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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鬼簿

我的母亲是个狂人。我从未在她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属于母亲的亲切。她总是用梳子盘发,独自坐在芝区的家中,衔着长烟管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她不仅脸小,身材也瘦,脸色灰败,毫无生机。后来我在《西厢记》里读到“土气息,泥滋味”一语时,突然就想起了母亲那张消瘦的侧脸。

母亲从未照管过我。只记得有一次,我和养母专程上二楼跟她打招呼,她竟猛地用长烟管敲我的头。话虽如此,母亲大体上还是个娴静的狂人。每当我和姐姐缠着她给我们画画,她就依言拿出四折的半纸 来。她作画时不仅用墨,还会用姐姐的水彩颜料涂抹出游女子的服饰、草木的花朵等。唯有一点,画里的人物都长着狐脸。

母亲死于我十一岁那年的秋天。与其说是病死,不如说是衰弱而亡。不知为何,她死亡前后发生的事,在我记忆里尤为清晰。

或许是当时接到了母亲病危的电报吧,某个无风的深夜,我与养母坐上人力车,从本所直奔芝区。当时的我还未用过如今所谓的围脖,但那夜却在脖子上缠了条绘有南画山水一类的薄手绢。我还记得那手绢上有“鸢尾花香水”的味道。

母亲横躺在二楼正下方的八叠起居室里。我与相差四岁的姐姐坐在母亲枕边哭个不停。特别是有人在我背后说“已到弥留之际”时,我胸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哀伤。然而,一直像死人那样紧闭双眼的母亲忽然睁眼说了些什么。我们虽沉浸于悲伤中,也忍不住偷笑出声。

翌日夜晚,我照样在母亲枕畔坐到天明,这次却不再有泪。姐姐在我跟前哭个不停,我因而感到羞耻,拼命假装哭泣。同时又因为哭不出来,而坚信母亲并没有死。

第三天夜里,母亲无甚痛苦地死去。咽气前她曾恢复意识,望着我们的脸不断落泪,到最后还是一如既往,什么都没说出口。

尸体入殓之后,我也时常情不自禁地哭泣。远亲里的一位老太太,也就是我们口中“住在王子区 的婶婶”见了,对着我夸个不停,说“这孩子真了不起啊”。可我只觉得她莫名其妙。

母亲出殡那天,姐姐手捧牌位在前,我端着香炉在后,两人相继上了人力车。路上,我频频打起瞌睡,惊醒时差点弄翻香炉。车子迟迟未到谷中 。送葬的长队安静地穿行在秋日晴朗的东京市区内。

母亲的忌辰是十一月二十八日,鬼号 归命院妙乘日进大师。后来我不记得亲生父亲的忌辰与鬼号,或许是因为只有十一岁的我,才以记得这些为傲。

我有一个姐姐。她身患疾病,却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但我想记入《点鬼簿》的并非她,而是在我出生前突然夭折的姐姐,也是我们三姐弟里最聪慧的姐姐。

这个姐姐名叫初子,大概因为她是长女。我家的佛龛里至今还放着个小画框,里面是“阿初”的照片。她看起来很健康,双颊饱满如成熟的杏子,两侧还有小酒窝……

阿初是我父母最宠爱的孩子。在她幼儿时期,父母会专程将她从芝区新钱座的家送去筑地圣马兹夫人任园长的幼儿园上学。不过,周末两天必须回母亲的娘家——本所的芥川家住。那时虽还是明治二十年(1887)前后,阿初外出时也是一身时新的洋装。我还记得自己上小学时,曾把阿初做和服剩下的碎布头穿在橡胶小人身上。那些碎布头都是进口印花布,上面点缀着细碎的花朵或乐器图案。

早春的一个星期天午后,阿初在庭院里散步时,问起居室里的姨妈(在我的想象中,当时的姐姐依然穿着洋装):“姨妈,这棵树叫什么?”

“哪棵?”

“长了花苞的这棵。”

母亲娘家的庭院里有一棵低矮的木瓜树,枝条垂落在古井上方。那时,梳着两条辫子的“阿初”想必正睁大眼,望着那枝干带刺的木瓜树吧。

“这树的名字跟你的一样。”

阿初没听懂姨妈的笑话。

“就叫呆瓜树?”

直到现在,每每聊到阿初,姨妈都会提起这段对话。事实上,关于阿初的记忆也只有这些了。大概在那之后没几天,阿初就离开了人世。奇怪的是,我虽不记得小牌位上阿初的鬼号,却清楚记得她的忌辰是四月五日。

我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姐姐没来由地感到亲切。如果阿初现在还活着,应该也有四十多岁了。四十多岁的阿初,或许也会长成在芝区娘家二楼漠然抽烟的母亲的模样。偶尔我会觉得世上存在这么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某处默默守护我的一生,她像是我的母亲,又像是我的姐姐。这是咖啡、烟草或疲劳带给我的幻觉吗?抑或是由于某种契机而显露于现实世界的超自然之力?

或许是因为母亲突然发狂,我成了早产儿,又被养父母(即我的舅舅和舅母)收养,因此对父亲也毫无感情。父亲是牛奶商人,据说在生意场上颇为成功。他教我认识了很多当时还算稀罕的水果与饮料,比如香蕉、冰激凌、菠萝、朗姆酒——此外,兴许还有别的。我记得那时曾在新宿牧场外的栎树浓萌里喝过朗姆酒。朗姆酒是一种橙黄色的饮料,酒精含量很低。

我的父亲就这样摆出各类珍馐,试图把我从养父母家带走。有一晚,我们在大森的鱼荣用餐,他一面递给我冰激凌,一面露骨地劝我跟他回家。这种时候,父亲总是巧言令色,但我从来不吃这一套。因为我爱自己的养父母——尤其是养母。

父亲性子急躁,频频与人争吵。我上初三那年,在与父亲玩相扑时,使出了绝招“外绊腿摔 ”,成功将他绊倒在地。父亲立即起身,叫着“再来一次”,扑向我。我又轻松地绊倒了他。当父亲喊出第三遍“再来一次”时,脸色已经十分难看。在旁观看的姨妈——我母亲的妹妹,后来成了父亲的续弦——朝我使了几次眼色。我便在与父亲缠斗片刻后,故意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如果那时没有放水输给他,父亲肯定还会继续抓着我不放。

我二十八岁时(当时我还在教书),某一天,突然收到父亲住院的电报,于是匆忙从镰仓赶回东京。原来父亲染上流感,住进了东京医院。我跟养母、姨妈轮流在病房看护了约莫三天,很快就生出倦意。这时,正巧有位与我交情颇深的爱尔兰新闻记者打来电话,邀我到筑地一家艺妓酒馆小酌。我便以记者很快要远渡美国为由,抛下垂死的父亲,奔赴筑地的艺妓酒馆。

我们由四五个艺妓作陪,愉快地享用了日式料理。晚上十点左右,酒席散去,我告别那位记者,独自走下狭窄的木梯。忽听身后有人喊“芥川先生”。我在楼梯中段驻足回头,只见其中一位艺妓自上而下俯视着我。我默默下了楼梯,在门外上了辆出租车。车子立即发动。我早已忘了父亲,却不由得想起那女人光滑的西式发型与娇嫩的脸颊——尤其是她的眼睛。

回到医院时,父亲已经等了我许久。不仅如此,他还让所有人退到两折的屏风后,轻抚着我的手,对着我追忆过往——他与我母亲结婚之初的事。诸如两人一起去买衣橱、一起去吃寿司等,再琐碎不过。可我听着听着竟眼眶发热。父亲消瘦的脸上也有泪水划过。

次日早上,父亲安详地死去。死前他似乎陷入癫狂,说了些奇怪的话,比如“挂满旗子的军舰来了,大家一起高呼万岁吧”。父亲出殡时的情形,我已毫无印象。只记得从医院护送遗体回老家时,一轮巨大的春月照在父亲的灵柩车上。

今年三月中旬,我与妻子久违地扫了趟墓。虽是久违,小小坟茔旁的红松却模样依旧,朝墓碑垂着枝丫。

《点鬼簿》里的三人都葬在谷中的墓地一角,尸骨也埋在同一座石塔下。我想起母亲下葬时的静默,不知阿初下葬时是否也一样。唯独父亲——我只记得他灰白的骨灰里掺着金牙……

我并不喜欢扫墓。如果可以忘记,父母与姐姐,我一个都不想记得。然而那天,不知是否因为肉体过于孱弱,我眺望着早春午后阳光下发黑的石塔,思考他们三人中,谁能算得上幸福。

我命若游丝,一脚入坟茔。

也是在这一刻,我深切体会到丈草吟咏此句时的心境。 A1ls3vEBPh7JaYpiDDM1xTbZy8ASFQb04MejsEtKqUZPzAkg0847yQXKyyPWQ4lh



秋山图

“……说到黄大痴,你可曾见过大痴所作的《秋山图》?”

一个秋夜,王石谷 拜访瓯香阁,与主人恽南田 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时,顺口提出这个问题。

“不曾见过。你呢?”

大痴道人即黄公望,与梅花道人、黄鹤山樵同为元代绘画的圣手 。恽南田回答时,眼前隐约浮现出《沙碛图》《富春山居图》 的模样。

“怎么说呢,我算是见过,又好像不算见过,总之,那是段奇妙的经历……”

“什么叫算是见过,又不算见过……”

恽南田讶异地看向王石谷:

“你看的是摹本吗?”

“不是摹本。确为真品,而且在场的不止我一人。这幅《秋山图》与烟客先生(王时敏)、廉州先生(王鉴) 也有一段因缘。”

王石谷又喝了口茶,颇有深意地微笑道:

“若不嫌弃,就听我讲个故事吧。”

“洗耳恭听。”

恽南田挑了挑铜灯的灯芯,殷勤地催促道。

这件事发生在玄宰先生(董其昌) 尚在人世的时候。某年秋天,先生与烟客翁探讨画论时,忽然问他,是否见过黄一峰 的《秋山图》。众所周知,烟客翁在画事上师法大痴,凡世间所存大痴之作,可谓无一疏漏地看尽。然而这幅《秋山图》,他却从未见过。

“别说见过,我甚至不曾听闻。”

烟客翁不无羞愧地说。

“你若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它比《夏山图》《浮岚图》更为出色,想来算是大痴老人画作中的极品了。”

“果真如此不凡?那我定要去开开眼。不知它现下在何人手中?”

“目前藏于润州张氏之家。你去金山寺附近游玩时,可顺道前去拜访。我帮你写封介绍信。”

烟客翁立即带着玄宰先生的手书前往润州。毕竟张家藏有如此珍宝,他不禁猜测,除了黄一峰的这一作品,必然还有不少历代大家的墨宝——思及此,他在西园的书房里坐立不安,一刻也待不住了。

满怀期待地到了润州一看,张氏的家宅虽然宽敞,却处处透出荒芜颓败的气息。墙上满是爬山虎,庭院里覆满杂草。饲养的鸡鸭四处乱窜,见了客人还稀奇地打量。烟客翁开始怀疑:这样的宅子里真能有大痴公的名画吗?玄宰先生莫非是在开玩笑?但既然来了,也不能无功而返。他对迎客的小厮传达了自己远道而来,想一览黄一峰《秋山图》的愿望,接着拿出思白先生的介绍信。

小厮接了信,很快将他请进主厅。这里虽摆着整洁的紫檀座椅,却透着冰冷的尘味,青砖地也给人荒废之感。幸而出来迎接的主人虽一脸病容,却绝非坏人。毋宁说,他那苍白的脸与纤弱的手,都显露出高贵与不凡。烟客翁与主人寒暄过后,当即提出想一睹黄一峰名画的风采。他脑中有股迷信般的念头,觉得再不抓紧,那幅画就会如雾气般消失。

主人欣然应允,叫人把一幅画挂上厅堂的墙壁。

“这就是您想看的《秋山图》。”

烟客翁的视线一落到画上,就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叹。

此画为青绿设色。蜿蜒的溪流旁点缀着小桥与村落,蛤粉涂抹的秋云浓淡有致,悠悠飘浮于起伏的山腹间。点墨堆叠出层峦叠嶂,似雨后初霁般现出青黛,与朱色点就的红叶林交相辉映,画面之美,难以用语言穷尽。乍看华丽无比,笔墨雄浑,布局也宏大至极,绚烂的色彩里却又充满空灵淡泊的古意。

烟客翁放下心来,不知不觉看得入了迷。越是看得仔细,越是觉出神奇。

“怎么样?您可还满意?”

主人面含微笑,从侧面打量着烟客翁。

“实乃神品。玄宰先生所言非虚。与此画相比,我至今见过的名画几乎都落了下乘。”

说这话时,烟客翁的视线还紧紧粘在那幅《秋山图》上。

“是吗?真是那样的杰作?”

烟客翁不由得惊讶地看向主人。

“您对此还有所怀疑?”

“那倒不是,其实——”

主人神色迷惑,犹如少女般面色泛红,很快又露出寂寥的微笑,恭谨地望向墙上的名画。

“其实,每当我欣赏这幅画时,都感觉像在睁着眼做梦。《秋山图》的确是美的,但这美难道不是我的主观感觉吗?除我以外的人,会不会觉得它再普通不过?这疑问自始至终困扰着我,让我分不清是自己精神错乱,还是那画确实美得不同凡响。总之,我一直对此抱有疑问,所以听了您的赞赏,才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此时的烟客翁并未把主人这番辩解放在心上。不只是因为他被《秋山图》摄去心神,还因为在他看来,主人的胡言乱语,只是想掩饰他对绘画鉴赏的一窍不通。

烟客翁又看了会儿画,才辞别废宅般的张家。

然而,他怎么也忘不了那令人眼前一亮的《秋山图》。其实,烟客翁本就师法大痴,就算抛弃一切,也想把那画据为己有,遑论他还是位收藏家。此刻看来,他以四百两黄金易得的墨宝——李营丘 的《山阴泛雪图》,也远逊《秋山图》的神妙。因此,哪怕是作为一名收藏家,他也想把那世间罕有的黄一峰大作收入囊中。

于是,在润州停留期间,烟客翁多次遣人至张宅交涉,希望对方把《秋山图》让给他。但张氏怎么也不肯答应。据使者回报,那位面色苍白的主人说:“如果先生对那幅画如此爱重,小生愿意出借。但转卖一事绝无可能,还请见谅。”

烟客翁本是志在必得的,听了这话,多少有些被触怒。他心想:走着瞧,现在且不跟你借,早晚有一天我要把它弄到手。至此,他终于还是没有借《秋山图》,离开了润州。

一年过去,烟客翁又来到润州,顺便走访了张宅。满墙爬山虎与庭院里茂盛的野草还跟去年一样。但这一次,迎客的小厮说主人不在家。烟客翁表示即使如此,也想再看看《秋山图》。可好说歹说,小厮仍以主人不在为由,拒绝让他进屋。不仅如此,还锁了门不再理他。烟客翁只好作罢。不知那幅名画藏在这荒宅的哪一处呢?带着这番猜测,他惆怅地独自离去。

此后再见玄宰先生,又听说张家除了大痴的《秋山图》,还藏有沈石田 《雨夜止宿图》《自寿图》等佳作。

“上次忘了告诉你,这两幅作品与《秋山图》一样,可谓画坛奇观。我再为你写封信,你一定要去看看。”

烟客翁立即派人前往张家。使者除了携带玄宰先生的手书,还带有购买这些名画的黄金。但张氏的态度跟上次的一样,唯有黄一峰的画不愿出手。烟客翁不得不放弃得到《秋山图》的念头。

说到这里,王石谷停顿片刻。

“这就是我从烟客先生那里听来的故事。”

“那么,烟客先生果真见过《秋山图》吗?”

恽南田抚了抚胡须,不确定地看向王石谷。

“先生说他确实见过,但无人知晓此事是否属实。”

“但照你刚才所说——”

“你先别急。听我把故事讲完,届时,你也许会得出不同的答案。”

王石谷这次连茶都没喝一口,继续娓娓道来。

烟客翁对我说起此事时,距离他初次见到《秋山图》,已有五十余年。彼时,玄宰先生早已仙逝,张家也换了三代人。至此,再也无人知晓《秋山图》是否尚存世间,又辗转到了谁的手里。烟客翁绘声绘色地描述完《秋山图》的神妙,遗憾至极地说:“黄一峰的画技出神入化。虽用笔墨,却不见笔墨,唯有萦绕其间的气韵直击人心。正如公孙大娘之舞剑,矫如龙翔,却人剑两藏。”

一个多月后,春风渐起,我打算独自到南方游历。此时,烟客翁对我说:“机会正好,请你试着找找《秋山图》的下落吧。如果它能重现于世,也是画坛之幸。”

我当然乐意帮忙,立即请他为我写了封信。但一踏上旅途,才发现拟游之地太多,我根本无暇到润州拜访张氏。烟客翁的信件一直放在我的衣袖里,但直到子规啼鸣的暮春时节,我也未能前往润州。

其间,有传言说贵戚王氏得到了《秋山图》。我想起游山玩水之际结识了一些朋友,还给他们看过烟客翁的书信,这群人里似乎就有人认识王氏。难道王氏是从此人口中得知了《秋山图》在张家?根据坊间传言,张氏之孙将传家的彝鼎、法书与大痴的《秋山图》一并献给了王氏。王氏大喜过望,将张氏之孙奉为上宾,遣家姬奏乐助兴,设盛宴款待,还以千金相赠。我心中不由得雀跃。历尽五十载沧桑,《秋山图》果真还在人间。不仅如此,还落入与我有过面交的王氏手中。过去,烟客翁煞费苦心地想再看它一回,却如蒙鬼神戏弄,未能如愿。如今王氏轻松得手,这画又如海市蜃楼般重现于我辈眼前。想来只能是因缘际会,天意使然了。为了一览《秋山图》真容,我匆忙赶往金阊的王氏府邸。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个无风的初夏午后,王氏庭院里的牡丹在玉栏外怒放。见了王氏,不待行礼,我便情不自禁地笑道:“《秋山图》已经归您所有。烟客先生曾为此画费尽心力,如今,他应该放心了。这样想来,实属快慰。”

王氏也一脸得意地说:“今日我也邀请了烟客先生与廉州先生。但先到者为尊,就请您先观赏吧。”

王氏很快命人把《秋山图》挂上一旁的墙壁。我眼前出现了临水的村落,满树的红叶,堆满白云的山谷,以及远近屏立的青峰。正是大痴老人造就的灵妙小天地。我心情激动地看了许久。

这云烟丘壑毫无疑问是出自黄一峰之手。除了他,没人能在灵活用墨的同时,添加如许皴点——设色虽浓重,却不收敛笔锋。可是……可是这幅《秋山图》显然不是烟客翁曾在张家见到的那幅。这一幅明显不及那一幅。

周围的食客以王氏为中心,都窥探着我的脸色。因此我极力隐藏内心的失望,未把情绪表露在脸上。虽用尽全力,大抵还是泄露出一丝轻视。过了一会儿,王氏颇为担忧地问我:“您以为这画如何?”

我答:“确为神品。怪不得烟客先生会为它心醉神迷。”

王氏脸色稍霁,眉头却还皱着,似是对我的赞赏有所不满。

恰巧这时,向我讲述过《秋山图》妙趣的烟客先生来了。他与王氏打招呼时,脸上也满是微笑。

“五十年前,我在荒废的张家见到了《秋山图》,今日又在如此富贵的宅邸与它重逢,真是意外的因缘啊!”

烟客翁说着便抬头望向墙上的大痴手笔。这幅《秋山图》究竟是否是他过去所见的那幅,他本人自是最清楚不过。因此我与王氏一样,细心留意着烟客翁看画时的神情。果然,他的脸色很快就笼上了一层阴云。

现场沉寂了片刻,不安至极的王氏终于提心吊胆地问:

“您觉得这画如何?刚才石谷先生大大赞赏了一番——”

我担心为人正直的烟客翁会如实相告,心里不免捏了把冷汗。但烟客翁大概也不想让王氏失望,看完《秋山图》,便彬彬有礼地说:

“您能得到这件宝贝,实在是幸运之至。它将为您的收藏锦上添花。”

听了这话,王氏脸上忧虑更深。

幸好在烟客翁无话可说之际,姗姗来迟的廉州先生终于到了。他快活地加入我们,缓解了尴尬的局面。

“这就是传闻中的《秋山图》吗?”

先生不拘小节地打了个招呼,就开始欣赏黄一峰的画作。一时间,只是沉默地捻着胡须。

“据说烟客先生五十年前也见过此画。”

王氏越发忧心忡忡地解释道。

而廉州先生并未听烟客翁说过《秋山图》的神妙。

“您意下如何?”

先生只是叹了口气,继续赏画。

“如果您不介意,还望能点评一二——”

王氏勉力微笑着,再次催促道。

“这幅画吗?这画——”

廉州先生顿了顿。

“这画如何?”

“这画无疑是痴翁首屈一指的名作。请看,这云烟的浓淡,气势的磅礴,树木的设色仿若天造。那丛远峰,又让画面整体布局更加灵动。”

一直沉默的廉州先生回过头,对王氏逐一指出画中的妙处,一边说一边发出由衷的赞叹。听了他的话,王氏的脸色终于恢复了晴朗,再无任何疑虑。

其间,我与烟客翁悄悄对视一眼。

“先生,这是你见过的那幅《秋山图》吗?”

我低声问道。烟客翁摇了摇头,神秘地眨了眨眼。

“万事恍如梦。或许那位张家的主人是位狐仙吧。”

“《秋山图》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王石谷说完,徐徐将杯里的茶饮尽。

“原来如此。真是个奇妙的故事。”

恽南田从刚才就一直望着铜灯台上的火焰。

“自那以后,王氏也热心地多方打探,但除了已有的那幅《秋山图》,张氏后人也不知大痴翁是否还有别的同名作。由此看来,要么是烟客先生见过的《秋山图》仍藏于某处,要么是先生的记忆出了错。事实如何,我也无从知晓。难道先生前往张家欣赏《秋山图》之事全都是幻觉吗……”

“但那幅奇异的《秋山图》还一直留在烟客翁的心里吧。想必你也一样……”

“是啊。那青绿的山石、朱色的红叶依然栩栩如生,如在眼前。”

“那么即使《秋山图》不存在,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吧?”

恽、王两大家拊掌一笑。 QIpaau+W8hpDBC323NvLPIwQwdcwPWfB+FIEZ2j4+Zl2bXMOKroXMlGkzG6E6oMC



宇治的大纳言隆国 说:“哎呀,哎呀,睡个午觉醒来,天气竟比昨天还热。四周连一丝能吹动松枝与藤花的微风也没有。就连往日听来清爽无比的泉水声,夹杂了蝉声,也叫人倍感炎热。唉,还是让小童们继续打扇吧。

“什么?往来的行人都聚到一起了?那我过去看看吧。童儿们,带着大团扇跟我走。

“诸位好啊,我就是隆国。请原谅我赤膊的鲁莽。

“今日特意劳诸位来宇治亭,实乃有事相求。我最近到得此地,也想学别人编一册双纸 ,但仔细一想,我并无值得书写的故事,也懒得花功夫钻研所谓的志趣。所以从今日起,想请南来北往的行人各讲一则古老的故事,让我编进集子。这样一来,哪怕我的足迹只限于皇居附近,也能从天南海北搜集无数奇闻逸事。还望诸位能摒弃疑虑,满足我的愿望。

“什么?你们可以帮忙?那真是太好了。事不宜迟,这就按顺序开始吧。

“童儿们,用力打扇,让在座各位都能吹吹风,凉快点儿。铸工、陶工们别客气,快坐到桌边来。卖寿司的女人,把桶放在角落里,别让太阳晒着。和尚把铜锣放下如何?那边的武士和修行僧,都铺上竹席了吧?

“大家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吧,那就请最年长的老陶工先来讲讲。”

老陶工:“多谢您的招待,我这种卑贱之人,说的话也能劳您大驾一一写成故事,仅这一点,就叫我惶恐不已。但我也没理由拒绝您的请求,就承蒙盛情,讲个不值一提的传说吧。内容未必多么有趣,还请听我慢慢道来。

“在我还年轻的时候,奈良有个人称‘藏人得业惠印’的法师 。据说他有个夸张的大鼻子,一年到头鼻尖通红,像被蜜蜂蜇过。于是,奈良城里的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鼻藏——原本是叫大鼻子藏人得业,人们嫌它太长,不知不觉就简化成了鼻藏人。没过多久,鼻藏人也被嫌弃太长,大家就鼻藏、鼻藏地叫开了。我其实也在奈良的兴福寺里见过他一两回,那红鼻子简直跟天狗的一个样,也难怪人们取笑他。这位人称鼻藏、鼻藏人、大鼻子藏人得业的惠印法师,某天夜里屏退弟子,独自走到猿泽池 畔,在采女柳前的堤岸上竖了块高大的告示牌,上面用浓墨写着:三月三日池中有龙升天。

“事实上,惠印并不知道这池里是否有龙。至于三月三日池中有龙升天,更是信口胡诌的。非要说起来,他倒觉得池里不可能有龙升天。要问他为何这么做,是因为奈良的僧俗总嘲笑惠印的鼻子,他为此愤愤不平,才想了个法子,打算狠狠戏弄众人一番,出口恶气。这事儿在大人您听来,可能会觉得可笑至极,但毕竟是传说,那时候,会耍这种把戏的人还挺常见。

“到了第二天,最先发现这块告示牌的,是每天往来兴福寺参拜如来的老婆婆。她手戴念珠串,拄着竹杖急急走到雾气弥漫的池边,发现昨天还空无一物的采女柳旁出现了一块木牌。老婆婆觉得奇怪,如果是法会的告示牌,不可能立在这种地方啊!可惜她不识字,正要离开,却见对面走来一个身着偏衫的法师,便请他帮忙念了木牌上的字。上面写的竟是‘三月三日池中有龙升天’——任谁看了都会大吃一惊吧。老婆婆满脸讶异,伸了伸弯着的腰,看向法师:‘这池里真有龙吗?’法师倒是十分镇定,说起法来:‘很久以前,中国唐朝有位学者的眉毛上长了个奇痒无比的瘤子。某日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转瞬雷雨倾盆,他眉上的瘤子啪地裂开,钻出一条黑龙,腾云驾雾,笔直地升空而去。连瘤子里都能有龙,更别说这池底,多少也盘踞着几十条蛟龙、毒蛇吧。’老婆婆心想:出家人不打诳语,可能是真的。明明不到三月三日,她却吓破了胆:‘原来如此。那池里的水的颜色是有些怪异。’她说完就告别法师,连竹杖也来不及拄,气喘吁吁地念着经逃走了。如果周围没人,法师一定会忍不住捧腹大笑。原来他就是始作俑者——得业惠印,绰号鼻藏。因为想看看昨晚插的告示牌效果如何,他才到池边来打探。老婆婆走后,很快又有早行的旅人出现。一个仆从模样的男人背着行李,陪在一位头戴斗笠的女人身边。女人正透过垂在斗笠周围的长纱阅读告示牌上的文字。惠印觉得有戏,拼命忍着笑,也站在木牌前假装阅读,红色的大鼻子配合地发出讶异的声响,接着又调转方向,缓缓走回兴福寺。

“不过,他在兴福寺的南大门前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那是跟他住在同一坊的法师,名叫惠门。一见面,惠门就皱起他粗浓的眉毛说:‘大师今天居然起这么早。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吗?’这话正中惠印的下怀。他鼻子一哼,得意地讥讽道:‘太阳会不会打西边出来我不知道,但听说三月三日,猿泽池里有龙要升天。’惠门怀疑地瞪了惠印半晌,喉间发出冷笑:‘大师还真是做了个好梦啊!我可听人说过,梦见龙升天是吉兆。’说完就要昂着前额扁平的头离开。惠印像是自言自语道:‘哎呀,佛法难度无缘人哪。’惠门想必听见了,停下脚步,恨恨地转过身来,摆出论法的气势问:‘你说龙要升天,可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惠印故意悠然伸手指向朝阳映照的池子,轻蔑地说:‘你若不信小僧的话,就去看看那采女柳前的告示牌吧。’闻言,固执的惠门多少也有些挫败,他眨了眨眼,丧气地说:‘唔,居然竖了那样的告示牌吗?’接着他摇了摇前额扁平的脑袋,若有所思地离开了。目送他离去的鼻藏人心里有多畅快,自是不难想象。惠印忍住笑的冲动,一本正经地走上南大门前的石阶,但走着走着不由得笑出了声。

“当天早上,‘三月三日池中有龙升天’的告示牌就发挥了如此显著的作用,更别提一两天之后,奈良城中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起初,有人怀疑那告示牌是谁的恶作剧,恰好此时,京中传来神泉苑有龙升天的消息。一时间,人们虽然半信半疑,但也开始觉得未必不可能了。之后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春日大社有位祢宜 的独生女将满九岁,龙升天的消息传出不到十天,某个夜里,女孩枕在母亲膝上打盹儿时做了个梦。梦里有条黑龙像云一般从天而降,还口吐人语:‘我决定在三月三日升天,但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所以无须担心。’女孩立时醒来,把梦说给母亲听。这样一来,猿泽池里的龙托梦一事立刻成为大街小巷的热议话题。传言渐渐变得有头有尾,这里的小孩儿唱起龙显灵的歌谣,那里的巫女也自称收到了龙的神谕,人们口口相传,仿佛那条龙马上要从猿泽池里探出头来。事实上,没等龙探头,就有人自称亲眼见到了它。此人是个老头,每天清早会到集市贩卖河鱼。这天,他跟往常一样,天没亮就经过猿泽池旁,发现采女柳枝条垂落、竖着告示牌的堤岸下,有一处看着比周围更亮。老头最近也听了关于龙的传言,半是激动半是恐惧地发着抖,想着‘龙神会不会现身呢’,不自觉地放下挑鱼的担子,蹑手蹑脚走到池边,攀着采女柳向池里窥视。这一看不得了,那处稍显明亮的水底竟盘踞着一条铁链般的怪物。不知是否被他发出的声响惊扰,怪物迅速伸直蜷曲的身体,池面乍然现出一道水痕,怪物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头吓得浑身冒汗,回到放担子的地方一看,里面总共二十条鲫鱼、鲤鱼都不见了。有人对此付之一哂,说他‘恐怕是被成精的水獭捉弄了’。也有不少人认为:‘那池里有龙王镇守,不可能出现水獭。必定是龙王怜悯鱼儿性命,才将它们召回了自己栖居的池塘。’

“‘三月三日池中有龙升天’的告示牌获得如此惊人的效果,人称鼻藏的惠印法师暗地里抽动着大鼻子嗤笑不已。很快,距离木牌上所说的三月三日,只剩四五天了。叫他吃惊的是,在摄津国樱井出家为尼的姑妈远道而来,说想一睹龙升天的风采。惠印手足无措,使出浑身解数,连吓带哄,都没能把姑妈劝回樱井。姑妈说:‘我年纪也大了,只要能一睹龙王的英姿,就算死也无憾了。’就这样,她固执地留守此地,把侄子的话当耳旁风。事已至此,惠印也没法儿坦白那块告示牌是自己的恶作剧了,只好认命地同意照料姑妈至三月三日,还被迫答应陪她去池畔观看龙升天。连他姑妈这样的尼姑都听说了龙的传言,想来消息不只限于大和国内,而是已经四散开去,以摄津国、和泉国、河内国为中心,流向了播磨国、山城国、近江国、丹波国。换句话说,他原本只想戏弄奈良城里的人,如今却欺瞒了四面八方数万人的心。想到这里,惠印不觉可笑,反而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他每天领着姑妈在奈良各寺参观时,颇有种隐姓埋名、躲避检非违使 追查的罪恶感。而当他从往来行人口中听说有人在告示牌前敬香献花时,又不禁感到荒谬,同时愉悦不已,觉得自己干了件大事。

“时间过得飞快,终于到了三月三日龙升天的日子。惠印因与姑妈有约在先,只好不情不愿地陪她出门,登上兴福寺南大门前的石阶,找了个视野好的位置,能把猿泽池尽收眼底。恰巧这天晴空万里,没有一丝风,南大门屋檐下的风铃也纹丝不动。不用说奈良城了,河内、和泉、摄津、播磨、山城、近江、丹波各国对此翘首以盼的人,都蜂拥而至。站在石阶上眺望,眼前是无边无际的人海,视野尽头的二条大街一端有若隐若现的雾霭,道路上溢满乌帽子 汇成的波浪。此外,人群里还停着许多檀香木作顶,或垂青丝、或垂红丝的华丽牛车,车顶上装饰的金器在春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还有撑遮阳伞的,支起遮阳棚的,甚至有人像模像样地在路边搭起看台——仿佛眼前的池畔正在举行不合时令的贺茂祭 。惠印法师讶异至极,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刚立不久的告示牌能引起这么大的骚动。眼下,他只能呆愣地面向姑妈,尴尬地说:‘哎呀哎呀,好多的人啊!’说完再也没精力喷鼻子嘲笑别人,兀自耷拉着头,蹲在南大门的柱子旁。

“然而,姑妈并不知道惠印的心思,她拼命仰头四处张望,连头巾都差点掉落在地,还时不时拉着惠印,说什么‘龙神栖息的地方果真不一般啊’‘今天看客甚众,它一定会现身吧’。惠印不好意思一直坐着,只能勉强直起身子附和。突然,他在无数软乌帽、武士帽堆成的人山里,发现了惠门法师——前额扁平的脑袋高高耸起,此刻正瞪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池子的方向。只一瞬间,惠印就把尴尬抛到脑后,心想:只要能骗到这个男人就行。他独自乐得开怀,开口揶揄道:‘大师,你也来看龙升天吗?’惠门野蛮地回过头,表情却格外认真,粗浓的眉毛一动不动,说:‘不错,你也等候已久了吧。’惠印一听,觉得这事好像做过头了,刚才的得意劲儿也烟消云散,遂又露出担忧的神色,恍惚地俯视人海尽头的猿泽池。温暾的池面泛着光,映出堤上鲜艳的樱树和柳树,隔了很久也没显出异常。四面八方的人挤在周围,衬得池子比往常更小,完全不像有龙的样子。

“不过,等在周围的人仿佛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仍旧紧张地凝视,耐心等待着龙的出现。南大门下的人海越发辽阔;没过多久,牛车也多得挤不下了。见此情形,惠印心里越发焦灼,想法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开始觉得,或许真有龙要升天呢,这并非全无可能啊!原本他就是竖起告示牌的人,照理说不可能产生这种荒唐的想法,但看着眼前拥挤的人潮,他又渐渐觉得,也许真会发生呢。大概是受到围观众人的情绪感染,又或是为告示牌引起的骚动愧疚,总之,鼻藏竟开始祈盼真有龙升天。他明知在告示牌上写字的是自己,却一点点转变了想法,不再感觉尴尬,而是像姑妈那样不知疲倦地眺望着池面。又或许是因为,不抱着这种心态去等那条不可能升天的龙,就算与姑妈有约在先,他也很难心甘情愿地在南大门前站上一天。

“而猿泽池的水面依旧没有一丝涟漪,唯有春日暖阳映照其上。丽日当空,万里无云。围观人群仍然躲在伞下、藏在遮阳棚里,抑或挤在看台的栏杆后面,从早上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傍晚。人们仿佛忘了时间,固执地等待着龙王的出现。

“惠印也在此地待了大半天了。突然,半空中出现一缕烟状的云,云线很快变粗,刚才还晴朗的天空陡然阴沉下来。一阵风刮过猿泽池,在镜面般的水上掀起无数波澜。围观人群还在慌乱出神之际,瓢泼大雨已经猛地浇灌下来。响雷不断轰鸣,闪电如梭乱窜。雷电像钩爪一般撕裂云堆,凶猛地卷起池中水柱,那一瞬,惠印隐约看见一条十丈有余的黑龙舞着金爪,穿过水烟与云雾,升入空中。一眨眼,风雨间只剩池畔樱花飘零在暗淡的天色里。围观者慌忙四散逃离,闪电下的汹涌人潮堪比池中水波,在此亦无须多言。

“没多久,暴雨停了,云层散去,露出碧蓝的晴空。惠印忘我地瞪大眼睛四处张望。刚才看见的龙是错觉吗?——但他毕竟是捏造告示牌的祸首,此时也没立场说自己真的看到了龙升天。话虽如此,他确实是看见了,而且越想越奇怪。于是他抱起僵坐在柱子旁的姑妈,小心翼翼却又难掩羞色地问:‘您刚才看到龙了吗?’姑妈深吸一口气,沉默了半晌,一时间害怕得只顾点头,最后才用颤抖的声音说:‘看到了,看到了。那龙神浑身漆黑,金色的爪子还闪着光。’如此看来,刚才所见的龙并非藏人得业惠印的错觉。根据后来的传言,当天在场的男女老少几乎都见到了黑龙穿云破雾而升入空中的景象。

“此后,惠印找了个机会坦白,说那告示牌其实是他立的,但包括惠门在内的众法师根本不信。这个恶作剧究竟算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呢?人称鼻藏、鼻藏人、大鼻子藏人得业的惠印法师想必也说不清楚。”

宇治大纳言隆国说:“原来如此。真是个奇妙的故事。猿泽池里竟也有过龙啊!什么?过去的人也不知真假?不,那时候肯定是有的。正因为天下人都曾认定水底有龙,龙才会翱翔于天地间,偶尔如神灵般显现呀。但我无意说教,还是请各位继续讲故事吧。接下来轮到行脚法师了。”

“什么?您要讲的,是池尾一个名叫禅智内供的长鼻法师的故事 吗?在鼻藏的故事之后听这个,还真是别有趣味呀。那您快开始吧。——”

大正八年(1919)四月 QIpaau+W8hpDBC323NvLPIwQwdcwPWfB+FIEZ2j4+Zl2bXMOKroXMlGkzG6E6oM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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