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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米芾(中)
流水不染尘

世传米芾有“洁疾”,他有非常严重的洁癖。清代邓石如做过一副对联“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用来形容米芾特别适合。米芾平时洗手不用水盆,因为他觉得水在洗手的过程中已经变脏了,他让婢女拿着长柄水斗倒水洗手,洗完手也不用毛巾擦,等风吹干。一次有人帮忙拿了一下他的朝靴,米芾感觉非常不舒服,回到家里拼命清洗靴子,最后竟然都洗出了洞,不能穿了。

米芾的女儿到了嫁人的年纪,正好有人介绍了一个家在建康的年轻人,名叫段拂,字去尘。米芾说:“既名‘拂’,又叫‘去尘’,真是我的好女婿。”于是就把女儿嫁给了他。纵观整个中国艺术史,米芾的洁癖恐怕只有倪瓒能跟他一较高下了。

比起生活上的讲究,米芾做官就比较随意。在神宗、哲宗和徽宗三朝,新旧两党斗得昏天黑地,北宋的朝堂变成了凶险血腥的擂台,几乎所有的官员都自动分为两组,磨刀霍霍,剑拔弩张,时刻都在寻找机会给对方最致命的一击。米芾却成了最特殊的那个人,没有任何一方视他为攻击目标,也没有任何一方拉拢他作为自己的党羽,他就像空气一样在充满险恶的北宋官场里自由自在地穿梭,活得那叫一个潇洒。

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49岁的米芾由涟水军使改任蔡河拨发。宋朝在省一级行政单位(当时叫作“路”)设立帅、漕、宪、仓四司,“蔡河拨发”就属于漕司,负责漕运。这个工作 “事少钱多离家近”,属于典型的肥差,米芾有大把的时间跟他那些书画朋友畅谈文艺。

对待书画,米芾在《画史》中有一段非常达观的表述,他说:“书画不可论价,士人难以货取,所以通书画博易,自是雅致。今人收一物与性命俱,大可笑。人生适目之事,看久即厌,时易新玩,两适其欲,乃是达者!”但是我们千万不要随意相信他的话,言行不一是米芾的一贯作风。

当时米芾在真州(今江苏仪征)做官,根据明代蒋一葵在《尧山堂外纪》记载,有一次蔡京的长子蔡攸坐船路过真州,米芾上船拜谒。知道米芾是大行家,蔡攸就把自己所藏的王羲之的《王略帖》拿出来显摆。米芾一看目瞪口呆,马上要去用自己收藏的画来交换,蔡攸不愿意换,面露难色。谁知米芾立即登上船舷大呼:“若不见从,某即投此江死矣。”并做投水状。蔡攸一看都要出人命了,没有办法只能答应交换。

宋人周辉在《清波杂志》中也有记载,米芾酷爱书画,他从别人那里借来古画,自己临摹装裱做一份赝品,最后把两份一起摆在主人面前,让人家自行挑选,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他作假的水平非常高,几乎不可辨识,所以原主人经常选错。他就用这个办法,鱼目混珠,骗到了很多古代真迹,以至于他的朋友都看不下去了。

杨杰做过米芾的长官,米芾常用石头引诱杨杰,后来两人变成朋友。周紫芝在《竹坡诗话》中记载,有一次米芾去到杨杰那里,盘桓数日。有一天,杨杰准备了普通的鱼肉,但是故意骗米芾说“今日为君作河豚”。河豚有剧毒,如果在烹饪的过程中处理不当,特别容易吃死人。米芾害怕不敢吃,最后杨杰笑道:“公可无疑,此赝本耳。”这可是杨杰多次上当之后,做出的一点无奈的“报复”。

当然,一贯巧取豪夺的米芾也有被人捷足先登的时候。北宋元符三年(1100),米芾50岁,蔡京的儿子蔡绦在《铁围山丛谈》中记录了这一年发生的一件事。有一天蔡京坐船出门,米芾跟贺铸前来看望他。贺铸就是写《青玉案》(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北宋著名词人。这个时候,来了一个不怀好意的 “恶客”,上来就叫板蔡京:“都说你的大字举世无双,但是我觉得不过像被灯烛放大的影子,人怎么可能用椽子一样的大笔写字呢?”蔡京表示可以当面展示给他看。米芾跟贺铸一听,也来了精神,表示愿意一起做围观群众。等吃完了饭,磨好了墨,蔡京叫人取笔过来。这时候左右人拿出六七支笔,每一支都大如椽臂,三人看见都非常吃惊。只见蔡京在两张绢上写了“龟山”两个大字。就在墨迹未干的时候,贺铸假装上前帮忙张开绢,结果乘人不备,卷起两张作品夺路而走。米芾看见被人占了先机,大怒,此后跟贺铸绝交很多年才又和好。《宣和画谱》中也记录蔡京曾经书写过“龟山”二字,所以这个故事应该比较可靠。

米芾也有待人非常真诚的一面。比如宋人笔记《清波杂志》记载:“又一日,米回人书,亲旧有密于窗隙窥其写至‘芾再拜’,即放笔于案,整襟端下两拜。”人人都明白,信札中“再拜、顿首”这样的词仅仅是为了表示礼貌和尊敬,只有米芾觉得应该把它落到实处,也正是因为如此,不论什么人见到米芾,比如苏轼和蔡京,都能把他视为知己。

北宋建中靖国元年(1101),米芾51岁。正月的时候,前一年扶赵佶上位的向太后病死,米芾非常积极地写了《向太后挽词》,这是米芾传世作品中极为少见的小楷,字字清秀,从容自然,他努力地收敛着自己的个性,丝毫没有做作的气息,算是难得的精品。米芾还有一些其他小字作品传世,比如在《褚遂良摹〈兰亭序〉》后面的跋文,但是更偏行书一些。

一个书法家的书写习惯跟他最初受到的书法教育有很大关系。比如苏轼兄弟从小写字枕腕,所以苏轼写大一点的字都要枕腕。而米芾入门时是在墙壁上悬肘写颜体大字,所以米芾特别强调写字要悬肘,即使写很小的字也要悬肘。

蔡京的大字《面壁之塔碑》

米芾 《向太后挽词帖》

米芾 《褚遂良摹〈兰亭序〉》跋文

宋人笔记《梁溪漫志》记载,当时的名士陈伯修和陈昱父子都是米芾的拥趸,尤其是儿子陈昱一直学习米芾的书法。有一天米芾去他们家,父亲陈伯修大喜过望,忙命陈昱出来拜见,米芾就让陈昱当面展示一下书法水平。看到陈昱写字以手腕着纸,就说:“以腕着纸,则笔端有指力无臂力也。”应该提起笔来写,陈昱问:“提笔亦可作小楷乎?”米芾笑而不答,让人取来纸笔,用提笔的方法写了一篇小楷《进黼扆赞表》,笔画端谨,字如蝇头,而位置规模跟大字一般不二。陈氏父子相顾叹服,更加敬佩,于是就向米芾请教方法,米芾说:“此无他,惟自今已往每作字时不可一字不提笔,久久当自熟矣。”也就是说,米芾不论大字小字都提倡悬肘悬腕书写。

也正是因为长期悬肘书写,米芾才说自己是“刷”字。《海岳名言》记载了他跟赵佶的一段对话:“米芾以书学博士召对,上问本朝以书名世者凡数人,海岳各以其人对,曰:‘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上复问:‘卿书如何?’对曰:‘臣书刷字。’”这段对话也是书法史上的一段佳话,虽然米芾对其他人的解读有些牵强,甚至有刻意贬低的意味,但是对自己“刷字”的评价倒还算准确,手臂不着纸,确实像“刷字”。宋人倪思在《经鉏堂杂志》中也有类似表述:“本朝字书惟东坡、鲁直、元章。然东坡多卧笔,鲁直多纵笔,元章多曳笔。”

五月,51岁的米芾在真州见到了从海南岛北归的苏轼,多年未见的两人一起在此盘桓了多日。这期间苏轼发病,米芾精心照料,还给苏轼送来麦门冬饮子,于是苏轼写下《睡起闻米元章冒热到东园送麦门冬饮子》这首诗。苏轼病情稍有缓解后,便立即启程去常州。同年七月二十八日,苏轼病逝,十七天后的中秋节,米芾得到苏轼去世的噩耗后十分悲痛,于是写了五首挽诗。

即便伤怀如此,米芾也没有忘记将苏轼之前借去的一方砚台要回,拿走米芾的砚台简直就是要他的命。听说苏轼生前还嘱咐儿子把这方砚台作为自己的陪葬,吓得米芾赶紧索回。米芾一生爱砚如命,据说他曾经花五百两黄金购得李煜收藏的砚台,后来不幸丢失,米芾赋诗:“砚山不可见,我诗徒叹息。唯有玉蟾蜍,向予频泪滴。”他还写出了中国第一部《砚史》。

讨回砚台后,米芾顺手写了一张字,就是今天我们看到的《紫金研帖》。此帖纸本墨书,纵28.2厘米,横39.7厘米,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正文是:“苏子瞻携吾紫金研去,嘱其子入棺。吾今得之,不以敛。传世之物,岂可与清净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哉。”

在《紫金研帖》中我们看到,51岁的米芾终于呈现出我们熟悉的样子。经历成熟期之后的米芾运笔很慢,多数笔画凝重苍茫且字字独立,但是他特别注意字与字之间的衔接和呼应,所以《紫金研帖》全篇气韵不断,整体稳重高古,是米芾中晚年典型的作品。可以看出米芾在50岁左右的时候,书风发生了一次重大转变。

米芾 《紫金研帖》

米芾在《海岳名言》中记录了这次书风的转变,他说:“壮岁未能立家,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米芾从来不提外人对他的点拨和指导,如同一切都是他自己领悟到的一样。他有时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我们要透过重重掩饰才能看清他。

其实,就像他从学唐改到学晋是受到了苏轼的指点一样,米芾书风的这次转变是受到了钱穆父的点拨(应该是在米芾50岁之前)。明代董其昌在《容台集》中指出:“米元章书,沉着痛快,直夺晋人之神。少壮未能立家,一一规模古帖,及钱穆父诃其刻画太甚,当以势为主,乃大悟,脱尽本家笔,自出机杼,如禅家悟后,拆肉还母,拆骨还父,呵佛骂祖,面目非故。”大意是只有抛弃并且唾弃过去,才能奔向一个全新自在的未来。钱穆父批评米芾点画结字不能脱离晋人的窠臼,劝他放弃那些对细枝末节的关注,以营造书法作品章法的气势为主,只有从“势”上下功夫,才能自成一家,米芾也确实受益于这次指点。尽管钱穆父不是以书名世,如今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但黄庭坚和米芾在书法瓶颈期都曾受益于他的指点,他确实是一个眼光独到的人,也是对中国书法史有着重要影响的人。

从此,米芾的书法创作势头一发而不可收。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52岁的米芾写出《研山铭》。《研山铭》纵36厘米,横138厘米,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这幅作品是米芾在澄心堂纸上写的39个行书大字,用笔刚健、气势奔腾。米芾晚年书法结字偏旁硕大,彻底抛弃隶书以来汉字左让右的原则;竖笔弯曲有力的特点也很个性化。米芾书法的标志特征在此帖中几乎全部呈现。

大概也是在这一年,米芾又写出了《晓行巴峡》,这幅字可以算是米芾的代表作,内容是王维的诗,但只有拓片传世。在这幅作品中他的笔法、结字、谋篇都达到了巅峰状态,米芾曾说书法要“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在此都表现得恰到好处。这幅字兼顾到了细节刻画和整体气势的统一,是他难得的大字行书作品。

宋徽宗崇宁二年(1103),53岁的米芾终于时来运转。多年担任地方官的他终于回到京城任太常博士。赵佶当然听过米芾的大名,于是他就叫米芾过来,想考察一下他的水平。

米芾 《研山铭》

米芾 《晓行巴峡》(局部)

关于米芾和赵佶的第一次会面,宋人笔记《钱氏私志》有比较详细的记载。赵佶命人在瑶林殿布置了白绢的屏风,并且准备了玛瑙的砚台、李廷珪的墨、象牙的毛笔,让米芾书写《周官篇》,并且安排一个叫梁守道的人相伴。赵佶自己则躲在帘子后面暗中观察。只见米芾反系袍袖,爬高跳跃,54岁的他身体非常矫健,并且落笔如云,龙蛇飞动,写得非常卖力。当他听说官家就在帘子后面时,就回过头对着帘子大声说:“奇绝,陛下。”

当然,另有传言说,米芾当时喊的是“一洗二王恶札,照耀皇宋万古”。如果米芾真的说过这句话,那首先说明他又开始像对待唐人一样对待晋人,另外也说明他的情商是非常高的,这句话看似是对自己书法的夸耀,其实也暗含对赵佶瘦金体的吹捧,因为赵佶的字距离“二王”也比较远。米芾这么含蓄委婉、不露声色的吹捧让赵佶非常高兴,于是就把在场的文房用具全部赏赐给米芾,并且不久就让米芾做了书学博士,主要工作就是陪着赵佶玩。

米芾跟赵佶从来不见外。话说有一天,赵佶与蔡京讨论艮岳中的书画装饰,召米芾进宫在一个大屏风上写字,米芾相中了赵佶的砚台,就对赵佶说:“此研经赐臣芾濡染,不堪复以进御,取进止。”——这个砚台已经被我污染,不适合再让官家您用了,就赐给我吧!赵佶大笑,就赐给了他。于是米芾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地捧起砚台往外走,全不顾砚台里面的墨浸透袍袖。赵佶看后便对蔡京说:“颠名不虚得也。”——米颠这个名字不是白叫的呀。蔡京赶紧说:“芾人品诚高,所谓不可无一,不可有二者也。”可以看出,米芾跟蔡京、赵佶的关系不一般,当有人弹劾米芾没大没小,过于放肆时,赵佶还为他辩护“俊人不可以礼法拘”。

不过米芾也有被人骗砚台的时候。据说有一天,米芾跟朋友周仁熟炫耀说:“我得了一方砚台,非世间物,等我给你瞧瞧。”周仁熟故意激将米芾:“您得到的那些东西我都看过,好坏都有,您就是能吹牛。”米芾一生气就去取砚台出来,周仁熟知道米芾有洁癖,特地去洗了两遍手。米芾一看他这么恭敬,非常高兴,就把砚台拿给他看,周仁熟看了之后说:“看着是不错,不知道发墨怎么样?”米芾就叫人取水研墨,水半天没到,周仁熟就着急,直接吐口水在上面磨墨。米芾一看脸色大变,非常生气地说:“你为啥开始恭敬,现在放肆,砚台都被你污染了,我不能再用了,你拿走。”周仁熟就高高兴兴地把砚台拿回了家,他就是把准了米芾的脉。

宋徽宗崇宁三年(1104),米芾54岁,他由书学博士改任无为知军。第二年,因为在无为军任上拜石头,55岁的米芾遭言官弹劾被罢免。

但是过了一年多,也就是崇宁五年(1106),米芾又被复官为书画博士,不久甚至晋升为礼部员外郎,相当于现在的副司长。所以米芾写了一封《复官帖》来说明这件事情,可以看出米芾对自己官衔的升降稀里糊涂,好像当官的是别人一样。这幅字书写得也相当随意,不拘一格,信手挥就,是典型的草稿型作品。

米芾当上礼部员外郎这件事,让那些经正经科举上来的士人们看不下去了——我们十年寒窗,寒毡坐透,铁砚磨穿,才好不容易跻身士大夫行列,这个米芾就凭着恩荫入仕,凭着每天陪着皇帝玩玩就做起了员外郎,这还了得。

在古代,言官系统一直是政府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负责维持朝廷的司法和纲纪,行使监督权。汉朝有侍御史,宋朝有御史台、知谏院,明朝有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他们都有风闻奏事权,还有骂人豁免权,即使骂错了也不用道歉,更不会被惩罚,历史上皇帝杀大臣的事情不少,但是很少有皇帝杀言官,因为言官的职责就是进谏,要是敢杀言官,那就等于写了一个纸条贴脸上——我就是昏君。北宋的言官尤其凶狠。当他们把矛头对准米芾的时候,那谁也救不了米芾,言官们认为“芾出身冗浊(没有功名),冒玷兹选,无以训示四方”。所以米芾被贬为知淮阳军。

米芾倒也不在意,从容是米芾的一个优点,他还写下自己的《座右铭》:“进退有命,去就有义。仕宦有守,远耻有礼。翔而后集,色斯举矣!”

米芾 《复官帖》 ZGmfIDJirIOBwpPyUVb3vcxRbiy4O/wzJbCDC53Kz/cd6Q9NR77PzZS/okcLc3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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