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扬斯的手杖落在一个又一个金属台阶上,发出一串清晰的金属撞击声,仿佛在为他们下楼的旅程打拍子,为沿着楼梯井传播的音乐加上节奏。现在楼梯井里挤满了人,刚刚完成的摄像头清洁让所有人都欢欣鼓舞。扬斯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脚下的台阶在震动。仿佛所有人都在向上走,只有他们两个除外。他们在人流中挤来挤去,不断被别人的手肘碰到,不断有人喊:“你好,市长!”再向马恩斯点点头。扬斯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得出,他们很想称马恩斯为“警长”,但他们也知道马恩斯是多么不愿意升职,并且尊重他的选择。
“你打算下去多少层?”马恩斯问她。
“怎么,你已经累了?”扬斯转过头瞥了一他眼,朝他笑了一下,同时看到他那浓密的胡子随着微笑的动作向上翘了翘。
“下去对我来说不是问题。问题是,我可能受不了再爬上来。”
他们的手在弧形的楼梯扶手上碰了一下——扬斯的手拖在身后,马恩斯的手伸在前面。她很想告诉马恩斯,她一点也不累,但她的确突然感到一种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她忽然有了一种非常孩子气的幻想——他们又变得年轻了,马恩斯把她抱起来,让她躺在他的臂弯里。他们就这样走下楼梯。她可以从权力和责任中解放出来,沉浸在另一个人的力量里,不需要再伪装坚强。这不是对过去的缅怀——这是一个从未发生过的未来。扬斯甚至连想一想都会觉得愧疚。她感到自己的丈夫就在身边,丈夫的灵魂正在因为她的思绪而不安……
“市长,你想下多少层?”
这时他们俩停下脚步,紧靠在栏杆上,为一名吃力地爬上楼梯的搬运工让开道路。扬斯认出了这个男孩——康纳,他才十几岁,但已经有了强壮的背部和稳健的步伐。他的肩上扛着一大堆捆在一起的包裹,脸上带着一丝冷笑。那不是因为疲惫或痛苦,而是恼怒。 这些突然出现在他这段楼梯上的人都是谁?游客吗? 扬斯想要说一些能鼓舞人心的话,一些小小的口头奖励,给予这样辛劳的人。她的膝盖让她绝对无法完成这样的工作。但康纳已经用他强壮又年轻的双脚走过了他们身边。他从下层带上来食物和补给,却因为拥挤的人群而不得不减慢速度。那些人全都来自筒仓下层,想要看一眼清澈辽阔的外部世界。
她和马恩斯在两段楼梯中间喘了口气。马恩斯把水壶递给她,她礼貌地抿了一小口,然后递了回去。
“我今天打算下一半,”她终于回答道,“但我想在路上停几站。”
马恩斯喝了一大口水,拧上盖子。“家庭访问吗?”
“类似。我要在第二十层的育婴所停一下。”
马恩斯笑了。“亲吻一下婴儿?市长,就算你不摆出这种姿态,也没有人会不投你的票。毕竟你已经这么大年纪了。”
扬斯没有笑。“谢谢,”她装出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不,我可不要吻婴儿。”她转过身去,继续往下走去,马恩斯紧随其后。“关于那位朱莉女士,我并非不信任你的专业观点。自从我当市长以来,你挑选的人都很合适。”
“甚至是……?”马恩斯插口问道。
“尤其是他。”扬斯知道他想的是谁,“他是一个好人,但他的心碎了。就算是最优秀的人,也会因为心碎而垮掉。”
马恩斯“嗯”了一声表示同意。“那么,我们到育婴所去是为了看什么?这位朱丽叶并不是出生在第二十层,我记得……”
“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她父亲眼下在那里工作。我想,既然我们要经过那里,自然应该去看看那个人,这样也能从另一个方面对他的女儿多一些了解。”
“请父亲做品德证人?”马恩斯笑了,“你可没办法指望能在他那里得到什么公正的观点。”
“我想你会大吃一惊的。”扬斯说,“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已经让爱丽丝做过一些调查了。她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是吗?”
“这位朱丽叶没用过任何一点休假点券。”
“这在机械部并不罕见。”马恩斯说,“那里的人经常加班。”
“她不仅不出来,也没有访客。”
“我还是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扬斯给一家上楼的人让开路。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骑在父亲的肩膀上,低着头,以免撞到上面的台阶底部。母亲走在最后,肩上挎着过夜用的行李包,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一个完美的家庭——扬斯想。新人可以代替旧人。两个换两个,正是彩票机制想要达成的目标,只不过并非次次都能如愿。
“好吧,让我和你说清楚一些。”她对马恩斯说道,“我想要找到那个女孩的父亲,盯着他的眼睛,问问他,她的女儿搬到机械部已经将近二十年了,为什么他从没有去看过女儿,一次都没有。”
她转回头看向马恩斯,发现副警长正向她皱起眉头。
“还有,为什么朱丽叶一次都没有上来看望过她的父亲?”市长又说道。
走过最上面的十几层之后,人流开始变得稀疏。每向下一步,扬斯都在为了要爬回来的这几寸高度而担心。现在还算是容易的——她提醒自己。下楼的过程,类似一根压紧的钢弹簧弹开,她是被推着向下的。扬斯想到了她那些溺水的噩梦。愚蠢的噩梦。她从没有见过能把躺倒的自己完全淹没的水。有足够多的水,让她在站立的时候都无法呼吸?这更是无稽之谈。不过就像她偶尔也会梦到从很高的地方掉落下来。这些全都是另一个时代的遗物,是一些残缺不全的碎片,会在每一个沉睡的脑子里时不时地冒出来,让人们知道: 我们不应该这样活着 。
就是这种不断向下,螺旋形的下坠,非常像深夜里将她吞没的溺水感觉。这种感觉不可阻挡、无法摆脱。就像一种重量在把她往下拉,同时还让她知道,自己再也爬不上来了。
随后,他们经过了服装区。各种颜色的工作服和她的毛线团都来自这里。染料和其他化学物质的气味飘过楼梯过道。弧形的煤渣砖墙上开了一个窗口,窗口里面是这个区边缘位置的一家小食品店。它已经被上行的人流洗劫一空。为了从刚刚得到清洁的镜头中看看外面的世界,疲惫的行人们拿光了货架上的所有东西。几名搬运工正扛着沉重的货物挤上楼梯,竭力满足这里的需求。扬斯意识到,昨天的摄像机清理还意味着一个可怕的事实:这种牺牲人命的野蛮行径不仅给活着的人带来了心理上的解脱,不仅让他们能够更清楚地看到外面的世界——它甚至还刺激了筒仓中的经济。人们突然有了旅行和贸易的理由。而且随着流言四起,几个月甚至几年不见的家人和老朋友也都纷纷相互探望,整个筒仓都被注入了活力,就像一个年迈的身体在伸展和放松关节,让血液流向肢体末端。一个老朽的东西又 活 过来了。
“市长!”
她转过身,发现马恩斯已经落后了很长一段路,几乎看不见了。她停下脚步,看着副警长匆忙追过来。
“放轻松。”马恩斯说,“你这么飞快地向下走,我要跟不上了。”
扬斯道了歉。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步伐发生了变化。
他们来到第十七层以下,也是住宅区的第二层。这时扬斯意识到她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来过这里。这里能听到年轻的双腿在楼梯上快速奔跑的“当当”声,也有动作迟缓的脚步声。为上层三分之一居民设立的小学就在育婴所的上方。从喧哗热闹的人流来看,学校一定已经停课了。扬斯能够想象,现在不会有多少孩子去上课(家长都急着带他们上去看风景);而且很多老师也根本没有心思上课。他们走过通往学校的楼梯平台。这里的地面上用粉笔画着跳格子游戏的图案,不过已经被来来往往的人踩得模糊了。有好几个小孩子正坐在楼梯平台的栏杆后面,手抱着栏杆,腿荡在栏杆外面,两只脚一前一后地晃着,能看到有的膝盖蹭破了皮。他们原先都在兴奋地高声喊嚷尖叫,一看到有大人从身边走过,他们便压低声音,变成窃窃私语。
“真高兴我们就快到了,我需要休息一下。”马恩斯说,再下一段螺旋楼梯,他们就能到育婴所了,“我只希望能见到那家伙。”
“会见到的。”扬斯说,“爱丽丝已经从我的办公室联系了他,告诉他我们要来。”
他们穿过育婴所楼梯口的人流,喘了口气。马恩斯把水壶递过来,扬斯喝了一大口,又借着水壶弯曲又有凹痕的表面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你看起来很好。”马恩斯说。
“像个市长的样子?”
他笑了。“不只是那样。”
马恩斯这样说的时候,扬斯觉得他那双苍老的棕色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亮,不过那可能只是水壶的反光——这时马恩斯正把水壶端到嘴唇边上。
“两个小时多一点就下了二十层楼。我可不推荐我们用这种速度赶路,不过我们竟然走了这么远,还是很让人高兴的。”他擦了擦胡子,抬手想把水壶塞回背包里。
“给我。”扬斯从他手里接过水壶,塞进他背包后面的网兜里,“见面的时候由我来说话。”她提醒副警长。
马恩斯举起双手,摊开手掌,仿佛是在说,他从没有过别的念头。他从扬斯身边走过,拉开一扇沉重的金属门,生锈的铰链却没有发出预料中的尖利声响。这种沉默反而吓了扬斯一跳。毕竟她早已习惯了楼梯上这些陈旧的门在开关时发出的刺耳声音。这些门就是楼梯间里的野生动物,就像书上写的那些农场里的野物一样,永远存在,不停地发出叫声。但这里的铰链被涂上了一层油,保养得当。候客室墙上的告示牌进一步加强了扬斯的这种印象。牌子上用粗体字写着“保持安静”,还配以手指挡在嘴唇前面的图案,以及张开的嘴上压着一个中间带斜杠的红圆圈。很明显,育婴所对待噪声问题是非常认真的。
“我不记得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有这么多警告。”马恩斯悄声说。
“也许你太忙了,没有注意到。”扬斯对他说。
一名护士透过玻璃窗盯住了他们。扬斯用胳膊肘杵了马恩斯一下。
“市长扬斯来见彼得·尼科尔斯。”扬斯对那个女人说道。
窗后的护士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我知道你是谁。我投了你的票。”
“哦,是啊。那么,谢谢你。”
“你们可以过来说话。”护士按了一下她办公桌上的按钮,她身旁的屋门发出一阵微弱的“嗡嗡”声。马恩斯推开门,扬斯跟着他走进另一个房间。
“请穿上这个。”
这位护士衣领上别着一枚手写名牌,上面的名字是“玛格丽特”。她将两套折叠整齐的白色长袍递给走进来的两个人。扬斯接过两件袍子,又将其中一件递给马恩斯。
“你们可以把背包放在我这里。”
扬斯无法拒绝玛格丽特的命令。她一走过那扇“嗡嗡”作响的门,就立刻感觉自己身处在这名女子的世界里。虽然玛格丽特要比她年轻许多,却还是在气势上压过了她。她把手杖靠在墙边,卸下背包,放到地上,然后一耸肩,套上长袍。马恩斯在穿长袍的时候却很费了一番力气,直到玛格丽特帮他把袖子摆在合适的位置上,他才顺利把袍子穿好。他把长袍罩在牛仔衬衫外面整理好,两只手抓住长袍腰间垂下来的布腰带,却仿佛不知道该怎样打结,直到看见扬斯把两根腰带系在一起,他才学着打了个乱七八糟的结,总算是把长袍系住了。
“怎么了?”他注意到扬斯看他的眼神,“所以我的裤子都是系扣的。我从来就没学会过打结,怎么了?”
“六十年了。”扬斯说。
玛格丽特又按下桌上的一个按钮,朝走廊指了一下。“尼科尔斯医生在育婴室。我会告诉他,你们到了。”
扬斯走在前面。马恩斯跟在她身后,向她问道:“有那么难以置信吗?”
“实际上,我觉得这很可爱。”
马恩斯哼了一声。“用这个词来形容我这个年纪的人太不合适了。”
扬斯在心里笑了一下。来到走廊尽头,她在一道双扇门前停下脚步,把门推开一道缝隙。门里的灯光很暗。她打开门,带领马恩斯走进去。这里是等候间,没什么家具,很干净。她记得在中层也有一个类似这样的育婴室。她曾经在那里陪一位朋友等待接那位朋友的孩子。这个房间有一面玻璃隔断,对面是观察间。透过玻璃能看到那里摆放着一些婴儿床和摇篮。扬斯的手垂到腰间,揉了揉那里的一个硬块。那是在她出生时就植入的避孕器,从来没有被取出过,一次也没有。到现在,它已经没用了。站在这间育婴室里,她想起了自己失去的一切,她为工作放弃的一切,为了她的那些幽灵们。
育婴室里太暗了,甚至小床上的那些新生儿是否有动静都看不出来。当然,每一个孩子出生,她都会得到报告。作为市长,她给这里的每个孩子都签署过一封祝贺信和出生证明。但那些信和文件上的名字早已随着岁月一同流走了。她几乎不记得这些孩子的父母住在哪一层,这些是他们的第一胎还是第二胎。承认这一点让她感到难过,但那些证书的确早就变成了文书工作的一部分,一种既定的流程任务。
在观察间的灯光下,能看见一个成年人的影子正在小床间移动,一个写字板的夹子和一支金属笔映着灯光,微微闪烁。那个黑影很高,步态和体型都像个上了年纪的人。他不紧不慢地走到一张小床旁边,停下脚步,似乎是在做记录,两道金属的微光结合在一起,写下一份报告。完成记录之后,那个人穿过房间,从一扇宽大的门中走出来,站到马恩斯和扬斯面前。
扬斯觉得彼得·尼科尔斯令人印象深刻。他又高又瘦,却和马恩斯不太一样。副警长一举一动都好像在不断收起又打开他那不太稳当的四肢。尼科尔斯的身材则是精瘦结实,看上去应该属于那种经常锻炼的人,就像扬斯认识的几个搬运工一样,可以一步踏上两级楼梯,而且还能让人觉得他们这样上楼梯真是再自然不过了。他的身高让他很自信。扬斯握住他伸出来的手,立刻就从他有力的动作中体会到了这一点。
“你们来了。”尼科尔斯医生只是这样简单地说道。这句陈述事实的话显得相当冷静,只流露出非常微弱的一点惊讶。他又和马恩斯握了手,但目光还是在扬斯身上,“我和你的秘书解释过,我帮不上什么忙。朱莉成为学徒已经有二十年了,那以后,我一直都没有见过她。”
“嗯,这正是我想和你谈的。”扬斯瞥了一眼铺着软垫的长凳,想象着爷爷奶奶、叔叔阿姨是如何焦急地在这里等待父母和新生儿团聚的那一刻。“我们可以坐下说吗?”
尼科尔斯医生点点头,挥手表示可以。
“我对任命官员这件事,是非常严肃的。”扬斯在医生对面坐下,开始解释,“在我这个年纪,我会认为我任命的大多数法官和法律工作者都会比我活得更久,所以我必须谨慎选择。”
“但也并非总是如此,不是吗?”尼科尔斯医生稍稍侧过头看着扬斯,他那瘦削的、精心刮过胡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是说——活得比你久。”
扬斯咽了一口唾沫。马恩斯在她旁边的长凳上动了动。
“你一定是个重视家庭的人。”扬斯改变了话题。她知道医生的这句话没有恶意,只不过又是在陈述事实,“所以你才会在做了那么久的学徒之后,选择了这样一个要求严苛的岗位。”
尼科尔斯点点头。
“那你和朱丽叶为什么没有来往?我是说,这二十年里你们没有见过一面。她可是你唯一的孩子。”
尼科尔斯略一转头,目光飘向玻璃隔断。扬斯的注意力也随着转向那里。她看到玻璃墙后面有一个人影在走动,是一名正在巡视的护士。观察间对面还有一扇门,应该是通向产房。现在可能正有一位康复中的新妈妈等待着得到她最珍贵的东西。
“我还有一个儿子。”尼科尔斯医生说。
扬斯下意识地伸手去拿包里的文件夹,但包不在她身边。她竟然忽略了这样一个细节,朱丽叶有一个兄弟。
“你不可能知道。”尼科尔斯说,他准确地察觉到了扬斯市长震惊的表情,“他没有能活下来。严格来说,他还没有出生。所以他的名额也被让给下一个了。”
“很遗憾……”
她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没有伸手去握住马恩斯的手。他们两个已经几十年没有碰过彼此了,即使是无意中的也没有,但此刻突然袭来的悲伤气氛差一点就戳破了这一层隔膜。
“他的名字本应该是尼古拉斯,是我爷爷的名字。他早产了,只有一磅八盎司
。”
医生的语气冷静而精准,却要比悲情流露更让人伤感。
“他们给他插管,把他放进恒温箱,但他还是出现了……并发症。”尼科尔斯医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朱丽叶当时十三岁。她和我们一样激动,也许你能想象,她就要有一个小弟弟了。她的母亲是一名接生护士。再过一年,她就可以离开母亲独立生活。”尼科尔斯抬起头,“对了,那不是在这个育婴所,是在我们两个都工作过的中层旧育婴所。那时我还是个实习生。”
“那朱丽叶怎么样了?”扬斯市长还是不太明白其中的关系。
“恒温箱当时出了故障。所以尼古拉斯……”医生把头转向一边,抬起手,似乎是想要遮住眼睛,不过他还是让自己镇定了下来。“很抱歉。我现在还是这么叫他。”
“没关系。”
扬斯市长握住了马恩斯副警长的手。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这样做的。医生却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或者有可能是并不在意。
“可怜的朱丽叶。”彼得摇摇头,“当时她的心完全乱了。一开始,她认为这是罗达的错。罗达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接生护士,是她创造了奇迹,给了我们的孩子一个渺茫的机会。我向朱丽叶解释了这一点,不过我想她是明白的。她只是需要一个可以发泄恨意的对象。”他向扬斯点点头,“那个年龄的女孩,你知道吧?”
“虽然我自己也觉得有点难以置信,但我的确记得那个年龄的心境。”扬斯勉强笑了笑。尼科尔斯医生也向她回以微笑。扬斯又感觉到马恩斯在捏她的手。
“等到她母亲去世,她又开始认为问题出在恒温箱上。当然,恒温箱也不是全部问题所在,主要是那种糟糕的条件,所有地方都在逐渐磨损、失灵,让整体环境不断恶化。”
“你妻子也死于并发症?”扬斯觉得,她一定是漏掉了档案中的这个细节。
“我妻子一周后自杀了。”
尼科尔斯医生恢复了那种冷漠而平静的语气。扬斯有些想弄明白——医生的疏离态度是一种应对灾难性事件的生存机制,还是一种早已形成的性格特征。
“我好像记得那件事。”马恩斯副警长说,这是他向医生做过自我介绍后说的第一句话。
“嗯,死亡证明是我自己写的。这样我就可以按照我的想法写……”
“你是说你篡改过死亡证明?”马恩斯似乎要从长凳上跳起来。扬斯几乎猜不出他要做什么,只能用力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动弹。
“违法吗?当然。我承认做过。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毫无价值的谎言。朱丽叶小时候就很聪明。她知道。正因为如此,她才……”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
“她才什么?”扬斯市长问,“做了不理智的事?”
“不是。”尼科尔斯医生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因此才选择离开,申请改变自己的所属工种,要求到下面的机械部去,作为学徒进入那里的车间。那时她还差一年才够岁数做这样的调迁申请,但我还是同意了。为她签了字。我本以为她只要下去吸两口深处的空气就会回来。我太天真了。我本以为得到一些自由会对她有好处。”
“从那以后,你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见过一次。在她母亲的葬礼上。就在她母亲去世几天之后。她自己一个人上来,参加了葬礼,给了我一个拥抱,然后又下去了。我听说,她下去就开始工作,完全没有休息。我想要和她保持联系。我在底层的育婴所有一位同事,他不时会给我一点消息。所有那些消息全都是关于她的。”
尼科尔斯停下来,笑了笑。
“知道吗,她小时候,我在她身上看到的都是她妈妈的影子。但她长大以后,却变得越来越像我了。”
“据你所知,有什么因素可能阻碍她成为筒仓的警长?或者让她不适合这个岗位?你知道这份工作都有什么要求,对吧?”
“我知道。”尼科尔斯的眼睛转向马恩斯,视线扫过马恩斯随意扎起的长袍缝隙中露出的黄铜警徽,又落在副警长凸出在腰间的手枪上。“整个筒仓里为数不多的执法人员需要一个顶头上司给他们下达命令,是这样吗?”
“差不多吧。”扬斯说。
“为什么是她?”
马恩斯清了清喉咙。“她曾经在一次案件调查中帮助过我们……”
“朱莉?她上来过?”
“不。是我们下去了。”
“她没有接受过训练。”
“我们都没有。”马恩斯说,“这更像是一种……政治岗位,一种代表公民的责任。”
“她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不会?”扬斯问。
尼科尔斯耸耸肩。“我建议你们自己去看看吧。”他站起身,“希望我能给你们多一些时间,但我真的要回去了。”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那道双扇门,“很快就会有一家人过来……”
“我明白。”扬斯也站起身,和他握了手,“非常感谢你愿意见我们。”
医生笑了。“我有得选吗?”
“当然。”
“那么,我希望能够早一点得到通知。”
他笑了,扬斯看得出他是在开玩笑,或者是尝试要开一个玩笑。和医生告别之后,他们沿着走廊回候客室去收拾东西、归还长袍。扬斯发现自己对马恩斯的提名越来越感兴趣了。一个来自底层的女人——这不应该是能让马恩斯中意的类型。一个有既往问题的人。扬斯的确在怀疑,副警长的判断是否受到了 其他 因素的影响。当马恩斯为她拉开候客室的外门时,扬斯市长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愿意和他一起下去,是不是因为 自己 的判断力也受到了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