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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中华民族历史悠久孕育了灿烂的民族文化。文化是民族的命脉,坚实的文化内核是中华民族能够长久存在的原因。我们无数次历尽劫难后又浴火重生,就是因为我们的文化基因能够在艺术中一直延续,从未中断。

《一看就懂的中国艺术史》是一部关于传承中国文化艺术的专著,它视角广、跨度长,并且结合历史背景讲述,让中国艺术穿越时间,严肃但不枯燥地展示在读者面前。

然而,中国艺术的历史之长久、内涵之深厚、记录之浩瀚,绝非一人一时所能穷极,必有疏漏之处。且本人能力有限,对某些领域的研究还不够深入,其间谬误之处肯定也不在少数。盼望读者朋友的指正,我将不胜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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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米芾(上)
少年多轻狂

北宋仁宗皇祐三年(1051) ,米芾出生。在宋四家中,米芾的年龄最小,比蔡襄小39岁,比苏轼小15岁,比黄庭坚小6岁。米芾最初的名字叫作“黻”(黻冕:古代祭服),字元章。他的号很多,比如襄阳漫士、海岳外史等,因为他出生在襄阳,所以世称“米襄阳”;后来做过礼部员外郎,所以又被称为“米南宫”,这些都是史籍上经常出现的名字。

如果把中国历史上的书法家按照刻苦程度排序,米芾应该可以进入前十名。他7岁学书,启蒙老师是襄阳书法家罗让。米芾说过“一日不书便觉思涩,想古人未尝片时废书也”,超乎寻常的勤奋与近乎苛求的完美主义在他的书法学习过程中起到了关键而积极的作用。

米芾晚年的时候模仿怀素写了一篇叫《自叙》的文章,他在里面介绍了自己学习书法的历程。他在七八岁的时候便开始学习书法。一开始在墙壁上书写颜真卿的楷书大字,每一个字都写到一张纸那么大,他发现颜真卿的字不适合书写手札,于是开始转学柳公权,因为柳公权结字紧密。后来,他得知柳公权学的是欧阳询,于是改学欧体。学久了,发现欧体排列过于工整,像印刷体一样,就转而学习更加灵动的褚(遂良)体。他学习褚遂良的时间最久,后来也临摹过段季展的字,用笔可以做到八面出锋。

米芾早年学习书法的对象主要是唐朝诸家,其中受褚遂良影响最大,这并非偶然。在唐代所有的顶级书法家中,褚遂良的字最“活”,比如在《大字阴符经》中,他用笔变化丰富,字的结体自由生动,这跟米芾的性格更加贴近。米芾曾经赞赏褚遂良,说其字“如熟驭阵马,举动随人,而别有一种骄色”。

十几岁的米芾在襄阳城每天苦练书法,对科举功名从不上心。米芾的母亲阎氏和宋英宗的皇后高滔滔是好朋友。宋治平四年(1067),米芾随母亲离开襄阳来到东京汴梁,侍奉当时还是皇后的高滔滔,同年,高滔滔成了太后。

第二年,18岁的米芾受惠于母亲与太后的关系入仕为官,担任秘书省校书郎。很多史料都对此直言不讳,比如《全宋词》以及翁方纲的《米海岳年谱》都说:“黻以母侍宣仁后藩邸,恩补秘书省校书郎。”这一年,21岁的宋神宗刚继位不久,正准备打造一个全新的大宋盛世,需要真正能做事情的人。秘书省是重要的官员上升通道,对米芾这样“走后门”的恩荫小官,神宗看着碍眼。所以两年后,他直接把米芾踢出京城,让他担任临桂尉。就这样,20岁的米芾来到了广西桂林,在这里一干就是五年。

神宗熙宁八年(1075),25岁的米芾终于改任长沙掾,他在这里一任职便是七年。元丰五年(1082),米芾32岁,他卸任长沙掾返回京城。在回程的路上,米芾顺便去金陵拜访了王安石,去黄州拜访了苏东坡。

尽管后来的《独醒杂志》记录说他表现得非常清高,从不巴结权贵,见到王安石和苏轼并不执弟子礼。“平生不录一篇投王公贵人,遇知己索一二篇则以往。元丰中至金陵,识王介甫;过黄州,识苏子瞻。皆不执弟子礼,特敬前辈而已。”

但米芾还是非常重视跟苏轼的会面,因为就在前一年,米芾在惠州见到了苏轼的一篇书法,笔法遒劲有力,他自己也忍不住在后面写上一段,满足爱好者的心意。他后来在《书海月赞跋》中记录了这件事:“元丰四年,余至惠州,访天竺净惠师。见其堂张《海月辨公真像》,坡公赞于其上,书法遒劲,余不觉见猎,索纸疾书。匪敢并驾坡公,亦聊以广好人所好之意云尔。”

32岁的米芾见到了47岁的苏轼,后来米芾在《画史》中记录了两人第一次会面时苏轼为他现场作画的场景:“吾自湖南从事过黄州,初见公酒酣曰:‘君贴此纸壁上。’观音纸也,即起作两枝竹、一枯树、一怪石见与。后晋卿借去不还。”

同时代的大儒温革关于这次两人的会面有另外的记录,他在《跋米帖》中说:“米元章元丰中谒东坡于黄冈,承其余论,始专学晋人,其书大进。”在这次会面中,苏轼指点米芾应该学习晋人书法。大概就是在这次见面之后,米芾对于学习多年的唐人书法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和评价。他在《海岳名言》中说 “颜鲁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还说“柳公权师欧,不及远甚,而为丑怪恶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书”。他在《论草书帖》中更是将张旭、怀素贬得一无是处,“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辄徒成下品。张颠俗子,变乱古法,惊诸凡夫,自有识者。怀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时代压之,不能高古”。因为这些言论,米芾留下了“诮颜柳,贬旭素”的名声。

同时,米芾开始大量收购晋人作品,像谢安的《八月五日帖》、王羲之的《王略帖》、王献之的《中秋帖》、陆机的《平复帖》都曾是他的藏品,最后米芾干脆把自己的斋号称为“宝晋斋”。

在见到苏轼这一年,32岁的米芾书写的《吴江舟中诗帖》明显就是浓浓的颜体书风,笔画厚重沧桑,颇具《祭侄文稿》的意蕴。从此以后,米芾的书法开始进入第二阶段,他继续勤奋地临习晋人的行草书。米芾的悟性也是极高的,有了学习唐代书法时积累的过硬基本功,学习晋人时很快就达到了几乎“重影”的效果,以至于如今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记在王献之名下的《中秋帖》就是米芾对《十二月帖》的截临,清人孙承泽认为王羲之的《大道帖》也是米芾所临。在米芾35岁左右的时候,下笔俨然是晋人风度,所以当时人们评价米芾的书法就是“集古字”。米芾当然不愿意世人这么评价自己,所以他也在刻意地求突破。

米芾 《论草书帖》

米芾 《吴江舟中诗帖》

王羲之 《大道帖》

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37岁的米芾也参加了那次王诜家的西园雅集,米芾凭借自己的实力跻身北宋顶级文人的聚会现场,并且写下了《西园雅集图记》。

元祐三年(1088),米芾写下了他早期两幅重要的作品《苕溪诗卷》和《蜀素帖》,这两幅作品都是长卷。

《苕溪诗卷》是纸本,纵30.3厘米,横189.5厘米,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文末有米友仁和李东阳的跋文,是非常可靠的米芾作品。这篇作品写于米芾38岁那年的八月八日,是米芾抄写给朋友们看的六首自撰诗。明末鉴赏家吴其贞评《苕溪诗卷》:“运笔潇洒,结构舒畅,盖效颜鲁公化书者。”我们看米芾在这幅作品中用笔轻松流畅,粗细自然,确实有一些颜真卿行书的影子;结体偏长,中宫紧密,竖笔内收,又有欧阳询行书的面貌。

米芾38岁那年的九月二十三日,有一个姓邵的人将一匹蜀素(一种四川产的上好的绢,据说在邵家已经流传三代,但是因为蜀素艰涩滞笔,所以一直没有人敢写)拿给米芾,问他是否敢写。用过于高档的纸墨其实是很考验艺术家心理素质的。

米芾 《苕溪诗卷》

艺术家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内敛型”的,关起门来用自己的笔墨书写时状态最好,比如王维、倪瓒、文徵明;另一种则是“表演型”的,越是纸精墨妙,越是有人围观,状态就越好,比如吴道子、怀素、张旭等。米芾就属于典型的“表演型”艺术家,他从来就没怯场过。于是,他提笔便写了自己作的八首诗,这篇惊世骇俗的《蜀素帖》也被认为是米芾的代表作。

《蜀素帖》,墨迹绢本,纵29.7厘米,横284.3厘米,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这种蜀素编织得非常致密,中间的乌丝栏并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织上去的。这篇字处处流露出晋人的气韵。我们看米芾面对这样的一卷蜀素时,其实也是比较谨慎的,尤其是前九行,笔笔到位,中规中矩,一直写到第二首诗,才逐渐放松,蘸墨的次数也开始变少,笔画变得灵动轻盈。总体看下来,米芾整篇都是全神贯注,一丝不苟,甚至连涂改都没有,并不像《苕溪诗卷》写得那么随意。所以董其昌在后面题跋:“米元章此卷如狮子捉象,以全力赴之,当为生平合作。”

《苕溪诗卷》和《蜀素帖》的写作时间前后只相隔一个半月,但是,如果我们认真对比就不难发现,这两幅字的风格差异非常大。在遍临晋唐诸家之后,米芾的心中像是存贮了一个收集了各家笔法和结字的数据库,他随时可以调用不同的风格。而米芾也像颜真卿一样,常常是一碑一面貌,一帖一精神。所以并不存在某种固定的颜真卿或者米芾的风格,他们两个在中国书法史上是比较典型的例子。

时间到了北宋元祐六年(1091),41岁的米芾在这一年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他把自己的名字由“黻”改作“芾”。据米芾自己说,他是楚国芈氏之后,所以把名字改为更像“芈”字的“芾”字。所以我们要注意,如果在米芾41岁之前的作品中出现带有“芾”字的落款,基本可以判断为伪作。

改了名字的米芾更加放飞自我,人也变得更加怪诞,爱好奇装异服,其个性随意的特点逐渐显露出来。这段时间他跟苏轼的关系也变得更好了。

当时苏轼在扬州做官,有一天请十几位客人喝酒,都是当时的名士,米芾也在场。酒喝到一半的时候,米芾突然起身对苏轼说:“我给您说过我过去的所作所为,世人都说我太疯癫,您倒是给评评理。”苏轼略一沉吟,非常严肃地说了一句《论语》里面孔子说过的话——“吾从众”,意思是我跟他们看法一样。在座的宾客都哄堂大笑。

元祐七年(1092),米芾42岁,担任雍丘知县。据翁方纲《米海岳年谱》中所说,这年九月的时候,苏轼离开扬州回京,到了雍丘,米芾给他准备了酒食,并且设了长案和上好的笔墨。苏轼非常高兴,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写字。不一会儿,喝高了的两人越写越快,两个小吏磨墨都磨不迭,等到酒喝完的时候,他们才交换自己的作品离去,都觉得平时的字都没有那一天写得好。

米芾 《蜀素帖》全卷

七年壬申九月,苏子瞻自扬州召还,元章知雍丘,具饮饷之。既至,则又设长案,各以精笔佳墨纸三百列其上,而置馔其旁。子瞻见之,大笑就坐。每酒一行,即展纸共作字。二小吏磨墨,几不能供。薄暮,酒行既终,纸亦书尽,更相易携去。

苏轼和米芾的感情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所以苏轼在最后一次见到米芾时才会说:“岭海八年,亲友旷绝,亦未尝关念。独念吾元章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时见之,以洗我积年瘴毒耶!今真见之矣,余无足言者。”

元祐九年(1094),米芾44岁,依旧担任雍丘知县,此时的米芾仍抱有为民做事的信念。有一次,他因为催缴租税的事情跟上级发生激烈冲突,结果丢掉了知县的乌纱帽,变成了嵩山中岳祠的清闲庙监。

这次事件对米芾的人生走向影响很大,他那颗天真的心也受到了无法修复的伤害。他由古道热肠、勤恳为民的父母官,变成了得过且过的闲散客。从此以后,米芾对待政事听任自流:天塌了,自有女娲去补;水泛了,自有大禹去治,他只管自己的逍遥快活。

他写了一篇《拜中岳命作》,来表达自己内心的不满和愤懑。《拜中岳命作》明显贴近杨凝式以来的尚意书风,笔画变得更加自在随意,粗细对比强烈。接下来的三年中,米芾一直担任中岳祠庙监这个闲差,因为无事可做,他就四处游历,搜集法帖名迹,过得也算逍遥快活。

直到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47岁的米芾改任涟水(今江苏)军使。他有了一项新的乐趣——赏玩石头,并且沉迷于此不能自拔。《渔阳公石谱》云:“元章相石之法有四语焉,曰秀,曰瘦,曰雅,曰透。”“秀瘦雅透”是米芾最早提出的赏玩石头的标准。到了清朝,郑板桥又阴差阳错地将这项标准整理为“瘦皱漏透”,直到今天我们还是依照这样的标准来判断石头的好坏。

明朝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意思是:一个人如果没有任何癖好,那最好不要跟他交往,因为他没有深情厚谊;一个人如果表现得过于完美,没有任何瑕疵,也不可以与他交往,因为他不真诚。如果用张岱的标准,那米芾绝对算得上是有深情、有真气的人。清初有一本笔记小说集《宋稗类钞》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米芾守涟水的时候,旁边就是灵璧,出产著名的灵璧石,他痴迷于把玩这些石头,无心工作。有一天按察使杨次公下来巡视,见到米芾如此这般就正色问道:“朝廷以千里郡付公,那得终日弄石?”米芾并不回答,而是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块玲珑剔透、色泽清润的石头,问杨次公:“此石何如?”杨次公根本不看。米芾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石头,叠峰层峦,奇巧又胜一筹,看杨次公还是没有反应,最后又拿出一块石头,尽天划神镂之巧。米芾说:“如此石,安得不爱?”结果杨次公再也忍不住了,说:“非公独爱,我亦爱也。”说罢劈手抢过米芾手里的石头,蹬车扬长而去。

米芾 《拜中岳命作》

我们现在确实可以找到一张米芾写的《陪杨次公游虎丘》的拓片,所以这个故事也不一定是凭空捏造的。

据宋代叶梦得的《石林燕语》记载,后来米芾任“无为知军”时,他听说当地的河里面有一块怪石,人们不知道这石头什么来历,不敢去取,米芾特意让人把石头搬到州府。石头到了,米芾非常吃惊,对着石头说:“吾欲见石兄二十年矣!”而且还让人取来袍笏,他要穿戴整齐后再参拜石头。之后每当米芾经过这块石头时,都恭敬地叫声“石丈”(石老爹)。这件事很快便传了出去,朝廷的人都将其引为笑谈。后来议论的人多了,言官弹劾他,要罢了他的官,米芾就替自己辩解:“吾何尝拜,乃揖之耳。”意思是,我何曾拜它?只是给它作了个揖罢了。这就是米芾的性格魅力,就连他的狡辩都透着几分可爱。

郭诩 《拜石图》 iXmrJFFcOsslMZDinQfF9A/fed+prsKACUly18S8De7pn5lKMosBfKi236K9Oqdf



第二章
米芾(中)
流水不染尘

世传米芾有“洁疾”,他有非常严重的洁癖。清代邓石如做过一副对联“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用来形容米芾特别适合。米芾平时洗手不用水盆,因为他觉得水在洗手的过程中已经变脏了,他让婢女拿着长柄水斗倒水洗手,洗完手也不用毛巾擦,等风吹干。一次有人帮忙拿了一下他的朝靴,米芾感觉非常不舒服,回到家里拼命清洗靴子,最后竟然都洗出了洞,不能穿了。

米芾的女儿到了嫁人的年纪,正好有人介绍了一个家在建康的年轻人,名叫段拂,字去尘。米芾说:“既名‘拂’,又叫‘去尘’,真是我的好女婿。”于是就把女儿嫁给了他。纵观整个中国艺术史,米芾的洁癖恐怕只有倪瓒能跟他一较高下了。

比起生活上的讲究,米芾做官就比较随意。在神宗、哲宗和徽宗三朝,新旧两党斗得昏天黑地,北宋的朝堂变成了凶险血腥的擂台,几乎所有的官员都自动分为两组,磨刀霍霍,剑拔弩张,时刻都在寻找机会给对方最致命的一击。米芾却成了最特殊的那个人,没有任何一方视他为攻击目标,也没有任何一方拉拢他作为自己的党羽,他就像空气一样在充满险恶的北宋官场里自由自在地穿梭,活得那叫一个潇洒。

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49岁的米芾由涟水军使改任蔡河拨发。宋朝在省一级行政单位(当时叫作“路”)设立帅、漕、宪、仓四司,“蔡河拨发”就属于漕司,负责漕运。这个工作 “事少钱多离家近”,属于典型的肥差,米芾有大把的时间跟他那些书画朋友畅谈文艺。

对待书画,米芾在《画史》中有一段非常达观的表述,他说:“书画不可论价,士人难以货取,所以通书画博易,自是雅致。今人收一物与性命俱,大可笑。人生适目之事,看久即厌,时易新玩,两适其欲,乃是达者!”但是我们千万不要随意相信他的话,言行不一是米芾的一贯作风。

当时米芾在真州(今江苏仪征)做官,根据明代蒋一葵在《尧山堂外纪》记载,有一次蔡京的长子蔡攸坐船路过真州,米芾上船拜谒。知道米芾是大行家,蔡攸就把自己所藏的王羲之的《王略帖》拿出来显摆。米芾一看目瞪口呆,马上要去用自己收藏的画来交换,蔡攸不愿意换,面露难色。谁知米芾立即登上船舷大呼:“若不见从,某即投此江死矣。”并做投水状。蔡攸一看都要出人命了,没有办法只能答应交换。

宋人周辉在《清波杂志》中也有记载,米芾酷爱书画,他从别人那里借来古画,自己临摹装裱做一份赝品,最后把两份一起摆在主人面前,让人家自行挑选,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他作假的水平非常高,几乎不可辨识,所以原主人经常选错。他就用这个办法,鱼目混珠,骗到了很多古代真迹,以至于他的朋友都看不下去了。

杨杰做过米芾的长官,米芾常用石头引诱杨杰,后来两人变成朋友。周紫芝在《竹坡诗话》中记载,有一次米芾去到杨杰那里,盘桓数日。有一天,杨杰准备了普通的鱼肉,但是故意骗米芾说“今日为君作河豚”。河豚有剧毒,如果在烹饪的过程中处理不当,特别容易吃死人。米芾害怕不敢吃,最后杨杰笑道:“公可无疑,此赝本耳。”这可是杨杰多次上当之后,做出的一点无奈的“报复”。

当然,一贯巧取豪夺的米芾也有被人捷足先登的时候。北宋元符三年(1100),米芾50岁,蔡京的儿子蔡绦在《铁围山丛谈》中记录了这一年发生的一件事。有一天蔡京坐船出门,米芾跟贺铸前来看望他。贺铸就是写《青玉案》(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北宋著名词人。这个时候,来了一个不怀好意的 “恶客”,上来就叫板蔡京:“都说你的大字举世无双,但是我觉得不过像被灯烛放大的影子,人怎么可能用椽子一样的大笔写字呢?”蔡京表示可以当面展示给他看。米芾跟贺铸一听,也来了精神,表示愿意一起做围观群众。等吃完了饭,磨好了墨,蔡京叫人取笔过来。这时候左右人拿出六七支笔,每一支都大如椽臂,三人看见都非常吃惊。只见蔡京在两张绢上写了“龟山”两个大字。就在墨迹未干的时候,贺铸假装上前帮忙张开绢,结果乘人不备,卷起两张作品夺路而走。米芾看见被人占了先机,大怒,此后跟贺铸绝交很多年才又和好。《宣和画谱》中也记录蔡京曾经书写过“龟山”二字,所以这个故事应该比较可靠。

米芾也有待人非常真诚的一面。比如宋人笔记《清波杂志》记载:“又一日,米回人书,亲旧有密于窗隙窥其写至‘芾再拜’,即放笔于案,整襟端下两拜。”人人都明白,信札中“再拜、顿首”这样的词仅仅是为了表示礼貌和尊敬,只有米芾觉得应该把它落到实处,也正是因为如此,不论什么人见到米芾,比如苏轼和蔡京,都能把他视为知己。

北宋建中靖国元年(1101),米芾51岁。正月的时候,前一年扶赵佶上位的向太后病死,米芾非常积极地写了《向太后挽词》,这是米芾传世作品中极为少见的小楷,字字清秀,从容自然,他努力地收敛着自己的个性,丝毫没有做作的气息,算是难得的精品。米芾还有一些其他小字作品传世,比如在《褚遂良摹〈兰亭序〉》后面的跋文,但是更偏行书一些。

一个书法家的书写习惯跟他最初受到的书法教育有很大关系。比如苏轼兄弟从小写字枕腕,所以苏轼写大一点的字都要枕腕。而米芾入门时是在墙壁上悬肘写颜体大字,所以米芾特别强调写字要悬肘,即使写很小的字也要悬肘。

蔡京的大字《面壁之塔碑》

米芾 《向太后挽词帖》

米芾 《褚遂良摹〈兰亭序〉》跋文

宋人笔记《梁溪漫志》记载,当时的名士陈伯修和陈昱父子都是米芾的拥趸,尤其是儿子陈昱一直学习米芾的书法。有一天米芾去他们家,父亲陈伯修大喜过望,忙命陈昱出来拜见,米芾就让陈昱当面展示一下书法水平。看到陈昱写字以手腕着纸,就说:“以腕着纸,则笔端有指力无臂力也。”应该提起笔来写,陈昱问:“提笔亦可作小楷乎?”米芾笑而不答,让人取来纸笔,用提笔的方法写了一篇小楷《进黼扆赞表》,笔画端谨,字如蝇头,而位置规模跟大字一般不二。陈氏父子相顾叹服,更加敬佩,于是就向米芾请教方法,米芾说:“此无他,惟自今已往每作字时不可一字不提笔,久久当自熟矣。”也就是说,米芾不论大字小字都提倡悬肘悬腕书写。

也正是因为长期悬肘书写,米芾才说自己是“刷”字。《海岳名言》记载了他跟赵佶的一段对话:“米芾以书学博士召对,上问本朝以书名世者凡数人,海岳各以其人对,曰:‘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上复问:‘卿书如何?’对曰:‘臣书刷字。’”这段对话也是书法史上的一段佳话,虽然米芾对其他人的解读有些牵强,甚至有刻意贬低的意味,但是对自己“刷字”的评价倒还算准确,手臂不着纸,确实像“刷字”。宋人倪思在《经鉏堂杂志》中也有类似表述:“本朝字书惟东坡、鲁直、元章。然东坡多卧笔,鲁直多纵笔,元章多曳笔。”

五月,51岁的米芾在真州见到了从海南岛北归的苏轼,多年未见的两人一起在此盘桓了多日。这期间苏轼发病,米芾精心照料,还给苏轼送来麦门冬饮子,于是苏轼写下《睡起闻米元章冒热到东园送麦门冬饮子》这首诗。苏轼病情稍有缓解后,便立即启程去常州。同年七月二十八日,苏轼病逝,十七天后的中秋节,米芾得到苏轼去世的噩耗后十分悲痛,于是写了五首挽诗。

即便伤怀如此,米芾也没有忘记将苏轼之前借去的一方砚台要回,拿走米芾的砚台简直就是要他的命。听说苏轼生前还嘱咐儿子把这方砚台作为自己的陪葬,吓得米芾赶紧索回。米芾一生爱砚如命,据说他曾经花五百两黄金购得李煜收藏的砚台,后来不幸丢失,米芾赋诗:“砚山不可见,我诗徒叹息。唯有玉蟾蜍,向予频泪滴。”他还写出了中国第一部《砚史》。

讨回砚台后,米芾顺手写了一张字,就是今天我们看到的《紫金研帖》。此帖纸本墨书,纵28.2厘米,横39.7厘米,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正文是:“苏子瞻携吾紫金研去,嘱其子入棺。吾今得之,不以敛。传世之物,岂可与清净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哉。”

在《紫金研帖》中我们看到,51岁的米芾终于呈现出我们熟悉的样子。经历成熟期之后的米芾运笔很慢,多数笔画凝重苍茫且字字独立,但是他特别注意字与字之间的衔接和呼应,所以《紫金研帖》全篇气韵不断,整体稳重高古,是米芾中晚年典型的作品。可以看出米芾在50岁左右的时候,书风发生了一次重大转变。

米芾 《紫金研帖》

米芾在《海岳名言》中记录了这次书风的转变,他说:“壮岁未能立家,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米芾从来不提外人对他的点拨和指导,如同一切都是他自己领悟到的一样。他有时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我们要透过重重掩饰才能看清他。

其实,就像他从学唐改到学晋是受到了苏轼的指点一样,米芾书风的这次转变是受到了钱穆父的点拨(应该是在米芾50岁之前)。明代董其昌在《容台集》中指出:“米元章书,沉着痛快,直夺晋人之神。少壮未能立家,一一规模古帖,及钱穆父诃其刻画太甚,当以势为主,乃大悟,脱尽本家笔,自出机杼,如禅家悟后,拆肉还母,拆骨还父,呵佛骂祖,面目非故。”大意是只有抛弃并且唾弃过去,才能奔向一个全新自在的未来。钱穆父批评米芾点画结字不能脱离晋人的窠臼,劝他放弃那些对细枝末节的关注,以营造书法作品章法的气势为主,只有从“势”上下功夫,才能自成一家,米芾也确实受益于这次指点。尽管钱穆父不是以书名世,如今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但黄庭坚和米芾在书法瓶颈期都曾受益于他的指点,他确实是一个眼光独到的人,也是对中国书法史有着重要影响的人。

从此,米芾的书法创作势头一发而不可收。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52岁的米芾写出《研山铭》。《研山铭》纵36厘米,横138厘米,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这幅作品是米芾在澄心堂纸上写的39个行书大字,用笔刚健、气势奔腾。米芾晚年书法结字偏旁硕大,彻底抛弃隶书以来汉字左让右的原则;竖笔弯曲有力的特点也很个性化。米芾书法的标志特征在此帖中几乎全部呈现。

大概也是在这一年,米芾又写出了《晓行巴峡》,这幅字可以算是米芾的代表作,内容是王维的诗,但只有拓片传世。在这幅作品中他的笔法、结字、谋篇都达到了巅峰状态,米芾曾说书法要“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在此都表现得恰到好处。这幅字兼顾到了细节刻画和整体气势的统一,是他难得的大字行书作品。

宋徽宗崇宁二年(1103),53岁的米芾终于时来运转。多年担任地方官的他终于回到京城任太常博士。赵佶当然听过米芾的大名,于是他就叫米芾过来,想考察一下他的水平。

米芾 《研山铭》

米芾 《晓行巴峡》(局部)

关于米芾和赵佶的第一次会面,宋人笔记《钱氏私志》有比较详细的记载。赵佶命人在瑶林殿布置了白绢的屏风,并且准备了玛瑙的砚台、李廷珪的墨、象牙的毛笔,让米芾书写《周官篇》,并且安排一个叫梁守道的人相伴。赵佶自己则躲在帘子后面暗中观察。只见米芾反系袍袖,爬高跳跃,54岁的他身体非常矫健,并且落笔如云,龙蛇飞动,写得非常卖力。当他听说官家就在帘子后面时,就回过头对着帘子大声说:“奇绝,陛下。”

当然,另有传言说,米芾当时喊的是“一洗二王恶札,照耀皇宋万古”。如果米芾真的说过这句话,那首先说明他又开始像对待唐人一样对待晋人,另外也说明他的情商是非常高的,这句话看似是对自己书法的夸耀,其实也暗含对赵佶瘦金体的吹捧,因为赵佶的字距离“二王”也比较远。米芾这么含蓄委婉、不露声色的吹捧让赵佶非常高兴,于是就把在场的文房用具全部赏赐给米芾,并且不久就让米芾做了书学博士,主要工作就是陪着赵佶玩。

米芾跟赵佶从来不见外。话说有一天,赵佶与蔡京讨论艮岳中的书画装饰,召米芾进宫在一个大屏风上写字,米芾相中了赵佶的砚台,就对赵佶说:“此研经赐臣芾濡染,不堪复以进御,取进止。”——这个砚台已经被我污染,不适合再让官家您用了,就赐给我吧!赵佶大笑,就赐给了他。于是米芾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地捧起砚台往外走,全不顾砚台里面的墨浸透袍袖。赵佶看后便对蔡京说:“颠名不虚得也。”——米颠这个名字不是白叫的呀。蔡京赶紧说:“芾人品诚高,所谓不可无一,不可有二者也。”可以看出,米芾跟蔡京、赵佶的关系不一般,当有人弹劾米芾没大没小,过于放肆时,赵佶还为他辩护“俊人不可以礼法拘”。

不过米芾也有被人骗砚台的时候。据说有一天,米芾跟朋友周仁熟炫耀说:“我得了一方砚台,非世间物,等我给你瞧瞧。”周仁熟故意激将米芾:“您得到的那些东西我都看过,好坏都有,您就是能吹牛。”米芾一生气就去取砚台出来,周仁熟知道米芾有洁癖,特地去洗了两遍手。米芾一看他这么恭敬,非常高兴,就把砚台拿给他看,周仁熟看了之后说:“看着是不错,不知道发墨怎么样?”米芾就叫人取水研墨,水半天没到,周仁熟就着急,直接吐口水在上面磨墨。米芾一看脸色大变,非常生气地说:“你为啥开始恭敬,现在放肆,砚台都被你污染了,我不能再用了,你拿走。”周仁熟就高高兴兴地把砚台拿回了家,他就是把准了米芾的脉。

宋徽宗崇宁三年(1104),米芾54岁,他由书学博士改任无为知军。第二年,因为在无为军任上拜石头,55岁的米芾遭言官弹劾被罢免。

但是过了一年多,也就是崇宁五年(1106),米芾又被复官为书画博士,不久甚至晋升为礼部员外郎,相当于现在的副司长。所以米芾写了一封《复官帖》来说明这件事情,可以看出米芾对自己官衔的升降稀里糊涂,好像当官的是别人一样。这幅字书写得也相当随意,不拘一格,信手挥就,是典型的草稿型作品。

米芾当上礼部员外郎这件事,让那些经正经科举上来的士人们看不下去了——我们十年寒窗,寒毡坐透,铁砚磨穿,才好不容易跻身士大夫行列,这个米芾就凭着恩荫入仕,凭着每天陪着皇帝玩玩就做起了员外郎,这还了得。

在古代,言官系统一直是政府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负责维持朝廷的司法和纲纪,行使监督权。汉朝有侍御史,宋朝有御史台、知谏院,明朝有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他们都有风闻奏事权,还有骂人豁免权,即使骂错了也不用道歉,更不会被惩罚,历史上皇帝杀大臣的事情不少,但是很少有皇帝杀言官,因为言官的职责就是进谏,要是敢杀言官,那就等于写了一个纸条贴脸上——我就是昏君。北宋的言官尤其凶狠。当他们把矛头对准米芾的时候,那谁也救不了米芾,言官们认为“芾出身冗浊(没有功名),冒玷兹选,无以训示四方”。所以米芾被贬为知淮阳军。

米芾倒也不在意,从容是米芾的一个优点,他还写下自己的《座右铭》:“进退有命,去就有义。仕宦有守,远耻有礼。翔而后集,色斯举矣!”

米芾 《复官帖》 iXmrJFFcOsslMZDinQfF9A/fed+prsKACUly18S8De7pn5lKMosBfKi236K9Oq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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