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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怎样看待“字”

上面说了“字”不是现代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那么,“字”究竟是什么单位呢?

有两种不同的“字”:一是传统所说的汉字,一是“字本位”理论所说的“字”。我们先讨论前者。

4.1 应该说,汉字主要是记录语言的书写单位。(说“主要是”,意思就是“不仅仅是”。这在下面还会谈到。)字和所记录的语言单位(词或语素,下同)的关系有的比较简单,是一对一的关系。比如,“人”这个字就记录了“人”这个词,“狮”这个字就记录了“狮”这个语素。但很多情况下不那么简单。因为这种关系在一般文字学书中都已谈过,所以,这里只是简要地讲一讲。

吕叔湘《汉语语法分析问题》:

汉语的语素和汉字,多数是一对一的关系,但是也有别种情况。语音、语义、字形这三样的互相异同搭配,共有八种可能:

一个字有几个读音、几个意义的,一般都应是几个不同的语言单位。一个字一个读音,但有几个意义,而且几个意义差得很远,也是几个不同的语言单位。下面举“和”字为例,看一看形、音、义的复杂关系。

在《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里,同一个读音的,hé分为三个词条,huò 分为两个词条,其他的两个读音各列一条,共七个词条(七个词):(引例时例句从略)

1 (龢)hé

❶平和;和缓。❷〔形〕和谐;和睦。❸〔动〕结束战争或争执。❹〔动〕(下棋或赛球)不分胜负。❺(Hé)〔名〕姓。

2

❶〔连〕带。❷〔介〕引进相关或比较的对象。❸〔连〕表示并列关系;跟;与。❹〔连〕表示选择关系,常用在“无论、不论、不管”后。❺〔名〕加法运算中,一个数加上另一个数所得的数。

3

〔名〕指日本。

和 hè

〔动〕❶和谐地跟着唱。❷依照别人诗词的题材或体裁做诗词。

和 hú

〔动〕打麻将或斗纸牌时某一家的牌合乎规定的要求,取得胜利。

1 huò

〔动〕把粉状或粒状物掺和在一起,或加水搅拌使成较稀的东西。

2 huò

〔量〕用于洗东西换水的次数或一剂药煎的次数。

这是“和”在现代汉语中的音和义。在古代汉语中,“和”的意义更多,如读hé的“和”还有这样几个意义:1.车铃;2.棺题;3.即和南(佛教用语,敬礼)。也就是说,“和”字在古代汉语中记录了更多的词。

跟“和”相关的字形:“和”的“调和”义也可以写作“龢”(见上面所引《现代汉语词典》),可以写作“盉”,而在《说文》中,“和”写作“咊”。此外,“车铃”的“和”也写作“鉌”。在《龙龛手鉴》中还有一个俗字“惒”,是“和”的异体字。加起来,共有六个相关的字形。

4.2 这样的例子可以举出很多。归纳起来,字和所表达的语言单位的关系,是一对多和多对一的关系。

(一)所谓“一对多”,是指一个字可以记录几个不同的语言单位。这包括下面几种情况:

1. 同形字。两个字的字形看起来完全一样,但音或义并不相同,实际上,两个字的构造也不相同。如“姥”,音mǔ,老女为姥,是个会意字。“姥”,音lǎo,外婆,是个形声字。“胄”,胄裔的“胄”,篆文从肉。“胄”,甲胄的“胄”,篆文从冃。篆文中两字不同形,隶变后变为同形。

2. 简化字。如繁体的“干”、“乾”、“幹”、“榦”原来是不同的字,记录不同的语言单位,简化后都作“干”,变为一个字,实际上记录了四个不同的语言单位。

3. 多音多义字,如“和”字有几个不同的音义。即使是同一个读音,也还有几个意义,如“和”这个字读hé时有“和谐”义,又有连词的用法。这两个意义在历史上有演变关系,但到后代已看不出其间的关系,应该看作同一个字记录两个不同的语言单位。

(二)所谓“多对一”,是指可以用几个不同的字来记录同一个语言单位。这包括下面几种情况:

1. 异体字:如“和”与“咊”、“惒”、“盉”、“龢”。在“车铃”这个意义上,“和”与“鉌”也是异体字。

2. 通假字:如“早”和“蚤”。

都是几个不同的字记录同一个语言单位。

在“一对多”的情况下,不能说一个字就代表一个语言单位。在“多对一”的情况下,不能说几个不同的字形就代表几个不同的语言单位。如果要研究的是语言单位,就必须把书写单位“字”加以“分”和“合”。“一对多”的字要分,如“和”所表达的语言单位要分开,分成七个(现代汉语中)或十个(古代汉语中)语言单位。“多对一”的字要合,如“和”与“咊”、“惒”、“盉”、“龢”等要合:这几个不同的书写单位表达的语言单位是同一个,语言单位要合一。

从书写单位“字”出发,有时(在“一对多”和“多对一”的情况下)必须经过“分”和“合”,才能得出我们需要的语言单位。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径直以“字”为单位来研究,把“和”(包括形容词和连词等)看作一个单位,把“龢”等看作另一些单位,这显然是行不通的。

正因为“字”和“词/语素”这种复杂的对应关系,所以,赵元任才说:

“在处理音节词时,有个很诱人的想法是以它的书写形体来确定它的同一性。……然而,不论用什么标准来衡量是不是‘同一个’都会有大量的交叉。……

如果……同一个字形可以一贯地看作一个音节词,不同的字形就是不同的音节词;那么我们也算是有个可作依据的工作概念。这种概念虽然还不能称作‘词’的概念,至少还是有用的。然而,正像前面指出的,字形可不是这种东西。”

也正因为如此,赵元任说:

“在说英语的人谈到word 的大多数场合,说汉语的人说到的是‘字’。这样说,绝不意味着‘字’的结构特性与英语的word相同,甚至连近于相同也谈不上。”因为word是语言单位,“字”是书写单位。

4.3 那么,“字”大致和什么语言单位相当呢?我们说,如果经过了必要的“分”和“合”,那么得出的语言单位,在现代汉语中有的是词,如连词“和”;多数情况下是语素,如表“和谐”义的“和”,虽然有时也能单用,如“两个人面和心不和”,但多数情况下是作为“和谐”、“和睦”、“和气”等复音词的构词成分来使用。所以,赵元任、吕叔湘都说,和“字”最相近的语言学单位是“语素”。

有的学者不同意这种观点。如:

王洪君(1994):

“(汉语中被称为‘语素’的成分和英语的morpheme)两者的共同点在于都是最小的音义结合体。两者的不同点则至少有如下几点:1)汉语的最小音义结合体大多是单音节的,有声调作为明显的标志。……英语的morpheme与语音单位没有大致重合的关系,它可能是单音节,也可能多音节,还可能跨着音节界线。可能不足一拍,可能多节拍,也可能跨节拍。它也没有重音。(英语的重音到词一级才确定。)2)汉语的最小音义结合体大多数是自由的,而且不管是自由还是粘着,音形大多是稳定的,即以不变的形式加入以下所有层次的组合。英语的morpheme大多是粘着的,语音形式是不确定的,要先通过构词或构形规则组成有重音的词,形式才稳定下来,才能进入短语结构的构造。英语中与语音单位大致重合的语法单位落在word上。英语word是以不变之音形参加以下各层组合的最小成分。

以上两点区别不是无足轻重的,它说明了汉语中最小的音义结合体与英语的morpheme在各自语言体系中地位的不同。英语中(也许所有语言都同样)并非没有与语音单位大致重合的语法单位,只是它落在了word上。除个别虚词外,每个word都有一个,也只有一个主重音。由一个主重音联系在一起的若干节拍,形成语音上的一级单位,称作phonological word(语音词)。英语的word是以不变的音形参加以下各层组合的最小成分。

可以看出,汉语中所谓‘语素’仅在‘最小的音义结合体’这一意义上与英语的morpheme相当,而在是否是语音、语法单位的交汇,是否以不变之音形参与更大结构的构造等特点上都不同于morpheme,而与word相当。我们认为,其不同点是更重要的,它们是一个语法系统最基础的语法单位所应有的特征。把英语的morpheme译为‘语素’,把汉语中这种一音一义的小单位也称为‘语素’,实在是太委屈后者了。

……为什么我们要放着能反映汉语系统中的语法、语音单位在何处交汇这一重要事实的‘字’这一名称不用,而要去与跟‘字’并不相当的morpheme去模拟而另起‘语素’这一新的名称呢?”

文章把文字、语音、语法三种不同性质的单位加以区分,提出了“文字的字”、“语音的字”和“语法的字”,并分别给以定义:

文字的字:“占据一个方形空间的小单位。”

语音的字:“一个音节。”

语法的字:“与单个音节结合在一起的意义上有同一性的语法单位。”

这个问题可以讨论。作者论证了汉语中被称为“语素”的成分和英语的morpheme的差别,认为汉语中最小的音义结合体和英语的morpheme在各自语言体系中的地位不同,把汉语中这种语言单位称作“语素”,是“太委屈它了”,提出应该称之为“字”。这种看法也有它的道理。但是,汉语的各种大、中、小的单位,如语素、词、词组、小句、句子,本来都只是和英语的morpheme, word, phrase, clause, sentence大致相当。汉语的“词”和英语的word的差异,赵元任、吕叔湘已经谈得很多了。汉语的“词组”、“小句”和英语的phrase, clause也有较大的差别,研究汉语语法的学者或者以“词组”为中心,或者以“小句”为中心,英语的phrase, clause显然没有这样重要的作用。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把“词组”和“小句”作为汉语的一级单位。同样,汉语的语素确实和英语的morpheme有较大差别。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比“词”或word 小的单位,都是语言中最小的有意义的语言成分。我们把“字”表达的语言单位称为“语素”,并不是说它和英语的morpheme的性质完全一样,也不是说它和英语的morpheme的作用完全一样,正如前引的吕叔湘所说的那样:“讲汉语的语法,由于历史的原因,语素和短语的重要性不亚于词,小句的重要性不亚于句子。”汉语的语素确实比英语的morpheme重要得多。这是我们必须看到的(下文就要讲述这个问题)。

如果把字所表达的语言单位不叫作“语素”,而叫作“字”,这固然是和morpheme分开了,但和人们传统所说的“字”却混淆了。在本小节的开头我们说过:有两种“字”,一种是传统所说的“字”,另一种是“字本位理论”所说的“字”。什么是传统所说的“字”?传统所说的“字”不仅仅是书写单位,也是语言单位(音义结合的单位)。如“这句话一个字也不能改!”“字”指的显然是语言单位;赵元任举的“你敢说一个‘不’字”,“‘不’字”也是语言单位。但尽管如此,“字”作为语言单位是和“字”作为书写单位紧密联系的,如果同一个语言单位而用两个不同的字形表达,如“和”与“龢”,人们绝不会因为它们所表达的语言单位相同(都是音hé,义为“调和,和谐”)而说它们是一个字,只会说:“和”与“龢”两个字是异体字。相反,如果同一个字形表达两个语言单位,如“和”(音hé,义为“调和,和谐”)与“和”(音huò,义为“搅拌”),人们绝不会说它们是两个字,而只会说:“和”这个字有两个读音,两个意义。这种观念是根深蒂固的。语言学家使用的新术语,如果和这种观念抵触,就很不容易被人们接受。“字本位”所说的“字”是人们不熟悉的,不但老百姓不熟悉,语言学家也不熟悉。尽管王洪君为“文字的字”、“语音的字”、“语法的字”都下了定义,但并没有说清楚这三者究竟是什么关系,实际上,正如上面所说,形、音、义三者的关系是很复杂的。更重要的是,像这种“语法的字”,和人们固有的“字”的观念相差太远。人们不容易理解:为什么“和”与“龢”这两个字是一个“语法的字”,而同一个“和”字却说成两个甚至七个或十个不同的“语法的字”。又如:现代汉语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的”字,有四个读音和意义:1.de助词。2.dì目的。3.dí的确。4.dī打的。这四个不同的音义肯定是四个不同的语言成分,照“字本位”理论的看法,应该称为四个“字”(语法的字)。但不论是老百姓还是语言学家,都不会说“的”是“四个字”,老百姓会说“的”是一个字,四个读音,四个意思。语言学家会说“的”这个汉字,表达四个语素。 T2OrSS64+Cnp0BjJoP8Ma90Q/PytmIIiW2A00+A0Fkdzl5MhyyTDc6R3a+iJZT4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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