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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午餐时间，他们两个却都不是很饿。扬斯边走边啃着一根玉米谷物棒，为自己像搬运工那样“在爬上爬下时吃东西”而感到自豪。这些搬运工还在不断从他们身边经过，扬斯对他们的工作越发敬重。她有一种奇怪的负罪感，因为她背着这么轻的东西往下走，这些男男女女却背着那么沉重东西吃力地向上走。而且他们的速度是那么 快 。她和马恩斯又紧靠在栏杆旁，为一名向下走的搬运工让开路。那个人带着抱歉的表情，匆匆跑了过去。他的学徒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跟在他身后，手里似乎是提着几袋要送到回收中心去的垃圾。扬斯看着年轻的女孩沿着楼梯盘旋向下，最终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心中想着女孩短裤下面那双强健光滑的长腿，突然觉得自己很老、很疲惫。
他们两个人下楼的节奏已经变得完全一样了——每一次抬脚，都要在下一级台阶上方悬停一会儿，好像没有骨头似的，全赖重力起作用。落下那只脚，让扶住栏杆的手随之向下滑，再向前伸出手杖，重复这一过程。到了三十层左右，扬斯心中生出了疑虑。早晨的时候，这看起来还是一次美妙的冒险，现在却变成了一项颇有些艰难的事业。她每迈出一步都会感到有些不情愿，尤其是当她想到重新返回这个高度要花费多少力气。
他们经过了三十二层的上层水处理厂，扬斯意识到，现在她看到的筒仓这一部分，对她来说可以算是全新的。她如此深入筒仓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得不承认，这让她感到惭愧。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不少变化。各种施工和维修一直在进行。墙壁的颜色和她记忆中的不一样了。不过，人们很难相信自己的记忆。
当他们接近技术部那几层时，楼梯上的人流终于开始变得稀疏了。这里是筒仓中人口最稀少的几层，只有不到二十人——而且大多数是男人——他们在运作着自己的小王国。筒仓服务器几乎占据了一整个楼层。这些机器慢慢地更新着存储，装载上最近的历史，暴动期间发生的事情早已被清除干净。现在访问这些服务器受到了严格限制，当扬斯经过三十三层的楼梯平台时，她可以发誓，她能听到那些机器在吞噬大量电力的同时发出了强劲的“嗡嗡”声。不管这个筒仓曾经被用来做什么，或者最初建造它的目的是什么，扬斯不用问，也不必有人告诉她，她完全清楚这些奇怪的机器是这里最重要的器官。在预算会议时，这些机器的耗能一直是争论的焦点。但是，清洁摄像头的必要性，人们对外界不敢诉诸言语的恐惧，以及随之而来的所有危险禁忌，给了IT部难以置信的操作空间。这里还有制作防护服的实验室，每一件防护服都是为了拘留室里的人量身定做的，仅是这一点就让这里变得与众不同。
不，扬斯告诉自己，支撑这里的不仅仅是清洁摄像头的禁忌和对外界的恐惧，还有希望。筒仓里的每一个成员都有一种说不出口，却又格外迫切的希望。一个荒谬的、不切实际的希望。也许不是为他们，而是为他们的孩子，或者他们孩子的孩子，那就是在外面的生活将再次成为可能。正是技术部的工作和他们实验室中造出来的笨重防护服让这个希望成为可能。
一想到这件事，扬斯就感到不寒而栗。住在外面。童年形成的条件反射是如此强烈。那时候大人就在告诫她，外面有多么危险，还对她说，也许上帝会听到她的想法，真的把她送出去。她想象自己穿着一套清洁摄像头的防护服。这种想象对她来说已经变得十分平常——把自己放进了一个可以活动的棺材里，她曾让那么多的人死在那种棺材里。
在第三十四层，她坐在楼梯平台上。马恩斯坐到她身边，手里拿着水壶。扬斯意识到自己一整天都在喝他的水，扬斯自己的水壶一直被绑在背包上，没有动过。这里面有一种孩子气和浪漫的意味，但也是一种符合实际的办法。比起从自己的背包上拿水壶，从另一个人的背包上拿水壶要方便得多。
“要休息一下吗？”马恩斯把水壶递过来。壶里大约只剩下两口水了。扬斯喝了一口。
“我们要在这里停一下。”扬斯说。
马恩斯抬起头，看向印在楼梯口的褪色数字。他当然知道他们在几层，但他似乎还是想要确认一下。
扬斯把水壶递还给他。“过去，我在任命职务的时候总是只给相关的人发信息过去，征询他们的同意。以前汉弗莱斯市长和更以前的杰弗斯市长都是这么做的。”她耸耸肩，“这个世界一直都是如此。”
“我一直都不知道任命还需要相关人士的同意。”马恩斯喝下壶里的最后一口水，拍了拍扬斯的后背，举起一根手指画了个圈，示意扬斯转过来。
“确实，从来没有人否决过我的任命。”扬斯感觉到自己的水壶从背包上被拽出来，马恩斯的水壶被塞到她的背包上。她的背包感觉轻了一些。她明白，马恩斯是要把他们两个的水壶换过来，好方便他们随后一起喝她的那一壶水。“我认为这个不成文的规定会让我们仔细考虑每一位法官和执法人员，好察觉到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疏失。”
“所以这一次，你打算亲自考察。”
扬斯转回身，面对自己的副警长。“我只是想，既然我们会路过……”她忽然停住话头。这时，一对年轻夫妇正快步走上马恩斯身后的楼梯。他们手牵着手，一步就踏上两个台阶，“如果这样都 不 顺便和相关人员见个面，那就显得太过不正常了。”
“就跟点卯似的。”马恩斯说道。扬斯有些觉得她的副警长想要朝这一层吐口水——至少用这个动作配合他现在的语调应该很合适。扬斯知道，她的副警长对这个地方有多反感。突然间，扬斯市长感觉到自己的另一个软弱之处被暴露了。
“就当这是一次善意的拜访吧。”她转向楼梯口。
“我只会把它看作是突击检查。”马恩斯嘟囔着，跟在市长身后。
扬斯看得出来，这里不像育婴所。不会是只要有人按一下按钮，他们穿过一道“嗡嗡”作响的门，就能走进神秘的技术部深处。他们在楼梯口等待有人来招呼他们。在这段时间里，扬斯就看到一名身穿银色连体工作服的技术部成员只是因为 离开 自己的部门，要进入楼梯间，就被搜查拍打了全身。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短杖，显然是技术部的内部安全人员，每一个通过金属大门的人都会受到他的检查。不过，大门外的接待员却很不一样。她似乎对市长的来访很高兴，并对最近这次清洁摄像头的牺牲者表示了哀悼——这种致哀和整个筒仓的气氛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过扬斯很希望能多听到一些这样的话语。他们被带到了一间与主门厅相连的小会议室。扬斯推测设置这样一间会议室是为了让其他各部门能够和技术部的人方便地会面，不必经过安检的麻烦。
“看看这个地方。”等到这小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马恩斯立刻小声说道，“你看见那个入口大厅有多大了吗？想想筒仓里的其他地方都有多挤。”
扬斯点点头，又环顾天花板和墙壁，寻找窥视孔——她想确认一下，那种让自己寒毛倒竖的、被监视的感觉是不是真的。随后，她放下背包和手杖，无力地瘫倒在一张软椅上。椅子随之动了一下，她才察觉到椅子脚是有轮子的。被妥善上过油的轮子。
“我一直都想要好好查看一下这个地方。”马恩斯一边说，一边朝玻璃窗外那个宽阔的门厅望去。“我从这里经过只有十来次，不过每次我都很想看看那里到底有些什么。”
扬斯几乎要请他不要再说下去，却又担心这会伤害他的感情。
“来了个男孩，跑得很快，一定是要来见你吧。”
扬斯转过头，也向窗外望去。果然，伯纳德·霍兰德正在朝他们这边跑过来。他到达屋门口时，身影暂时被门遮住。随着门把手转动一下，这个负责技术部平稳运转的小个子男人大步走了进来。
“市长。”
伯纳德满口牙齿一颗都没有缺，只不过门牙有些七扭八歪。几根稀疏的小胡子挂在嘴唇上，仿佛是在徒劳地掩饰这一缺陷。他身材矮小圆胖，小鼻子上顶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是个标准的技术专家。最重要的是，至少在扬斯看来，他应该 很聪明 。
当扬斯从椅子中站起来时，伯纳德急忙伸手要和她握手。扬斯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按住椅子扶手，结果这把该死的椅子差一点从她的身子下面溜出去。
“小心。”伯纳德抓住她的胳膊肘，帮她稳住身子，又向马恩斯点点头。“副警长。你们的到来是我的荣幸。我知道你们不会经常进行这种旅行。”
“感谢你这么快就赶过来。”扬斯说。
“当然。在这里一切都请随意。”他的手在上了光面漆的会议桌上扫了一下。这张桌子比市长办公室里的桌子还要好。扬斯告诉自己——这张桌子这样闪闪发亮，只是因为磨损比较少而已。她小心地坐进椅子里，伸手拿过背包，从里面取出文件。
“一如既往，总是直奔主题。”伯纳德在她旁边坐下，把小圆眼镜朝鼻梁上推了推，将屁股下面的椅子朝前挪了挪，直到他的大肚子顶在桌边上。“我一直都很欣赏您的这一点。您一定能想到，昨天的不幸事件使我们一如既往地忙碌。有很多数据需要处理。”
“情况如何？”扬斯一边整理面前的材料一边问。
“一如既往，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气闸舱中一些传感器的读数显示出环境状况发生了改善。大气中八种已知毒素的含量有所下降，但降幅不大，而且有两种还上升了。大多数都没有改变。”他挥挥手，“有很多无聊的技术内容，不过都会写在我的报告里。我应该可以在你回办公室之前把报告准备好。”
“那样很好。”扬斯说。她还想说点别的，比如感谢伯纳德和他的同事们的辛勤工作，或者是告诉伯纳德，这次清洁摄像头的工作很成功，天晓得她到底该说些什么。死在外面的霍斯顿本来是最有可能成为她的学徒的人。她一直希望，当她失去生命，被送去滋养果树根的时候，霍斯顿能够接下她的这份责任。现在她还没有准备好提起这件事，更不要说为此而鼓掌喝彩了。
“对于这种事，通常我都只会给你发消息。”扬斯又说道，“但既然我们刚好路过，而你要到……多久之后，三个月？才会上去参加下一次委员会会议……”
“岁月如梭啊。”伯纳德说。
“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必拘泥于形式，只要达成一致就好，这样我就能把工作分配给我们的最佳人选了。”她抬头瞥了马恩斯一眼，“只要她接受任命，我们可以在上去的路上完成书面工作。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说着把文件夹递给伯纳德。让她惊讶的是，伯纳德没有接文件夹，反而拿出了另一只文件夹。
“好吧，我们来确认一下。”伯纳德打开自己那只文件夹，舔舔大拇指，翻开几张质量上乘的文件纸，“我们收到了您要来访的通知，但是您的候选人名单直到今天早上才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如果不是这样，我会尽力让您省去这段旅程，继续留在上面。”他拿出一张没有半点皱纹的纸。这张纸看上去甚至不需要进行漂白。扬斯有些好奇，当她的办公室只能使用玉米浆造的纸，技术部又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好东西？“我一直觉得，在这三个候选人里，比林斯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他可能是我们下一个会考虑的……”马恩斯副警长开口说道。
“我想我们现在就应该考虑他。”他把那张纸递给扬斯。这是一份任命合同。底部有签名。有一行空着，下面整齐地印着市长的名字。
扬斯不得不压抑下惊呼的冲动。
“你已经就这件事联系过彼得·比林斯了？”
“他接受了。法官的袍子对他来说有点憋闷，因为他还那么年轻，精力充沛。我认为他是法官的优秀人选，但我认为他现在更适合警长的工作。”
扬斯记得彼得·比林斯得到司法职务提名的过程。她曾经多次听从伯纳德的建议，那只是其中的一次。那是一种交易，让她在下一次任命时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人。她仔细看了看签名，比林斯的笔迹很眼熟，因为他代表威尔逊法官签过不少名——现在他是威尔逊法官身边的见习。她想到今天在楼梯上从他们身边飞奔而过的一名搬运工。那个人一边往下跑一边向自己碰到的人道歉，手里拿着的正是这张纸。
“恐怕彼得现在只是我们名单上的第三候选人。”扬斯市长终于开了口。她突然感觉自己的声音中充满了疲惫。在这个缺乏使用，完全被浪费掉的空旷房间里，它听起来是那么脆弱、毫无力量。她抬起头看向马恩斯。副警长瞪着那份合同，腮边的肌肉一下一下地紧绷着。
“嗯，我想我们都知道，墨菲的名字出现在这张名单上只是一种礼节性的表扬。对于这份工作，他的年龄实在是太大了……”
“他比我要年轻。”马恩斯插嘴道，“我现在干得挺好。”
伯纳德一歪头。“是的，嗯，但恐怕你们的第一人选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扬斯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你们的背景调查应该是很 彻底， 不过她很有问题，我认识这个名字，尽管她是维修组的。”
伯纳德说出“维修组”的时候，就好像这个词里全都是钉子，他必须把它从肚子里吐出来。
“什么样的问题？”马恩斯质问道。
扬斯向副警长抛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请注意，这不是我们想要报告的。”伯纳德转向马恩斯。这名小个子男人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恨，一种对副警长，或者也许是对他胸前的那颗星星的恨意。“这不值得诉诸 法律 。但的确是有一些……来自她办公室的非正规申请，一些物品的既定处置流程被改变，让我们无法使用，还有一些不正当的索取，等等。”伯纳德深吸一口气，将双手交握在面前的文件夹上。“就其本身而论，我不会说那是 偷窃， 但我们已经向机械部门的负责人戴甘·诺克斯提出书面投诉，将那些……违规行为告知了他。”
“就是这样？”马恩斯有些怒气冲冲地问，“一些申请？”
伯纳德皱起眉头，将双手摊开在文件夹上。“就是这样？你没有听我说话吗？那个女人实际上是在偷窃。她让一些物品没有被送到 我的 部门。现在那些物品是不是还在供筒仓使用都不知道了。她可能会利用它们牟取私利。老天在上，那个女人的用电量超过了她的规定额度。也许她是用电去换点券了……”
“这是正式控告吗？”马恩斯一边问，一边以略带夸张的动作从衣兜里掏出小本子，又摁出了弹簧笔的笔尖。
“啊，不是。就像我说的，我们不想为你们的工作增加麻烦。但你们一定都能明白，她不是那种能够胜任高级执法岗位的人。说实话，在我看来机械师都差不多。恐怕这个人选只能搁置了。”他伸手一拍文件夹，仿佛是在说，这个问题就此终结。
“这是你的建议。”扬斯市长说道。
“这么说也对。我觉得，既然我们已经有了一位上佳的人选，愿意为我们服务，并且已经居住在顶层……”
“我会考虑你的 建议 。”扬斯伸手从桌上拿起那张平整洁净的纸，故意把它一折两半，用指甲掐住中间的折痕，一撸到底，然后在伯纳德惊恐的目光中把这张纸塞进她的一个文件夹里。
“既然你对我们的第一人选没有 正式 提出投诉，我会把这看作是默许我可以和她谈谈这份工作。”扬斯站起来，抓起自己的包，把文件夹塞进包外层的袋子里，固定好包盖，又拿起靠在会议桌上的手杖。“谢谢你愿意见我们。”
“是，但是——”看到扬斯向门口走去，伯纳德急忙从桌子旁站起，追上市长，为她打开门。马恩斯微笑着跟在市长身后。
“我该怎么对彼得说？他还以为他随时都可以开始新工作了！”
“你本来就什么都不应该告诉他。”扬斯说道。她在门厅里停下来，瞪视伯纳德，“我私下把名单交给你。你却把它泄露了出去。我很感激你为筒仓所做的一切。你和我有一段漫长而且和平的合作关系。我们共同见证了我们的人民经历过的繁荣时代，那可能是我们所知最繁荣的一个时代——”
“这也就是为什么——”伯纳德说道。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可以原谅你的这次违规。”扬斯市长说，“这是 我 的工作。他们是我的人民。他们选我来做这些决定。我和我的副警长正要去履行我们的责任。我们会给我们的首要人选一个公平的面试机会。我上去的时候一定会顺道再来看看，以防有什么要签名的东西。”
伯纳德防御一般地张开双手。“好吧，我道歉。我只是希望能加快工作流程。现在还请休息一下，你们是我们的客人。我给你拿点吃的，水果怎么样？”
“我们还有事要做。”扬斯说。
“那么。”伯纳德点点头，“至少喝点水吧？给你们把水壶加满？”
扬斯想起他们的一只水壶已经空了，而他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那就感谢你的好意了。”扬斯向马恩斯打了个手势。副警长转过身，让她从背包里拿出水壶。然后扬斯也转过身，好让马恩斯拿出她背包上的水壶。伯纳德向他的一个工人招招手，让他过来取走水壶去灌满，但在整个过程中，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市长和副警长之间奇怪而亲密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