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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适应意味着什么
“神秘猴子”带来的困惑

只要你认同变异、遗传、繁殖成功率差异的存在,那么你就一定会接受自然选择的存在。我们不难接受狮子适应非洲大草原,那么难道人类不适应狩猎采集生活吗?事实上,人体的许多特征都适应我们进化所经历的环境,但不适应我们通过文化创造的现代环境。越来越多的失配性疾病,就是我们的身体对这些新环境适应不良或适应不足的结果。

如果我们对过去和现在纠缠不休,那么我们就会发现,我们丧失了未来。

——温斯顿·丘吉尔

你听说过2012年在佛罗里达州坦帕市举行的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的“神秘猴子”吗?那是一只出逃的猕猴,当时它已经在这座城市的街头生活了三年多。它从垃圾箱或垃圾桶里搜捡食物,会躲避汽车,并且聪明地避开了野生动物保护机构官员的抓捕,使他们无可奈何。这只猴子成了当地的传奇。当时,因为有大批政客和记者在那里参加会议,所以这只“神秘猴子”一下子就在国际上出了名。

政客们很快就开始以猴子的故事为契机来推广他们的政见。古典自由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都对这只不断逃避抓捕的猴子表示赞赏,认为它象征着自由的本能,象征着人类以及猴子对自由受到不公正侵犯的反抗。保守派将多年来抓捕猴子的失败努力解释为象征着无能、浪费的政府。记者则大篇幅地讲述着这只“神秘猴子”及其追捕者的故事,以此来隐喻正在城市里其他地方上演的政治大戏。而大多数人只是想知道这只猕猴在佛罗里达州的郊区干了些什么,它显然不属于这个地方。

作为一个生物学家和人类学家,我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神秘猴子”和它引发的系列反应的:它们象征着人类对自己在自然界地位的看法,这种看法自相矛盾,表现出在进化方面的天真无知。从表面上看,这只猴子集中反映了一些动物在它们最初不适应的环境中如何良好地生存下来。猕猴从亚洲南部进化而来,在那里,它们拥有的采集不同食物的能力使它们能够在草原、林地甚至山区定居下来。它们在村庄、城镇和城市中也能繁衍得很好。猕猴还是常用的实验室动物。考虑到这一点,“神秘猴子”能在坦帕市的垃圾堆里生活下来,也就谈不上什么惊人的才能了。然而,人们一般认为,自由自在的猕猴不属于佛罗里达州内的城市,这显示了我们是多么不擅长把同样的逻辑用于自身。从进化的角度来看,猴子出现在坦帕市,与绝大多数人出现并生活在城市、郊区和其他现代环境中相比,并没有多么离谱。

我们和“神秘猴子”一样,都远离了最初生活的自然环境。在600多代人以前,任何地方的人类都是狩猎采集者。在相对较近的年代之前,我们的祖先都生活在不足50人的小群体中。他们定期从一个营地转移到下一个营地,以采集植物、狩猎、打鱼为生。即使在大约10 000年前农业出现后,大多数农民仍然住在小村庄里,每天辛苦劳作,以生产出足够的粮食,他们从未想象过如今在佛罗里达州坦帕市这类地方出现的司空见惯的景象:汽车、厕所、空调、手机以及大量经过高度加工、富含热量的食物。

我很遗憾地报告一下,“神秘猴子”最终于2012年10月被抓获,但绝大多数现代人类仍然像曾经的“神秘猴子”一样,生活在他们最初并不适应的环境中,对此我们是否有必要担心?在许多方面,这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几乎不用”,因为21世纪初的生活对普通人来说还是相当不错的。总体来看,人类这个物种相当繁盛,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最近几代人取得的社会、医疗和技术方面的进步。如今地球上的人口超过了70亿,其中很大比例的人以及他们的子女、孙辈,都有望活到70岁以上。即使普遍存在贫穷问题的国家和地区也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印度人的平均期望寿命在20世纪70年代不到50岁,但今天已经超过了65岁。数十亿人比他们的祖辈活得更久、长得更高,并且能享受到比过去大多数国王和王后更舒适的生活。

尽管情况已然相当不错,但还可以更好,因为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担心人类的未来。除了气候变化造成的潜在威胁,我们还面临着人口激增以及疾病流行方式转变的挑战。随着长寿者越来越多,因感染或食物不足所致疾病而英年早逝者越来越少,患慢性非感染性疾病的中老年人却呈指数式增长。而这些疾病过去很罕见,或者根本不为人所知。富裕带来的并不全都是好事,美国、英国等发达国家的成年人多数超重,健康状况不佳,而儿童肥胖症的患病率在全球范围内也在飙升,这预示着未来几十年将有数十亿不健康的胖子。

伴随健康状况不佳和体重超重出现的是心脏病、中风、各种癌症,以及许多代价高昂的慢性疾病,如2型糖尿病和骨质疏松。工作生活能力丧失的原因也在发生着令人不安的改变,因为全世界有更多的人患有过敏、哮喘、近视、失眠、扁平足以及其他问题。简单来说就是,人们的死亡率降低了,但是疾病的发生率却升高了,健康状况出现了下降。在某种程度上,这种转变发生的原因在于年轻时死于传染病的人减少了,但我们千万不要把老年人中较为常见的疾病与年龄自然增长引起的疾病相混淆。每个年龄段的发病率和死亡率都受到生活方式的显著影响。在45~79岁的男性和女性中,积极参加体力活动、摄入大量水果和蔬菜、不吸烟、饮酒适度的人,在某一年份的平均死亡风险仅为生活习惯不健康者的1/4。

慢性疾病的发生率如此之高,预示着患者病痛的增加,同时也意味着巨额的医疗费用。在美国,每人每年花在医疗保健上的费用超过8 000美元,占国民生产总值的近18%。这笔钱中有很大比例是用于治疗可以预防的疾病,如2型糖尿病和心脏病。其他国家在医疗保健上的开支较少,但随着慢性疾病的增加,相关费用也都在以令人担忧的速度上升,例如法国现在的医疗费用占其国民生产总值的约12%。随着中国、印度和其他发展中国家富裕起来,他们又将如何应对这些疾病及其费用呢?显然,我们需要降低医疗费用,并为数十亿现在和将来的病人开发廉价的新疗法。但如果我们能够事先预防这些疾病岂不是更好吗?又要怎么预防呢?

这里我们需要回顾一下“神秘猴子”的故事。如果人们认为有必要把猴子从坦帕市郊清除出去,因为它并不属于那里,那么也许我们也应该让猴子过去的邻居——人类,回到生物学上更正常的自然状态。即使人类像猕猴一样,可以在许多不同的环境中生存和繁衍,包括郊区和实验室,但是如果我们改吃那些自己所适应的食物,并且像我们的祖先那样锻炼,那么我们岂不是能拥有更健康的身体?进化主要是使人类适应了狩猎采集者的生存和繁殖方式,而不是农民、工人、办公室白领的生存方式,这一逻辑鼓舞着日益兴起的现代洞穴人运动。有人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追求健康的生活,他们认为,如果像石器时代的祖先那样饮食和运动,就会变得更加健康和幸福。我们可以从采用“原始人饮食法”开始,食用大量的肉(当然是用草喂养的动物)、坚果、水果、种子、多叶植物,拒绝所有用糖和简单淀粉加工的食物。

如果你是真的在认真实践这种饮食方法,还要在食谱中加上虫子,而且从不吃谷物、乳制品和任何油炸食物。你也可以在日常生活中融入更多旧石器时代的人类活动。每天赤足步行或奔跑10千米、爬几棵树、在公园里追逐松鼠、扔石头、不坐椅子,还要睡在石板上,而不是睡在床垫上。为了公平起见,原始生活方式的倡导者并不提倡人们辞掉工作,迁居到卡拉哈里沙漠,并放弃所有现代生活中最佳的便利设施,如厕所、汽车和互联网,因为要发博客把石器时代的生活体验分享给其他有同样想法的人,网络是必不可少的。

现代洞穴人运动倡导者主要是建议人们思考一下如何使用自己的身体,尤其是吃什么和怎么锻炼。但这是否正确呢?如果越接近旧石器时代的生活方式明显越健康,那为什么没有更多的人那样生活?那种生活方式有什么缺点?哪些食物和活动是我们应该放弃或采用的?很明显,人类不怎么适应食用太多垃圾食品,并整天坐在椅子上,但我们的祖先也没有进化到适应吃驯化的植物和动物、看书、使用抗生素、喝咖啡、在有玻璃碎屑的街道上赤足奔跑。

上述问题其实都预设了一个根本问题的答案,这个问题正是本书的核心:人体适应什么?

这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问题,它需要从多个方面来解答,其中之一就是探索人体进化的故事。我们的身体是如何进化成现在这样的,为什么会这样进化?我们进化适应于吃什么食物?我们进化适应于从事什么活动?我们为什么要有很大的脑容量、少量的毛发、拱形的足弓以及其他一些明显特征?我们将会看到,这些问题的答案非常令人着迷,经常是假设性的,有时甚至有悖常理。然而,我们的第一要务是要考虑“适应”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更深刻、更棘手的问题。坦白地说,适应的概念难以定义和明确使用,这是众所周知的。因为我们进化适应于吃某些食物或从事某些活动,并不意味着它们对我们有好处,或没有其他更好的食物和活动了。因此,在我们讲述人体进化史之前,让我们先思考一下适应的概念是如何从自然选择理论中衍生出来的,这个术语的实际含义是什么,以及适应可能与我们今天的身体有什么关系。

自然选择是如何起作用的

进化和性一样,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在两派人中会引起同样强烈的反应,一派是从事专业研究的人士,另一派则是那些认为进化是一种危险的错误理论,不应该把它教给孩子们的人。不过,尽管进化是个充满争议的话题,并且许多人对它表现出了充满激情的无知,但对“进化的确存在”这一点不应该有争议。进化就是随着时间而发生变化。即使是铁杆的神创论者也认识到,地球及其物种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当达尔文于1859年发表《物种起源》时,科学家们已经意识到,一些布满贝壳和海洋生物化石的海底地质层,不知通过何种方式被推挤进入了山区高地。猛犸象和其他已灭绝的生物化石证明,这个世界发生过沧海桑田的变化。达尔文理论的激进之处在于,它惊人地全面解释了进化如何通过自然选择发生,而不需要任何有意识的行为。

自然选择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过程,本质上是三种常见现象的结果。第一种是变异:每个个体都不同于其物种中的其他成员。一个人的家人、邻居以及其他陌生人,在体重、腿长、鼻子形状、个性等方面都有很大不同。第二种现象是遗传可能性:每个人群所表现出来的一些变异可以遗传,因为父母会把他们的基因传给后代。身高的遗传度高于性格,而讲哪种语言则根本没有遗传基础。第三种现象是繁殖成功率差异:所有生物,包括人类,所产生的具有自我生存繁殖能力的后代数量都是不同的。繁殖成功率的差异往往看起来很小,无足轻重(我兄弟比我多生一个孩子),但当个体必须为生存和繁殖而拼搏和竞争时,这些差异可能是巨大且重要的。每到冬季,我家附近的松鼠有30%~40%会死亡,人类在大饥荒和大瘟疫时的死亡比例与此相似。黑死病在1348年至1350年间造成至少1/3的欧洲人死亡。

如果你认同变异、遗传、繁殖成功率差异的存在,那么你就必然接受自然选择的存在,因为这些现象组合起来的必然结果就是自然选择。无论你是否喜欢,自然选择都会发生。用比较正式的话来说,即只要具有可遗传变异的个体,相比族群中的其他个体,产生的存活后代数不同,即后代的相对适合度不同,那么自然选择就会发生。自然选择最常见于个体遗传了罕见的有害变异,如血友病,当该变异损害个体的生存和繁殖能力时,其作用也最强烈。这种性状不太可能会传递给下一代,从而使此类个体在族群中减少或消失。这种过滤被称为负选择,它往往会导致族群在一段时间内缺乏变化,维持现状。不过,当个体偶然继承了一种适应,这种可遗传的新特征能帮助其比其他竞争者生存和繁殖得更好时,那么正选择偶尔也会发生。适应性特征本质上倾向于发生频率一代比一代高,从而导致随时间而发生变化。

从表面上看,适应似乎是一个直截了当的概念,它应该能同样直截了当地适用于人类、“神秘猴子”以及其他生物。如果一个物种经过进化而来,并且被认为“适应”于某种特定的饮食或栖息地,那么这一物种的成员食用那些特定的食物、生活在那种特定的环境下,应该是最成功的。例如,我们不难接受狮子适应于非洲大草原,而不是温带森林、荒岛或动物园这一事实。按照同样的逻辑,如果狮子适应于非洲的塞伦盖蒂大草原,并因此最适合那里,那么难道人类不是适应于狩猎采集生活,并因此最适合那种生活吗?基于很多原因,答案是“未必”,对这种情况的原因和过程加以思考,对于理解人体进化的历程与现在和未来的关系有着深远的影响。

棘手的进化适应概念

人类的身体带有上千种明显的适应。汗腺帮助你散热,大脑帮助你思考,肠道的酶帮助你消化。这些属性就是适应,因为它们继承的有用特征,是由自然选择塑造,并能促进个体生存和繁殖的。你往往对这些适应习以为常,但只有在它们的功能不能正常发挥时,它们的价值才会让人明显地感受到。例如,你可能会认为耳垢是一种令人讨厌的废物,但这些分泌物实际上是有益的,因为它们有助于预防耳部感染。然而,并不是我们所有的身体特征都是适应的结果,并且许多适应的作用方式是有悖常理或不可预知的,我实在想不出酒窝、鼻毛,还有打哈欠的行为有什么用处。要了解我们适应于什么,就要求我们能够识别哪些是真正的适应,并解释它们的意义。但是,这些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第一个问题是要识别哪些特征是适应,以及它们为什么是适应。 人体的基因组是由大约30亿个碱基对组成的序列,这些分子编码了两万多个基因。每一刻,人体内都有数千个细胞在复制着这数十亿个碱基对,每次都达到了几乎完美的准确度。按逻辑,我们可以认为这数十亿行编码都是重要的适应,但事实上,基因组中有将近1/3没有明显的功能,但这些编码仍然存在,因为它们在亿万年间不知为什么加入了进来或丢失了功能。人体的表型,比如眼睛的颜色或阑尾的大小,也充满了过去曾经有用但现在不再起作用的特征,或者仅仅是人体发育过程中的附加产物。智齿(如果你还有智齿的话)存在是因为人体遗传了它们,但它们对人们的生存和繁殖能力的影响微乎其微,不会超过人们可能拥有的类似其他特征,比如双关节拇指、附着在脸颊皮肤上的下耳垂以及男性乳头。因此,假定所有特征都是适应是不正确的。此外,尽管给每个特征的进化适应价值编造一个假设的故事并不难,举一个荒谬的例子来说,鼻子是为了戴眼镜而进化出来的,但是严谨的科学需要验证某种特征是否确实是适应。

虽然进化适应不像人们可能设想的那么广泛而易于识别,但它们确实大量存在于人体中。然而,真正使得适应具有进化适应价值,即提高个体的生存和繁殖能力,往往取决于环境。事实上,这种认识是达尔文从他那次著名的搭乘贝格尔号的环球旅行中获得的重要见解之一。达尔文回到伦敦后推测,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地雀拥有不同形状的喙,是由于它们吃不同的食物形成的适应。在雨季,较细长的喙能帮助地雀吃到它们喜欢的食物,如仙人掌果和蜱虫,但在干旱期,较粗短的喙能帮助它们吃到不太理想的食物,如较坚硬且营养也不太丰富的种子。喙形可通过基因遗传,并且会在种群内发生变异,因此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地雀的喙形会受到自然选择的作用。

由于每个季节和每年的雨季有波动,喙较长的地雀在旱季繁殖的后代相对较少,而喙较短的地雀在雨季繁殖的后代相对较少,这就导致长短喙的比例发生了变化。同样的过程也适用于其他物种,包括人类。人类的很多变异都是可遗传的,如身高、鼻子的形状、消化牛奶等食物的能力,并因特定的环境条件而在某些人群中发生进化。例如,白皙的皮肤不能抵御晒伤,但是对冬季紫外线辐射水平低的温带地区居住者来说,这种适应可以帮助皮肤表面下方的细胞合成足够的维生素D。

如果适应依赖于环境条件,那么何种条件最重要呢? 关于这一点,追溯前因后果可能使问题变得更加复杂。因为根据定义,适应是指能帮助个体比本族群中其他个体拥有更多后代的特征,所以当个体拥有的存活后代数最有可能发生变化时,适应的自然选择作用就会最强大。笼统地讲,当环境艰难时,适应进化最强烈。举例来说,人类的祖先在大约600万年前主要吃的是水果,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牙齿只是适应于咀嚼无花果和葡萄。如果罕见但严重的干旱使水果稀缺,而由于较粗大的臼齿有助于咀嚼其他非首选食物,如坚韧的叶、茎、根类,那么拥有这种臼齿的个体就会有很强的选择优势。同样的道理,对蛋糕和芝士汉堡这些高热量食物的喜爱和存储多余热量的倾向近乎普遍,在今天食物无比丰富的情况下,这种倾向并不利于进化适应,但在过去食物稀缺且热量较低的情况下,贪恋高热量食物这种倾向肯定非常具有优势。

适应也是有代价的,代价会抵消它们带来的好处。 如同我们每次做某些事情时,就不能同时做其他事情。此外,随着条件不可避免地发生变化,变异的相对代价和好处也会不可避免地跟随条件而变化。在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地雀中,粗喙不便于吃仙人掌果,细喙不便于吃坚硬的种子,不粗不细的喙吃这两种食物都不方便。在人类身上,短腿有利于在寒冷气候下保存热量,但不利于长距离高效行走或奔跑。妥协的一个后果是,自然选择很少会达到完美或根本不会达到完美,因为环境总是在不断发生变化。随着降雨、温度、食物、猎食者、猎物和其他因素在每季、每年,以及在更长时间跨度内发生着大小幅度不同的变化,每种特征的进化适应价值也会改变。因此,每个个体的适应都是不完美的产品,来自一系列连续不断变化着的妥协。自然选择不断推动生物向着最优进化,但最优几乎总是不可能达到的。

完美可能达不到,但进化会把身体内的适应积累起来,就像你可能会积累新的厨房用具、书籍或衣物一样,这样身体就能在各种不同环境中发挥相当不错的功能。人类的身体是由一堆杂乱的适应组成的,这些适应经过了数百万年的积累。这种大杂烩式的效果好比一份重写手稿 。像重写手稿一样,身体含有多个相关的适应,它们有时会互相冲突,有时又会互相配合,帮助身体在各种不同的环境条件下有效地发挥功能。以饮食为例,人类的牙齿极其适合咀嚼水果,因为我们是从主要吃水果的猿类进化而来的,但我们的牙齿非常不利于咀嚼生肉,尤其是难嚼的野味。后来,人们又进化出了其他适应,例如把石头制成工具的能力、烹煮的能力等,有了这些能力,我们就能咀嚼肉类、椰子、荨麻以及其他任何无毒的东西。不过,多种相互作用的适应有时也会导致互相制约。如后续的章节将探讨的那样,人类进化出直立行走和奔跑适应,但这些适应限制了我们快速冲刺和敏捷攀爬的能力。

必须指出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关于适应,没有一种生物的进化适应是为了健康、长寿、幸福或者达到生物努力想要实现的许多其他目标。 提醒一下,适应是自然选择形成的、促进相对繁殖成功率(适合度)的一种特征。因此,适应经过进化后能促进健康、长寿和幸福,是仅限于这些属性能使个体产生更多存活后代的情况下。回到较早的主题,人类经过进化后容易肥胖,不是因为过多的脂肪能促进我们身体健康,而是因为脂肪有利于提升生育能力。同样,我们这个物种容易担心、焦虑和产生压力,这会带来痛苦和不快,但这些都是古老的适应,可以帮助我们的祖先避免危险或应对危险。我们不但进化出了合作、创新、交流和培养后代的能力,还进化出了欺骗、偷窃、撒谎或谋杀的能力。底线在于,人类的许多适应进化出来并不一定是为了促进身体或精神上的健康幸福。

总而言之,试图回答“人类适应于什么”这个问题,虽然简单,却不切实际。一方面,最根本的答案是,人类适应的事情就是:拥有尽可能多的子女、孙辈和曾孙辈!另一方面,我们的身体实际上如何把自己传给下一代完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由于复杂的人类进化史,因此人体并不是适应于任何单一的饮食、栖息地、社会环境和运动方法。从进化的角度看,最佳健康状态是不存在的。因此,人类与我们的朋友“神秘猴子”一样,不但能在新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如佛罗里达州郊区,有时甚至还能蓬勃发展。

如果进化没有提供易于遵循的指南来让我们优化健康或预防疾病,那么为什么没有一个对自己健康幸福感兴趣的人来想想人类进化过程中发生了什么?猿类、尼安德特人、新石器时代早期的农民,这些跟人们的身体有什么关系?我能想到两个非常重要的答案,其中一个涉及进化的过去,另一个涉及进化的现在和未来。

为什么人类进化史很重要

每个人以及每个人的身体都是有故事的。你的身体实际上不止有一个故事。其中一个是关于你人生的故事,那是你的自传:你的父母是谁?他们如何相遇?你在哪里长大?生活的变迁如何塑造你的身体?另一个故事是关于进化的:数百万年间一长串事件使你的祖先的身体一代代发生着改变,以至于你的身体不同于直立人、鱼和果蝇。这两个故事都值得了解,并且它们拥有某些共同的元素:人物(包括假定的英雄和坏蛋)、环境、偶然事件、胜利和苦难。这两个故事也都可以用科学的方法来分析,用假说来表达,这些假说部分还可以被质疑和否认。

人体进化史是个有趣的故事。其最宝贵的教训之一是,人类不是一种必然会出现的物种:如果在不同的环境下,哪怕环境因素稍有不同,我们就会成为完全不同的生物,甚至我们完全有可能根本不存在。然而,对许多人来说,讲述并验证人体故事的主要目的是揭示为什么我们会以现在的方式生活。我们为什么要有很大的脑容量、长腿、明显可见的肚脐以及其他特征?为什么我们只用两条腿走路?为什么我们会用语言交流?为什么我们有这么多合作?为什么我们会烹煮食物?思考人体进化方式的一个迫切而实用的理由是,为了评估我们适应于什么、不适应于什么,从而了解我们患病的原因。进一步说,即评估我们生病的原因对防治疾病至关重要。

为了理解这种逻辑,可以看一下2型糖尿病这个例子。这是一种几乎完全可以预防的疾病,但是其发病率却在世界各地不断攀升。这种疾病发生在全身细胞对胰岛素 不起反应的情况下。当身体开始对胰岛素不起反应时,就会表现得像一个崩坏的供热系统:系统不能把热量从火炉运送到房子的其他地方,导致火炉过热,而房子却暖不起来。患糖尿病时,病人体内的血糖水平持续上升,这会刺激胰腺产生更多的胰岛素,但结果却徒劳无功。几年后,当疲劳的胰腺不能分泌足够的胰岛素时,血糖水平就会过高。血糖过多是有毒的,会造成可怕的健康问题,最终导致患者死亡。幸运的是,医学在发现和治疗早期糖尿病症状方面已相当成熟,这使得数以百万计的糖尿病患者能够继续生存几十年。

从表面上看,人体进化史似乎与2型糖尿病患者无关。因为这些患者迫切需要代价昂贵的医疗救治。现在有成千上万的科学家在研究这种疾病的因果机制,如肥胖如何使某些细胞对胰岛素产生抵抗,胰腺中分泌胰岛素的细胞在劳累过度后如何停止工作,以及某些基因如何导致某些人易患这种疾病,而另一些人则不会。为了使患者获得更好的治疗,这种研究必不可少。但是如何预防这种疾病呢?要预防一种疾病或任何其他复杂问题,不仅需要了解其直接的因果机制,而且需要了解其更深层次的潜在根源。这种疾病为什么会发生?以2型糖尿病为例,为什么人类如此容易患上这种疾病?为什么我们的身体有时不能很好地应对现代生活方式,最终导致罹患2型糖尿病?为什么有些人的患病风险更高?为什么我们不能采取更好的方式,通过鼓励人们食用更健康的食物、更注意锻炼身体来预防这种疾病?

对于这些和其他一些“为什么”的问题,对其答案的寻求促使我们思考人体进化史。至于这一做法的必要性,没有人表达得比开拓性的遗传学家西奥多修斯·杜布赞斯基(Theodosius Dobzhansky)更加清楚,他有一句名言:“不以进化论,无以理解生物学。”为什么?因为生命本质上是由生命有机体利用能量来产生更多生命有机体的过程。因此,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人们的外表、生理机能、所患疾病不同于他们的祖辈、邻居或“神秘猴子”时,那么你就需要知道生物的历史,正是经过这样的进化史,人类个体与他们的邻居和猴子才会变得如此不同。

此外,这个故事的重要细节要回溯到很多很多代以前。人们身体中的各种进化适应经过自然选择的作用,帮助无数的祖先在遥远的年代生存和繁衍下来,不仅仅是狩猎采集者,还有鱼、猴子、猿类、南方古猿以及较近时期的一些农民都是如此。这些适应解释并限定了身体如何正常执行消化、思维、繁殖、睡眠、行走、奔跑等功能。因此,探讨身体的漫长进化史有助于解释为什么当你和其他人应对适应不佳或适应不足的条件时,就会得病或受伤。

回到人类为什么会患2型糖尿病的问题:答案并不仅仅在于促进疾病的细胞和遗传机制。从更深层的意义上说,糖尿病成为一个日益严重的问题主要是因为人类的身体与圈养的灵长类动物一样,主要适应于那些非常不同的条件,这使我们在应对现代饮食和体力活动缺乏时适应不足。在数百万年的进化中,那些嗜爱能量丰富食物的祖先占据了优势,这些食物包括简单的碳水化合物,如糖这种曾经的稀罕物,以及能高效储存热量的东西,如脂肪。此外,我们的远祖很少有机会因为体力活动少、大量喝碳酸饮料、大吃甜甜圈而患糖尿病。显然,我们的祖先也没有经历过强选择以适应造成其他疾病和残障的原因,这些疾病包括动脉硬化、骨质疏松和近视。为什么现在这么多人患上了以前罕见的疾病,这个问题的根本答案在于, 人体的许多特征适应于进化所经历的环境,但不适应于我们创造的现代环境,这种观点被称为失配假说, 是新兴的进化医学领域的核心观点,而进化医学是将进化生物学应用于健康和疾病的学科。

这个失配假说是本书的重点,但要弄清哪些疾病是而哪些疾病不是由进化失配所引起的,所需要的不仅仅是对人类进化的肤浅认识。有人将失配假说进行了简单化的应用,他们提出,既然人类进化成为狩猎采集者,那么我们就最适应于狩猎采集者的生活方式。这种看法会导致下面这种情况:观察卡拉哈里沙漠的布须曼人或阿拉斯加的因纽特人吃什么、做什么,并据此开出一些天真的处方。然而,一个问题是,狩猎采集者本身并不总是健康的,他们身体状况的变数很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的居住环境变化范围很大,包括了沙漠、雨林、林地和北极苔原。理想的、典型的狩猎采集者的生活方式是不存在的。

更重要的是,如前所述,自然选择不一定会让狩猎采集者或任何生物经过适应变得健康,而是让他们生育尽可能多的孩子,并让这些孩子也尽可能存活到生育年龄。另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是:人体,包括狩猎采集者的身体,就像重写手稿一样汇集了很多进化适应,这些进化适应经过了无数代人的积累和修饰。我们的祖先在成为狩猎采集者之前,是类猿两足动物,再之前是猴子、小型哺乳动物等。而自那以后,一些种群进化出了新的适应,成为农民。人体的进化和适应不存在一种单一的环境。因此,要回答“我们适应于什么”这个问题,我们不仅需要从现实角度考虑狩猎采集者,还要看看导致狩猎和采集进化的一长串事件,以及自人类从事耕种食物以来所发生的事情。打个比方来说,试图通过仅聚焦于狩猎采集者就了解人体适应于什么,就像只看美式橄榄球比赛第四节的一部分就试图看懂比赛结果一样。

如果我们想要理解人类适应于什么以及不适应于什么,那么对于人体如何进化以及为何进化的故事,就需要有一个不限于表面深度的探讨,那样才能从中获益。像每一个家庭的故事一样,人类物种的进化史非常值得研究,但它本身却是一团乱麻,充满未知。如果想要搞清人类祖先的家谱,工作量之大,可以让描绘《战争与和平》中的人物关系图这种事情看起来像小儿科一样。不过,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充分研究,关于人类物种如何从非洲森林中的猿类进化成为遍布地球大部分地区的现代人类,人们已取得了一致和公认的理解。撇开家谱的精确细节,人体的故事可以归结为五个重大转变。这五大转变都并非不可避免,但每一次转变都添加了一些新的进化适应,并去除了另一些进化适应,从而以不同的方式改变了人类祖先的身体。

转变之一: 最早的人类祖先从猿类分化出来,进化成为直立的两足动物。

转变之二: 这些最古老的祖先的后代是南方古猿,他们进化出采集并摄入除主要水果外多种其他食物的适应。

转变之三: 大约200万年前,人属最早的成员进化出接近现代人类的身体,脑容量也开始变大,这使他们能够成为最早的狩猎采集者。

转变之四: 随着古代人类狩猎采集者的蓬勃发展,并扩散到旧大陆的大部分地区,他们进化出了更大的脑容量,身材也变得更高大,但生长变得更缓慢了。

转变之五: 现代人类进化出特殊的语言、文化和合作能力,使人类得以迅速扩散到全球各地,并成为人属在这个星球上唯一幸存的物种。

为什么进化对现在和将来也很重要

你认为进化只研究过去吗?我过去对进化的定义是:“不同生物在地球历史中从较早期形态发展和多样化的过程。”词典上的定义也是这样的。我对这一定义并不满意,因为进化是一个动态的过程,直至今天仍然在发生,我更愿意将其定义为随时间推移而变化。与有些人的假设相反,我认为旧石器时代结束后,人体并没有停止进化。相反,自然选择的列车仍然在不停地隆隆前进着,并且只要人类能继承变异,影响存活并再生育的后代,即使只是轻微影响,这辆列车就会继续开下去。因此,我们的身体与几百代前的祖先并不完全相同。同样的道理,我们数百代后的后代也会不同于我们。

此外,进化并不只是生物学上的进化。基因和身体如何随时间而改变,这一话题极其重要。另一个需要解决的重要动力是文化进化,这是现在地球上最强大的变革力量,它正在从根本上改变我们自己的身体。文化从本质上说是人们学到的东西,因而文化也会进化。不过,文化进化和生物进化的重要区别在于,文化不会仅仅因变化而变化,而且会因人的意图而变化,这种变化的来源可以来自任何人,不只是父母。因此,文化的进化能够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和程度发生。人类的文化进化开始于数百万年前,但在约20万年前,现代人类首次出现进化明显加速,到现在已达到令人目眩的速度。回首过去几百代人的发展,有两次文化转型对人类的身体至关重要,需要将其添加到上述进化转变列表中:

转变之六: 农业革命,此时人们开始耕种食物,以此取代狩猎和采集。

转变之七: 工业革命,始于人们开始用机器来代替人力工作。

虽然后两次转变没有产生新的物种,但它们在人体的故事中的重要性再怎么强调也不为过,因为它们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的饮食、工作、睡眠、体温调节、交互,甚至是排便方式。虽然我们身体所处的环境发生了这样和那样的变化,这些变化激发了一些自然选择,但这些选择与我们所继承的身体主要的相互作用方式我们现在还不能领会。这些相互作用有些是有益的,尤其是让我们有了更多的孩子。但另一些却是有害的,包括一系列由传染、营养不良、缺乏体力活动所引起的新型失配性疾病。在过去的几代人中,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征服或抑制这些疾病中的一些种类,但其他慢性非传染性的失配性疾病——很多与肥胖有关,现在的患病率和严重程度却在迅速攀升。以任何标准来衡量,我们关于快速文化变革对人体进化作用的认识都是远远不够的。

因此,我认为,杜布赞斯基“不以进化论,无以理解生物学”这句精彩的名言,在涉及人类时,不仅适用于自然选择的进化,而且适用于文化进化。进一步说,由于文化进化现在是作用于人体进化改变中的主导力量,因此通过研究文化进化与我们所继承的仍处于进化中的身体之间的相互作用,我们可以进一步弄清楚这一问题:为什么越来越多人患上非传染性失配性疾病,如何预防这些疾病?这些相互作用有时会启动一种不幸的动态变化,通常以如下方式运行:首先,我们患上非传染性失配性疾病,是因为我们的身体对我们通过文化所创造的新环境适应不良或适应不足。然后,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有时不能预防这些失配性疾病。

在某些情况下,是因为我们对一种疾病的诱因了解得不够清楚,所以不能预防它。而通常情况下,预防工作失败的原因在于,很难或根本不可能改变那些造成失配的新环境因素。有时,我们甚至因太有效地治疗了失配性疾病的症状,以至于无意中使得其病因得以继续维持下去。不过,在所有情况下,由于不能解决造成失配性疾病的这些新型环境性病因,我们只能坐视恶性循环的发生,这个恶性循环使得该类疾病继续盛行,有时甚至会变得更常见或更严重。这种反馈循环不是一种生物学进化,因为我们不会直接把失配性疾病传给我们的孩子。相反,它是一种文化进化,因为我们传递下去的是导致失配性疾病的环境和行为。

当然,我在这里草草地讲了太多问题,超出了人体故事的范围。在我们思考生物进化和文化进化如何相互作用之前,我们首先需要了解进化史的漫长轨迹,讨论我们如何进化出文化,以及人体真正适应的是什么。这种探索需要将时钟倒转600万年左右,到非洲某处的森林中去一探究竟…… ESd0nen2elow+bwE8cPLG3c+1Q/pN7fwFI6aM6tzIYIiJqNJDtn1C0d1f8sbaiM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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