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阴冷的冬日,我第一次来到哈佛医学院。在一个来自南加州的年轻人看来,阴冷的天气只会使那座巨大的石头建筑倍增权威感。严格、高要求、充满挑战,哈佛就像一座险峻的高山,我要爬到这座山的巅峰。
然而,在头两年里,我却因为自己的一项特殊兴趣而反复受到严厉的训斥。我喜欢花时间去了解病人的人生故事,在与病人的面谈中询问他们的感受。我记得我曾给临床主管提交过一份报告,描述了一个16岁非裔美国男孩的病情。镰状细胞贫血症的诊断似乎让他陷入了严重的抑郁。我在聊天中发现,4年前,在经历了长时间极度痛苦的身体衰退后,他的哥哥就死于这种疾病。不知为什么,没人告诉他,他的预后会好得多,因为他比他哥哥更早诊断出得了这种疾病,而且治疗手段改进了。在交谈中,我请他试着用语言来表达他藏在心底的有关哥哥的可怕经历,然后我们一起对于他可能要面临的情形创建了更加充满希望的前景。
我的主管是一位消化道方面的专家。“丹尼尔,”她边说边将头偏向了一边,似乎认为我迷失了或犯糊涂了,“你想成为一位精神科医生吗?”
“不,”我答道,“我刚上二年级,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事实上,我当时想着主修儿科,因为我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但我不想跟她提及此事。
“丹尼尔,”她将头又偏向了另一边,“你父亲是精神科医生吗?”
“不,”我告诉她,“他是一位工程师。”
然而,这似乎还不能令她满意,她继续说:“你知道吗,你询问病人感受以及有关他们生活的问题,是社会工作者的工作,而不是医生的工作。如果你想问这些,为什么不干脆去做社会工作者呢?如果你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你就要坚持专注于身体层面。”
主管告诉我,她只需要身体检查的结果,但事实上,她正在向我传达一种世界观。并非只有她一个人如此,当时的医疗体系几乎只关注数据和疾病。也许这就是我的老师在每天面对疾病与死亡时,应对势不可当的、有时是无助的、无能为力的或无法控制的感觉的方法。不过在我看来,他们的教育更像是一种误导。病人的情绪、思想、希望、梦想、恐惧以及他们的人生故事对我来说,就像他们的肾脏、肝脏或心脏一样真实而重要。然而,当时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种科学向我展示不同的应对方式。
为了在早年的医疗教育体系中生存下来,我只能继续学下去。我当时很年轻,很想讨好老师,因此尽量适应这个系统。我确定一定有其他学生和教授不支持这种缺乏第七感的世界观,但我找不到他们。我当时甚至想加入医学院女学生的组织,因为我太需要充满人性关怀的榜样了。但是我被告知,男性的加入会改变房间内的气氛,因此我被很有礼貌地坚决拒绝了。
大二时,我在麻省总医院临床见习。我和班上一些同学坐在阶梯教室里。100多年前,就是在这里,麻醉学被引入了现代医学。我记得我仰望着大厅之上的穹顶,茫然地望着上方的空间,然后目光向下,落在远处的墙上。那儿挂着一幅画,主题是现代医学史上首例使用乙醚麻醉的外科手术。教室里的所有学生都能清楚地看到那幅画。画中的病人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对自己内在的感觉是麻木的,对围绕在自己身边的身穿黑色外衣的人也毫不在意。这里就是著名的乙醚穹顶教室 ,我觉得自己好像也被乙醚麻醉了,与我的内心世界失去了联结,与自我充满生机的部分断绝开来,很快就要失去意识了,我的身体也变得麻木。我记得后来冲了个澡,也是毫无知觉。我不再在每周三晚上去参加在河对岸的教堂里举行的“自由舞蹈”之夜。那是一个充满生机的活动,我曾非常喜欢参加。我感到失去了联系,迷失了方向,仿佛行尸走肉。
虽然不太理解自己幻灭的原因,但我还是打电话给学务长,告诉她我想退学。她和善地聆听着,当她问我为什么想退学时,我告诉她我也不确定是为什么。我告诉自己,我必须离开以“寻找我的方向感”,实际上就是寻找我的心灵。学务长劝我先休学一年,她指导我如何写“研究申请”,以作为我休学的理由。我写的研究主题是:研究我是谁。幸运的是,我的研究主题通过了。
我的“研究”让我周游了北美大陆,从新英格兰到英属哥伦比亚,再到南加州。我尝试过一些职业,包括专业舞者及编舞、木匠,甚至还差点儿去捕捞鲑鱼——我曾在大学研究过鲑鱼如何利用分子机制使自己适应从淡水到海水的环境转换。我现在认为,这也许是我的深层兴趣的象征,我的兴趣在于研究人们如何发展与改变。
在英属哥伦比亚西海岸的温哥华岛上,面对着野性难驯的太平洋,我遇到了一个在船上捕鱼的人。他告诉我捕鱼的感受:每天早上三点起床,在冰冷的船边弯着腰,一弯就是好几个小时,后背疼得要死。把鱼钩扔出去,等到拉回鱼钩的时候,手都不听使唤了。然后他说他打算不干了,要重新回去读心理学的研究生。
这次经历让我返回了家乡,重新与朋友、家人建立了联结,并在祖父生病和去世期间帮忙照料祖母。后来,我在纪录片制作人那儿找了一份工作,他们当时正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录制表演艺术节目。他们还请我协助有关大脑左右半球的研究项目。就是它了!我不停地思索心理、生活,以及什么使我们成为我们。这是我应该选择的道路。我终究会成为一名精神科医生。我觉得我已经准备好重返哈佛了,并决定要像我休学的那一年一样,保持跟自己、跟他人的联结。
现在回顾那段经历,我的感受是,没有第七感,生活会变得麻木,毫无活力。如果处于缺乏第七感的文化中,便有可能深陷于物质环境中,无视位于生活核心位置的内在现实。如果这种文化的领袖人物本身就缺乏第七感,那么生活在这种文化中的年轻人就会像生活在盲人领导盲人的世界里。
在医学院第三年,我最重要的工作是在内科实习。实习期间的表现会决定职业未来。当主管我的住院医生(也是我的学姐)走进教室时,我正在上课。她的眼中含着眼泪,低声对我说,奎恩先生,一个我照顾的病人,刚刚去世。我站起来,跟她来到奎恩先生的床边。我们在那儿站了很长时间。他曾是一位商船船员,精力充沛、争强好胜。他的脸由于长期出海而变得很粗糙。以前,在医院忙碌了一天后,我常会坐在他的床边,听他讲他的故事,以及他对迫近的死亡的感觉。他知道自己70年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的冒险生涯也临近结束。现在,他的人生故事写完了。当我和住院医生守在他那曾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身体旁边时,我们分享着彼此的反思。
那天下午,我去见主治医生,做实习生进度回顾。他是位很有威严的肿瘤学家,个子高高的,留着黑色的胡子,相貌英俊。他告诉我,除了一件事情外,我在实习期间的表现总的来说还不错。他注意到,那天早上我没有参加完住诊教学。我告诉他奎恩先生的死,以及住院医生和我想在护理员抬走他的遗体前和他待一会儿。主治医生接下来说的话让我终生难忘,他说:“丹尼尔,你必须认识到你是来这里学习的。占用学习时间是个大问题。你必须克服这些情感,病人就是会死的。没有时间用来哭泣,你的任务是学习。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你必须接受这些事实。”
没有时间用来哭泣。这就是我要学习的医学的艺术吗?
第二天,我来到原先奎恩先生的病房,接收了一位新病人。我发现坐在病床上的,是我最喜欢的一位科学老师。他笑着对我说:“看来,无论是谁都会生病的啊!”他得了急性白血病,我被派来为他做骨髓移植前的准备。我的脸紧绷着,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我还是竭力忍住了。随后,心头涌上了恐惧,使我无法克制。不过我下定决心,眼神要像钢铁一般专注。我决心要克服恐惧与悲伤,只注意需要做的细节。
我为我的老师(也是病人)安排了必要的检查,细心地为他做化疗,仔细观察副作用,密切监控他的病情进展。我到实验室收集所有的检查结果,以了解他的白血病的类型、治疗情况及预后。我将这些检查结果以及这个临床病例展示给与我一组的同学、住院医生以及主管的主治医生。在病人的病房里,我们进行住诊教学,我与主治医生、住院医生探讨病例的技术细节,只谈事实,不谈感情。他是病人,我是医生。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谈的?
请让我表明自己的观点:刻意的、暂时的只谈事实的态度在某些时刻是非常有益的,但是其中的关键在于要暂时,而不是一生都采用这种方式。这是一种刻意而为的适应性的方式。某些时刻、某些情境需要我们敏锐而有效地行事。这种区隔方式本身就是一种严酷的心理训练。如果被推进手术室,你肯定希望遇到一位自信、冷静、以任务为导向的外科医生,而不是心烦意乱或泪流满面的医生。即使是作为面对危机的父母,我们也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关注眼前的问题。第七感能使我们发现,在这种情况下,心烦意乱或过于认同他人是不恰当的。第七感不仅能帮助我们将注意力引导到需要完成的事情上,让我们与自己的内在生活保持同在,并与他人的内在生活保持协调,还能感知到我们充满感情的心理,以及尽管看不见但很丰富的主观世界。
“刻意的、暂时的、只谈事实的态度在某些时刻是非常有益的,但是其中的关键在于要暂时,而不是一生都采用这种方式。”
实习期结束时,我的记录里多了一个人人都羡慕的“优秀”的成绩,但我的内心却毫无感觉。我像是块木头,一块飘浮的木头,在岸边慢慢腐烂,已经感觉不到拍打岸边的海浪了。乙醚,又回来了。
就在我决定休学的那个星期过后,整整25年,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乙醚穹顶教室。不过,情况有一点儿不同。我毕竟接受了儿科与精神病学的训练,多年之后,我被邀请回那里,就情绪及故事对健康的重要性发表专题演讲。我15岁的儿子与我一起去了那儿,他坐在听众席中,我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情感,对发生的改变心怀感激、欣赏与安慰。
在过去的25年里,科学对生命的本质有了新的见解。我们现在可以确定地说,心理,虽然看不见,但毫无疑问是“真实的”。从那时起,医学也得到了发展。哈佛医学院变了,如今的许多项目对诸如共情和减少压力等理念,以及将病人当作人来看待的重要性至少给予了关注。如果当初医学界有这种关注内在的、全面的课程,那么我成为医生的经历可能会好过得多。
儿科、精神病学以及心理学都是我花时间研究过的领域,每个领域都能使我深深地潜入内心的大海。我获得过一笔研究经费,得以探究依恋、记忆以及讲述方式,以及心理在家庭中的发展,由此成为了心理健康领域的教育工作者。在乙醚穹顶教室,我发表了有关心理的本质及第七感对健康的重要性的演讲。我还问了听众们一个问题,这也是到目前为止我在各种演讲中问过近8万名心理健康实践者的问题。他们的专业包括心理学、精神病学、社会工作及职业治疗。
在演讲开始时,我请他们举手回答:“在接受训练时,有多少人参加过定义心理或心理健康的课程或讲座?”结果很容易统计。在世界各地的演讲大厅里,同样的统计数字反复出现:在从事这些领域的人中,只有2%~5%的人曾在一次演讲中听到过有关他们专业的基础的定义,即心理的定义。
对于他们而言,正如我接受训练时一样,关注点一直是心理疾病、症状分类以及用来消除障碍的治疗技术。这个世界充满了心理痛苦,我们当然要发挥帮助人们减轻痛苦的重要作用。然而,在我们这样做的时候,经常会看不清自己的目标,也不去探索健康的心理应该是怎样的。多奇怪!事实上,我很快发现,其他与心理过程相关的领域在进行着有趣的调查研究时,似乎也没有去定义他们试图研究的心理。
目前我对病人和学生使用的对心理的定义是出色合作的结果。1992年,我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组织了一个跨学科小组,专门研究大脑与心理的联系。我招募的科学家来自广泛的领域,包括语言学、计算机科学、基因学、数学、神经科学、社会学,当然还有发展心理学和实验心理学。那时正是“脑的十年” 的开端,我们对解决“有关大脑的物理特性与心理的主观特性有怎样的联系”这样的困难问题感到很兴奋。
然而,我们很快发现,每个领域有它自己看待现实的方式。尽管我们都认同,大脑是由颅骨内的神经元构成的,并与身体的其他部分相互连接,但对于心理,我们则并未持有共同的观点,也没有共通的语言。计算机科学家认为它是“一个操作系统”;神经生物学家说“心理只是大脑的活动”;人类学家的观点是“心理是世代相传的共享的社会过程”;心理学家则认同“心理是我们的思想与情绪”。分歧仍存在着,我开始担心这种分歧所造成的紧张会导致小组的解体。在能够开始探讨我们基础的学术主题之前,我不得不创造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关于心理的工作定义。
以下是我最终提供给小组的定义 ,在此基础上,我们展开了共同的探索。定义是这样的:心理是一个由身体与人际关系形成的过程,它调节着能量流与信息流。令人吃惊的是,小组中来自各个领域的每个人都认为,这个定义符合他们自己所在领域的方式。
“心理是一个由身体与人际关系形成的过程,它调节着能量流与信息流。”
心理是真实的,忽视它并不会让它消失。定义心理使我们在日常生活及很多职业追求中,包括心理治疗、医学、教育、政策形成及公共宣传中,都有可能采用描述我们生活内在本质的共同语言。以下将从下向上地阐述这个工作定义的成分。
能量是完成行动的能力,无论是挪动四肢还是思考。物理学研究了各种形式的能量,并以多种不同的方式来描述,但其“有能力做什么”的本质是相同的。当坐在阳光下时,我们能感受到辐射的能量;当走在海滩上或去游泳时,我们会利用动能;当思考、谈话、聆听和阅读时,我们会用到神经能量。
信息是象征除它自身以外的事物的任何事物,这是认知神经科学关于信息处理的典型观点。你读到的语句或你听到的话语,都是一些信息包。潦草地写在纸上的内容并不是词语的意义,你听到的话语也只是声波在以某种频率振动空气分子。相反,石头本身并不是信息,它承载着一些数据,包括重量、颜色、质地以及化学成分、形成时的地质年代,还有塑造它的力量。是我们的心理在创造这些信息,除非有人在石头的表面刻上图案或文字,除非我们思考它的历史或与其他人谈论它,否则石头就是石头。与之相反,“石头”这个词是一个信息包。即使有关石头的想法对你有意义,这个意义也是由你创造的,而不是由石头本身创造的。
能量与信息在心理活动中是相辅相成的。我们有时会有直接的体验,例如在饥饿时能意识到胃部的感觉,在心烦意乱时能感知到情绪的洪流。我们也能够在这些充满能量的感觉和情绪的基础上,在更高层的脑区中描绘它们。
了解到心理能够调节能量流和信息流之后,我们便能感知到这两种形式的心理体验的现实性,从而根据它们采取行动,而不是迷失于其中。之所以用“流”来形容能量和信息,是因为它们会随时间而改变。我们能够感觉到从一个时刻到另一个时刻的移动,是一种动态的、流动的运动过程。不过,我们不只能观察它们,还能踏入时间的河流,改变这些模式的展开方式。心理的调节功能创造了能量流与信息流的新模式,使我们得以继续监控并调节它们,这个过程正是主观生活体验的本质。
思考一下开车时的动作。为了驾驶或“调节”汽车,你必须知道它的运动和位置,并能影响它的移动。如果你的手放在方向盘上,但眼睛是闭着的(或者专心地看着手机短信),那么你只能让车移动,但不能驾驶,因为驾驶意味着调节汽车的移动,即跨越时间的汽车的流。如果你睁着眼睛,但坐在后座上,那么你能监控汽车的移动(并发表评论),但你自己实际上并不能调节它的移动(无论你多努力)。
你也许想知道心理监控并调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它就是能量与信息在时间上的流动。心理观察着信息流、能量流,然后调节这些流的特征、模式和方向。
每个人都拥有独特的心理,调节着我们内在的能量流与信息流,并同时也让我们与其他心理分享着这些流。我们可以学会调节这些模式,并通过认清心理来改变心理与大脑。
第七感得以让我们监控并调节能量流与信息流。
我们通过感知自己的神经系统来监控能量流与信息流,并通过觉知和意图实现对它们的调节。
我们现在来到了定义的开端。当我说心理是身体的体现时,我的意思是,信息流及能量流的调节部分是发生在身体中的。我们通常认为心理活动发生在大脑的神经回路和突触中,其实它同样发生在遍布全身的神经系统中,这些神经系统监控并影响着流经心脏、肠道的信息流和能量流,甚至影响着免疫系统的互动。
最后,心理也是人际关系的过程。能量与信息在人与人之间流动,并通过共享交换被监控与调整。如果我们坐在同一个房间里,彼此间便会交换各种各样的信号,分享各种象征,这种交换与分享可以通过语言的形式,也可以通过眼神交流、面部表情、语调、姿态、手势等非语言的形式来实现。人际关系是我们分享信息流、能量流的通路,而分享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这些流的调节方式。心理是在人际关系中被创造出来的,包括我们与自己的关系。
“大脑是能量流、信息流流经的物理机制,心理是调控能量流与信息流的过程。”
现在,请回顾幸福三角形。请注意,幸福三角形并非将我们的生活划分为三个独立的部分,它其实代表了能量流与信息流系统的三个维度。
我们的小组持续工作了4年,从那时起,一个基于这种心理及心理健康观点的完整的领域形成了,那就是“人际神经生物学” [1] 。目前,这个领域拥有自己的组织、教育项目以及超过12本教科书。处于人际神经生物学核心位置的,是有关第七感使我们能够向着整合的方向引导能量流和信息流的建议。同时,整合被视为幸福的核心,我们将探讨整合在现实世界中的多种应用。
与此同时,有关心理-大脑-身体之间联系的最新研究显示,我们的内在主观状态直接影响着生理健康。应激激素皮质醇对免疫系统抵抗感染的能力会产生消极影响,甚至会引发癌症。研究发现,童年时遭受过精神虐待的人在日后患生理疾病的风险比较高,这也可能是由于应激对身体抗病能力产生了消极影响。有研究表明,正念觉知练习能够改善免疫系统的响应能力。
不过我要承认的是,将脑科学引入心理治疗、教学和医疗的日常练习并不适合每个人,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一位资深的临床医生曾对我说:“丹,我从医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前额叶皮层,那我现在为什么要考虑它呢?”另一位医生承认:“想着大脑让我觉得自己很蠢、没有能力,但我太坚持自己的方式了,没法改变。”我也曾在一些专业会议上听到临床界的同行们对我说,这种方法“很糟糕”。既然我们不了解大脑,那么为什么治疗师应该了解它呢?曾有一位教师说,她认为这是“用脑科学的观点来污染治疗的人际空间”。(我真的不明白这些担忧。为什么不能像我们对人际神经生物学所做的那样,建立一个框架,使这个框架基于坚实的科学,同时又非常尊重人际世界的主观性与重要性呢?)
另一方面,一些神经科学家也不愿接受“心理不只是大脑活动的结果”的理念。大脑是可以测量的实体,它有重量,有体积,有物理特性和位置。只不过,我们在物理空间的什么地方能找到心理?我们如何称它的重量或用数字来表示它的特征?在一次会议上,一位脑科学家宣称:“我们永远都不应该问无法量化的问题。”一个学生也不甘示弱,站起来说道:“我们永远都不应该思考无法量化的想法。”我的一位人类学家朋友气得脸色铁青,最后他深吸一口气,表达了自己坚决的反对意见。很多人松了一口气,发出一声无法量化的叹息。
精细的大脑扫描允许我们做某些量化。我们能够测量大脑中的血流情况、某个脑区中神经连接的密度,或是某个时刻脑电活动的振幅,也能追踪到与我们最亲密的体验相关的脑活动。然而,内心世界的很多内容还无法用绝对的术语来量化。我们如何测量意义?我们如何给情感或意愿赋予一个数值?我们如何量化与其他人的联结感,或者“被感觉的感觉”,以及被注视时的感觉?
这不只是学术上的探讨,它们对于我们如何定义现实也非常关键。现代科学是在测量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它是建立在可由客观的观察者重复并验证的统计结果和数值分析的基础上的学科。而心理的主观世界主要是通过定性的术语来观察的,它的基础通常是具有相关心理的人的独特的第一人称的解释。如果你坚持玩数字游戏,那么心理很容易消失不见。在面对有时会令人沮丧的学术讨论所带来的挑战时,我禁不住想起了在乙醚穹顶教室中的经历。许多令人尊敬的内科与外科的教职员都把心理当作根本不存在的事物。他们都是理性的人,在自己的领域内才华出众,可是他们为什么就看不到像心理这样真实的东西呢?
心理比大脑更广博,它陶醉于人际关系,孕育着可能性。然而,这个生活体验的主观核心不仅不能被我们握在手里,而且即使是最精密的仪器也拍不出它的影像。如果我们只关注物质领域,就很容易忽视心理。我们会擦掉眼泪,不留下一点儿创造意义、感到被感觉,或者让我们知道自己活着,并充满了痛苦与欢乐的心理的痕迹。
当我们感知心理时,感觉到的不只是我们的或他人的内心世界。我们现在已经有了更精确的第七感的概念,它不只是在本书一开始所描述的“洞察与共情的结合”。这种描述是一个易于理解且很重要的开端,但它只是更完整的故事的前奏。第七感的作用在于,使我们监控并调节信息流、能量流。这个基本定义就是更深刻的真相,更完整的图景。拥有第七感,我们便能感知并理解位于生活中心的调节机制(心理)、分享机制(人际关系),以及起中介作用的神经机制(大脑)。“我们的生活”意味着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第七感去除了分隔我们的表面界限,使我们看到,我们都是相互联结的流的一部分,都是更广阔整体的一部分。
一旦将心理、大脑和人际关系看成现实的三个基本维度,也是信息流、能量流的各个层面,便能以真正全新的眼光来看待人类的体验。
[1]
interpersonal neurobiology。这个领域要检视独立学科中的类似发现,以找出它们的共同原理。这个过程其实有一个名词,威尔逊(E. O. Wilson)曾在《融合,知识的同一性》(
Consilience—the Unity of Knowledge
)中对其进行过描述。
根据他的观点,学科汇合使我们能够超越各个学术领域各自为政、孤立地试图描述真相的知识边界。人际神经生物学是以一种学科汇合的视角,试图找到数种认知方法,包括科学、艺术、冥想和灵性练习等领域中共有的发现。从这个角度来看,人际神经生物学不是神经科学的分支(例如,它不同于社会神经学)。相反,这个领域是一个开放的论坛,允许各种认知方式的合作,加深并拓展我们对现实、心理以及心理健康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