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敬瑭就在李从珂自焚的当天晚上,进入洛阳,暂住于自己的私宅。后唐驻京的全体禁军无一人反抗,全部归顺待罪。石敬瑭自然加以安抚。然后,石敬瑭命令刘知远负责京城治安,管理各军。刘知远令行禁止,让新、旧各部晋军各自回营,又将一路助战的契丹军全部迎进洛阳天宫寺,好酒好肉加以款待,避免他们出来“自己发财”。刘知远有管理才能,避免了军队一遇大乱便烧杀抢掠的现象。几天后,原本大量出城避难的洛阳百姓听说城中秩序井然,没有乱兵杀人抢劫,又纷纷回到城中恢复旧业。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涉险过关。李从珂死后第二天,洛阳的百官来朝见新君。身兼三司使的宰相张延朗赫然在列,石敬瑭勃然大怒,下令将其逮捕,暂时关押在御史台,吓得群臣连连叩头,感谢不杀之恩。
原来,张延朗在主管朝廷财政期间,力主削夺藩镇的财权,规定地方上的赋税收入大部分必须上缴朝廷,只有少量留给藩镇自用。而且,张延朗财税改革的主要试点,正是石敬瑭担任节度使的河东镇。另外,李崧、吕琦设计联络契丹,阻断石敬瑭后援的计划,张延朗也是积极的支持者。虽然以上两件事没有完全成功,但石敬瑭对张延朗恨之入骨。
闰十一月二十九日,石敬瑭下诏大赦天下,但有些人不在赦令之中,张延朗、刘延皓(李从珂妻刘皇后的弟弟,贪腐傲慢,曾任魏博节度使,激起兵变)、刘延朗(李从珂心腹旧臣之一,枢密副使,大肆索要贿赂、贪赃枉法)三人不容宽赦。另外,宰相马胤孙、枢密使房暠、宣徽使李专美、护国节度使韩昭胤(他们都是李从珂在凤翔时的旧人)等人罪行相对较轻,一并革职。
刘延皓和刘延朗,没有与张延朗一同被抓,因为他们已经逃走了,没去朝见。刘延皓逃到洛阳城南的龙门广化寺,藏了几天,见追捕他的风声越来越紧,寻思不可能逃掉,就找了一根绳子上吊自杀了。刘延朗出逃时,路过自己在洛阳的豪宅,看着带不走的荣华富贵,心痛地道:“我白白攒下三十万巨款存在这儿,不知将来会被谁拿了去!”可能是牵挂太重,跑得不够快,刘延朗还没逃进南山,就被追兵抓到,押回洛阳,与张延朗一并被斩。
刘延皓和刘延朗算得上奸臣,但张延朗不是。张延朗被杀后,石敬瑭想提拔一个精通财政的官员顶替他,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人,这才后悔起来:唉,对于人才,不该轻易杀掉的。
不知是不是悔于杀张延朗的缘故,对于曾替李从珂设计对付自己的李崧和吕琦,石敬瑭要宽大得多。两个月后,这两名藏匿民间的大臣被找到,石敬瑭均不责备,还表示不会忘记李崧推荐自己出任河东节度使的恩情。然后,石敬瑭任命吕琦为秘书监,李崧为兵部侍郎并主管户部。
在朝廷之外,很多藩镇节帅也对这次改朝换代感到了危险,他们安全感的缺失,造成了更大的影响。
比如,在洛阳之南千里外的安州(今湖北安陆),有咱们的一位老熟人——安远节度使卢文进。卢文进听说石敬瑭进了洛阳,国号已经由“大唐”变成“大晋”后,感到后怕。他自然和后晋皇帝无怨无仇,但他曾经背叛中原投靠契丹人,之后又背叛契丹回归中原,一来一往,把后晋王朝的后台老板得罪狠了。从耶律德光杀光“契丹银鞍直”的事来看,咱们新皇帝的干爹,对背叛过他的人可是毫不手软的。
卢文进思来想去,决定早点儿逃亡,不去和张延朗他们“做伴”。好在安远镇紧挨吴国,逃跑比较容易。卢文进放弃职务,带着心腹亲军弃城而逃。路上每经过一座城池,卢文进都向守城将领说明自己逃亡的原因。卢文进在安远镇当节度使期间,颇有善政,声名不错,于是各城将领没有为难他,都与老长官叩头道别,送他们安全出境。而后,卢文进被吴国权臣徐知诰任命为宣润节度使、天雄统军。他在南唐低调做人,谦恭处事,八年后于金陵善终。
在李从珂还当皇帝的时候,如果给后唐藩镇节帅按资历、威望来排排名,那么,石敬瑭和赵德钧大概是并列第一,紧随二人之后的必然是范延光。现在石敬瑭升级当皇帝了,赵德钧被俘到了契丹,范延光自然就成了诸藩镇节帅中新的第一。他处于这样刺眼的位置,即使没发生什么事,也该轮到被重点猜忌和防范了,更何况在后晋建国时范延光是讨伐石敬瑭的大将之一,是唯一没被打败,保存实力全师而退的主将。因此,范延光是除了卢文进之外,对后晋朝建立最为不安的藩镇大帅。
由于地位更显赫,范延光的感觉还和卢文进不太一样。传说范延光还是一介平民的时候,找过一个姓张的算命先生看相,张先生对他的相貌啧啧称奇,称赞说:“你不是常人,将来一定会出将入相。”不知道在这位张先生口中曾经有多少人出将入相,幸运的是,这次让他蒙对了。范延光真的成了权势显赫的大人物后,特地派人找到张先生,请到身边当高参。
有一天,范延光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有一条蛇从肚脐眼儿钻进他的肚子里。他吓醒后赶紧请张先生来释梦,看看主何吉凶。张先生口中自然是吉兆:“蛇就是龙啊,神龙附体,这是预兆大帅有帝王之命。”
如果换个年代,范延光未必敢信,但这些年变化太快了。庄宗皇帝失国,没有皇室血统的李嗣源成了明宗皇帝;明宗皇帝死后不久,没有明宗血统的李从珂又成了皇帝;李从珂还没有将皇座焐热,连养子身份都没有的石敬瑭也加冕成了新朝皇帝。昔日传说中神圣的皇统,惨遭现实一次又一次践踏,越来越不值钱了。既然当皇帝的底线已经降到石敬瑭这一级别,那我范延光有天子命,也是完全可能的吧?
于是,范延光率军撤回魏州(此时的魏州,被石敬瑭改了一个对后晋吉利的名字——广晋府)后,一面公开向石敬瑭呈递降表,表示臣服于新朝,一面又在暗地里联络藩镇,拉帮结伙,准备聚众起兵。
范延光认为最有可能拉为同伙的是成德留后秘琼。之前,在讨伐石敬瑭的战争打响前,成德节度使是董温琪,而秘琼是董温琪最信任的心腹,被提拔为牙内都虞候,掌管成德镇的军纪。后来,石敬瑭反叛,赵德钧以奉命出师为名,路过成德,合并了董温琪和他的军队,一同带去团柏谷,然后一同战败,一同当俘虏,一同被押往契丹。
秘琼惊喜地发现对他恩重如山的老长官回不来了,这个真小人,贪念顿起,翻脸快过翻书,立即发动了一次兵变,率兵冲进节度使府衙,残忍地将董温琪的家人全部杀光,埋进了一个大坑里。然后,秘琼心安理得地住进可能还飘荡着冤魂的董温琪的宅子,占有了董温琪的家产并自称留后,上表请求新皇帝石敬瑭批准。
范延光听到成德发生的事,觉得秘琼吃相这么难看,得到石敬瑭批准并顺利就任成德节度使的可能性不大,毕竟石敬瑭已经是皇帝,总得要张秉公执法的脸皮吧?
于是,范延光派人送密信给秘琼:别指望石敬瑭会让你当成德节度使,你只有跟我干,才有前途。秘琼收下了信,但什么表示也没有,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看来,他虽然有胆屠杀没有反抗能力的老长官家眷,但要真刀真枪地造反,心还是虚的。
石敬瑭果然不想让秘琼顺顺当当地当上节度使,他还想用成德节帅之位来犒赏他的一位开国功臣呢!石敬瑭随后下诏,任命在他起兵反叛时主动倒戈投靠的大将安重荣为成德节度使,原成德留后秘琼必须离开成德,改任齐州(今山东济南)防御使。
天福二年(937)正月二日,新的成德节度使安重荣来到镇州城外。安重荣是带着军队来的,不光有他本部的后晋军队,还有赵思温(与述律平抬杠,逼得契丹太后断腕的那位契丹汉将)统领的契丹军队,对董温琪当俘虏后实力大损的成德军构成了压倒性优势。
有了强大的武力做后盾,谈判就会变得比较容易。安重荣派了一名以口才著称的将领王景崇入城,劝说秘琼:你最好接受圣旨,乖乖去齐州上任,反正你已经发财了,去哪儿都不失为富家翁,如果抗拒,失去的就不仅仅是财富!
秘琼果然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匆匆收拾细软,尽可能多地带上原属于老长官的财宝,听话地离开了镇州,前往齐州上任。秘琼的做法让范延光气不打一处来:这么快就认输啦?之前真是太高看他了!而且,谁知道他是不是正打算出卖自己,去“戴罪立功”?
想到这里,一股杀意从范延光的心头涌起。正好,秘琼去齐州要路过魏博的地盘,于是,等秘琼一行人途经贝州夏津县时,发生了一起精心策划的“意外”事件。事后范延光向石敬瑭奏报:贝州当地驻军与衙役在一次搜剿盗匪的执法行动中,发现有一伙可疑的人携带大量钱财过境,他们出于责任心上前阻拦,结果发生冲突,造成伤亡,据查,齐州防御使秘琼被误杀。
石敬瑭接到报告的反应是:哦,是误杀啊,既然不是故意的,那就这样吧,不用追究了。于是,人见人厌的秘琼,大快人心地踏上了前往地府的旅程。董温琪攒下的大批财宝,在秘琼的手中转了个圈儿,又流进了新主人范延光的口袋。
范延光确实需要钱,他此时开始扩编军队,打造武器,并把天雄镇所属的五个支州(贝、博、卫、澶、相)的刺史全部集合到了魏州(广晋府),防止将来起兵时这些人有二心。范延光想干什么,石敬瑭再清楚不过了。一次新的反叛,已经只是什么时候发生的问题了。
后晋朝廷此时财政困难,洛阳的国库早已空空如也,要供养大量的官员、驻军,已力不从心。面对以上两个挑战,石敬瑭的第一号心腹谋士,身兼同平章事与枢密使的桑维翰,提出了一个一石二鸟的建议——迁都。
桑维翰说:“汴梁北控燕赵,南通江淮,是中原最大的水陆要冲,那里漕运便利,物资丰富,能够极大缓解朝廷面临的经济困难。而且,范延光反心已露,从汴梁到广晋,相距不过十个驿站(约三百里),且有大运河直接相连,大道便捷,他一旦有什么异动,朝廷大军可立即兵临广晋城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扑灭!”
于是,三月十三日,石敬瑭下诏,强调了洛阳在漕运上的劣势和在经济上的困难后,宣布迁都汴梁。随着这道不起眼的避重就轻的诏书发下,洛阳,这座在中华文明史上唯一可以与长安并列的顶级古都,至此耗尽了王气,之后再也没有成为任何王朝的都城。
迁都的诏书中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范延光,但范延光显然很清楚,这是冲着自己来的。不过,范延光运气不好,还没等完全做好起兵准备,就突然病了,多日卧床不起。他只能将军政大权交给心腹左都押牙孙锐。
有些时候,抬轿子的比坐轿子的还狠,比如在起兵问题上,孙锐就比他的范长官要积极。孙锐私下与澶州刺史冯晖商量之后,认为朝廷对天雄军不怀好意,他们不能坐以待毙,要力劝范大帅起兵。如果他不同意,就以武力逼他起兵。
范延光病还没治好,石敬瑭又刚刚加封他为临清郡王,这虽然不能证明皇帝的信任,但至少证明皇帝暂时不想和他撕破脸,因此他不打算马上起兵。但看到两个手下斗志昂扬,再加上张先生也说过他注定是要当天子的,那还有什么好怕的,于是,范延光改了主意,同意起兵,并将具体工作交给孙锐和冯晖负责。
六月十三日,义成节度使符彦饶向石敬瑭奏报,魏博方向有士兵叛逃滑州,说范延光正式起兵,前锋已至黄河北岸的黎阳,请求朝廷赶快发兵支援。石敬瑭马上命侍卫马军指挥使白奉进率骑兵一千五百人前往滑州,进驻黄河南岸白马渡,作为第一批先遣队支援符彦饶。然后,石敬瑭又接连调动洛阳巡检使张从宾、侍卫都指挥使杨光远、护圣都指挥使杜重威等,分别统兵北上,组成对范延光的讨伐大军。
在此介绍一下石敬瑭任命的这几位主将。
其中杨光远咱们很熟悉了。自从杀掉张敬达,率晋安守军投降后晋,杨光远觉得自己的形象受损了,想设法弥补,所以每次晋见石敬瑭时,都拧紧眉头,拉下嘴角,摆出一副遗恨千古的苦瓜脸。石敬瑭看到后,怀疑他嫌自己对他的封赏不满意,就派人私下询问。
杨光远就等着这一问,说了一番“肺腑之言”:“臣已经贵为将相,对荣华富贵哪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只是我一想到死得其所的张生铁,就感到自己太渺小了!只为救多数人的性命,就放弃了忠义的节操,每每想到这里,都十分惭愧,实在无法高兴起来。”石敬瑭听了这番表白,觉得杨光远能忍辱负重,是个忠义之臣,因此对他颇为信任,加以重用。
张从宾是李存勗时代的小校,在梁晋争战中从征有功,明宗末年刚刚以资历代替张希崇,升任朔方节度使。等石敬瑭进洛阳之后,张从宾急急入见,向新皇帝表忠心,石敬瑭大概为他表面上的殷勤所惑,为了西北边疆的安全,就将他留在洛阳任巡检使,让他的前任,在西北较有威望的张希崇再次出镇朔方。但张从宾其实是个霸道强横的人,觉得自己投机失算,蚀了本,怀恨在心,时不时还找机会发泄一下心中的邪火。
比如,石敬瑭迁都前的某一天,张从宾与一个朝廷官员在天津桥相遇,彼此的仪仗队挤在一起,谁也走不了。张从宾大发雷霆,竟将那位官员从轿子里揪了出来,扔下洛水。他后来奏报称该官员因酒醉失足落水。可惜这样明显的发泄不满没有引起石敬瑭的注意。不久,这个小小的疏忽就会让石敬瑭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杜重威是石敬瑭着意提拔的新人,此人没什么才华,也不曾有过什么功绩,论道德品质,较之杨光远或张从宾也毫无亮点。石敬瑭之所以特别看重他,打算重用他,仅仅是因为杜重威的妻子是石敬瑭的妹妹宋国大长公主。不过,杜重威将来是一个重要人物,他的故事还很长。
在这一轮军队调动中,还发生了一个对未来影响很大的小插曲。按计划,原属刘知远的一支军队要转拨给杨光远,这支军队中有个叫郭威的人。郭威在本系列图书中已是第三次出场,第一次是在十四年前集市杀恶屠,第二次是在十一年前小客栈内与柴家小姐喜结良缘。他接到调令,对朋友说:“杨光远为人奸诈,毫无英雄之气,我要跟着他,今后就废了!能识我用我的,只有刘公。”于是,郭威并不坐等命运的安排,赶紧去走了刘知远的门路,成功让刘知远将他留了下来。
且说晋军先锋白奉进一到白马渡,就向石敬瑭奏报说:“抓到一名叛军士兵,他供认范延光没有亲自来,领兵的是他手下的冯晖和孙锐。”
看到这份奏报,石敬瑭放心了,对左右说:“朕虽然寡德寡谋,但自问不比范延光差。范延光自己不来,只让冯晖、孙锐这两个成事不足的统军,他们早晚会被生擒,岂能抗拒朝廷大军?可以放心了,他们惹不出多大的祸。”随后,石敬瑭下令,讨伐范延光的各个将领,以杨光远为主帅,张从宾为副,以便统一指挥,又加派昭义节度使高行周的军队参战。
谁能想到,就像《三国演义》中曹操逃离赤壁后那句不吉利的口头禅,“我笑周瑜无谋,诸葛亮少智”,石敬瑭刚刚发表了不用把叛军放在眼里的必胜言论,他以为安全的地方就接连出事了。
范延光做了一件乍看很离谱的事,派人游说讨伐自己的大军副帅张从宾:不要为石敬瑭卖命了,和我一起造反吧!这次游说取得了让石敬瑭,甚至是范延光都没有想到的成果,早已心怀不满的张从宾,竟然没有一点儿犹豫,点火就着,立即率麾下全军反晋。
此时,张从宾所部刚行至河阳,就近袭击孟州(河阳镇总部)(今河南孟州)。时任河阳节度使不是别人,正是石敬瑭唯一的嫡子,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楚王石重信。石重信完全没想到会变生肘腋,手下带兵的河阳行军司马李彦珣又临时倒戈,投奔了叛军,他只能束手就擒。张从宾也真是狠,完全不给自己留余地,马上将石重信斩首。
然后,张从宾命张全义之子,上将军张继祚为河阳留后。这个当年因妻子受辱差点找朱温拼命的冲动青年,不知是因为上了年纪,对张从宾的要挟不敢不从,还是因为与范延光有旧交,怕受牵连(两种原因都有记载),反正是接受了任命,一脚踏上了贼船。
在河阳,还有一名失意政客胡饶加入了张从宾的叛军。胡饶原为后唐老将王建立的心腹幕僚,自认才高,一直想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当年王都叛乱时,胡饶就想鼓动王建立与王都联手,但未获成功。李从珂称帝后,胡饶被调到同州任节度副使,正使是咱们熟知的冯道。冯道对胡饶,不像大老粗王建立那样亲密。胡饶深感受到冷落,常常借酒闹事,跑到衙门的大门口指名道姓地骂冯道。冯道每次听到,都请他入内,好酒好菜招待一番,再送他回家。冯道身边的人都愤愤不平:“何必对这个酒疯子如此客气?”冯道淡然道:“如果他不行善事,上天自会给他报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等张从宾起事,闲居河阳的胡饶觉得终于等到了自己施展才华的机会,主动请见,要为张从宾出谋划策。
不知是不是出于胡饶的主意,张从宾没有前往魏州与范延光会合,而是率军杀回洛阳。因为迁都工作还没有完成,大量官员的家属、宅第仍在洛阳,拿下此城,确有可能动摇后晋王朝的人心。原先驻防洛阳的军队,不是随石敬瑭迁都汴梁,就是随张从宾出征讨伐魏州,留在洛阳的兵力很少,于是,张从宾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国家的故都。石敬瑭的另一个儿子,代理东都留守寿王石重乂,随即被斩杀。至此,石敬瑭还活着的儿子,只剩下尚是孩童的石重睿。
拿下洛阳的张从宾在城内作威作福,杀掉不肯屈服的留守判官李遐,取出左藏库的余财犒赏军队,另行任命原副留守张延播代理河南府事,然后率兵东进,准备先拿下汜水关(虎牢关),再杀向汴梁。
张从宾突然造反,连杀两位皇子的消息,传到了汴梁。石敬瑭急忙调整部署,原计划派去讨伐范延光的杜重威所部,迅速掉头向西,去对付张从宾。光靠杜重威不一定是张从宾的对手,于是石敬瑭又从护卫禁军中抽调五千人,由久经沙场的老将侯益率领,与杜重威合兵,协助杜重威指挥作战。然后,石敬瑭又让宣徽使刘处让从前方杨光远那里抽调一部分军队,参与讨伐张从宾。
这一道接一道的军队调令下发,传送命令和军报的使节往来不停,汴梁城内人心惶惶。随驾百官有担心妻儿的,有担心家产的,有担心皇帝撑不过这一关连累大家的,人人惊惧难安。这时,唯有身兼宰执的桑维翰镇定如常,不论在朝堂上定计决策,还是在私下待人接物,都非常从容。有他做出表率,显得形势还没那么糟糕,京城的人心才稍稍安定。
但紧接着又是一个坏消息传来,张从宾再一次击败了朝廷军队,斩巡检使宋廷浩,攻下了汜水关。从那里到汴梁,已是一马平川。这下子连石敬瑭都慌了,他赶紧命手下准备快马,打算抛下朝廷逃回老家太原避难。
桑维翰听到消息,急忙觐见皇帝。只见后晋皇帝毫无数日前的从容自信,已脱下皇袍,穿上戎装,即将出奔。桑维翰大惊,老大怎么能做这么愚蠢的事?现在胜负未定,天下人正坐在墙头,判断应该往哪边倒的时候,你就主动认输?说句难听的话,一旦离开汴梁,示弱于人,能不能活着走到太原都是个大问题。
桑维翰赶紧拦住石敬瑭,跪下苦苦劝阻:“叛军现在虽然声势浩大,但没有强有力的根基,势必不能坚持太久,陛下请再坚持一下,千万不要做出轻率的举动!”石敬瑭自身缺乏过人的胆略,但好在能听懂正确的建议,这才停止了逃跑的打算,从而也没有让他的后晋刷新王朝寿命的最短纪录。
再说范延光的煽动书信在张从宾身上收到奇效,如此成功的经验当然不能只用一回。于是,范延光派出了更多的密使,携带蜡丸密信前往各地,煽动那些可能对现状不满的军人、政客,起事响应自己,很快有了成效。
在许州,有盗墓贼温韬的三个儿子温延濬、温延沼、温延衮。自从父亲被明宗皇帝赐死以后,温家三兄弟在政治上压抑已久,愤懑难平,好容易等到有人想起他们,立即拿出家财,私下里招兵买马,悄悄聚集起一千多人,准备起事。
温延沼的女婿,右武卫上将军娄继英正在汴梁,护卫在石敬瑭身边,也参加了密谋。石敬瑭身边的右卫大将军尹晖,当初在凤翔城下倒戈,帮助李从珂得天下,从而得以高升。李从珂被石敬瑭干掉之后,尹晖这个前朝功臣时时担心遭到清算,所以也接受了范延光的鼓动,参与反晋密谋。
人多力量大,也意味着更容易暴露。计划还没有开始,反叛密谋便泄露了,娄继英和尹晖在第一时间逃出了汴梁。
尹晖想学习卢文进,去投奔吴国。但从汴梁到吴国,可比从安州去吴国远多了,尹晖走到半途,被追兵捕获斩杀。
相比之下,娄继英逃亡的目的地要近一些,他成功地逃到许州投奔岳父温延沼。这时,由于汴梁传来叛乱未遂的消息,忠武节度使苌从简马上在许州加强了戒备,每个关键地段都增派了军队把守。
温家三兄弟一看这情况,不敢按计划起事,可又怕夜长梦多,汴梁那边一追究,这边难免不暴露。温延濬和温延衮觉得,不如杀掉娄继英,来个大义灭亲,用他的人头来换取温家自保。但温延沼坚决反对:不是你们的女婿,你们灭什么亲?何况那样做也不见得能脱罪。
商量来商量去,温家三兄弟最后决定:乘着还没有暴露,与娄继英一起逃出许州,奔到洛阳,去投奔张从宾。不久,娄继英得知温家兄弟曾打算出卖自己,极为愤怒,便向张从宾诬告温家人有异心。于是,温韬的三个儿子全被张从宾抓了起来,一并斩首。不知那个时候温延沼是否后悔救女婿。早知如此,按另外两个兄弟的办法,可能不至于被“团灭”。
因为就在娄继英、尹晖的密谋泄露后,为防止人心浮动,石敬瑭仿效刘秀、曹操之故智,在第一时间下了一道诏书:“请大家注意范延光的阴谋,他正在故意伪造书信,诬陷朝廷忠良。今后凡捕获范延光密使或间谍者,获得赏赐,密使或间谍一律处死,他们携带的密信就地销毁,不用上报。”这道诏书是石敬瑭在范、张叛乱发生后做出的一个比较明智的举措,有温氏三兄弟的下场作为比对,不知有多少潜在的谋反者中止了冒险计划。不过,整体形势并未得到立竿见影的好转,后晋王朝就像风暴中的小舟,一个波浪迎面打来,就随时有倾覆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