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直快要到五十层的时候,扬斯才渐渐把思路理清。她仿佛能感觉到,背包里彼得·比林斯的那份合同正沉重地压在她的背上。马恩斯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不停地嘟囔着,一边抱怨伯纳德,一边努力跟上她的脚步。扬斯意识到自己过于专注了,她的大腿和小腿早就疲惫不堪,更严重的是,她越来越觉得这次旅行也许不只是一个简单的错误:他们可能得不到任何结果。一位父亲已经警告过她——他的女儿不会接受任命;技术部在向她施压,让她选择另一个人。现在他们向下走的每一步都充满了恐惧。但伴随着恐惧,扬斯反而更加确信,朱丽叶就是这个工作的合适人选。他们必须说服那个机械部的女人来担任这个职位,哪怕只是为了让伯纳德看看,哪怕只是为了让这段艰辛的旅程不变成一场彻底的白费力气。
扬斯年纪大了,在市长这个位子上也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其中部分原因是她能够解决问题,部分原因是她阻止了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很少会做出什么引发争议的事。她觉得现在是时候了——趁她已经老到可以不计后果的时候。她回头瞥了马恩斯一眼,知道自己的副警长也是一样。他们的时代就要结束了。现在他们能为筒仓做的最好、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确保现在的生活能够在他们死后得以延续,不会发生暴动,不会有权力的滥用。正是因为能做到这些,她在连续几次的选举中才没有任何竞争对手。但现在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滑向终点,而更强壮、更年轻的选手正准备超越她。在伯纳德的要求下,她签字确认了多少法官的名字?现在伯纳德还要把警长也拿到手?伯纳德再过多久就能当上市长了?或者更糟:他是一个操纵傀儡的人,他手中的丝线将贯穿筒仓的每一个角落。
“别那么紧张。”马恩斯喘息着说道。
扬斯知道自己走得太快了。于是她放慢了脚步。
“那个杂种把你气得不轻。”他又说道。
“你最好别气我。”扬斯咬着牙回了他一句。
“你正在走过水培园圃。”
扬斯看了一下楼梯平台的号码,发现他是对的。如果她留意一下周围,一定会注意到这里的气味。下一个楼梯口的门被打开,一名搬运工的两侧肩膀上分别扛着几袋水果,大步走出来,潮湿繁茂的草木散发出的香味伴随着他,一时间将扬斯完全浸没于其中。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这股香味实在是令人陶醉。搬运工虽然身负重担,在看到他们要走进这一层的时候,还是用一只脚撑住门,两条胳膊撑着沉重的大袋子,上面的肌肉都隆了起来。
“市长。”他向扬斯点头致意,也向马恩斯点了点头。
扬斯对他表示了感谢。大多数搬运工都让她觉得很熟悉:她看着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将货物搬运到筒仓上层。但他们从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足够长的时间。所以她总是来不及记住他们的名字——她非常善于记忆别人的名字。她和马恩斯走进水培园圃,一边想着搬运工是否每天晚上都能回家,与亲人团聚。或者,他们有家人吗?他们会不会就像是一群孤身的牧师?她太好奇,年纪又太老,开始变得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这些事。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她一整天都待在楼梯井里,注意力全都在这些搬运工的身上,心中充满了对他们的感激。搬运工就像她呼吸的空气,永远在她周围,永远为她服务,正因为如此必不可少,才会无所不在,被认为理所当然。但是现在,下楼的疲劳让扬斯能够感同身受,理解他们。这就像氧气的浓度突然下降,才让她知道氧气有多么宝贵。
“闻闻这些橙子。”马恩斯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响指,让扬斯离开自己的思绪。他们走过低矮的园圃大门。副警长吸鼻子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一名身穿绿色工作服的员工挥手让他们通过。“背包请放在这里,市长。”他说着指了指墙上的一些小格子,其中一些格子已经放进了背包和包裹。
扬斯依言照做,把她的背包留在了一只小格子中。马恩斯把她的背包朝里面推了推,把自己的背包放进同一只格子里。无论是为了节省空间,还是仅仅出于习惯性的保护心理,扬斯觉得这一幕情景像园圃中的空气一样甜美。
“我们预订在这里过夜。”扬斯告诉这名员工。
员工点点头。“你们的房间在下一层楼。我想他们还在帮你准备。你来这里只是为了拜访,还是要吃饭?”
“都要做。”
那个年轻人微微一笑。“嗯,等你们吃过东西,你们的两个房间应该就准备好了。”
两个房间, 扬斯心中想。她谢过年轻人,跟随马恩斯走进了形成网状结构的水培园圃。
“你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她问副警长。
“喔。有一段时间了。四年左右?”
“没错。”扬斯笑了,“我怎么会忘记呢?本世纪最大的劫案。”
“很高兴你觉得这很有趣。”马恩斯说。
从走廊的起点处就能看到,螺旋状的水培苗床朝上下两个方向一直伸展出去。这条主隧道蜿蜒穿过两层筒仓,就弧形迷宫一样,一直延伸到远处混凝土墙壁的边缘。从管子里落下的水滴发出持续不断的轻微敲击声,阵阵回音伴随着水花萦绕在低矮的屋顶下面,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让人感到身心放松。隧道两边都是敞开的,露出里面茂盛的绿色植物、蔬菜和小树,它们都生长在白色塑料管围成的格架中,上面还遍布细绳,让攀援的藤蔓和茎干有所依附。这里的男男女女都穿着绿色连体工作服,带领年轻的学徒,照料这些植物。挂在他们的脖子上的口袋里鼓鼓囊囊地装着今天的收获,手中的切割器就像小爪子一样不断地一开一合——仿佛切割器已经成了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他们的剪枝动作轻盈灵巧,看上去简直令人着迷,这种能力是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练习和重复工作中得来的。
“第一个提出窃贼是内部人员的不就是你吗?”扬斯一边问,一边还在暗自窃笑。她和马恩斯眼前出现了标明品酒厅和餐厅位置的指示牌。
“我们真的要讨论这个吗?”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尴尬的。你一定也觉得这很可笑吧。”
“如果事情过去得够久的话。”他停下脚步,透过防护格栅盯住了一片番茄园。那些红色浆果成熟时的浓郁气味让扬斯的肚子“咕咕”直响。
“我们当时真的都很激动,一心想要立刻有所突破。”马恩斯平静地说,“霍斯顿完全乱成了一团。他每天晚上都给我发消息,要我汇报最新情况。知道吗,我从没见过他这么想抓到一个人。就好像他的人生全都在指望这件事。”他用手指攥住那些格栅,目光越过蔬菜,仿佛在遥望过去的岁月。“现在回想起来,他似乎是察觉到了艾莉森身上有什么事情。就好像他看到了即将到来的疯狂。”马恩斯转向扬斯,“你还记得艾莉森清洁镜头之前,筒仓里是什么样子吗?已经很久没人出去了。每个人都很紧张。”
扬斯的脸上早就没有了微笑。她站在马恩斯身边,视线转回到那些植物上,看着一名工人剪下一颗熟透的红润番茄,放进她的篮子里。
“知道吗?我觉得霍斯顿是想要释放掉筒仓里的压力。他想亲自下来找到那个贼。他每天和我通消息,要报告,仿佛没有了报告他就活不下去。”
“很抱歉提起这件事。”扬斯将一只手放在副警长的肩膀上。
马恩斯转过身,看着扬斯的手背,下嘴唇从胡子下面露出来。扬斯完全能想象他亲吻自己手背的情景,便把手收了回去。
“没事,”马恩斯说,“不提那些,我想这件事情本身还是很有趣。”他转过身,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走去。
“他们有没有搞清楚它是怎么进来的?”
“如果是在楼上。”马恩斯说,“那就必须搞清楚。不过我听到有人说,可能有个孩子偷了一只作为宠物,后来又把它放到了这里。”
扬斯笑出了声。她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一只兔子,”她说,“把我们这个时代最强的执法者耍得团团转,还偷走了相当于一名员工一年薪水的蔬菜。”
马恩斯摇摇头,也轻声笑起来。“被它耍的不是最强的执法者,”他说道,“那个人肯定不是我。”他向走廊深处望去,同时清了清嗓子。扬斯非常清楚现在副警长心中想的是谁。
吃过一顿丰盛而令人满足的晚餐之后,他们去了楼下的客房。扬斯有些怀疑这里的人为了招待他们两个,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现在这里每个房间都住满了,有的房间接受了两倍甚至三倍于正常人数的预订。清洁摄像头是早就计划好的事情,肯定有不少人提前在这里订下了房间,而他们下楼去面试则属于临时起意。扬斯怀疑,他们两个的房间一定是已经预约好的客人为他们腾出来的。实际情况就是,他们两个不仅分别得到一个房间,而且市长的房间里还有两张床,这让扬斯的感觉更加糟糕。问题不是浪费了一张床,而是这种安排本身。扬斯本来希望自己不必受到这样……特殊的接待。
马恩斯肯定也是这么想的。现在离就寝还有几个小时,他们刚刚美餐一顿,又喝了些劲很大的葡萄酒,精神都还不错。于是马恩斯请她到他的小房间里去聊聊天。反正现在园圃里还很热闹,等安静下来再睡也不迟。
他的房间舒适而且雅致,只有一张双人床,不过布置得很好。上层园圃是一家大型私营企业。筒仓里这样的私营企业只有十来家。他们在此住宿的所有费用都将由她办公室的旅行预算支付,这笔钱以及其他旅客的花费将帮助这家酒店提供更好的食宿条件,比如漂亮的机织床单和不会发出“吱吱”声的床垫。
扬斯坐在床脚上。马恩斯取下枪套,放在梳妆台上,然后一屁股坐到几英尺外的换衣凳上。扬斯踢掉靴子,揉搓酸痛的双脚。马恩斯手捋胡子,没完没了地说着食物,还有分房住宿是多么浪费。
扬斯用拇指揉捏酸痛的脚后跟,趁着副警长稍作停顿的时候说道:“我觉得在开始往上爬之前,我需要在底部休息一周。”
“没那么糟,”马恩斯告诉她,“你看着吧,明天早上起床时,你会感到酸痛难忍,但只要你开始运动,就会发现自己要比今天更强壮。往上走也是一样。你只需要向前俯下身,一步一步迈出去,不知不觉就回家了。”
“希望你是对的。”
“而且我们会用四天时间完成这趟旅程,而不是两天。就把它当做是一场冒险吧。”
“相信我,”扬斯说,“我已经在这样想了。”
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扬斯背靠在枕头上,马恩斯凝视着前方,似乎并没有去看什么具体的目标。扬斯心中感到平静又自然,和他单独在一个房间里——这种心境让扬斯不禁有些吃惊。他们没有必要开口说话,只要这样 在一起 就好。没有警徽,没有办公室,只有两个人。
“你没有去找过牧师,是吧?”马恩斯终于问道。
“没有。”扬斯摇摇头,“你呢?”
“我也没有。不过我已经在想这件事了。”
“因为霍斯顿?”
“部分是因为他。”马恩斯身体前倾,用手揉搓大腿,好像要把酸痛挤出去,“我倒想听牧师说说,他的灵魂去哪儿了。”
“还在我们身边。”扬斯说,“不管怎样,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你相信什么?”
“我?”她从枕头上抬起头,用一只胳膊肘撑着身子,和马恩斯四目对视。“我不知道,真的。我太忙了,没时间考虑这件事。”
“你认为唐纳德的灵魂还在我们身边吗?”
扬斯打了个寒颤。她不记得最后一次有人说出这个名字是在什么时候了。
“他离开我的时间比他做我丈夫的时间还长。”她说,“我嫁的与其说是他,还不如说是他的鬼魂。”
“这么说似乎不太对。”
扬斯低头看着床,眼前的世界变得有些模糊。“我想他不会介意我这么说。是的,他还和我在一起。他每天都在鼓励我做一个好人。我觉得他一直在看着我。”
“我也这么觉得。”马恩斯说。
扬斯抬起头,发现他正凝视着自己。
“你觉得他会希望你幸福吗?我的意思是,在所有事情上?”马恩斯停止了揉腿的动作,只是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许久之后才把目光移开。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扬斯说,“你觉得他是怎么想的?”
他揉了揉脸,朝关着的门瞥了一眼。听门外传来的声音,应该是有一个孩子正大笑着从走廊中跑过。“我想他只希望你幸福。这就是为什么他是适合你的人。”
扬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擦了擦眼睛,又好奇地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指。
“时间不早了。”她滑到小床边上,伸手去拿靴子。她的包和手杖都在门边等着她,“我认为你是对的。明天早上,我会有点酸痛,但我想我最终会感觉更强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