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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她的毛衣棒针被一双一双地收在皮套中,每一双都是两根完全一样的细木棍。它们并排放在一起,如同两根纤细的腕骨被包裹在鞣干的古老皮肉中。木头和皮革。像这样的工艺品,还有在暴动和清洗中幸存下来的儿童书和木雕,就像一个又一个线索,从一代人传给下一代人,是祖先向他们使的眼色,没有丝毫恶意。每一条线索都是一个小小的暗示,告诉人们,曾经存在过一个远非现在所能比拟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建筑物耸立在地面上,就像那些灰败枯槁的山丘后面摇摇欲坠的废墟。

扬斯市长考虑再三,终于选出一对棒针。她总是挑选得很仔细,做出正确的判断至关重要。针太小,编织就会很困难,织出的毛衣也又紧又勒。而如果针太大,毛衣上就全都是过大的洞眼,经纬线都很松散,甚至可以透过毛衣直接看到对面。

做出选择以后,扬斯从这段鞣干的“小臂”中取出两根木制的“骨头”,又拿过那个大棉线球。很难相信,她要仅凭双手,从那一大团纠缠在一起的纤维中整理出某种秩序,让它们能够被使用。她找到线头,想要厘清毛线是怎么绞成现在这样的。现在,她的毛衣仍然只不过是一团乱麻和一个构想。再向前追溯,它则是一团团白亮的棉花纤维,种植在农场的泥土里,生长,被摘下来,清洗干净,拧成细长的线绳。更早以前,这些棉花的本质还可以追溯到那些安息在农场土壤中的灵魂。他们用自己的血肉喂养作物的根茎。作物地面以上的部分则一直被明亮的生长灯炙烤着。

扬斯为自己的病态想法摇了摇头。她的年纪越大,就越容易想到死亡。现在她的每一次思考到最后,总是死亡。

她小心翼翼地把棉线一端绕在一根棒针的针尖上,用手指搭出一张三角形的网。针尖穿过这个三角形,把棉线带过去。这是她最喜欢的部分——穿线。她喜欢开始,织出第一行,无中生有。她的手知道该做什么,所以她可以从容地抬起头,看一看晨风吹过山坡,带走一团团尘土。今天乌云密布,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许多黑沉沉的云团压向地面,就像忧心忡忡的父母,看着地上那些被风吹起的沙尘旋涡。而这些小旋涡则像大笑的孩子一样翻滚着、旋转着,向山下奔去,沿着洼地和山谷,冲向一道巨大的沟壑。在那里,两座山丘挤在一起,合为一体。在那里,扬斯看到一团团灰尘洒落在一对死尸上,来自于尘土的两个人在风沙的嬉闹中化为幽灵,原本真实而活泼的孩子们又变成梦境和流散的薄雾。

扬斯市长将脊背靠回在她那把褪色的塑料椅子上,看着变幻无常的风在筒仓外令人生畏的世界中肆意飞舞。她的手把棉线编织成一排又一排经纬交错的图样,只需偶尔瞥一眼就能确保这些图样不出差错。那些沙尘成片地扑向筒仓的摄像头,每一次对摄像头的冲击都会让她心生畏惧,仿佛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打击。实际上,这种模糊的尘埃造成的伤害是很难被观察到的,尤其是在镜头刚刚被清洁之后的这一天。镜片上的每一点灰尘都是一种亵渎,如同一个肮脏的人碰了纯洁的东西。扬斯还记得那种感觉。经过了六十年,她有时也会想——这些镜片上的尘垢和为了清洁它们而必须让人们牺牲生命——这两者到底是哪一样更加让她痛苦?

“长官?”

扬斯市长转过身,视线离开那些死气沉沉的山丘,还有山坡上她刚去世的警长,看到副警长马恩斯正站在自己身边。

“什么事,马恩斯?”

“这是你要的。”

马恩斯在自助餐厅的桌子上放下三个马尼拉文件夹 ,沿着桌面推给市长。文件夹从昨晚清洁庆祝活动留下的食物碎屑和果汁污渍中间滑过来。扬斯把编织工作放到身旁,不情愿地伸手去拿文件夹。现在她只希望能多一点独处的时间,安静地看着成排的棉线结变成一件有模有样的东西。干干净净的日出画面让她感到平静与安宁,她只想要享受一下这种感觉,在经年累月的污垢重新将它覆盖之前,在筒仓上层的其他人醒来之前。很快,那些人就会将良心上的污渍和眼睛里的睡意一同抹掉,走上来,聚集在她周围,坐进自己的塑料椅子里,观赏这些镜头中的风景。

但无论她有多么不希望被打扰,职责还是在召唤她:她是自愿当上市长的,而筒仓需要一位警长。于是,扬斯把自己的需求和欲望推在一边,拿起放在腿上的文件夹,掂了掂,抬手抚摸着第一个文件夹的封面,带着一种介于痛苦和认命之间的感觉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背看上去又干又皱,就像文件夹中露出来的玉米浆纸一样。她瞥了一眼马恩斯副警长,副警长的胡子几乎全白了,只夹杂着不多的几根黑胡子。她还记得马恩斯胡子全黑时的样子,那时这位副警长又高又瘦的身子充满了年轻人的旺盛精力,远远不是今天这样憔悴无力的样子。今天,他看上去还是很英俊,但这只是因为扬斯很久以前就认识他,只是因为扬斯这双老眼睛还记得他很久以前的样子。

“你知道,”她对马恩斯说,“我们这次可以做些不一样的事情。你可以让我提升你为警长,然后雇个副手,好好处理这件事。”

马恩斯笑了。“我当副警长的时间几乎和你当市长的时间一样长,长官。现在我对其他事情都没有兴趣,只是在等死罢了。”

扬斯点了点头。她喜欢马恩斯在自己身边的原因之一就是这家伙脑子里的想法比她还黑暗,相形之下,她的思想里似乎还有一点灰色的闪光点。“恐怕那一天对我们两个都不算远了。”她说道。

“千真万确。我从没想过会有那么多人死在我前面。不过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大的罪过,不应该比你活得更久。”马恩斯揉了揉胡子,审视着外面的景象。扬斯对他笑了一下,打开最上面的文件夹,研究起第一份简历。

“这三个候选人都不错,”马恩斯说,“都符合你的要求。我也很高兴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合作。如果是我,就选中间那个。她叫朱丽叶,在机械部工作。不经常上来,但我和霍斯顿……”马恩斯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扬斯瞥了一眼,发现她的副警长将目光悄悄移向了山丘中那道黑色的沟壑。感觉到市长的目光,马恩斯急忙用一只拳头抵在嘴上,假装咳嗽了一下。

“抱歉,”他说,“我和你说过,几年前警长和我在下面处理过一起凶杀案。这个朱丽叶——对了,我想她更喜欢人们叫她朱莉——正经是一个厉害角色,锋芒犀利得就像一根钉子,很善于发现细节,懂得如何与人打交道,既有外交手腕,又知道该在什么地方坚持。她在那件案子上给了我们很大帮助。我觉得她从没有到过八十层以上的地方。她显然很喜欢待在很深的地方,这种人很少见。”

扬斯翻看了一下朱丽叶的文件,逐一查阅了她的家谱、财务记录、目前的工资点券水平。她以优异成绩被任命为工长,从没有抽过彩票。

“从来没有结过婚?”扬斯问。

“没有。个性有点像个男孩子。知道吗?她是用大扳钳的。我们在那里待了一周,看到了那里的男人们对她的态度。她完全可以从那些男孩子里面挑一个,但她没有。她给别人的印象就是总喜欢一个人单干。”

“看起来,她确实给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扬斯说。她立刻就开始为自己的这句话感到后悔。她讨厌自己说话时那种嫉妒的语气。

马恩斯把身体的重心移到另一只脚上。“好了,市长,你是了解我的。我总是在寻找候选人。以防我会被提拔。”

扬斯微微一笑。“另外两个呢?”她看了一下另外两份简历上的名字,一边思忖着一个底层人会不会是好选择。也有可能,她是在担心马恩斯对这个女孩有着过分的迷恋。她认识第一个文件夹里的名字——彼得·比林斯,在下面几层的司法部工作,现在的职务是书记员或法官学徒。

“长官?老实说,之所以加上这两个人,只是为了让这次遴选看起来更公平。我说过,我会和他们合作,但我觉得朱莉才是你的女孩。我们很久没有姑娘当警长了。如果进行选举,她也会成为一个受欢迎的人选。”

“但这不是我们选择警长的理由,”扬斯说,“不管我们选谁,他很可能在我们都离世以后还会在这个位置上做很长时间——”说到这里,她停住了,因为她回忆起自己曾经说过同样的话——在霍斯顿被选中的时候。

扬斯合上文件夹,把注意力重新转到墙壁屏幕上。这时山丘脚下形成了一股小型的龙卷风,聚集起的灰尘在气流的抽打中形成了一种有组织的狂乱形态,逐渐从一小股风沙的卷须胀大成为一个圆锥形,势头越来越强。圆锥形的尖端立在地面上,一边摇摆,一边旋转,就像小孩子玩的陀螺,逐渐向摄像机这边靠过来。虽然清晨的阳光还很暗淡,但照在刚刚擦干净的摄像机镜头上,却也泛起了一片闪耀的光泽。

“我想,我们应该去看看她。”扬斯最后说道。她把文件夹放在膝盖上,羊皮纸卷一样的手指拨弄着玉米浆纸的粗糙边缘。

“我倒是觉得,我们应该让她到这里来。像以前一样在你的办公室接受面试。下去找她要走很远,回到上面来的路就更远了。”

“真的很感谢你的关心,副警长。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到过四十层以下了。我不能用膝盖当借口就不去看我的人民——”市长停住话头。那股沙尘龙卷风摇晃着转了个弯,径直向他们扑来,变得越来越大——摄像机的广角镜头将它扭曲成一种诡异的样子,看上去要比实际上更加巨大和凶猛。这时,它吞噬了摄像机阵列,让整个餐厅暂时陷入一片昏暗。等到它离开摄像机,重新出现在休息室的屏幕上,镜头中的世界蒙上了薄薄的一层脏污。

“真是该死。”马恩斯副警长咬牙切齿地说道。他把手按在手枪上,旧皮革枪套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扬斯不由得开始想象这位年迈的副警长在那片灰暗的风景中,迈着两条瘦腿追逐那阵风,同时不断将子弹打进一团渐渐消散的沙尘里。

他们两个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端详着遭到污损的风景。终于,扬斯又说道:“这次下去和选择警长无关,马恩斯,也不是为了去拉票。就我所知,我在下次选举中也不会有对手。所以我们下去不是为了造势,轻装简行就好,不要搞出什么动静。我想要 看看 我的人民,而不是被他们看到。”她转头看向马恩斯,发现马恩斯也在看着她,“只是为了我自己,马恩斯,算是一种逃离现实吧。”

说完,她又转回视线,继续去看风景。

“有时候……有时候我只是觉得,我在上面的时间太长了。我们两个都是。我觉得我们在 任何地方 待的时间都太长了……”

清晨的脚步声在螺旋楼梯上响起,让市长闭住了嘴。餐厅中的两个人同时转向那个代表生命、代表一天醒来的声音。扬斯知道,现在应该把那些关于死亡的画面从脑海中赶出去了。或者至少要暂时把它们埋起来。

“我们下去,好好看看这个朱丽叶,你和我。因为有时候,坐在这里,看着这个世界强迫我们所做的一切——这只会深深地刺痛我,马恩斯。它一直刺穿了我的心。”

早餐后,他们在霍斯顿的旧办公室见面。一天前霍斯顿就走了,但扬斯仍然认为这里是属于他的。现在改变对这个房间的看法对于这位市长来说还太早。她站在两张桌子和旧文件柜前面,凝视着空荡荡的牢房。马恩斯副警长正在给特里下达最后的命令。特里是技术部一名魁梧的保安,马恩斯和霍斯顿去办案的时候,经常就由他守在这里。在特里身后,还站着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神情认真的女孩。她的名字叫玛尔夏,有着一头黑发和一双明亮的眼睛,是技术部的一名学徒。她可以算是特里的学徒。筒仓里大约一半的工人都有这样一个学徒跟班。他们的年龄从12岁到20岁不等,就像海绵一样吸收前辈的经验教训和技术知识,让筒仓能至少再维持一代人的运转。

马恩斯副警长提醒特里,人们在摄像镜头被擦干净以后会变得多么吵闹。紧张的气氛一旦放松,人们就都会想放纵一下。至少在随后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会以为什么都能干。

其实副警长用不着这样叮嘱,隔壁房间里的狂欢声透过紧闭的屋门也能听得见。上面四十层的大多数居民都挤进了餐厅和休息室。今天会有几百人从中层和下层上来请假,递交休假单,只为了好好看一看重新变清晰的外部世界。这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一次朝圣之旅。有些人每隔几年才能上来一次,在屏幕前站一个小时,嘟囔着说外面看起来还是自己记忆中的样子,然后就把他们的孩子赶下楼梯,和涌上来的人群不停地发生冲撞。

特里得到了钥匙和一枚临时徽章。马恩斯又检查了一下步话机的电池,确定办公室设备的音量已经调高;然后检查一遍配枪;最后和特里握手,祝他好运。扬斯感觉到他们差不多该走了,便转身离开空牢房,向特里说了声再见,又向玛尔夏点点头,跟随马恩斯走出办公室门。

“你觉得在摄像机刚刚清洁完的时候离开没问题吗?”他们走出餐厅时,扬斯问道。她知道今天晚上的顶层会有多么混乱,人群会有多暴躁。现在把副警长拉去做一件几乎算得上自私的事情,似乎不太合时宜。

“你在开玩笑吗?这正是我需要的。我需要离开一下。”马恩斯向墙上的屏幕瞥了一眼,不过人群已经将屏幕挡住了,“我到现在都搞不清楚霍斯顿是怎么想的,不明白他为什么从没有和我提过他脑子里的那些事情。也许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我就不会在办公室里感觉到他了。而现在,我在那个房间里几乎要无法呼吸了。”

扬斯一边思考副警长的话,一边挤过人潮汹涌的自助餐厅。人们举着塑料杯,杯中的混合果汁泼洒得到处都是。她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私酿酒精的味道,但她没有理会。人们都祝她一切顺利,请她多加保重,承诺下次选举一定会投她一票。他们几乎没有告诉任何人要下去的事情,但关于这次出行的消息泄露出去的速度比掺了烈酒的果汁上头的速度还快。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一次充满善意的访问,一场竞选拉票活动。那些年轻的筒仓居民的记忆中,警长一直是霍斯顿。不过现在他们已经在向马恩斯敬礼,称呼他为“警长”了。只有那些眼角有鱼尾纹的人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们向这两个穿过餐厅的人点头致意,祝这两个人能够有另一种说不出口的好运。 让我们能维持下去, 他们在用眼神说话, 让我们的孩子活得像我们一样久。不要让这里崩溃,至少现在还不要。

扬斯一直在这种压力下生活着,这要比她的膝盖更让她感到吃力和难熬。她一声不吭地向中央楼梯井走去。有几个人呼喊着要她发表演讲,不过这些零星的声音没有得到多数人的响应,没有形成人群共同的呼声,这让她感到宽慰。她现在能说些什么呢?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都还存在?甚至她连自己是怎么编织的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只要一个一个地打结,只要结打对了,毛衣或者其他东西就会出现?那么她要不要告诉他们,只要剪一下,一切就都会分崩离析?只要剪一下,你就可以不停地揪扯,把一件好好的衣服弄成一团乱麻。他们真的指望她清楚这一切?她清楚的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循规蹈矩,而且年复一年,这种办法一直都还算有效。

因为她不明白是什么维系了这一切,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心情进行庆祝。他们是因为感到安全了,才会喝酒,才会大喊大叫的吗?因为他们暂时被命运饶过了,没有出去清洁镜头?她的人民在欢呼,因为一个好人、她的朋友和工作搭档离开了,不再和她一同努力确保所有这些人活下来,而是躺倒在山丘上他的妻子身边,死去了。如果扬斯要发表演讲,如果不是有很多话都不能说,那么她会告诉这些人:两个最好的人自愿出去清理了摄像头,而对于剩下的这许多人,这又意味着什么?

现在不是发表演讲的时候。也不是喝酒和寻欢作乐的时候。现在应该做的是安静地沉思。这也是扬斯知道自己需要离开的原因之一。很多事都改变了。不是因为这一天改变的,而是经历了多年的积累。对此,她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清楚。也许下面物资部的麦克莱恩老太太能看清楚这一切。只有活得很久的人才能明白这件事,现在扬斯也做到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双脚已经无法跟上这个快速变动的世界。扬斯市长知道,时间很快就会把她完全甩在后面。她最大的恐惧,虽然无法宣之于口,却是她每天都能感觉到的——没有了她,他们这个蹒跚前行的世界可能也走不了多远了。 ykcNTJUKabxRWKa+Q64a73wzZ2F0CssIzqdopu5xmMT6uCaevJqfRG/RZJ/BQnZ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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