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六点五十分。按照国贸A座走廊里那昏暗寂静的情形,简直都算不上是早晨。
燕子拿着一杯热拿铁走出电梯。Linda还没来上班,前台漆黑一片。
燕子把右手食指轻轻放在指纹识别器上。磨砂玻璃门的门锁“啪”地弹开。燕子又是第一个。GRE的中央电脑系统已记录在案:
Yan Xie,Entrance,GRE Beijing Office,6:51 am,November 15,2010.
这位资历最短的初级调查师,本月第15次第一个来到公司。
燕子推开磨砂玻璃门。那后面是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里没有灯光,漆黑如一条无底的隧道。走廊两侧有许多门。有一扇通往能容纳五十人的会议室。其他都是总监和副总监们的办公室,门都紧闭着。多年前燕子工作过的医院里也有一条阴暗的走廊,通往最阴森的房间。当年她常常深夜值班,独自在夜里从那走廊走过。听着自己的脚步,两腿打颤,后背发凉。GRE的走廊铺着地毯,走在上面悄无声息。她反倒宁可听到些响动,不然仿佛是走进另一个世界了。
走廊的尽头豁然开朗,是宽阔的办公大厅,仿佛一座巨大的洞穴。黑暗略淡了些,百叶窗帘的缝隙中透入细微的光。电脑上的发光二极管们,就像趴在石壁上的萤火虫。“洞穴”的中央,是一片密集的桌椅,由隔板分割成许多方块。燕子小心翼翼,绕过这片桌椅丛林,来到“洞穴”的底部,隐约看见两扇门。
左边的一扇通往电话室。那间房间的总面积不亚于会议室,格局则好像以前的电报局。整座房间被分割成许多小隔间,间间隔音,配备IP电话和耳机。号码是屏蔽的,专门用来打匿名电话。
右边的一扇门里,就是Steve的办公室。
Steve门外有三张桌子,属于三位“御用”调查师。燕子的座位就在其中。三张桌子和那片密集的桌椅隔着一块空地。在一片黑暗中,仿佛宝岛和大陆,遥遥相望。
燕子扭亮了灯。身后却突然“呼啦”一声。
燕子吓了一跳,连忙转身,滚烫的拿铁溢到手上。燕子强忍着没有尖叫。
有个人正懒洋洋地坐起来,桌子上的纸笔纷纷落地。她二十六七岁,胖胖的圆脸,头顶上方是喷泉似的长发,一根根木讷地立着。
胖女孩打了个哈欠,揉揉眼:“几点了?天亮了吗?”
“Tina?你昨晚没回家?”
Tina是燕子的同事,大老板Steve的“御用”中级调查师,与燕子和老方构成GRE的“边缘人团队”。Tina工作努力,但并不出色。加班并非提升的唯一条件,但Tina酷爱侦探小说,铁了心留在GRE。连干了五年初级调查师,五位总监的团队依次转了一圈,最终沦为Steve的御用初级调查师。直到燕子也成为御用初级调查师,Tina终于晋升了中级。Tina视燕子为幸运星,对燕子格外关照,两人倒成了要好的同事。
“唉!是啊,加班呢!”Tina竭尽全力地伸懒腰,仿佛要把座椅撑散了架:“Steve给了一个活儿,让做机场排查,查得我快要吐血了!一共五十多位呢!幸亏查的是去斐济的,要是去香港或者美国的,我还不得累死!”
燕子猜测,Steve让Tina找的人,该是那位打算和徐涛见面的“老板”。Tina要是听说她的斐济之行,恐怕要大惊小怪地尖叫。Tina做梦都企盼着能做实地调查,哪怕就在北京城里,也会叫她垂涎。其实燕子知道自己还是新手,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机场排查是什么?”燕子问。
“就是查从机场离境的人都有谁,有没有目标人呗!”
“机场能把名单给别人吗?”
“别人不能,咱能啊。”Tina得意地晃晃脑袋,“咱有‘渠道’啊!”
所谓“渠道”,就是一些神通广大的小公司,出售各类“公共信息”——法律上并不禁止的信息,但不通过“渠道”却难以获得。当然有时候也能弄些“灰色”的。这就要看报价和运气了。
“有渠道,还需要加班?”
“嘿!光拿名单就完事了?你知道名单上那些人都是谁?就给你名字和身份证号,你知道他在哪儿上班,家里几口人?你以为很容易呢?再说又不是一个两个。”Tina翻着白眼,好像在偷看房梁上是不是藏着什么东西。
有了名字加身份证就能确定身份,确定了身份就能查到更多,比如工作单位。这些燕子都清楚。不过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查一架大型航班上的全部中国乘客,就算有三个Tina,三五天也做不完。
“查出来了没有?”
“这我哪儿知道啊!”Tina吐吐舌头,“老板不说要找的是谁,就让我把上百人的情况都写好发给他,要不然也不用这么费劲——哎,对了,不说倒差点儿忘了,报告还没发给他呢!得赶快发,不然等到上班时间再发,夜都白熬了!”
Tina向着电脑键盘扑过去,两只黑色文件夹应声落地。她办公桌上是一座无规则的纸山,电脑键盘挣扎着从山下露出一小块,又被一双胖手按了回去。Tina狠敲了几下电脑,突然又抬头对燕子说:“对了,老规矩哈!”
燕子会心一笑。GRE的规定:和工作相关的事情,连亲妈也不能告诉。同事的级别比亲妈高一些,工作毕竟需要团队合作。但即便如此,除非工作需要,同事间原则上不讨论项目。
“其实,就是别提斐济。”Tina又缀了一句,还是有点不放心。毕竟是大老板Steve直接派的工作。在GRE中国,Steve就是上帝。对于一个普通调查师而言,能跟Steve说句话,起码激动大半天。
“Yan,请进来一下。”
极具穿透力的男低音,突然在燕子背后响起。
燕子慌忙转身,拿铁再次溢到手上。好在已经不如刚才那么烫了。
Steve正站在办公室门口,从发梢到鞋尖都完美无瑕,仿佛一座会说话的精致蜡像。可“蜡像”仿佛生了翅膀,来无影,去无踪。他何时来的?又或者他原本就在办公室里?
燕子跟着Steve走进办公室。Steve的背影更加完美。西服笔挺,与身体之间没任何多余的缝隙。他指尖的戒指幽幽一闪,燕子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你很冷吗?”Steve背对着燕子问,背后仿佛长了眼。燕子摇摇头,没吭声,也没做任何表情。
Steve突然转过身,手中变魔术般的多了两张A4纸:“Yan,这是你的新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