“这是我明天早晨要做的第一件事。”她说道，“谢谢，欢迎加入。”
马恩斯走过来，也和朱丽叶握了手。“很高兴你来任职，头儿。”
朱丽叶笑着和副警长握手。“好了，先别着急。在你这么叫我之前，我觉得我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