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汇化”是英语 lexicalization 的翻译。 Lexicalization 有两个意思:一是指各种语义要素(semantic elements)在不同的语言里如何以不同的形式融合(conflate)成不同的词。这主要是L.Talmy提出来的,一般认为这是共时现象,在本书的第三章中将予以介绍。一是指某种语言形式其理据消失,结构凝固,最后变成一个词的过程,一般认为是历时现象,这和本章的内容有关,我们将在下面介绍。为了区分这两者,本书在翻译 lexicalization 这个术语时,把前者称为“词化”,把后者称为“词汇化”。
关于词汇化,有一本颇有影响的专著:L. J. Brinton & E.C. Traugott:“ Lexicalization and Language Change ”,有中译本《词汇化与语言演变》,罗耀华等译。下面主要根据此书来谈一些问题。
5.1 此书为“词汇化”下的定义是:
“词汇化是这样一种演变:通过该演变在某些特定的语言环境中,说话人使用一个语法构式或者构词法(word formation)作为新的带有形式和语义特征的实义形式,该形式不能完全从构式成分或者构词法中(word formation pattern)派生或者推断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内部组构性进一步丧失,该项变得更像一个词汇(the item may become more lexical)。”(中译本P.159)
(引用者按:原文中的word formation,中译本译为“构词法”,但按本书的术语,应译为“造词法”。为了不使术语混淆,下面在引用中译本的时候仍用“构词法”,但后面附注英文“word formation”,告诉读者,这其实是本书说的“造词法”;而在直接引述原书的时候,原文中的“word formation”一律译为“造词法”。)
书中对此定义做了详细的解释,值得注意的是以下几点:
词汇化的输入端(input)可以是复合词之类的词的构造(word formations such as compounds),可以是句法构式(syntactic constructions),甚至是语法项(grammatical items)。
词汇化的输出端(output)可以是固定短语或惯用词组(L1),可以是复合词和派生词(L2),可以是单个的词或独特的固化形式(L3)。作者把L1-L2-L3看作一个连续统,词汇项一旦形成,还会发生语音或词形的变化,发生L1>L2>L3的演变,其词汇性逐渐增强。
无论是何种形式,词汇化输出的都是一个词汇性的实义项,这个实义项是储存在词库里的,必须是说话者学习而得的。(The output of localization is a “lexical”, i.e., contentful item that is stored in the inventory and must be learned by speakers.)(以上据原书P.96—97,可参看中译本P.159—162)
所以,词汇化是一个历史演变的过程,总是导致词汇的/实义的新形式的产生。如果形成的单位不是词汇性的而是语法性(功能性)的,就不是词汇化。如是单纯的吸收借词而没有形式或语义的变化,或者由极为透明的(largely transparent)造词法过程而形成词(即这个词的意义很清楚地可以从其构成成分推断出来),也不是词汇化。
5.2 词汇化和造词法有什么区别呢?
“ Lexicalization and Language Change ”认为:传统的观点看,词汇化就是造词法。“在词汇化较为宽泛的背景下,构词法(word formation)和词汇化二者之间几乎没有或根本没有被区分。传统上,词汇化指的就是构词法(word formation)的普遍过程,如复合、派生和转类。”但作者认为,“这是一种最广泛的定义,从历史的角度看,这可能也是最难以令人满意的一种定义,因为它很少告诉或没有告诉我们各种类型构词(word formation)的结果在跨时间上经历了何种类型的演变。”(中译本P.51—52)
我觉得造词法和词汇化有三点区别:
(一)造词法关注的是一个语言系统中的新词是如何在原有的词的基础上造成的,有哪些不同的类别,主要还是一种静态的描写。而词汇化关注的是输入端的语言单位如何演变为输出端的新的词汇形式这样一种历时演变过程,是一种动态的考察。
(二)所以,没有形式或语义演变的就不是词汇化。比如,书中说到:单纯的吸收借词(如take,借自挪威语),以及转类(conversion,如up从副词变为动词),略写(clipping,如 phone <telephone),都只是造词法而不是词汇化。
如果形成的词是透明的,即这个词的意义很清楚地可以从其构成成分推断出来,这也不是词汇化。上面所说的“在线生成”的造词,都不是词汇化。
(三)有一些造词法形成的词,只是词汇化的起点。“ Lexicali-zation and Language Change ”说:“构词法(word formation)被认为是先于并独立于词汇化的过程。”(中译本P.153)所以,在上述关于词汇化的定义及解说中,把“复合之类的词的构造”(word formations such as compounds)作为词汇化的输入端,也就是说,通过复合等方式造词以后,然后再进一步词汇化,成为“新的带有形式和语义特征的实义形式”。比如,中古英语 bot(船)+swein(队友)>boat-swein(水手长),这是造词法的复合。再由boat-swein>bosum(水手长),经过溶合(fusion)和去理据性(demotivation),由一个复合词变成一个单词,这才是词汇化。补充一个汉语的例子:中古时“牙”可以指“牙旗”,有牙旗的军门称“牙门”,这是造词法的复合;后来“牙门”也指官府,而且进一步演变写作“衙”,这就是词汇化。(例证见本书第四章)
5.3 这本书讨论的一个重要问题是词汇化和语法化的关系。书中对语法化的定义是:
“语法化是这样一种演变,通过该演变,说话人在某些特定语境中,使用一个具有某些语法功能构式的某些部分(parts of a construction with a grammatical function)。随着时间推移,作为结果的语法项可变成更多的语法的,因为获得了更多的语法功能并扩展了它的宿主类。”
并且解释说:
(一)语法化被构想为导致新功能形式产生的一种历史演变。它不单是无演变的成分吸纳或并入总藏的一个过程。
(二)语法化的输入可以是储存在总藏中的任意事物,其范围(ranging from)从语符列(strings)( be going to )到构式(let’s < let us ; nauhgt < OE na + whit )到词汇项( may <OE magan ; once < an + -es )和语法项(infinitive to <Prep to )。但是输入中的词项在语义上必须是泛义的(semantic gene-ral)。(中译本 P.165)
此书把词汇化和语法化做了详细的比较,指出两者的相同和不同。概括地说,词汇化和语法化都有渐变性、单向性、溶合(fusion)、聚结(coalescence)、去理据性(demotivation)、隐喻化和转喻化。不同的是:去范畴化(decategorization)、词义淡化(bleaching)、主观化(subjectification)、能产性高、使用频率高、类型普遍性是语法化的典型特征,而不是词汇化的特征。(中译本P.179—182)
此书的第四章在列举了多种词汇化的实例以后,总结说:“使得这些多样化过程成为词汇化案例,最关键的因素是输出是新的或者修订形式,这些形式在语义上都是实义的/‘词汇的’,而不是功能性的/指示的/‘语法的’。”(中译本P.164)也就是说,作者认为词汇化最关键的是其输出端是词汇性的,而不是语法性的。
本书的第五章对一些词汇化和语法化不易区分的案例做了分析。作者认为,只有最后形成的单位是词汇性的实义项,才是词汇化;如果最后形成的单位是语法性/功能性的,就不是词汇化,而是语法化。
比如,同是由verb+ing构成surprising(形容词)是词汇化,构成following(介词)是语法化。同是由溶合而成的古英语On+wacan>awake, 古英语mere+mægd(en)>mermaid是词汇化,而古英语be+sedan+-es>besides, 古英语 on+be+utan>about是语法化。
为什么这样看呢?作者强调说:在演变过程中发生溶合(fusion)、形式变化和去理据性,这不仅仅是词汇化的特点,语法化也有这些特点;进入词库或总藏的也不仅仅是词汇化的结果,语法化的结果也进入词库或总藏。所以,不能根据这些认为它们是词汇化而不是语法化。
5.4 作者对“词汇化”的观点和汉语语言学界的观点有一些差异。汉语语言学界通常把从大于词的形式演变为词的过程都称为“词汇化”,不管最后形成的词是语法性的还是词汇性的。据“ Lexicalization and Language Change ”介绍,C. Lehmann也有同样的观点:“在Lehmann看来当内部结构变得不再相关,……词汇化就已经发生,即便组成这单位的形式通常被认为是语法范畴的成员(介词、代词)。”(中译本P.110)我认为这种看法是有道理的,因为持这种看法,有利于从总体上考察汉语词汇(包括实词和虚词)的形成方式和形成过程,否则就会把很大一部分虚词排除在外。而且,汉语虚词的成词有几种情况,有的很难用“语法化”来解释,有的可以从词汇化和语法化两个角度进行研究。下面略举几个例子。
(一)两个单音虚词凝固成一个新的复音虚词,或者一个单音虚词加上词缀成为一个新的复音虚词。和原先两个单音虚词相比,这个新的复音虚词语法化的程度并没有进一步加深。这样的演变过程只能从词汇化的角度研究。
【因为】
上古汉语中,“因”和“为”都有表原因之义,但没有组合在一起。“因为”连在一起用的,都不是表原因的连词,如:
《韩非子·十过》:“乃使史廖以女乐二八遗戎王,因为由余请期。”因:于是。为:替。
司马迁《报任安书》:“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因:于是。为:作为。
直到晚唐五代,才见到连词“因为”:
《敦煌变文校注·维摩诘经讲经文三》:“因为国王、居士等百千万人皆来体问,居士便以身疾,广博解说。”
《朱子语类》卷三:“后因为人放爆杖,焚其所依之树,自是遂绝。”
何时以及如何由单音的连词“因”和“为”复合成双音连词“因为”,这是汉语历史词汇学应当研究的。尽管演变的输出端“因为”这个词项是语法性的而不是词汇性的,但“因为”并没有比“因”和“为”进一步虚化。这是词汇化的问题,不是语法化的问题,
【何况/况且/况复】
上古汉语最初只有一个单音连词“况”,到东汉时发展出复音连词“何况”。如:
《周易·系辞》:“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
《孟子·告子下》:“好善优于天下,而况鲁国乎?”赵岐注:“以此治天下,可以优处之,尧舜是也,何况于鲁不能治乎?”
《吕氏春秋·知分》:“死不足以禁之,则害曷足以禁之矣。”高诱注:“死且犹弗禁,何况害也,何足以禁之也。”
到魏晋南北朝发展出“况复”、“况且”:
张茂《上书谏明帝》:“且军师在外数千万人,一日之费非徒千金,举天下之赋以奉此役,犹将不给,况复有宫 非员无录之女,椒房母后之家,赏赐横兴,内外交引,其费半军。”
《魏书·高崇传》:“况且频年以来,多有征发,民不堪命,动致流离。”
显然,“何况/况且/况复”都是从“况”发展出来的,这些都是语法性的词项,从“况”到“何况/况且/况复”,其语法性的程度没有加深,说不上语法化。但“何况/况且/况复”都是新出现的词,而且都是进入词库的(也就是说,它们的意义和功能不能从其构成成分推断出来),研究这些词何时形成,如何形成,是词汇化的问题。不能仅仅因为这些词项是语法性/功能性的,就说它们是语法化。
(二)有些语法性的词是由跨层结构凝固而成的,凝固以后其语法功能没有进一步变化,所以也不存在语法化的问题。对这些词主要是研究它们如何由跨层结构凝固而成词,是词汇化的问题。
【否则】
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节词的衍生和发展》中所举的“否则”是最典型的例子。“否”和“则”都是语法性的,但原来不在一个句法层面上,因为经常连在一起用,就逐渐凝固成一个转折连词“否则”。“否则”是语法性的,但其演变过程不是语法化,而是词汇化。尤其应该指出的是:其输入端“否”和“则”不在一个句法平面上,所以不符合“ Lexicalization and Language Change ”所说的语法化的输入端的任何条件:既不是语符列(string),也不是构式,更不是词汇项和语法项。同时,也无法拿这个输入端和连词“否则”比较其语法性是否加深。所以,这种由跨层结构凝固成虚词的语法化无从说起,只能说它一凝固就是一个语法性的词项。而其凝固过程是属于词汇化的范畴。下面是董秀芳的例子:
《尚书·益稷》:“格则承之庸之。否则威之。”孔传:“不从教则以刑畏之。”
《左传·襄公二十六年》:“义则进,否则奉身而退。”
下面一例“否则”已凝固成词:
《说苑·臣术》:“速已则可矣,否则尔之受罪不久矣。”
【无非】
副词“无非”也是由跨层结构凝固成的。从下面的例句可以看到,其结构原本是“无(非……者)”(没有〔不是……的〕)。“无”和“非”不在一个句法层面上。如:
《孟子·梁惠王下》:“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赵岐注:“无非事而空行者。”
《孟子·公孙丑上》:“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
《庄子·养生主》:“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
《礼记·表记》:“昔三代明王,皆事天地之神明,无非卜筮之用。”
《吕氏春秋·精通》:“伯乐学相马,所见无非马者。”
《战国策·赵策四》:“叶阳君、泾阳君之车马衣服,无非大王之服御者。”
到明代以后凝固成一个副词,表示“只是”、“不过”之义。
《水浒》第五十一回:“哥哥在此,无非只是在人之下,伏侍他人,非大丈夫男子汉的勾当。”
《初刻拍案惊奇》卷四:“无非月黑杀人,不过风高放火。”
《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七:“你无非只为一妇女小事,我若行个文书下去,差人拘拿对理,必要激起争端,致成大祸,决然不可。”
《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八:“女眷们多不十分大饮,无非吃下三数杯。”
和“否则”一样,“无非”一凝固就是一个语法性的词项。其凝固过程属于词汇化的范畴。
(三)有的复合词形成以后有意义和功能的变化,可以同时从词汇化和语法化的角度研究。
【的确】
“的确”是由“的”和“确”两个词复合而成的,时间是在宋代。在很长的时间里,“的确”是一个形容词。如:
《朱子语类》卷九:“只是见得不完全,见得不的确。”
《朱子语类》卷四十一:“‘须是克尽己私,皆归于礼,方始是仁。’此说最为的确。”
到明代的《三言》里,仍然用作形容词(如《醒世恒言》例),但已出现副词用法(如《喻世明言》例):
《醒世恒言》卷二十:“王员外若是个有主意的,还该往别处访问个的确。”
《喻世明言》卷四十:“你丈夫的确未死,小娘子他日夫妻相逢有日。”
到清代的《歧路灯》,用作副词的多了,但用作形容词的还有:
《歧路灯》卷二:“我若到府上去,家兄老来的性情,我知道是的确行不得。”
《歧路灯》卷九十五:“我把梅二爷说的,大老爷请进衙门的话,的的确确是二十一日,叮咛明白,对少爷管事家人姓王名中的说透记清。”
《歧路灯》卷八十八:“我如今再查个按季爵秩本头,便见的确。”
“的确”这个词的形成是词汇化,从形容词到副词的演变是语法化。
【除非】
“除非”一词很容易理解为“除了不是……”,其实不是。“除非”连用始见于唐代,出现的语境是后面接否定词“不/无”,或者疑问代词“何”。
元稹《相忆泪》诗:“除非入海无由住,纵使逢滩未拟休。”
陆龟蒙《引泉诗》:“除非净晴日,不见苍崖巅。”
白居易《感春》诗:“除非一杯酒,何物更关身。”
“除”和“非”是同义连用,上述诗句意为:“ 除了/若非 入海无由住”,“ 除了/若非 净晴日,不见苍崖巅”,“ 除了/若非 一杯酒,何物更关身”。
“除非”连用久了,凝固的程度加深,下接的语境不限于否定词或疑问代词,“除非”的意思等同于“除了”:
敦煌变文《双恩记》:“除非菩萨以能行,难可凡夫之去得。”
《祖堂集》卷十三:“问:‘师子未乳已前,为什摩众类同居?’师云:‘不惊。’进曰:‘只如乳后,为什摩毛羽脱落?’师云:‘是阇梨分上事。’进曰:‘除非师子,请和尚道一句。’”
同样,“除非”的凝固是词汇化,其语义和功能的演变是语法化。“除非”的历史演变,要从词汇化和语法化两个角度研究。
“ Lexicalization and Language Change ”在最后一章说:人们对语法化做了很多研究,而对词汇化研究得不够,“希望词汇化和语法化研究不对称的局面能够被矫正”。(中译本P.253)这个问题提得很好,词汇化的研究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特别是汉语历史上的词汇化,形式和类型都复杂多样,如果深入研究,是可以为词汇化的理论做出自己的贡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