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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治的大纳言隆国 说:“哎呀,哎呀,睡个午觉醒来,天气竟比昨天还热。四周连一丝能吹动松枝与藤花的微风也没有。就连往日听来清爽无比的泉水声,夹杂了蝉声,也叫人倍感炎热。唉,还是让小童们继续打扇吧。

“什么?往来的行人都聚到一起了?那我过去看看吧。童儿们,带着大团扇跟我走。

“诸位好啊,我就是隆国。请原谅我赤膊的鲁莽。

“今日特意劳诸位来宇治亭,实乃有事相求。我最近到得此地,也想学别人编一册双纸 ,但仔细一想,我并无值得书写的故事,也懒得花功夫钻研所谓的志趣。所以从今日起,想请南来北往的行人各讲一则古老的故事,让我编进集子。这样一来,哪怕我的足迹只限于皇居附近,也能从天南海北搜集无数奇闻逸事。还望诸位能摒弃疑虑,满足我的愿望。

“什么?你们可以帮忙?那真是太好了。事不宜迟,这就按顺序开始吧。

“童儿们,用力打扇,让在座各位都能吹吹风,凉快点儿。铸工、陶工们别客气,快坐到桌边来。卖寿司的女人,把桶放在角落里,别让太阳晒着。和尚把铜锣放下如何?那边的武士和修行僧,都铺上竹席了吧?

“大家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吧,那就请最年长的老陶工先来讲讲。”

老陶工:“多谢您的招待,我这种卑贱之人,说的话也能劳您大驾一一写成故事,仅这一点,就叫我惶恐不已。但我也没理由拒绝您的请求,就承蒙盛情,讲个不值一提的传说吧。内容未必多么有趣,还请听我慢慢道来。

“在我还年轻的时候,奈良有个人称‘藏人得业惠印’的法师 。据说他有个夸张的大鼻子,一年到头鼻尖通红,像被蜜蜂蜇过。于是,奈良城里的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鼻藏——原本是叫大鼻子藏人得业,人们嫌它太长,不知不觉就简化成了鼻藏人。没过多久,鼻藏人也被嫌弃太长,大家就鼻藏、鼻藏地叫开了。我其实也在奈良的兴福寺里见过他一两回,那红鼻子简直跟天狗的一个样,也难怪人们取笑他。这位人称鼻藏、鼻藏人、大鼻子藏人得业的惠印法师,某天夜里屏退弟子,独自走到猿泽池 畔,在采女柳前的堤岸上竖了块高大的告示牌,上面用浓墨写着:三月三日池中有龙升天。

“事实上,惠印并不知道这池里是否有龙。至于三月三日池中有龙升天,更是信口胡诌的。非要说起来,他倒觉得池里不可能有龙升天。要问他为何这么做,是因为奈良的僧俗总嘲笑惠印的鼻子,他为此愤愤不平,才想了个法子,打算狠狠戏弄众人一番,出口恶气。这事儿在大人您听来,可能会觉得可笑至极,但毕竟是传说,那时候,会耍这种把戏的人还挺常见。

“到了第二天,最先发现这块告示牌的,是每天往来兴福寺参拜如来的老婆婆。她手戴念珠串,拄着竹杖急急走到雾气弥漫的池边,发现昨天还空无一物的采女柳旁出现了一块木牌。老婆婆觉得奇怪,如果是法会的告示牌,不可能立在这种地方啊!可惜她不识字,正要离开,却见对面走来一个身着偏衫的法师,便请他帮忙念了木牌上的字。上面写的竟是‘三月三日池中有龙升天’——任谁看了都会大吃一惊吧。老婆婆满脸讶异,伸了伸弯着的腰,看向法师:‘这池里真有龙吗?’法师倒是十分镇定,说起法来:‘很久以前,中国唐朝有位学者的眉毛上长了个奇痒无比的瘤子。某日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转瞬雷雨倾盆,他眉上的瘤子啪地裂开,钻出一条黑龙,腾云驾雾,笔直地升空而去。连瘤子里都能有龙,更别说这池底,多少也盘踞着几十条蛟龙、毒蛇吧。’老婆婆心想:出家人不打诳语,可能是真的。明明不到三月三日,她却吓破了胆:‘原来如此。那池里的水的颜色是有些怪异。’她说完就告别法师,连竹杖也来不及拄,气喘吁吁地念着经逃走了。如果周围没人,法师一定会忍不住捧腹大笑。原来他就是始作俑者——得业惠印,绰号鼻藏。因为想看看昨晚插的告示牌效果如何,他才到池边来打探。老婆婆走后,很快又有早行的旅人出现。一个仆从模样的男人背着行李,陪在一位头戴斗笠的女人身边。女人正透过垂在斗笠周围的长纱阅读告示牌上的文字。惠印觉得有戏,拼命忍着笑,也站在木牌前假装阅读,红色的大鼻子配合地发出讶异的声响,接着又调转方向,缓缓走回兴福寺。

“不过,他在兴福寺的南大门前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那是跟他住在同一坊的法师,名叫惠门。一见面,惠门就皱起他粗浓的眉毛说:‘大师今天居然起这么早。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吗?’这话正中惠印的下怀。他鼻子一哼,得意地讥讽道:‘太阳会不会打西边出来我不知道,但听说三月三日,猿泽池里有龙要升天。’惠门怀疑地瞪了惠印半晌,喉间发出冷笑:‘大师还真是做了个好梦啊!我可听人说过,梦见龙升天是吉兆。’说完就要昂着前额扁平的头离开。惠印像是自言自语道:‘哎呀,佛法难度无缘人哪。’惠门想必听见了,停下脚步,恨恨地转过身来,摆出论法的气势问:‘你说龙要升天,可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惠印故意悠然伸手指向朝阳映照的池子,轻蔑地说:‘你若不信小僧的话,就去看看那采女柳前的告示牌吧。’闻言,固执的惠门多少也有些挫败,他眨了眨眼,丧气地说:‘唔,居然竖了那样的告示牌吗?’接着他摇了摇前额扁平的脑袋,若有所思地离开了。目送他离去的鼻藏人心里有多畅快,自是不难想象。惠印忍住笑的冲动,一本正经地走上南大门前的石阶,但走着走着不由得笑出了声。

“当天早上,‘三月三日池中有龙升天’的告示牌就发挥了如此显著的作用,更别提一两天之后,奈良城中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起初,有人怀疑那告示牌是谁的恶作剧,恰好此时,京中传来神泉苑有龙升天的消息。一时间,人们虽然半信半疑,但也开始觉得未必不可能了。之后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春日大社有位祢宜 的独生女将满九岁,龙升天的消息传出不到十天,某个夜里,女孩枕在母亲膝上打盹儿时做了个梦。梦里有条黑龙像云一般从天而降,还口吐人语:‘我决定在三月三日升天,但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所以无须担心。’女孩立时醒来,把梦说给母亲听。这样一来,猿泽池里的龙托梦一事立刻成为大街小巷的热议话题。传言渐渐变得有头有尾,这里的小孩儿唱起龙显灵的歌谣,那里的巫女也自称收到了龙的神谕,人们口口相传,仿佛那条龙马上要从猿泽池里探出头来。事实上,没等龙探头,就有人自称亲眼见到了它。此人是个老头,每天清早会到集市贩卖河鱼。这天,他跟往常一样,天没亮就经过猿泽池旁,发现采女柳枝条垂落、竖着告示牌的堤岸下,有一处看着比周围更亮。老头最近也听了关于龙的传言,半是激动半是恐惧地发着抖,想着‘龙神会不会现身呢’,不自觉地放下挑鱼的担子,蹑手蹑脚走到池边,攀着采女柳向池里窥视。这一看不得了,那处稍显明亮的水底竟盘踞着一条铁链般的怪物。不知是否被他发出的声响惊扰,怪物迅速伸直蜷曲的身体,池面乍然现出一道水痕,怪物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头吓得浑身冒汗,回到放担子的地方一看,里面总共二十条鲫鱼、鲤鱼都不见了。有人对此付之一哂,说他‘恐怕是被成精的水獭捉弄了’。也有不少人认为:‘那池里有龙王镇守,不可能出现水獭。必定是龙王怜悯鱼儿性命,才将它们召回了自己栖居的池塘。’

“‘三月三日池中有龙升天’的告示牌获得如此惊人的效果,人称鼻藏的惠印法师暗地里抽动着大鼻子嗤笑不已。很快,距离木牌上所说的三月三日,只剩四五天了。叫他吃惊的是,在摄津国樱井出家为尼的姑妈远道而来,说想一睹龙升天的风采。惠印手足无措,使出浑身解数,连吓带哄,都没能把姑妈劝回樱井。姑妈说:‘我年纪也大了,只要能一睹龙王的英姿,就算死也无憾了。’就这样,她固执地留守此地,把侄子的话当耳旁风。事已至此,惠印也没法儿坦白那块告示牌是自己的恶作剧了,只好认命地同意照料姑妈至三月三日,还被迫答应陪她去池畔观看龙升天。连他姑妈这样的尼姑都听说了龙的传言,想来消息不只限于大和国内,而是已经四散开去,以摄津国、和泉国、河内国为中心,流向了播磨国、山城国、近江国、丹波国。换句话说,他原本只想戏弄奈良城里的人,如今却欺瞒了四面八方数万人的心。想到这里,惠印不觉可笑,反而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他每天领着姑妈在奈良各寺参观时,颇有种隐姓埋名、躲避检非违使 追查的罪恶感。而当他从往来行人口中听说有人在告示牌前敬香献花时,又不禁感到荒谬,同时愉悦不已,觉得自己干了件大事。

“时间过得飞快,终于到了三月三日龙升天的日子。惠印因与姑妈有约在先,只好不情不愿地陪她出门,登上兴福寺南大门前的石阶,找了个视野好的位置,能把猿泽池尽收眼底。恰巧这天晴空万里,没有一丝风,南大门屋檐下的风铃也纹丝不动。不用说奈良城了,河内、和泉、摄津、播磨、山城、近江、丹波各国对此翘首以盼的人,都蜂拥而至。站在石阶上眺望,眼前是无边无际的人海,视野尽头的二条大街一端有若隐若现的雾霭,道路上溢满乌帽子 汇成的波浪。此外,人群里还停着许多檀香木作顶,或垂青丝、或垂红丝的华丽牛车,车顶上装饰的金器在春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还有撑遮阳伞的,支起遮阳棚的,甚至有人像模像样地在路边搭起看台——仿佛眼前的池畔正在举行不合时令的贺茂祭 。惠印法师讶异至极,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刚立不久的告示牌能引起这么大的骚动。眼下,他只能呆愣地面向姑妈,尴尬地说:‘哎呀哎呀,好多的人啊!’说完再也没精力喷鼻子嘲笑别人,兀自耷拉着头,蹲在南大门的柱子旁。

“然而,姑妈并不知道惠印的心思,她拼命仰头四处张望,连头巾都差点掉落在地,还时不时拉着惠印,说什么‘龙神栖息的地方果真不一般啊’‘今天看客甚众,它一定会现身吧’。惠印不好意思一直坐着,只能勉强直起身子附和。突然,他在无数软乌帽、武士帽堆成的人山里,发现了惠门法师——前额扁平的脑袋高高耸起,此刻正瞪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池子的方向。只一瞬间,惠印就把尴尬抛到脑后,心想:只要能骗到这个男人就行。他独自乐得开怀,开口揶揄道:‘大师,你也来看龙升天吗?’惠门野蛮地回过头,表情却格外认真,粗浓的眉毛一动不动,说:‘不错,你也等候已久了吧。’惠印一听,觉得这事好像做过头了,刚才的得意劲儿也烟消云散,遂又露出担忧的神色,恍惚地俯视人海尽头的猿泽池。温暾的池面泛着光,映出堤上鲜艳的樱树和柳树,隔了很久也没显出异常。四面八方的人挤在周围,衬得池子比往常更小,完全不像有龙的样子。

“不过,等在周围的人仿佛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仍旧紧张地凝视,耐心等待着龙的出现。南大门下的人海越发辽阔;没过多久,牛车也多得挤不下了。见此情形,惠印心里越发焦灼,想法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开始觉得,或许真有龙要升天呢,这并非全无可能啊!原本他就是竖起告示牌的人,照理说不可能产生这种荒唐的想法,但看着眼前拥挤的人潮,他又渐渐觉得,也许真会发生呢。大概是受到围观众人的情绪感染,又或是为告示牌引起的骚动愧疚,总之,鼻藏竟开始祈盼真有龙升天。他明知在告示牌上写字的是自己,却一点点转变了想法,不再感觉尴尬,而是像姑妈那样不知疲倦地眺望着池面。又或许是因为,不抱着这种心态去等那条不可能升天的龙,就算与姑妈有约在先,他也很难心甘情愿地在南大门前站上一天。

“而猿泽池的水面依旧没有一丝涟漪,唯有春日暖阳映照其上。丽日当空,万里无云。围观人群仍然躲在伞下、藏在遮阳棚里,抑或挤在看台的栏杆后面,从早上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傍晚。人们仿佛忘了时间,固执地等待着龙王的出现。

“惠印也在此地待了大半天了。突然,半空中出现一缕烟状的云,云线很快变粗,刚才还晴朗的天空陡然阴沉下来。一阵风刮过猿泽池,在镜面般的水上掀起无数波澜。围观人群还在慌乱出神之际,瓢泼大雨已经猛地浇灌下来。响雷不断轰鸣,闪电如梭乱窜。雷电像钩爪一般撕裂云堆,凶猛地卷起池中水柱,那一瞬,惠印隐约看见一条十丈有余的黑龙舞着金爪,穿过水烟与云雾,升入空中。一眨眼,风雨间只剩池畔樱花飘零在暗淡的天色里。围观者慌忙四散逃离,闪电下的汹涌人潮堪比池中水波,在此亦无须多言。

“没多久,暴雨停了,云层散去,露出碧蓝的晴空。惠印忘我地瞪大眼睛四处张望。刚才看见的龙是错觉吗?——但他毕竟是捏造告示牌的祸首,此时也没立场说自己真的看到了龙升天。话虽如此,他确实是看见了,而且越想越奇怪。于是他抱起僵坐在柱子旁的姑妈,小心翼翼却又难掩羞色地问:‘您刚才看到龙了吗?’姑妈深吸一口气,沉默了半晌,一时间害怕得只顾点头,最后才用颤抖的声音说:‘看到了,看到了。那龙神浑身漆黑,金色的爪子还闪着光。’如此看来,刚才所见的龙并非藏人得业惠印的错觉。根据后来的传言,当天在场的男女老少几乎都见到了黑龙穿云破雾而升入空中的景象。

“此后,惠印找了个机会坦白,说那告示牌其实是他立的,但包括惠门在内的众法师根本不信。这个恶作剧究竟算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呢?人称鼻藏、鼻藏人、大鼻子藏人得业的惠印法师想必也说不清楚。”

宇治大纳言隆国说:“原来如此。真是个奇妙的故事。猿泽池里竟也有过龙啊!什么?过去的人也不知真假?不,那时候肯定是有的。正因为天下人都曾认定水底有龙,龙才会翱翔于天地间,偶尔如神灵般显现呀。但我无意说教,还是请各位继续讲故事吧。接下来轮到行脚法师了。”

“什么?您要讲的,是池尾一个名叫禅智内供的长鼻法师的故事 吗?在鼻藏的故事之后听这个,还真是别有趣味呀。那您快开始吧。——”

大正八年(1919)四月 qMAk4kiqlp83uCfyZJzxtBnnZ/bEV9RaP+qh0/UXtPoWtLVXeHHCAP9CT34wATZ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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