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温暖的春日,我和9岁的女儿走在宽敞的人行道上去找她的哥哥。我和她刚刚看完一部滑稽有趣的电影,她在人行道上蹦蹦跳跳,我则张望着繁忙的街道。我儿子13岁,长得瘦瘦高高,他刚和同学去了另一家电影院。这时他看到我们了,向我们挥手,并走了过来。在回去取车的路上,我们经过一家可丽饼店,他问我能不能停下来吃点儿东西。时间还早,于是我们走进那家小店。
我们坐下来,我儿子给自己点了一小块可丽饼,女儿说她不饿,不想吃。可丽饼上来后,香气慢慢散开。儿子用叉子叉了一口吃。这时,女儿问能不能让她尝一点儿。儿子看着那块小小的可丽饼说他很饿,妹妹要是想吃可以自己点一份。我觉得这个建议很合理,于是打算给她点一块,但她坚持说她只想咬一小口,尝尝味道怎么样。这听起来也很合理,于是我建议儿子和妹妹分享一小块。
如果你有不止一个孩子,或者你是和兄弟姐妹一起长大的,那么你也许会非常熟悉兄弟姐妹之间的竞争,还有那种为了维护权利的策略性的互动与随时反击的动作,以获得父母的认可与赞扬。不过,有关可丽饼的争执其实不能算手足竞争,我只要花一点儿钱再买一块可丽饼就可以简单地避免接下来你可能会猜到要发生的事情。相反,我没有去买可丽饼,而是犯了做父母的大忌——支持其中的一方。我坚决地要求儿子和妹妹分享可丽饼。如果之前不能算作手足竞争,那么我参与进来之后,他们的互动便成了手足竞争。
“为什么你就不能分给妹妹一小块,让她尝尝味道如何呢?”我催促着问道。
他看看我,又看看可丽饼,叹了口气,让步了。虽然已经进入了青春期,但他还是会听我的话。接下来,他像用手术刀那样,用餐刀切下来你可以想象得到的最小的一块可丽饼,恨不得用镊子才能拿起来。如果换作其他场合,我会哈哈大笑,把这看成是很有创意的手足竞争策略。
女儿拿起“标本”,把它放在餐巾上,说“这也太小了”——这是另一个高招。
儿子头也没抬,不到一秒钟就做出了回应,说她“不应该那么挑剔”。竞争进入了白热化阶段,而我却没有看出来。
尽管我知道青春期的孩子和他们的弟弟妹妹通常不能和睦相处,经常会或明或暗地进行各种具有创意的竞争,但儿子与女儿的过招还是惹火了我。
我开始发火:“你就不能给她一块大一点儿的吗,至少能用肉眼看到?”他又切了一块稍大一点儿的可丽饼,我松了口气。
接着,女儿抱怨这块烤焦了。确实,儿子把可丽饼烤焦的那个角切了下来,它在嘴里会碎成毫无味道的渣子。兄妹俩各出奇招。
旁观者可能看不出我们这桌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只不过是一位父亲和他的两个充满活力的孩子在外面吃东西。但作为当事人,我几乎要爆发了。挑衅还在继续,我内在的某些东西发生了改变。我开始觉得天旋地转,但我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和理性。我能感到自己的脸紧绷着,握紧了拳头,心跳开始加速,但我尽量不去理会这些信号。我觉得已经受够了,觉得再也受不了这种荒唐的对阵了。于是,我站了起来,拉着女儿的手,来到饼店门前的人行道上等着我儿子吃完。几分钟后,他出来了,问我们为什么要走开。我怒气冲冲地去取车,女儿被我一路拖着走,儿子在后面急忙跟着。我告诉他们,他们应该学会跟对方分享食物。儿子一本正经地指出,他确实分给了妹妹一块,但那时我已经失望透顶了,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消消气。我们上了车,我气呼呼地打着火,开车往家走。他们看上去像是刚刚看完电影、吃完点心的正常兄妹,而我则变成了气得发疯的父亲。
我就是无法释怀。儿子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不论我说什么,他都像任何一个青春期的孩子那样,用合理的、有分寸的话来回应我。事实上,在应对此刻不讲理的父亲时,他看起来很能保持冷静。此时此刻,我变得更加怒不可遏,甚至为他没有做过的事而批评他。
当我们的心理运转良好,大脑整合发挥作用时,人际关系就会很融洽。然而,我们有时会失去理智,做出并非出于自身意愿的行为。我与你分享的这个故事,显示了第七感受损的教训,并提醒我们,无论如何努力,我们也只是凡人,心理依然充满了脆弱与粗糙之处。
我并不是满怀自豪地给你讲这件事,但我觉得既然这种火冒三丈的情况很普遍,那么认识到它的存在,并帮助人们理解第七感如何能减少它对人际关系以及生活的消极影响便是非常有必要的了。因为羞愧,我们经常拒绝承认自己曾情绪失控。然而,如果我们真实地面对发生的事情,就不仅能开始修复它对我们自己以及他人造成的损害,还能减少这类事情发生的频率以及情绪的强度。
让我们回顾我情绪失控的经过,看看我的心理是如何随着大脑中神经放电的过程而起伏的。一种可能的解释是,我经历了类似我在第1章中描述的暂时的大脑功能失调,就像芭芭拉在车祸后会经历突然的不理智的情绪爆发一样。在这种功能失调的情况下,比如在可丽饼事件中,前额叶中部的下方,大脑皮层以下炽热的情绪中心喷发出“边缘系统熔岩”,由此造成了失控的行为。很多因素都能引发这种情绪失控,比如缺乏睡眠、饥饿,在可丽饼事件中,我正好又困又饿。
此外,某个事件的特定意义也能引起情绪失控。前额叶皮层的中部是平复较低层的边缘系统及脑干的情绪反应的区域,但它当时已经无法调节被激起的能量,因此大脑的协调与平衡被破坏了。这就是我对当我们情绪失控,直接顺从了边缘系统的冲动说话做事时发生了什么的理解。当情绪失控时,我们会偏离前额叶的“正途”,一改灵活、接纳的态度,而变得顽固、被动。
如果没有前额叶皮层创造“你的地图”的能力,我就不能把儿子和女儿的行为看成是为了争取认可和权力的手足竞争策略。如果我看到了行为背后的心理,便不会认为那有什么不正常。如果没有“我的地图”,我就不能看出兄妹互动对于我创造象征的心理的意义,正如我们即将看到的,它也是对过去的仿效。如果没有“我们的地图”,我就不能看出我在对青春期的孩子和青春期前的孩子的兄妹关系的协商进行了不恰当的干预。这种干预其实加剧了争执的挑衅性,而且我的情绪化的反应也会对此推波助澜。我在不经意间参与了也许只是兄妹之间无意的竞争游戏。
前额叶皮层中部是大脑中高度整合的区域,包括位于前额后面的前额叶的特定部分(包括前扣带回、眼窝前额皮层、内侧前额叶皮层和腹侧前额叶皮层)。前额叶的整合纤维连接着整个大脑皮层、边缘系统、脑干、躯体神经,甚至还连接着另一个社交系统。
前额叶共有9项功能,分别为:①调节机体;②协调沟通;③平衡情绪;④灵活回应;⑤平复恐惧;⑥产生共情;⑦洞察能力;⑧道德意识;⑨直觉。这9项功能涵盖了很多研究者和治疗师所罗列的情绪健康的要素。在我失去理智时,正是这9项功能不起作用。
“前8项功能的完好是充满爱的安全型亲子关系的保障。”
前额叶中部调节着一部分神经系统的活动,这些神经系统负责控制诸如心率、呼吸、消化等身体功能。其分为两大分支:一是交感神经系统,常被类比为汽车的油门;二是副交感神经系统,常被类比为刹车。保持两者的平衡能够使我们平稳地驾驶身体这辆汽车,当我们踩油门的时候,就松开刹车;反之亦然。如果缺乏这种调节,在我们想减速的时候反而踩油门,身体的汽车就会烧坏。
情绪失控时,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胃肠也在翻搅,就像面对现实的威胁一样。
当与他人保持协调时,我们的内心世界会发生改变,以与他人的内心世界产生共鸣。这种共鸣是亲密关系中感到被感觉的核心。孩子需要协调以获得安全感以及良好的发展,我们终生都需要协调,以获得亲密感和联结感。当我失去理智时,便不再能与孩子保持相同的频率,也不再能使自己的内心世界与他们的内心世界保持协调。
当情绪平衡时,我们会觉得充满了活力,而且舒适自在。情绪的唤醒程度能让我们感到生活充满意义和活力,又不至于觉得被淹没或失去控制。如果缺乏平衡,我们要么是被过度唤醒的,处于一种混乱的状态;要么是被唤醒不足,处于刻板或抑郁的状态。无论哪个极端都会耗尽我们的活力。在面对生活中的挑战时,即使是心理最健康的人也会暂时失去平衡,但前额叶中部能发挥作用,让我们恢复平静。这是一种基于大脑的平静,是在面对身体外部和内部的风暴时,保持清醒、注意力集中的能力。
在分享可丽饼的对阵中,在第三和第四个回合之间,我丧失了这种平衡。
前额叶中部能够在输入与行动之间留下一点儿缓冲的空间。这种在行动前暂停一下的能力是情商与社交商中很重要的部分。它使我们能够充分地认识到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控制冲动,直到我们考虑周全各种回应的选择。我们努力教导并塑造孩子的这种能力,我们自己也可以在一生中不断加强这种能力。
在可丽饼事件的早期阶段,我觉得一切还好。然而到了后来,我意识到自己内在的某些东西发生了改变,混乱躁动的状态很快出现,使我变得无法灵活应对。受困于自己不断上涨的怒气,我在说话或行动前无法暂时停下。
在经历了令人恐惧的事件后,面对类似的情境也许会令我们感到害怕。然而,前额叶中部可以直接连接边缘系统,使我们抑制并调节产生恐惧的杏仁核的神经元放电。研究显示,我们能够有意识地利用这些连接来克服恐惧,利用大脑皮层来平复边缘系统的躁动不安。
我在治疗中与病人探讨了大脑的作用后,一位年轻的病人宣称:“我会努力让我的前额叶皮层往杏仁核上喷伽马氨基丁酸黏液。”伽马氨基丁酸是一种神经递质(neurotransmitter),在抑制皮层下放电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她把伽马氨基丁酸想象成了一种黏液,可以用来缓和边缘系统的爆发。
后来我意识到,我之所以会对可丽饼事件感到烦躁,甚至怒不可遏,其实是受到了我过去的恐惧的驱使。我曾努力理解并掌控这种恐惧(等我重提这个故事时,会详细说明)。不过,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暂时失效了,伽马氨基丁酸黏液不再受我的控制,它被我炙热的怒火烤干了。
共情是创造其他人心理的第七感图像的能力。这些“你的地图”使我们得以感知其他人的心理状态,而不只是与他们的心理合拍、协调。协调很重要,但前额叶皮层中部同样能使我们从共鸣发展出感到自己有从其他人的视角去观察的更为复杂的知觉能力。我们感知到其他人的意图,并设想一个事件在他们内心中的意义。
洞察能力使我们创造出“我的地图”,从而感知自己的心理。它产生了一位研究者所说的“心理时间旅行”。在这种旅行中,我们将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并对未来产生预期。前额叶皮层中部在这种心理时间旅行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它允许我们作为主观重力的中心来体验自我,成为自己还未展开的人生故事的作者。
在我情绪失控时,共情与洞察能力都受到了损害。我失去了对自己心理的洞察,也无法把自己放在儿子或女儿的位置上,甚至不去思考他们有什么样的想法和感受。正如我们看到的,没有这些地图,我便失去了对行为背后的心理的洞察。
在此所说的“道德意识”指的是,我们能够为社会公益思考和行动。已经有证据表明,这需要未受损伤的前额叶皮层中部的参与。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扫描显示,当我们想象为社会公益采取行动时,这个区域会变得非常活跃。还有研究结果表明,当前额叶皮层中部受损时,我们会变得没有道德意识。道德推理似乎需要这个脑区的整合能力,使我们既能感知到当前挑战的情绪意义,又能为了产生回应这些挑战的道德行为而抑制冲动。前额叶皮层中部产生的“我们的地图”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使我们超越当下个人的生存需求,甚至超越当下人际关系地图,而设想出一个更宏大并相互联结的整体。
从道德的视角看,我的情绪失控包括对儿子的不公平,对儿子进行不合理的,甚至是荒唐的批评,这与“更宏大的利益”毫无关系。驱使我的是个人情绪和反应,而不是对错或公平与否的判断。
直觉可以被看成是前额叶皮层中部使我们获得身体智慧的方式。这个区域从整个身体内部接收信息 ,包括内脏(比如心脏和肠子),并用这些输入给予我们一种“心底的感觉”或“本能的感觉”,让我们知道该做什么以及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这种整合功能说明,过去我们以为“纯粹逻辑”的思考事实上也依赖于身体的非理性过程。这种直觉帮助我们做出明智的决定,而不只是符合逻辑的决定。
然而,当我的边缘系统处于火花四溅时,我无法获得直觉——身体的智慧,无法更深切地感知到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正在发生的事情。不过矛盾的是,我可能会觉得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合理的,“我的内心深处”觉得这是对的。这些陈述是受我不断增加的怒气驱使而产生的合理化说法,它与我膨胀的愤怒、提高的声音是一致的。
尽管我对可丽饼事件感到很难为情,但经常会拿它作为证据,证明任何人都有可能出现这种不理智的情绪崩溃。关键在于认识到它们何时发生,并尽快结束它们,将它们引起的伤害降到最低,然后再进行修复。我们需要重新获得丧失的第七感,用第七感与自我以及与我们深切关心的他人重新建立联结。
在发生可丽饼事件的那天,我们回到家后,我仍对儿子的行为感到愤怒。我走进另一个房间,独自一个人待在那儿,做了个深呼吸,伸展了一下身体,试图平静下来。我知道修复是非常重要的,但我的生理信号还处于极度的被唤醒状态,我必须让它们恢复平衡,才能去做其他的事情。
我知道,在户外做一些身体活动会有所帮助,于是我和女儿去社区滑轮滑。从她6岁起,我们就一起滑轮滑,这是我们最喜欢的活动。我们手拉着手滑,没有说话。我能感觉到我们一起运动的节奏,以及当我们沿着街道飞驰时,风拂过我身体的感觉。我渐渐恢复了理智。
过了一会儿,女儿问我为什么只因一块可丽饼就对哥哥大喊大叫。这真是一个好问题。我告诉她,我认为分享非常重要(我知道这是一个站不住脚的借口,但那就是我当时的想法)。
在那一刻,我感到一连串的联想从心底升起,就像翻看童年的相册,里面的照片闪现在我的眼前。我渐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将女儿看成了童年时的我的象征,而儿子则是当时处在青春期的我哥哥的象征。我回想着当我和哥哥都很小的时候一起玩耍的情景,还有我们都在上小学时,他如何保护我不受其他孩子的欺负。然而在他进入青春期后,我们的关系不再融洽,也很少一起共度时光了。尽管我们成年后关系很亲密,会笑谈过去的日子,但我在当时还是觉得很痛苦的。在和女儿一起滑轮滑时,我告诉她,我曾下定决心,如果我有了孩子,一定要让他们和睦相处。
接下来,女儿充满洞见地指出,是我有问题,而不是她或哥哥。她甚至说,我应该自己解决我的问题,而不是通过他们去解决。
当然,她是对的。在我们一起滑轮滑时,我的内心平静了,前额叶又开始发挥作用。我开始反思发生的事情,我能从自我内部去观察刚刚爆发的情绪,也能看出是什么问题造成了我的情绪失控。
在滑轮滑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我重新获得了第七感?
失去理智后,为了重新获得对心理的控制,我们需要反思的力量,它是第七感的核心。当我们与自己或他人沟通时,第七感就会出现,帮助我们反思真实的自我,以及内部发生了什么。在此,我将探讨反思的三个非常明确的组成:开放、观察和客观。
我喜欢把这三个基本组成比喻成三脚架的三条腿,它们使我们的第七感镜头保持平稳。没有这个三脚架,心理在我们看来可能只是一堆模糊、忙乱的活动,其中的细节遗失在了跳跃的想法以及稍纵即逝的情绪中。如果第七感照相机的镜头是平稳的,细节就会落在焦点上,从而变得清晰,我们可以进行更深入、更精确的观察。从这种平稳性中,我们获得了敏锐的所有好处:灵敏、洞见、感知,并最终获得智慧。
开放 意味着我们要对进入意识的任何事物保持接纳的态度,不执著于“事情应该如何”的先入之见。我们放下预期,接受事物本来的样子,而不要去试图使它们成为我们想让它们成为的样子。开放的态度使我们能更清楚地感知事物。它给予我们识别出限制性判断的力量,将我们的心理从桎梏中解放出来。
观察 是指在我们经历一个事件时感知自我的能力。它使我们置身于一个更宏大的框架中,每时每刻都在拓展我们的视野。换一种说法就是,自我观察使我们能够看到更完整的背景,而我们正是生活在这个背景中。观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强有力的方法,以摆脱自动化的行为和习惯性的反应。我们能够感知到自己在这些模式中的作用,并寻找方法去改变它们。
客观 让我们拥有自己的想法或情绪,却不被它们淹没。它汇集心理的能力,意识到当前的心理活动,比如想法、情绪、记忆、信仰及意图等,都是暂时的。而且,它们并不完全代表我们是谁。它们不是我们本身。客观使我们发展出有时被称为“洞察力”的能力。一旦拥有了洞察力,我们就能看到,想法或情感只是心理活动,并非绝对现实。在本书后面的章节中,我会详细探讨这一能力,但在此我想提及的是,洞察力的一部分是感知到我们正在如何感知的能力,它与失去了注意力的目标正相反。“ 元认知 ”(meta-awareness)是一种非常有力的技能,它将我们从自动化反应的囚牢里解放出来。
元认知
即对认知的认知(awareness of awareness),指的是关于个人自己认知过程的知识和调节这些过程的能力:对思维和学习活动的知识和控制。
因此,反思的本质是,我们对自己内心世界及他人内心世界发生的事情保持开放、留意和客观。一旦这个三脚架缺了任何一条腿,第七感就会变得不稳定,使我们能够清楚地观察自我及他人心理的能力也会受到损害。
当我因为可丽饼而情绪失控时,我其实是在被动地反应,而不是接纳。如果保持开放与反思的态度,我也许本可以将我们的互动变成一次大家学习的机会。相反,强烈的情绪冲昏了我的头脑,情绪淹没了我的意识,大脑皮层下的风暴使前额叶无法整合,我的行为冲动进入了自动驾驶的状态。
现在让我们来看另一个比较中性的例子:听音乐。听音乐时,我们有时会很自然地迷失在其中,在旋律中“随波逐流”。我们完全沉浸在里面,自我意识消失,自我与我们注意力的焦点——音乐之间的边界渐渐消失。 心流 (flow)体验,妙不可言。不过,我们有时更需要的是反思,而不是心流。
从很多方面来看,我当时在对儿子的愤怒中“随波逐流”,丧失了自我意识,与狂怒融为了一体。对于将自己从可丽饼的消极事件中或从愤怒的体验中拉出来,反思是至关重要的,当然,它对于后来的修复也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我们试图在没有反思的情况下重新建立联结,或者,如果我们只是回顾发生了什么,那么我们实际上会引发相同的反应,再次陷入情绪失控的状态。
心流
也称“沉浸体验”,由米哈里·希斯赞特米哈伊(Mihaly Csikszentmihalyi)提出。指的是当人将精神全部投注在某种活动上时,产生的一种顺畅、享受其中的状态。
然而,如果有了反思,我们便能开放、客观地观察自己。我们可以将失去控制的情绪洪水看成是代表“我们是谁”的故事的一部分。由此我们获得了应对强烈的情绪从而不迷失于其中的关键能力。爆发与表达,差异就在这里。
毫无疑问,当我们情绪失控时,是很难运用自己的反思技能的。然而,一旦我们摆脱了那种失去联结、情绪爆发的状态,反思同样能帮助我们回顾并洞悉刚才发生的事情。如果意识到心理事件并不完全代表我们是谁,我们便获得了反思,以及为自己的行为和情绪负责的自由。我们能够观察自己的自动化行为,获得更深刻的理解,从而在未来以不同的方式行事。
可丽饼事件过后,我和女儿在滑轮滑的过程中重新建立了联结,并进行了沟通。我因为自己当时的心烦意乱向她道歉。接下来,需要做的是与儿子重建联结。
当双方满腔怒火时,不会期望对方能感同身受地说“哦,告诉我你到底有多生气”。愤怒制造愤怒,在启动修复程序前,我们必须让愤怒冷却下来。即使是短时间的停顿也能使事情彻底改变。如果你珍惜彼此的关系,那么采取主动、努力重建联结便是至关重要的。对于父母来说,尤为如此。父母通常被认为更明智、更宽容、更成熟,即使情况并非总是如此,但这至少是父母们努力的目标。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不过分斥责自己是克服暂时失去理智后所感受到的羞愧和内疚的关键。对自己宽容,其实有助于我们修复和重建联结,也有助于应对最初的拒绝。在我们刚开始尝试修复时,通常会被对方拒绝。如果没有这些准备工作,我们也许会很快再次进入整合瓦解的状态,反而使我们希望重建的联结再次断裂。
在与他人重建联结之前,我们需要确保已与自己建立了联结。为了与自己重建联结,我需要检查心理生活的必要组成,反思内在的感觉、影像、情绪和想法。这种反思就像离开家之前要检查一遍清单一样:你有没有带钱包、钥匙、记事本和手机?在忙碌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忽视了对内心世界的关注。
回顾可丽饼事件,我问自己:我身体内的感觉是什么?内心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影像?头脑中到处飘浮着的是什么情绪?当时产生了什么想法,我现在还有这些想法吗?在情绪失控时,我有什么样的感受?我感到身体紧张、心脏狂跳;想象着孩子们争吵的情景;充满了愤怒与失望的情绪;想到的是儿子应该怎么做。现在,我可以从较远的距离,用我当时丧失掉的开放、观察和客观来反思这些经验了。我还可以看到在记忆中回响着的更深层的问题,它导致了我情绪失控。
斥责自己可能很容易这么想:“丹,你发什么神经?你写过这方面的书,思考这个问题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能保持理智?”不过,反思需要与宽容的、支持性的自我保持协调一致,而不是摆出一副质问和贬低的姿态。反思是一种同情的心理状态。
从很多方面来看,我意识到自己丧失了前额叶的9项功能。我的情绪失控很可能源于前额叶中部的暂时关闭。我的大脑不再处于整合的状态,失去了它的平衡与协调。当更理性、更有共情能力、更灵活的大脑皮层不发挥作用时,处于低层的边缘系统、脑干以及身体的神经系统就处在了支配地位。
一旦我想清楚当自己情绪失控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及是什么触发并维持了我的愤怒,我便能反思自己的心理,意识到我什么时候才能稳定地站在整合的基础上,相信自己能够与儿子进行对话。随着前额叶皮层恢复工作,共情能力回来了,我开始聚焦于修复破坏的联系的重要性,以及我需要为此做些什么。
在交谈、滑轮滑和反思之后,我终于冷静了下来,来到儿子的房间,问他我们是否能聊一聊。我说我觉得自己刚才情绪太激动了,探讨一下发生的事情对我们会有帮助。他告诉我,他觉得我对妹妹太过袒护了。
他确确实实是对的。尽管失去理性的尴尬使我有为自己辩护的冲动,但我只是保持静默(观察)。我能够分辨这种冲动,伴随而来的感觉只是心理的活动,而不能完全代表我是谁(客观)。我不必因为有冲动就一定要说话。儿子继续对我说,我的烦躁恼火是不必要的,因为他真没做错任何事情。他是对的。我再一次感到我产生了想要为自己辩护的冲动,想给他上一次有关分享的课。不过我提醒自己要保持反省,关注儿子的感受,而不是我的感受。此时,关键的姿态不是判断谁对谁错,而是接纳他(开放)。当然,你可以想到这一切都需要第七感。我很感激自己的前额叶皮层又恢复了工作。
带着女儿的问题,我已经对自己认为内心世界发生了什么进行了探索。我渐渐意识到,我因被过去遗留的问题所淹没,而不能清晰地看待当下的问题。现在我不需要指引也能倾听他继续解释自己的观点。后来我跟他说,在可丽饼这件事上,我确实偏袒了他妹妹,而他对此一定觉得很不公平。我的发作似乎是不合理的,事实上也是如此。作为一种解释,而非借口,我让他了解我内心发生的事情,比如将他看成是我哥哥的象征,这样我们俩便都能理解整个事件了。尽管在他这个少年的眼中,我看起来也许是尴尬且笨拙的,但我可以看出,他知道我很在乎我们的关系,而且我为修复关系而做的努力是真诚的。我的第七感又回来了,我们的内心又联结在了一起,我们的关系又回归到了正轨。
我与儿子进行反省性对话的关键是保持三个重要组成:开放、观察和客观。无论是其中的哪个组成,都能在关系遭到破坏后带来强大的治愈力量,也能帮助我们以后继续宽容地对待彼此。
如今再回想那天的事件,我再一次意识到我们的大脑包含了多少个意义层,以及旧的、也许是被遗忘的记忆会多么快速地显现并影响我们的行为。这些联系会使我们进入自动驾驶的状态。在愤怒的可丽饼事件中,童年时我与哥哥失去联结的感觉好像一个“热键”,快速启动了我人生中遗留的情绪问题。这件事也让我意识到,我需要对这个遗留的问题进行更深入的反思。有了第七感,我就能够利用这次冲突所引发的反思,更清楚地洞悉自己童年的经验。通过这种方式,人生中最具挑战性的时刻就可以成为加深自我理解以及我们与他人之间联结的机会。
正如我的教授曾经说过的,“在生命终止前,对记忆及意义的发掘永远不会终止。”他说得太对了。即使有了知识上的理解以及反思的洞见,我们仍旧是会犯错的凡人,仍要不断精进我们的第七感技能。如今,那个有关可丽饼、大喊大叫、滑轮滑以及洞察内心的一天,已经成了我们家共享的故事。我在那场混乱之后所做的努力修复,不仅修复了关系,也让我们对彼此有了更深入的理解。在没有第七感时,我们的行为标准是诚实与谦逊;有了第七感之后,我们不再追求完美无缺、无比坚强等错误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