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讨论“字”和“词”的问题时,不能不涉及前辈学者赵元任、王力、吕叔湘的看法。这些前辈学者都是著名的语言学大师,他们对汉语做了深入的研究,对于汉语的本质和特点有深刻的了解,他们的话当然是很值得重视的。
2.1 在《汉语字本位语法导论》中,作者除了阐述作者自己的看法,还引了这些前辈学者的一些论述,作为“‘字本位’理论”的依据。如:
“如果我们观察用某一种语言说出的大量话语,例如英语,考虑一下这些话语中小片断的情况,并拿它们跟汉语中同样的小片段作个比较,我想,‘字’这个名称(这样说是因为我希望先避免把word这个词用于汉语)将和word这个词在英语中的角色相当。也就是说,说英语的人谈到word的大多数场合,说汉语的人说到的是‘字’。这样说,绝不意味着‘字’的结构特性与英语的word相同,甚至连近于相同也谈不上。‘字’和word的关系就好比通常用‘橘子’对译英语的orange,其实橘子在构造上属红橘(tangerine),与orange是不同的植物。”“汉语中没有词但有不同类型的词概念”,“按西方语言学家的眼光来分析汉语并确定像结构词这样的单位可能有用……但这不是汉人想问题的方式,汉语是不计词的,至少直到最近还如此。在中国人的观念里,‘字’是中心主题,‘词’则在许多不同的意义上,都是辅助性的副题,节奏给汉语裁定了这一样式。”——赵元任(1975)
“汉语词汇的基本单位还是一个一个的单字。应该把现代汉语中最有活力的两千来个字(估计不超过此数)给学生讲清楚。不能把汉字只看成符号,像对待外国语的字母那样。”——吕叔湘(1962)
“‘词’在欧洲语言里是现成的,语言学家的任务是从词分析语素,它们遇到的是reduce(缩减),deduce(推断),produce(生产)这些词里有两个语素还是只有一个语素的问题。汉语恰恰相反,现成的是‘字’,语言学家的课题是研究哪些字群是词,哪些是词组。汉语里的‘词’之所以不容易归纳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定义,就是因为本来没有这样一种现成的东西。其实啊,讲汉语语法也不一定非有‘词’不可。那末为什么还一定要把它规定下来呢?原来‘词’有两面性,它既是语法结构的单位,又是组成语汇的单位,这两方面不是永远一致,而是有时候要闹矛盾的。讲汉语语法,也许‘词’不是绝对必要,可是从语汇的角度看,现代汉语的语汇显然不能再以字为单位;如果改用拼音文字,这个问题就非常突出了。所以汉语里的‘词’的问题还是得解决,可是只有把它当作主要是语汇的问题来处理,而不专门在语法特征上打主意,这才有比较容易解决的希望。”——吕叔湘(1963)
“汉语基本上是以字为单位的,不是以词为单位的。要了解一个合成词的意义,单就这个词的整体去理解它还不够,还必须把这个词的构成部分(一般都是两个字)拆开来分别解释,然后合起来解释其整体,才算是真正彻底理解这个词的意义了。”——王力(1982)
2.2 看了这些引述,读者也许会觉得这些前辈学者都是持“‘字本位’理论”的。但是,实际上,这些前辈学者有关“字”和“词”的论述不止上面所引这些。所以,要全面理解这些前辈学者的看法,还必须再多引一些,然后综合起来,探讨一下他们究竟是什么看法。
首先看赵元任的论述。赵元任的“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美国加州大学出版社,1968)有两个中文译本:吕叔湘译《汉语口语语法》(商务印书馆,1979)和丁邦新译《中国话的文法》(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0)。下面的引文,两个译本相互参见。
赵元任《中国话的文法》第三章:
词跟语位
咱们用英文说或写英文中的小单位时,都会讲到word,但并不是每一个语言都有一种单位跟英语里word的功用大体一样(更谈不到完全一样)。中文句子中,有一种小单位“词”跟英文里的word相同的地方很多,而不同的地方极少,用起来或不至于有严重误解的危险。……
社会学上的字
我所谓社会学上的字,是一种大小介于音位跟句子之间的单位,是不讲究语言学的一般大众都知道、谈到、天天用到,而且在许多方面都跟它有实际关系的东西。它也是小孩学着说,老师在学校里教学生写和念、作家按一千个单位算稿费,电报局的职员按每一个单位计算收费的东西;它是一种人们说话会用错的东西,而且用对了或用错了,会受到褒贬。因此,它跟英文日常谈话所用的小单位word,具有完全一样的社会性特色。在中文里,跟英文的word相当的社会学上的单位就是“字”。……一个不识字的人,也会像识字的人一样,顺口的说:“你敢说一个‘不’字!”或“他对那件事一个字没提。”从这个事实可以看出,“字”多半是指语言上而不是文字上的单位。……
社会学上的字跟语言学上的词,彼此不同。……不管咱们给造句学上的“词”下的定义是怎么科学化,都改变不了一般中国老百姓对中国话里的小单位“字”的概念。比方有人要问“现在”这个造句词(syntactic word)是什么意思,他会说:“‘现在’,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以英文来说,有一个电台的喜剧广播员说过一句话,相当于中国人说的“现在这两个字”的意味,他说:“I’ll tell you what I’ll do in just two words——re-sign. ”……
中文的语位:单音节性
跟“字”最相近的语言学上的单位是语位(morpheme),也就是一个语言里头有意义的最小单位。(73-74页)
赵元任《汉语口语语法》:
未必每种语言都有一种单位它的作用大致(更不用说完全了)跟英语里的word相同。……社会学的词和语言学的词。我说的社会学的词就是“字”,不光是写出来的字,也是嘴里说的字。如“你敢说一个‘不’字!”词,也就是语言学的词,我管它叫“句法词”。这对一般中国人说来是个不熟悉的名字。比如“现在”是个词,但是如果有人要问这个词的意思,他总是说:“‘现在’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跟“字”最相近的语言学单位是语素。语素的通常定义是语言中最小的有意义的单位。(78-79页)
类似word的各种单位(word-like units)综合表
(吕100—102,丁104—106。术语以吕译为主,括号中的术语为丁译。)
语素(语位)
语素组合(语位群)
赵元任《汉语词的概念及其结构和节奏》(1975):
印欧系语言中word(词)这一级概念单位……在汉语里没有确切的对应物。在汉语的文言阶段,即古代经典和早期哲学家所用的语言中,单个音节恐怕在相当程度上类似西方观念上的一个word。但到了现代汉语,这种情况已大为改观。……
“字”这个名称(这样说是因为我希望先避免把word这个词用于汉语)将和word这个词在英语中的角色相当。也就是说,在说英语的人谈到word的大多数场合,说汉语的人说到的是“字”。这样说,绝不意味着“字”的结构特性与英语的word相同,甚至连近于相同也谈不上。……
为什么非要在汉语里找出其它语言中存在的实体呢?更有成效的进一步研究应该是确定介乎音节词和句子之间的那级单位是什么类型的。至于把这些类型的单位叫做什么,应该是其次考虑的问题。……
在处理音节词时,有个很诱人的想法是以它的书写形体来确定它的同一性。……然而,不论用什么标准来衡量是不是“同一个”都会有大量的交叉。……
如果……同一个字形可以一贯地看作一个音节词,不同的字形就是不同的音节词;那么我们也算是有个可作依据的工作概念。这种概念虽然还不能称作“词”的概念,至少还是有用的。然而,正像前面指出的,字形可不是这种东西。……
按西方语言学家的眼光来分析汉语并确定像结构词这样的单位可能有用。一方面跟音节词的“字”区分开来,另一方面跟短语和句子区分开来,我想这样做是有用的,并且一直在试着做。但这不是汉人想问题的方式,汉语是不计词的,至少直到最近还如此。在中国人的观念里,“字”是中心主题,“词”则在许多不同的意义上,都是辅助性的副题,节奏给汉语裁定了这一样式。
(愚按:在赵的英文原文中,“结构词”是the structural word,“音节词”是word-syllable。)
吕叔湘《汉语里“词”的问题概述》(1959):
“词”的问题在汉语研究中是个新问题。古代中国学者研究的对象是“字”——用一个汉字来代表的、有一定意义的单音节,它在现代汉语里,从语言学上看,可能是一个词,也可能只是一个词的一部分。……毫无疑问,不但在古代,甚至在现代,这个有意义的单音节——“字”,还是享有相当大的自主性,在说汉语的人的语言生活里起极其重要的作用,远过于像俄语这种语言里的“词根”。但是无论如何,它不是语言学意义上的“词”,而后者在现代汉语里所起的作用正在渐渐地重要起来。
吕叔湘《汉语语法分析问题》(1984):
要做语法结构的分析,首先得确定一些大、中、小的单位,……中国传统的用语是“字”和“句”,……用传统的“字”和“句”来分析古汉语的语法结构,也许还可以试试,用来分析现代汉语,显然行不通了,现在用“词”和“句子”来代替“字”和“句”,“词”比“字”大,“句子”比“句”大,多少跟“字”相当的单位,现在管它叫“语素”;多少跟“句”相当的单位,有的管它叫“小句”(分句),有的管它叫“短语”(词组)。讲西方语言的语法,词和句子是主要的单位,语素、短语、词组是次要的。(这是就传统语法说,结构主义语法里边语素的地位比词重要。)讲汉语的语法,由于历史的原因,语素和短语的重要性不亚于词,小句的重要性不亚于句子。
王力《汉语史稿》(1957):
文字是语言的代表。我们要讲汉语的历史,不能不谈一谈汉字的历史。但是,文字本身不是语言,所以我们不另立文字一章,只在绪论里谈一谈就是了。
古人把文字和语言混为一谈。因此,他们就把语音的变迁误认为字音的变迁,他们就把语义的变迁误认为字义的变迁。这种看法有很大的缺点:假定语音或语义变了之后同时换了一个字来做代表,单纯从文字上看,就看不出文字发展的过程。尤其严重的是:由于偶然的机会,同一个字在不同时代代表着两个毫不相干的意义(例如“目的”的“的”和词尾的“的”),如果认为是语义的变迁,那就完全错了。
2.3 下面,我们综合这些论述,来全面地看一下赵元任、吕叔湘、王力这三位大师对“字”和“词”究竟持什么看法。
赵元任对“字”非常重视。他指出:字不仅是文字单位,而且是语言单位。“在中国人的观念里,‘字’是中心主题,‘词’则在许多不同的意义上,都是辅助性的副题。”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把“社会学的字”和“语言学的词”区分开来,他对“字”的强调,是在社会学意义上说的,即从说话人的心理上来说的。他从来没有说“字”是汉语语言学的基本单位。
赵元任指出:“word”是印欧系语言里的单位,“在汉语里没有确切的对应物”。那么,“字”和“词”哪一个和“word”更接近一些呢?他说:“‘字’这个名称……将和word这个词在英语中的角色相当。也就是说,在说英语的人谈到word的大多数场合,说汉语的人说到的是‘字’。这样说,绝不意味着‘字’的结构特性与英语的word相同,甚至连近于相同也谈不上。”也就是说,作为社会学的单位,“字”和“word”相当;而作为语言学的单位,“字”的结构特性和“word”连相近也谈不上;而作为语言学的单位,和“word”相近的是“词”:“中文句子中,有一种小单位‘词’跟英文里的word相同的地方很多,而不同的地方极少,用起来或不至于有严重误解的危险”。
赵元任说:“为什么非要在汉语里找出其它语言中存在的实体呢?”单从这句话看,他的意思好像是在汉语中不必找出“词”这个单位。但他在同一段话中又说:“按西方语言学家的眼光来分析汉语并确定像结构词这样的单位可能有用。一方面跟音节词的‘字’区分开来,另一方面跟短语和句子区分开来,我想这样做是有用的,并且一直在试着做。”可见他认为在汉语中找出“词”这种单位还是有用的。确实,他在同一本书《中国话的文法》里花了很大篇幅来找出汉语中“类词”(word-like)的单位。
注意:在这个问题上,上面的引文中有一句话:“汉语是不计词的。”好像赵元任明确主张“词”不是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这里有一个翻译的问题。赵元任这段话的原文是:
It may be useful to analyze the Chinese language from the viewpoint of Occidental linguist and identify such units as the structural word, as distinguished on the one hand from word-syllable or tzu4 and on the other hand from phrases and sentences. I think it is useful to do so, and I have been trying to do so. But it is not the Chinese way of thinking, at least not until recent times, which don’ t count. In Chinese conceptions, tzu4 is the central theme, tzu2 in rather varying senses is a subsidiary theme, and rhyme gives the language style. (“ Linguistic Essays by Yuanren Chao ”,商务印书馆,2006。pp.1006-1007)
文中count 的意思是to have value, force, or importance。“but it is … ”以下应翻译为“但这不是中国人的想法,至少直到近世还是如此,不过这些并不重要”。(见王庆《评徐通锵的“字本位”理论和学风》,《外国语言文学》2009年第4期)所以,上面所引译文中“汉语是不计词的”是误译,并不符合赵元任的意思。
吕叔湘也指出英语的“word”和汉语的“词”的差别,他说:欧洲语言中的word是现成的,汉语中现成的是字而不是词。对汉语中词切分的困难,他也说得很清楚。在他1963年的文章中甚至说过:“讲汉语语法也不一定非有‘词’不可。”不过在他1984年的文章中明确地说:“要做语法结构的分析,首先得确定一些大、中、小的单位。”在文章中所讨论的现代汉语中的单位是语素、词、短语、小句和句子。
吕叔湘对“字”也很重视,他说:“不能把汉字只看成符号。”字“在说汉语的人的语言生活里起极其重要的作用”。他认为现代汉语中多少跟“字”相当的单位是“语素”,而讲现代汉语语法,“语素和短语的重要性不亚于词”。
那么,在吕叔湘看来,现代汉语中的基本结构单位是不是“字”?在1984年的《汉语语法分析问题》一文中,他明确地说:“用传统的‘字’和‘句’来分析古汉语的语法结构,也许还可以试试,用来分析现代汉语,显然行不通了,现在用‘词’和‘句子’来代替‘字’和‘句’。”至于他的那句话:“汉语词汇的基本单位还是一个一个的单字。”应该理解为:汉语词汇的基本构成单位是语素,而汉语中语素的重要性不亚于词。
王力讲“字”的地方不多。这和他对“字”的看法有关。他认为“文字是语言的代表”,“文字本身不是语言”。所以,研究汉语要研究词,而不是研究字。是的,在1982年为人写的一篇《序》中,他说过:“汉语基本上是以字为单位的,不是以词为单位的。”但接下去他就说:“要了解一个合成词的意义,单就这个词的整体去理解它还不够,还必须把这个词的构成部分(一般都是两个字)拆开来分别解释,然后合起来解释其整体,才算是真正彻底理解这个词的意义了。”可见他是把“字”看作词的构成部分,并没有说研究汉语不要研究“词”,也没有说“字”是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在王力的著作(比如《汉语史稿》和《汉语词汇史》)中,所研究的全是“词”而不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