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芝加哥到北京的经济舱客票,竟然要3000美金一张。以老谭的价值观,简直就是抢劫。20年前,老谭初到美国,3000美金是他半年的收入。30年前,老谭初到香港,3000美金是他三年的工钱。
现在当然不同以往。老谭的饭馆一天能进三五千美金。价值观却是早年形成的。老谭一辈子都不轻易浪费一分钱。
但这回即便是被抢劫,老谭也认了。谁叫他买的是当天的机票?当天已经太迟。若能买到昨天的,三万他也掏了。老婆在做些什么?午夜之后还不回家,接到他的电话就惊慌失措!
阿燕是独自一人吗?她到底和谁在一起?!
其实曾经有不少人说过,阿燕和老谭不是一路人。她是漂亮的女博士,而他,年过半百,初中都没毕业。老谭的同路人们用广东话骂人,用手掌抹鼻涕,把痰吐在地板上,再用鞋底蹍化。他们是一堆石头和沙,她却是一颗玛瑙。她与他们从不混作一谈。不论后厨有多乱,只要老谭一走进去,必定能看见她。或者,感受到她。
阿燕并不属于厨房。她的身体过于弱小,皮肤过于白皙,眼神过于忧郁,她不会讲广东话。老谭本来不该雇她。可他不能把她辞了。她就像一只弱小的兔子,天生缺乏奔跑的力量,一旦丢到大街上,她会被狼叼走。所以老谭必须把她留在眼前。
老谭却又不能过分照顾她。老板需要奖罚分明,不然餐馆就要出乱子。她无论如何也不是贡献最大的一个。老谭为此煞费心机。他把装着点心的饭盒偷偷塞进她书包里。夏天厨房里又忙又热,他派她去超市买一样可有可无的东西。如果行得通,他宁愿她坐在前厅的空调边上什么也不干,他照样给她发工资。可她并不是他的什么人。老谭的妻子已经去世多年了。
阿燕把饭盒原封不动还给他,很懂事地背着别人。老谭的国语不好,无法用言辞修饰自己的行为。阿燕红着脸抱歉地微笑,仿佛她才是需要尴尬的人。
有一天晚上,阿燕脸色苍白,满头冷汗,在墙角缩成一团。老谭赶忙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是急性阑尾炎。
老谭支付了一切费用,每天煲汤送到医院。护士以为他是她的家人,她并不多加解释。老谭是她的债主,她在美国没有家人。她出院后,她的邻居也常把老谭当成她的家人。老谭换掉她的沙发和床垫,每天送来饭盒和水果。后来她终于拿到一笔奖学金,所以再没去任何餐厅工作。奖学金足够她生活,却不足以清还债务。老谭说不急,等毕业了再说。毕业遥遥无期,债务却越积越多,老谭却从未有过过分的要求,像家长似的和她交往。她自然不好拒绝。毕竟他们都孤独着。
转眼几年过去了。她获得博士学位的那天,老谭打来电话:“我好忙,今晚不来了。”
老谭消失了六天,第七天再度出现:“你现在是博士了,很快也会有体面的工作。以后我该少来看你。”老谭微笑着,双眼变得混浊。在那潮湿的目光里,她看到一股温暖。她愕然发现,这股温暖已经润泽了她好几年,现在突然就要离去了。
阿燕什么也没说。她把灯关了,把他拉近自己。那一夜,屋顶霓虹斑斓。
他们没举行婚礼。她给父母寄了封平信:我嫁了个开餐馆的广东人。
父亲连夜打电话来。她对父亲说:“事已至此,祝福一下吧。”父亲挂断了电话,一年没再和她交谈。她虽有博士学位,却没有体面的工作。老谭负责生活的一切。她在湖边的大房子里无事可做。但她从不去湖边散步,好像湖里藏着怪兽,一口就能把她吞了。
有一年春天,母亲突然打来电话:“你爸病了。胃癌。”
三天之后,她回到北京。父母苍老得叫她认不出来。生命包括过去和未来,她把过去统统抹去了,里面也有不该抹去的部分。
父亲的手术还算成功。回到芝加哥,她鼓足勇气告诉老谭,她要回北京生活一段时间。老谭没有发脾气,尽管他平时有个极坏的脾气。
老谭陪阿燕回到北京,买了房子和汽车,安排好生活必需的一切。
老谭独自返回芝加哥,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浑浑噩噩。走出机场的一刻,心中突然一阵感伤。他盼望阿燕果真能像一只燕子,在季节变换后就飞回家来。
然而两个月之后,盼望已成奢望。阿燕在万里之外,找到一份老谭完全不了解的工作。日复一日,北京家中的座机不再有人接听。早晨八点,她已经出门。夜里十点,她还没回来。昨晚更是夸张,居然午夜还没到家!老谭从不轻易打阿燕的手机,但昨晚他不得不打。果然,她听上去惊慌失措!尽管她说:“我一切都好!”
可她真的都好?为何深夜不归?难道真是为了工作?
老谭买了当天的机票。
老谭走进巨大的波音客机,闻到机舱里的气味,微微有点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