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马恩斯和扬斯在机械师马克的带领下来到食堂。马克刚从一天中的第二班轮岗上下来。马恩斯似乎不是很喜欢为他们安排导游这件事。这位副警长具有明显的男性特质——即使迷了路，他也会假装知道自己在哪里。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总是稍稍走在前面一点。有时他会在某个十字路口停下来，探询地朝一个方向指指，而马克总是会笑着指出正确的方向。

“这里真是到处都一模一样。”马恩斯只能嘟囔着继续前进。

扬斯看着这种男子气概的展示，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她有意落在后面，和这名年轻的机械师悄声聊了几句，因为她知道马克是和朱丽叶上同一班的。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属于深层筒仓的气味，每当机修工去扬斯的办公室修理东西时，那种气味就会被带进来。它来自于工作给他们留下的混合物——汗水、机油和成分不明的化学物质。扬斯正在学着忽略这股味道。她看得出，马克是一个善良温柔的人。当一辆装满了各种零件的小车飞快驶过时，他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一旁。在那些昏暗走廊里，有弯弯曲曲的管道和低垂着的电线。他能认出每一个经过的人。虽然他只是一名底层工人，但扬斯觉得他的举手投足都流露出高贵的气质，全身散发着自信。就算是在黑暗中，他的微笑依旧能照亮面前的阴影。

“你是怎么认识朱丽叶的？”等到那辆吵闹的小推车“吱吱嘎嘎”地跑远之后，她问马克。

“朱莉？她就像我的姐妹。我们在这里就是一家人。”

他仿佛是在说，筒仓的其余部分和这里完全不同。走在前面的马恩斯在下一个十字路口挠了挠头。不过这次副警长猜对了。两个机械师笑着从另一个方向拐过来，和马克说了几句话。在扬斯听来，他们就像是在说外语。扬斯觉得马克也许是对的，筒仓最深处的生活确实可能和上面不一样。这里的人似乎都不会掩饰他们的思想和感情，似乎真的是怎么想就会怎么说，就像这个地方裸露的管道和电线一样。

“就是这里了。”马克指着一条宽阔的走廊说道。走廊的另一端传来许多人的说话声和刀叉碰到金属盘子的“叮当”声。

“那么，关于朱莉，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扬斯又问道。马克为他拉开食堂门，她则向这位机械师报以微笑，“你觉得有什么事情是我们应该知道的？”他们两个跟着马恩斯来到几个空位子前。餐桌旁有一些厨房的工作人员在忙碌，为工人们端来饭菜，让他们不必去排队取餐。还没等扬斯他们坐到有凹痕的铝制长凳上，几碗汤和几杯水就已经为他们摆好了，水杯里还漂着柠檬片。随后是切好的面包。

“你是要我为她担保吗？”马克坐下来，又向那个给他们拿来食物和勺子的大个子表示了感谢。扬斯环顾四周寻找餐巾，发现大多数人都从挂在背后或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块油腻的抹布当作餐巾。

“我们只是想知道所有应该知道的事情。”扬斯说。

马恩斯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面包，嗅了嗅，然后把面包一角浸在汤里。邻桌的人们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大概是有人讲了个故事或者笑话。

“我知道她能胜任交给她的任何工作。她一直都能做得很好。但既然你们已经走了这么远，我相信你们不需要再听我说这种话，你们一定早就下定了决心。”

他舀了一勺汤，放进嘴里。扬斯拿起自己的餐具，看到上面的裂痕和变形。从勺柄上的划痕来看，似乎它曾经被用来凿过什么东西。

“你认识她多久了？”马恩斯问。这位副警长开始英勇地咀嚼起他浸满汤汁的面包，看来是打算与这里打成一片了。

“我就是在这下面出生的。”马克对他们说，为了压过食堂里的喧嚣，他提高了声音，“朱莉来的时候，我正在电气组当学徒。她比我小一岁。那时我以为她顶多熬上两个星期，就会拳打脚踢、大喊大叫地离开这里。我们这里来过不止一个离家出走和转换工种的孩子。而那些中层的孩子们如果犯了什么事，都会以为只要跑到这里，他们的问题就不敢追过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眼睛一亮——一位看上去很文静的女子坐到了马恩斯旁边。这位新来的姑娘用她的抹布擦了擦手，把抹布塞进胸前的口袋，然后俯身到桌对面，吻了一下马克的脸颊。

“亲爱的，你还记得马恩斯警官吧。”马克向马恩斯抬了一下手。这时马恩斯正用手掌擦抹胡子，“这是我妻子，雪莉。”他们握了握手。雪莉的指关节上能看到一些黑斑，那似乎是永久性的，是工作留给她的纹身。

“这位是市长扬斯。”两位女士也握了手。扬斯为自己能坦然握住那只坚实有力的手、毫不在意上面的油渍而感到自豪。

“见到你们很高兴。”雪莉说着坐了下来。还在大家相互认识的时候，她的食物就出现在了桌上，汤还在碗中微微晃动，表面散发着热气。

“这里发生犯罪事件了吗，警官？”雪莉扯下一片面包，同时朝马恩斯笑了笑，让他知道这是个玩笑。

“他们来劝朱莉，要她跟他们一起搬到顶层去。”马克说。扬斯发现他朝妻子扬了一下眉毛。

“祝你们好运，”她说，“那个女孩如果真的要搬，大概就要到下面的矿井里去了。”

扬斯想问她是什么意思，但马克又捡起了刚才的话头。

“我刚才说，她来的时候，我正在电气组……”

“你是在用你当学徒的日子让他们感到无聊吗？”雪莉问。

“我正在告诉他们朱莉刚来这里时是什么样子。”

他的妻子微微一笑。

“那时我正跟着老沃克进行实习。当时老沃克还会四处走一走，不时出来一下……”

“是的，沃克尔。”马恩斯用勺子向扬斯指了一下，“一个很有技术的老家伙。从不离开他的车间。”

扬斯点点头，试图跟上他们的思路。邻桌那几个刚刚放声大笑的人这时正起身离开。雪莉和马克与他们挥手告别，顺便和他们聊了几句，然后才把注意力转回到自己这张桌子上。

“我说到哪里了？”马克问，“哦，我第一次见到朱莉是她拖着那台泵机来到沃克的车间，”马克喝了一口水，“那是他们让她做的第一件事。别忘了，她当时还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对吧？才十三岁，瘦得像根管子，刚从中层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下来。”他一挥手，就好像无论来自什么地方都一样，“他们让她把那些笨重的泵机拖上来，送到沃克那里去，让沃克给里面的马达重新绕线——那可是要先拆下一英里长的导线，再把它们一圈圈重新绕好。”马克顿了一下，忽然笑起来，“实际上，干所有那些活的都是 我 。总之，一个人职业生涯一开始就是这样，你们一定都清楚，你们全都会让你们的学徒干这种事，对不对？把他们整得惨一点？”

看到扬斯和马恩斯都没什么反应，马克耸耸肩，继续说道：“不管怎样，那些泵真的很沉，好吗？它们比朱莉自己还要重，也许重量是她的两倍。而朱莉要自己一个人把它们搬到拖车上，再把它们拽上四层楼梯……”

“等等，她是怎么做到的？”扬斯试着去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挪动两倍于自己体重的一块金属是什么样子。

“还能怎么样，滑轮、绳子、找人帮忙，她能采用的任何办法。她能想到什么办法，这才是重要的，对吧？他们给她准备了十个那样的东西，让她搬运……”

“十个。”扬斯重复了一遍。

“是的，也许其中只有 两个 真的需要重新绕线。”雪莉补充道。

“哦，也许有两个吧。”马克笑着说，“所以沃克和我立刻就开始打赌，看她再过多久就会丢下这份工作，跑回去找她的家长。”

“我赌的是一个星期。”雪莉说。

马克用勺子搅着汤，摇了摇头。“实际上，直到她成功在这里留下来，我们也想不通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直到多年以后，她才终于告诉了我们。”

“我们那时就坐在那张桌子旁。”雪莉伸手一指，“我一辈子都没有笑得那么厉害。”

“她说了什么？”扬斯问。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汤。她的汤碗里也早就不再有热气冒出来了。

“嗯，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整个星期，我都在给十台泵机马达绕线，同时一直等着她崩溃，或者说，是希望看到那一幕。那时我的手指头已经痛得受不了了。她不可能把那十个铁坨子全部拉过来。”马克摇摇头，“绝对不可能。但我还是只能一直不停地绕线，而她真的把那些大家伙全都拉上来了。每隔一段时间就拉上来一台。只用了六天时间，她就把活儿干完了。然后那个小女孩就去找了诺克斯。那时诺克斯才只是一个值班经理。她问诺克斯，能不能请一天假。”

雪莉低头看着汤，还是止不住自己的笑声。

“她一定是找到了愿意帮助她的人。”马恩斯说，“也许有人在可怜她。”

马克擦抹着眼睛，摇摇头。“天哪，肯定不会有。那样就一定会有人看到，然后马上会有闲话传出来，尤其是诺克斯当时非常想知道她是怎么做的。那个老家伙问她是怎么做到的时候，又吹胡子又瞪眼的。朱莉站在他面前，沉默得就像一节没电的电池，只是偶尔会耸耸肩。”

“她是怎么做到的？”扬斯问。现在她已经好奇得要死了。

马克微微一笑。“她只搬了一台泵机。把那东西搬上来差点折断了她的脊背。不过她只搬了一台。”

“是的，而你在那东西上重新绕了十次线。”雪莉说。

“嘿，用不着你告诉我。”

“等等。”扬斯抬起一只手，“但其他那些泵机呢？”

“一直是她自己一个人在搬运。这都要怪沃克，第一天晚上，朱莉打扫车间的时候，那个老家伙就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她还问了好多问题，缠着我，看我给第一台泵机绕线。我完成以后，她就把泵机推进了走廊，但她根本没有把泵机推到楼梯去，而是把泵机连拖车一起放到了喷漆车间。然后她下楼去拿下一台泵机，再把它拖到拐角处的工具间里。整晚都在里面练习给马达重新绕线。”

“啊，”扬斯明白了，“第二天早上，她就把昨天那台泵机交给你，只需要从喷漆车间拖出来就行了。”

“是的。然后她在四层楼下绕铜线，而我在上面做着同样的事。”

马恩斯大笑起来，用手掌不停地拍打桌面，让汤碗和面包都跳了起来。

“那个星期，我平均每天给两部马达绕线，速度真是非常快。”

“从技术上来说，那只是一部马达。”雪莉笑着指出。

“是的。而她的速度也不比我慢。她把所有泵机都交回去的时候，还空出了一天，于是她还请了一天假。”

“如果我记得不错，她真的得到了一天假。”雪莉摇摇头，“学徒得到了一天假期，真是想不到。”

“而且根本没人想到她能够完成这份工作。”

“聪明的姑娘。”扬斯微笑着说。

“太聪明了。”马克说道。

“那么，她是如何使用那一天假期的？”马恩斯问。

马克用手指把杯子里的柠檬片按进水里，一时间什么都没有说。

“那一天，她一直跟着我和沃克，打扫车间，询问各种东西是怎么工作的，那些导线都连到哪里，如何拧松螺栓，在各种东西内部进行挖凿，诸如此类。”他喝了一口水，“我觉得，我应该对你们说的是，如果你们想要给朱莉一份工作，一定要非常谨慎。”

“为什么要谨慎？”马恩斯问。

马克抬头看着屋顶上乱七八糟的管道和电线。

“因为她一定会做得很好。哪怕你们根本不相信她能做好。” 7e4Ga6QzwVapafHweQWrhxaP7IUKwvdUodeQ50cfIBvzmY4zNT6N9zJkilmpzmm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