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如果说后晋割让燕云十六州，割开了一道让中原数百年不能愈合的大伤口，那么同时发生在南方的另一件事，伤害就更加长远，更加不可逆。虽然此事在当时看起来远没有北方的割地引人注目。要了解南方发生的事，需要先介绍一下唐末大乱中称雄岭南的刘氏兄弟及其创建的南汉国。
刘氏兄弟的来源，历来有多种说法。按南汉官方论述，刘氏兄弟的祖先出自彭城刘氏楚元王刘交的后代，与宋武帝刘裕同宗。到唐末，其家族移居蔡州，刘氏兄弟的爷爷刘安仁（也记作“刘仁安”）一度出任潮州长史（按唐制，州分上中下三等，上等州才设长史，而潮州是下等州）。后刘安仁弃官从商，从事海外贸易，为方便做生意，刘家先迁往泉州。到刘氏兄弟的父亲刘谦时，又举家迁往广州，再弃商从军，当上广州牙将。随后，刘谦得到当时清海节度使、曾任宰相的韦宙赏识，得娶韦家女为妻，刘家在岭南的身份地位逐渐显赫。
南汉官方的说法有明显漏洞，今人又提出两种猜想。
第一种猜想，南汉刘氏系到中国经商的波斯或大食商人后裔。理由包括：韦宙准备把侄女嫁给刘谦时，家人曾以刘谦“非我族类”阻拦；刘谦曾孙刘鋹留下的铜像貌似“番鬼”，刘鋹特别宠爱一个波斯女子，唐代的广州有大量冒用刘姓的胡商等。但上述理由破绽也不少。当时大食与波斯早已伊斯兰化，而南汉官方崇信的是佛教。因此，又有学者提出第二种猜想，南汉皇室长得不像汉人，是因为他们出自岭南土著俚僚人（俚人今已不存，分别融入汉族、壮族、瑶族等），论证很多，此处不赘述。
不过，历史上南汉皇室反复强调自己是汉人。
却说身世不显的刘谦，娶了名门望族的韦氏女，稍后生下了长子刘隐，后来又有了次子刘台。可是，妻强夫弱的结构让这个家庭并不和睦。在韦夫人的威压之下，刘谦虽不敢纳妾，却出轨了。
一天，韦夫人得到一个消息：刘谦在外边偷偷养了一个姓段的女子，都生下孩子了！韦夫人怒发冲冠，立刻带着家仆，提着一柄剑到达刘谦的藏娇之地。韦夫人说：“把小孽种拎出来！”她准备一剑了结那个孩子，谁知等真看到啼哭的婴儿时，下不去手，迟疑了半天，最后说道：“这也是我家的宝贝啊！”她将孩子取来由自己抚养。这个差点夭折的孩子，从此成为刘谦的第三子，取名刘岩。
但韦夫人没有饶过孩子的母亲。段氏当天被杀，韦夫人不允许任何人再提她，连刘谦都不敢多嘴，只是悄悄将段氏掩埋。要到很多年之后，刘岩才知道自己的生母并不是韦夫人。
那么，韦夫人门第虽高，身份不过一牙将之妻，这样草菅人命就不用担一点儿风险吗？确实不用，早在刘岩出生前十一年，黄巢大军入粤，攻下了广州。待黄巢北上，唐朝在岭南地区的正常统治，就如一面从高处坠落的镜子，碎成了一地玻璃碴。刘谦乘乱聚众，割据一方，成为其中一块比较大的碎玻璃，以封州（今广东封开）为根据地，拥兵万人，有战船百艘。唐朝新派来的清海节度使，号令不出广州，只能承认岭南已然是小军阀林立的现实，给他们授官，以求相安无事。其中，刘谦官拜封州刺史，兼贺江镇遏使，势力不算大，却也是一方土皇帝，不用受人节制。区区一桩人命案，对这时的刘家来说，真不算什么。
岭南出现了一堆小军阀，彼此之间却没有发生激烈的兼并战争，大家相处比较和平。比如刘谦在封州十多年，领地既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
刘岩五岁那年（894年），刘谦病逝，封州小集团内部有人想乘机造反，取刘氏而代之。刘谦二十岁的长子刘隐反应神速，一夜之间尽诛密谋分子百余人，稳住刘氏在封州的小政权。唐朝清海节度使刘崇龟遂上奏朝廷，让刘隐继承了刘谦的官职。
第二年，刘崇龟去世，万里之外的唐昭宗李晔得到这个消息，任命宗室薛王李知柔出镇广州，接替刘崇龟。岭南另外两个势力比刘隐大一点儿的小军阀卢琚、谭弘玘一合计：朝廷还想插手咱们岭南的事？咱们干脆不让他来上任，自己做主，日子不是过得更惬意吗？于是，卢琚、谭弘玘一个据广州，一个据端州（今广东肇庆），在乾宁三年（896）结成同盟，拒绝李知柔入境。李知柔见这阵仗，停在湖南，不敢再往前走。
端州与封州相邻，谭弘玘觉得要对抗朝廷，团结封州刘氏也是很重要的，一旦三家结盟，在岭南自然无敌手。何况他也很欣赏刘隐年轻有为，于是派人到封州说媒，愿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刘隐，从此成为一家人。
刘隐大喜，表示今后唯谭前辈马首是瞻，并且马上在封州组织了一支庞大的迎亲船队，带着丰厚的彩礼，亲自到端州来迎娶新娘。不清楚他们是否知道，十年前另一对岳父齐克让与女婿朱瑾的故事，至少谭弘玘应该不知道，所以他没料到年轻人会不讲“武德”。等封州伏兵乘夜从迎亲船中跃出，奇袭端州时，他毫无防备。
刘隐出其不意，一举拿下端州，杀掉了准岳父，又马不停蹄奇袭广州。广州的卢琚认为西边是自己盟友的地盘，也是毫无防备，于是刘隐又顺利轻取广州，斩杀了卢琚。随后，刘隐派人以盛大的礼仪，前往湖南迎接李知柔来广州，就任节度使。李知柔一到任，立即任命刘隐为清海行军司马，掌据全镇兵权。
光从这件事就看得出，刘隐的眼界比卢琚、谭弘玘高多了，两位前辈输得一点儿也不冤。刘隐将自己扩张领土的行为，包装成了替天行道的讨逆之战，利于稳定人心，消化战果。至于朝廷空降的节度使李知柔，在当地无军队、无人脉，除了老老实实充当刘隐的“橡皮图章”，能有何作为？总之，经此一役，刘隐在岭南众多小军阀中脱颖而出，成为一方霸主。
再说刘隐的崛起，让岭南一些原先与封州刘家势力不相上下的小军阀很不习惯，其中最不服气的是割据韶州（今广东韶关）的曾衮。姓刘的小子不就是会耍诈吗，阴谋诡计谁不会啊？于是，曾衮派人潜入广州，悄悄收买内应。广州牙将王怀，不知是被糖衣炮弹命中，还是有什么把柄被抓住，反正一脚踏上了曾衮的贼船，答应与韶州军里应外合，驱逐刘隐。
光化元年冬十二月（899年初），曾衮自认时机成熟，从韶州出兵南下，进攻广州。但刘隐显然比他以为的更难对付，大败韶州军。曾衮偷鸡不成不仅是蚀把米，而且把老本都蚀干净了，他的残部退守浛洭、浈阳（今广东英德附近），也很快被刘隐消灭。
相当于今广东省绝大部分的领域被刘隐直接控制，但在广西及广东西部，尚有桂州（今广西桂林）的刘士政、邕州（今广西南宁）的叶广略、容州（今广西容县）的庞巨昭、高州的刘昌鲁、新州（今广东新兴）的刘潜等小军阀，另外还有地方小土豪七十余家，距离岭南一统，尚有些日子。岭南之外的势力，也开始把触手伸过五岭。
光化三年（900)，已雄霸湖南的马殷派军南下，灭掉了广西军阀中最强大的静江节度使刘士政，控制了广西北部数州，辖境直逼刘隐的发家之地封州。刘隐的邻居不再都是软柿子了。不过好在马殷的强敌在北边，不能将主力投入岭南，其人野心也不太大，故暂时与刘隐相安无事。
另外，乘着曾衮被灭，韶州空虚，虔州（今江西赣州）小军阀卢光稠，挥师越过五岭，拿下了韶州，交给儿子卢延昌，随后又攻取潮州，直接抢走刘隐盘中的熟鸭子。对没与自己产生直接冲突的马殷，刘隐可以先避一避，但面对杀上门来的卢光稠，他不可能再退让。
天复二年（902)，就在朱温将李茂贞按在凤翔城中反复摩擦的时候，刘隐集结了能够动员的数万大军，向虔州军展开反攻。刘隐大军一举收复潮州，然后以水师沿北江而上，进攻韶州。这时，十三岁的刘岩向哥哥刘隐建议说：“韶州不同于潮州，这里距离虔州不远，如果受到攻击，虔州方面肯定会派援军来，那时我们很容易腹背受敌。所以此城最好不要强攻，应用计夺取。”刘隐觉得这是小孩子学说大人话，只是笑笑，没当回事。
不承想刚到韶州，刘隐就让卢延昌杀了个下马威。刘隐的水师沿江而上，行至一个叫双石的地方，此地江面较窄，正逢天降大雾，数十步外白茫茫一片。卢延昌伏兵于江两岸，一听到战船接近，突然杀出，用铁缆系巨钩，抛向江中战船。一旦被钩住，战船便动弹不得，成为任人宰割的活靶子。混乱中，刘隐的座船没能幸免，幸而他手下第一号大将苏章十分冷静，一面派人放箭与两岸对射，一面带人抡起大斧猛砍铁缆，一番恶斗，总算有惊无险地避免了战败。然后，刘隐凭借兵力优势包围韶州。
听到韶州被攻，卢光稠果然与其军师谭全播一道，尽发虔州之兵，南下救援。闻敌方援军将至，刘隐决定围点打援，先以主力迎战卢光稠。谭全播为卢光稠设计，虔州军不是直接前往韶州，而是绕了个弯儿，先迂回到韶州的南面，切断刘隐回广州的大道，逼得刘隐与己方决战。
刘隐先是北上迎敌，扑了个空之后，得知虔州军出现在自己的南面，忙又南下，在一片山势崎岖之地，与卢光稠军“偶遇”，立即爆发了战斗。刘隐发现，卢光稠的兵不多，战斗力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强，于是放开手脚，猛冲猛打。卢光稠招架不住，急忙往山谷中撤退，刘隐直追而入。但他没想到，卢光稠出现在这个地方以及战败都是假象，谭全播早已率真正的虔州军精锐埋伏在山谷两侧，只待刘隐上钩。于是，刘隐军中伏，大败。在苦斗中，刘隐的战马被射死，好在忠勇的苏章将马让给刘隐，自己步行断后，勇猛拼杀，直杀得虔州军一时不敢近前，才将刘隐救出重围。
这一战的失败，迫使刘隐暂时放弃了收复韶州的打算，同时也使他发现三弟可能比自己更适应这个乱世。于是，刘隐开始重点培养弟弟刘岩，之后的用兵、征伐，他多让刘岩出马。史书记载，刘岩“及长，善骑射，身长七尺（用唐代度量算，约2.15米），垂手过膝”。
得到大哥重用的刘岩很明智，先拣软柿子捏，攻打那七十多家小豪族。经过数年征战，小豪族或降或逃，全被刘岩荡平，然后再由刘隐设官治理，巩固了刘氏对岭南东部的统治。
其间，李知柔病逝于广州，唐昭宗又派了徐彦若来出任清海节度使。刘隐依然欢迎朝廷来的人。徐彦若很识相，随后表奏刘隐为副使，将自己名义上拥有的权力都委托给刘隐。在有名无实的节度使任上混了两年之后，徐彦若也病死了，临死前上疏朝廷，请求让刘隐出任清海留后，朝廷就不要再派人来了。但李晔不同意，再派兵部尚书崔远前往广州出任节度使。崔远走到江陵，打听到岭南多盗，且刘隐强悍难制，觉得还是不去为好，就再也不往前走了。李晔只好让崔远回京，但还是不肯给刘隐一个节度使的正式名分。
这个叫人烦恼的问题最终让朱温解决了。天祐元年（904）八月，唐昭宗在洛阳皇宫内被弑，其子李柷继位，是为哀帝。刘隐乘机遣使重赂朱温。第二年，经朱温推荐，特别听话的唐哀帝终于任命刘隐为清海节度使，加使相。为了报答朱温的恩情，刘隐与马殷、钱镠一道，积极上疏劝进，请求梁王顺应天命，就皇帝之位。
开平元年（907)，朱温终于篡了唐，建立后梁，同时加封马殷为楚王、钱镠为吴越王、刘隐为大彭王。刘氏自称楚元王刘交之后，祖籍徐州，徐州古称彭城，故得大彭王之封，但刘隐好像并不太满意，后梁后来又改封他为南平王、南海王。
得到朱温的册封，刘隐开始将扩张矛头指向岭南的西部。开平四年（910)，刘隐派刘岩为主帅，进攻高州。高州防御使刘昌鲁奋力坚守，刘岩铩羽而归。随后刘岩转攻容州，宁远节度使庞巨昭闭城坚守，刘岩无法攻克，只好撤军。刘昌鲁和庞巨昭虽然打了胜仗，但都感到与刘隐相比实力悬殊，故一同向有仁义之名的楚王马殷请降。于是，楚国的领地直达南海之滨，压迫着南海王刘隐不算广阔的生存空间。
乾化元年（911)，刘隐得了重病，向后梁奏请让三弟刘岩接替南海王的官职爵位后，与世长辞，享年三十七岁。刘岩建国称帝，将刘隐追尊为“襄皇帝”，庙号“烈宗”，墓称“德陵”。三国时，吴国的基业明明是由孙权之兄孙策一手创建的，但孙权称帝后仅追尊孙策为“长沙桓王”，就是害怕兄长的儿子与自己的儿子争位。依此看来，刘隐可能没有男嗣。
尽管没有称帝，刘隐统治时的控制区还小于今天的广东省，只有后来南汉国正常疆域的一半左右，但习惯上刘隐被视作南汉国的第一代君主。更让人吃惊的是，就精神状态而言，他竟是南汉五位君主中唯一的正常人，从刘岩开始，之后的南汉君主都不太正常。
与同时代的杨行密、王建、马殷、钱镠等南方创业者相比，刘隐的能力偏弱，好在他崛起于一个菜鸟扎堆的地方，故也能成就一方霸业。在政治上，刘隐发动战争较少，注重保境安民，礼贤下士，很多躲避战祸的士人从北方逃到岭南，得到了刘隐的庇护和任用。他们之中比较有名的，有王定保、倪曙、刘浚、周杰、杨洞潜等，后梁派来的使臣赵光裔、李殷衡也被刘隐留用。在这些人的作用下，岭南地区的整体文化水平有所提高，开始了对北方发达地区的追赶，这也算是刘隐对中国历史的一项贡献。
就在刘隐去世，刘岩接手的这一年，曾让刘家大失体面的虔州百胜镇发生内乱。先是卢光稠去世，传位于子卢延昌，紧接着卢延昌被将军黎球杀死，谭全播称病避祸。然后黎球暴亡，部将李彦图自立为节度使。
听到这些消息，刘岩立即发兵进攻韶州，虔州方面再没有能力派来援兵，于是韶州被刘岩收复。旗开得胜的刘岩没有收手，马上又出兵进攻新州、容州。楚王马殷因其大敌在北，无意为了偏远的岭南之地与刘岩大打出手，便派将军姚彦章前往两州，接引那里的官吏、百姓迁往湖南，两州地盘则主动让给了刘岩。
马殷这次妥协，使双方有了和睦相处的基础。乾化三年（913)，经过后梁的调和，刘岩遣使至潭州，请求迎娶马殷之女。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楚王马殷同意了这门婚事，不过不让刘岩来迎亲，而是派弟弟马存送女儿至广州。看来在五代当岳父，得防着女婿一手。
再说容、新两地的得手，帮助刘岩打开了通往邕州的大道，于是刘岩雄心勃勃，出兵进攻岭南西道节度使叶广略。历史上广西多数时候都不是广东的对手，何况刘岩已占有广东全部与广西一部分，而叶广略只控制了三分之一个广西，胜负已无悬念。史书上叶广略何时被刘岩吞并，是一笔糊涂账，但肯定在刘岩称帝建国之前。
拿下岭南西道之后，刘岩占有了今天两广的绝大部分土地，疆域比兄长刘隐时代扩充了近一倍，基本确立了后来南汉国的势力范围。不过按照后梁帝国给刘氏兄弟的官位，他们是身兼清海、静海两镇节度使的。所以按照名分，刘岩还有一个静海镇的控制权，没能真正落到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