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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星座科学吗?人格类型与人格特质

在以斯蒂芬·霍金(Stephen W. Hawking)为原型的电影《万物理论》( The Theory of Everything )拍摄之前,即将扮演霍金的演员埃迪·雷德梅尼(Eddie Redmayne)专程去拜访了这位大科学家。第一次见面难免紧张,为了活跃气氛,埃迪搜肠刮肚寻找话题,终于想到可以从星座开始寒暄,他兴奋地告诉霍金:“我们是同一个星座,都是摩羯座!”然而,未承想,他说完之后空气突然一下变安静了,过了好一会儿,霍金回复道:“对不起,我是宇宙学者,不是占星术士。”

作为一个心理学研究者,我完全能理解霍金当时的感受,在生活中我也常常被问及星座与人类心理之间的关系。在星座文化里最广为流行的便是它和性格之间的联结,例如摩羯座的人纠结、双鱼座的人浪漫、射手座的人乐观,等等,那么,同属一个星座的人在性格上究竟有没有共通性?将星座和性格联系在一起只是一种难以考证的刻板印象还是真的存在事实依据?人们又真的会依据星座所关联的性格特征而对某些人滋生偏见甚至歧视他们吗?2020年发表在《人格与社会心理学杂志》(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上的一个研究即分别以中国人和美国人为对象对这些问题提供了科学而系统的答案(Lu et al., 2020)。

研究者先初步调查了中国人对星座的熟悉程度和观念,发现在受调查者中有72.6%的人表示对星座熟悉,64.6%的人同意星座对人的性格存在影响,64.8%的人表示星座可以帮助自己更好地了解一个人;而当被问及“你觉得在社会中最不受欢迎的星座是哪一个”时,有超过三成的人选择了处女座,原因是处女座的人苛刻、有洁癖、不好相处。研究者又以同样的问题在星座文化起源的西方国家(美国)进行了调查,结果发现美国的受调查者报告的对于星座的熟悉程度和认同程度居然均显著低于中国的受调查者;而当被问到“哪个星座最不受欢迎”时,将近六成的美国受调查者表示不确定,被提名相对更多的也非处女座(2.6%的受调查者选择),而是巨蟹座(7.7%的受调查者选择)。

两国数据结果的对比值得玩味:一方面,作为一个“舶来品”,星座文化在中国的流行程度竟然比在美国更高(至少从被调查样本来看);另一方面,星座在“舶来”的过程中似乎经历了一些本土性演变,否则如果是什么星座就有什么性格,那为什么同样是处女座,在美国没有招来差评,在中国却不受欢迎呢?研究者推测,背后的原因可能非常简单——都是命名惹的祸。在英文里,巨蟹座(Cancer)的发音与“癌症”同音,由此可能激起某些负面联想,而在中文语境里,巨蟹座的人被认为热爱家庭,可能是因为螃蟹总是待在壳里。相反,“处女”在中文语境中莫名联结起了挑剔、完美主义等特征(如“老处女”),而这一联结在英文里并不存在。研究者对此推测进行了检验,结果发现,只要把“处女座”转而翻译成“室女座”,人们对于这个星座人的负面评价就会明显减弱。再比如,金牛座(Taurus)的英文在英语里并不带有“金”的含义,而当它传到中国恰好被翻译成了“金牛”,于是在中国,金牛座的人不仅被认为勤恳固执(对应于“牛”),还被认为爱财、吝啬、物质(对应于“金”)。也就是说,在西方的十二星座传入之前,中国尚不存在这样的人群分类,而当每一个星座的名称被翻译成中文,人们受到中文命名的强烈暗示,便开始对其进行演绎和解读,最后每个星座名称的中文含义就被对应到了相应星座的人群上,认为能够代表他们的性格特点。

研究者在调查中还发现,有超过四成的中国受调查者表示,他们会在交友和选择恋爱对象时回避不喜欢的星座的人。为了看人们只是说说而已还是真的会将星座作为日常生活的指导或参考,研究者在国内某交友网站上注册了三个账号,其中照片及其他个人信息完全一样,唯一的不同点就是星座,分别标注为处女座、狮子座和天秤座。九天之后,研究者发现,这三个理应无甚差异的账号获得的青睐度却大不一样:天秤座账号得到了最多的46个“赞”,狮子座也不遑多让得到了41个“赞”,唯有处女座账号只得到了可怜的15个“赞”,在统计意义上显著少于其他两个。如果点“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表旁观者对于账号主人的好感度,那么“处女座”这一星座标签显然大大拖了后腿。

当然,或许人们在交友时就是更在意可能暗示对方性格特点的各种线索,那么在求职招聘这种更为严肃且注重能力的场景中就不应该将星座作为参考了吧?为了检验这一点,研究者招募了一批专业的人力资源专家作为参与者,请他们浏览虚拟的求职者简历。简历主人的性别随机分配,其他信息还是除星座外完全相同,这一次区分了两组,一组是处女座,另一组是狮子座,进而询问这些人力资源专家对于求职者的雇用意愿。结果颇令人震惊,在同等条件下,相比狮子座的求职者,人力资源专家们更不愿意雇用处女座的求职者,原因同样是认为他们可能会不好相处。

最后,研究者还基于两个大样本数据库的数据直接检验了星座与科学的人格测验测得的结果(n=173,790)以及星座与工作绩效(n=32,878)之间的关系,得到的结论是,星座与一个人的性格及工作表现均不存在有意义的关联。 [1]

这一系列研究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证据,系统性地证明了星座只是一种刻板印象,并不存在现实依据。当然,在很多人看来,星座只是娱乐而已,的确,仅用来消遣或作为谈资或许无伤大雅,但是一旦将这种刻板印象当作了解自己、认识他人甚至指导各种生活选择的工具就可能存在风险。一方面,它不准确,换言之,它是一把无效的量尺,并不能让我们认识自己和他人甚至还会产生误导;另一方面,从这个研究里可以看到,即便只是作为娱乐也会在无形中令某些群体(如处女座的人)甚为无辜地被施加了污名。

星座不科学,那么其他一些和星座一样致力于将人区分为各种类型的心理测验科学吗?常常使用社交媒体的人应该见过各式各样的“心理小测验”,不少人出于好奇或觉得有趣会去测一测,而且不管它们在形式上多么五花八门,最终得到的结果却如出一辙——大概率会告诉你这个世界上的人一共可以分成多少种类型,你是其中哪一型,进而生成一张精致的图片方便你愉快地一键分享到朋友圈。有趣是有趣,然而将人“分类”,认为千姿百态的人格可以依据有限的类别进行划分,这种方式虽容易理解却不符合事实。一方面,人如此多样,绝不可能只用少少的几个或者十几个类别就涵盖殆尽;另一方面,人与人的差异多为程度上的而非本质上的,人们之间的相似性远大于差异性,即便存在差异也没有那么壁垒分明。因此,现代人格心理学家并不赞同将人的性格分成几类且各类之间彼此独立的说法。 [2]

可是,以类别来划分人格的方式又缘何如此受欢迎?这在一定程度上与人类的类别化认知加工天性有关(Seger & Miller, 2010)。对于人类来说,世界纷繁复杂而认知资源有限,故而大脑对有序的需求很高,便倾向于以一种化繁为简的思维方式对万事万物进行分门别类的加工,借此节省认知资源并快速做出判断。这种自动化的认知过程对于应对繁杂的世界非常适用,例如,人们可以通过将物体类别化快速了解某个未知的东西,好比如果某一事物被归类为水果,那么即便从未见过它也能判断它是可以吃的。经由这样的类别化过程,我们所面对的世界就能简洁明晰很多。然而,一旦知觉对象从物变成人,这一过程就过于简单且粗糙了。例如,当赋予一群人同一个类别标签时,人们便会倾向于认为此类人全都一样,同时和另一类人非常不同,这显然夸大了类别间的差异而低估了类别内的差异。事实上,任何一个类别内部均存在着显著的个体差异,这种个体差异甚至可能大于类别之间的差异,于是,简单的类别化将无益于捕捉人与人之间细微的差别,也无疑将消减人们对于精细人性的感受力。

除了认知倾向上的基础,人们爱好分类的另一个原因或许在于,在将彼此进行分类的过程中能够获得某种社会认同。例如,将自己归进了某个星座或心理类型,就可以很方便地进到共享同一标签的群体中去,在那里找到同好并进行交流,进而获得归属需要的满足以及社会身份感。与此同时,人们还可以基于分类区隔出“我们”和“他们”,如果这个“我们”还在某些方面优于“他们”那就更好了(请注意,这可能只是一种没有根据的良好感觉),而这种“集体优越感”反过来又会进一步促进个体对于“我们”这个群体的认同。

于是,分类既是一种多快好省的认知方式,又能满足人们的归属与认同需要,人们因此而喜欢它。但是,这种用类别来知觉自己的方式存在着潜在风险,最有害的风险之一即“自我标签化”——当我们将自己归到某一类别之中并对此深信不疑时,这个本来期待有助于自我了解和探索的框架就可能变成了自我设限的牢笼。一个人去探索自己是怎样的人,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去理解它与自身感受、行为及经历之间的关系并基于此寻求自我成长,但是如果稳稳贴上了某个标签,更重要的事情就变成了不断去验证这个标签的正确性,这显然不利于成长,甚至反过来可能令自我僵化,乃至用“我就是这样的人”来解释所有经验并将其当作一切遭遇的理由。此外,自我标签化还会促使人们不断去搜寻支持标签的证据而无视相反的证据,此时如果那些所谓的“证据”是没有科学依据的,就将误导判断甚至带来对自己或他人的错误看法。从这个意义上说,即便是经过科学检验的心理测验也只是一个辅助手段,它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管窥当下的自己,但人格是发展变化的,可将其作为参考但大可不必以此当作自身的行动准则乃至让它们变成成长的枷锁。

既然对人格进行简单分类不科学且有害,那么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自己和他人?为了体现出差异,难道要把地球上80亿人每个人的人格都专门描述一遍?这显然做不到也没必要。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人格心理学家们借助了基本的元素论观点。比如最具代表性的红黄蓝三原色,千变万化的色彩都可以经由这三种颜色混合调制出来;再如化学元素,千姿百态的物质都可以经由一些基本化学元素的相互作用而生成。那么,人格也可以通过一些基本且有限的元素来描述吗?如果可以,每个人都具有一些程度不一的人格元素,组合起来就是千千万万不一样的人格。“特质”(trait)便是这样的人格元素。相比把人分成有限的几类,通过特质来描摹人格要精细很多。

首先,特质有别于类型。不同的人格类型像一个个非此即彼的抽屉(例如“焦虑”型和“不焦虑”型),类别之间全无交集,而人格特质是由两个对立端点组成的连续体(例如从“不知焦虑为何物”到“天天焦虑得要命”),个体之间的差异即体现在程度上。换言之,特质是连续而非离散的,且所有人在特质连续体上呈正态分布,极端焦虑和极端不焦虑的人均为少数,绝大多数人处于连续体中间的某一点上,这样就能体现出个体间的细微差别。

其次,每个人均具有一些核心基本的人格特质,但具有的程度和将它们组合起来的方式有所不同,个体差异由此产生。就像一个包含多种颜色的调色盘,每个人都同时在用这些颜色画画,只不过所用的深浅浓淡不一,最后得到自己独一无二的画作;又或者像一台包含多道音轨的调音器,有的人这几个音轨的声量调得大一些,有的人则另外几个音轨的声量调得大一些,最后每个人都获得一段有别于他人的专属旋律。换言之,特质的整体架构并不因人而异,因人而异的是每个人在各个特质上的水平(内特尔,2020),就好像每个人都有身高体重,只不过高矮胖瘦不同,最终形态各异。

最后,特质和特质之间还可能像化学元素一样发生相互作用,某些特定程度及特定特质的组合将呈现出独特的心理与行为风格,这就令有限的人格特质得以描摹出千百万个形色不一的人。总之,即便我们拥有相同的特质,也会因为拥有的程度不同或将这些特质组合起来的方式不同而成为不同的人,这种不同恰是人类心理的复杂、丰富和有趣之处。

特质对于理解一个人的人格具有什么独特的功能?对此,提出特质这一概念的著名心理学家戈登·奥尔波特(Gordon Allport)曾说:“同样的火候令黄油融化,却让鸡蛋变硬。”(The same heat that melts the butter hardens the egg.)这句话的意思是,虽然面临相同的情境,但由于黄油和鸡蛋的特质存在差异,最终导致了迥异的结果。基于此,对一个人的特质有了了解就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预测其行为,因为特质推动着人们在面对一系列事件时的选择、反应和行为表现,令一个人表现出稳定的“行为模式”(behavioral pattern)。例如,一个人在和他人交往时经常恃强凌弱,在游戏比赛中总是争强好胜,在亲密关系里多强势主导,在担任领导时常辱虐下属,这种在特定情境中反复出现的行为反应倾向就是一种行为模式,可能指向背后的高攻击性特质。

此外,稳定出现的行为模式还可能构成一个人反复经历的人生主题。例如,有些人总是三分钟热度,面对新鲜刺激时很快就爱上并全身心投入,无视其中可能的风险,然而过不了多久,这种感觉就会消退,进而心生厌倦半途而废,直到下一个刺激的出现——这种一次又一次的“激情—退却—再激情—再退却”的对象可以是一个人、一份工作或者一个创业计划;而另一些人则总是充满敌意,各种人和事都可能激怒他们,不管是有点吵闹的邻居,还是不小心冒犯到他们的路人,抑或合作有些不愉快的同事,他们很容易因此而感到受挫并对他人心怀怨恨——这种“挫败—攻击—再挫败—再攻击”也是一种模式。总之,时间不同、对象不同、情境不同,行为反应却类似,这种大同小异又反复出现的模式不仅可以描画出一个人不同于他人的独特心理特征,同时也定义着一个人鲜明而突出的人生主题。这些像背景音乐一样循环播放的人生主旋律即是人格特质的功能,搞清楚了一个人的核心人格特质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推断出这个人惯常的行为模式甚至预测其人生主题。

不过,鉴于特质是内在的心理特征,不像身高体重一样看得见、摸得着,因此如何找到清晰的标尺对其进行测量就成了人格心理学领域的一大难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心理学家们孜孜不倦地想要找到完美的人格“显示器”,却一次次无功而返,直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个名为“大五人格”(Big Five)的描述和测定人格特质的模型为此前纷乱的局面带来了一些秩序,这一模型从大量实证研究中脱颖而出,被证实可以解释观察到的大部分人格差异,进而一举成为当下最为活跃的人格研究主题之一,并被认为是目前对于个体基本特质最全面、最可靠和最有效的描述。

大五人格模型主张存在五个基本的人格特质:外向性、神经质、宜人性、尽责性和开放性(Digman, 1990; McCrae & John, 1992)。在详细了解这五个特质之前,如果你有兴趣,不妨尝试一下相应的测验(见本书附录),当然,结果仅供参考。


[1] 有关星座与人格及其他心理特征关联的更多证伪性研究证据可参见:Dean, G. A., Mather, A., Nias, D. K.B., Smit, R.H. (2016). Tests of astrology: A critical review of hundreds of studies . AinO Publications.

[2] 事实上,将人格划分为若干相分离的“类型”的思想在生物学意义上也是不合理的,相关论述请参考:Nettle, D. (2006). The evolution of personality variation in humans and other animals. American Psychologist, 61 (6), 622-631. MQeK4R2OOzf8BAeYLeUAuyvhnNwTIoTbO/rL1SzGqHYBk0KxVIBqCDRn0lFY0wW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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