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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鬼簿

我的母亲是个狂人。我从未在她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属于母亲的亲切。她总是用梳子盘发,独自坐在芝区的家中,衔着长烟管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她不仅脸小,身材也瘦,脸色灰败,毫无生机。后来我在《西厢记》里读到“土气息,泥滋味”一语时,突然就想起了母亲那张消瘦的侧脸。

母亲从未照管过我。只记得有一次,我和养母专程上二楼跟她打招呼,她竟猛地用长烟管敲我的头。话虽如此,母亲大体上还是个娴静的狂人。每当我和姐姐缠着她给我们画画,她就依言拿出四折的半纸 来。她作画时不仅用墨,还会用姐姐的水彩颜料涂抹出游女子的服饰、草木的花朵等。唯有一点,画里的人物都长着狐脸。

母亲死于我十一岁那年的秋天。与其说是病死,不如说是衰弱而亡。不知为何,她死亡前后发生的事,在我记忆里尤为清晰。

或许是当时接到了母亲病危的电报吧,某个无风的深夜,我与养母坐上人力车,从本所直奔芝区。当时的我还未用过如今所谓的围脖,但那夜却在脖子上缠了条绘有南画山水一类的薄手绢。我还记得那手绢上有“鸢尾花香水”的味道。

母亲横躺在二楼正下方的八叠起居室里。我与相差四岁的姐姐坐在母亲枕边哭个不停。特别是有人在我背后说“已到弥留之际”时,我胸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哀伤。然而,一直像死人那样紧闭双眼的母亲忽然睁眼说了些什么。我们虽沉浸于悲伤中,也忍不住偷笑出声。

翌日夜晚,我照样在母亲枕畔坐到天明,这次却不再有泪。姐姐在我跟前哭个不停,我因而感到羞耻,拼命假装哭泣。同时又因为哭不出来,而坚信母亲并没有死。

第三天夜里,母亲无甚痛苦地死去。咽气前她曾恢复意识,望着我们的脸不断落泪,到最后还是一如既往,什么都没说出口。

尸体入殓之后,我也时常情不自禁地哭泣。远亲里的一位老太太,也就是我们口中“住在王子区 的婶婶”见了,对着我夸个不停,说“这孩子真了不起啊”。可我只觉得她莫名其妙。

母亲出殡那天,姐姐手捧牌位在前,我端着香炉在后,两人相继上了人力车。路上,我频频打起瞌睡,惊醒时差点弄翻香炉。车子迟迟未到谷中 。送葬的长队安静地穿行在秋日晴朗的东京市区内。

母亲的忌辰是十一月二十八日,鬼号 归命院妙乘日进大师。后来我不记得亲生父亲的忌辰与鬼号,或许是因为只有十一岁的我,才以记得这些为傲。

我有一个姐姐。她身患疾病,却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但我想记入《点鬼簿》的并非她,而是在我出生前突然夭折的姐姐,也是我们三姐弟里最聪慧的姐姐。

这个姐姐名叫初子,大概因为她是长女。我家的佛龛里至今还放着个小画框,里面是“阿初”的照片。她看起来很健康,双颊饱满如成熟的杏子,两侧还有小酒窝……

阿初是我父母最宠爱的孩子。在她幼儿时期,父母会专程将她从芝区新钱座的家送去筑地圣马兹夫人任园长的幼儿园上学。不过,周末两天必须回母亲的娘家——本所的芥川家住。那时虽还是明治二十年(1887)前后,阿初外出时也是一身时新的洋装。我还记得自己上小学时,曾把阿初做和服剩下的碎布头穿在橡胶小人身上。那些碎布头都是进口印花布,上面点缀着细碎的花朵或乐器图案。

早春的一个星期天午后,阿初在庭院里散步时,问起居室里的姨妈(在我的想象中,当时的姐姐依然穿着洋装):“姨妈,这棵树叫什么?”

“哪棵?”

“长了花苞的这棵。”

母亲娘家的庭院里有一棵低矮的木瓜树,枝条垂落在古井上方。那时,梳着两条辫子的“阿初”想必正睁大眼,望着那枝干带刺的木瓜树吧。

“这树的名字跟你的一样。”

阿初没听懂姨妈的笑话。

“就叫呆瓜树?”

直到现在,每每聊到阿初,姨妈都会提起这段对话。事实上,关于阿初的记忆也只有这些了。大概在那之后没几天,阿初就离开了人世。奇怪的是,我虽不记得小牌位上阿初的鬼号,却清楚记得她的忌辰是四月五日。

我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姐姐没来由地感到亲切。如果阿初现在还活着,应该也有四十多岁了。四十多岁的阿初,或许也会长成在芝区娘家二楼漠然抽烟的母亲的模样。偶尔我会觉得世上存在这么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某处默默守护我的一生,她像是我的母亲,又像是我的姐姐。这是咖啡、烟草或疲劳带给我的幻觉吗?抑或是由于某种契机而显露于现实世界的超自然之力?

或许是因为母亲突然发狂,我成了早产儿,又被养父母(即我的舅舅和舅母)收养,因此对父亲也毫无感情。父亲是牛奶商人,据说在生意场上颇为成功。他教我认识了很多当时还算稀罕的水果与饮料,比如香蕉、冰激凌、菠萝、朗姆酒——此外,兴许还有别的。我记得那时曾在新宿牧场外的栎树浓萌里喝过朗姆酒。朗姆酒是一种橙黄色的饮料,酒精含量很低。

我的父亲就这样摆出各类珍馐,试图把我从养父母家带走。有一晚,我们在大森的鱼荣用餐,他一面递给我冰激凌,一面露骨地劝我跟他回家。这种时候,父亲总是巧言令色,但我从来不吃这一套。因为我爱自己的养父母——尤其是养母。

父亲性子急躁,频频与人争吵。我上初三那年,在与父亲玩相扑时,使出了绝招“外绊腿摔 ”,成功将他绊倒在地。父亲立即起身,叫着“再来一次”,扑向我。我又轻松地绊倒了他。当父亲喊出第三遍“再来一次”时,脸色已经十分难看。在旁观看的姨妈——我母亲的妹妹,后来成了父亲的续弦——朝我使了几次眼色。我便在与父亲缠斗片刻后,故意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如果那时没有放水输给他,父亲肯定还会继续抓着我不放。

我二十八岁时(当时我还在教书),某一天,突然收到父亲住院的电报,于是匆忙从镰仓赶回东京。原来父亲染上流感,住进了东京医院。我跟养母、姨妈轮流在病房看护了约莫三天,很快就生出倦意。这时,正巧有位与我交情颇深的爱尔兰新闻记者打来电话,邀我到筑地一家艺妓酒馆小酌。我便以记者很快要远渡美国为由,抛下垂死的父亲,奔赴筑地的艺妓酒馆。

我们由四五个艺妓作陪,愉快地享用了日式料理。晚上十点左右,酒席散去,我告别那位记者,独自走下狭窄的木梯。忽听身后有人喊“芥川先生”。我在楼梯中段驻足回头,只见其中一位艺妓自上而下俯视着我。我默默下了楼梯,在门外上了辆出租车。车子立即发动。我早已忘了父亲,却不由得想起那女人光滑的西式发型与娇嫩的脸颊——尤其是她的眼睛。

回到医院时,父亲已经等了我许久。不仅如此,他还让所有人退到两折的屏风后,轻抚着我的手,对着我追忆过往——他与我母亲结婚之初的事。诸如两人一起去买衣橱、一起去吃寿司等,再琐碎不过。可我听着听着竟眼眶发热。父亲消瘦的脸上也有泪水划过。

次日早上,父亲安详地死去。死前他似乎陷入癫狂,说了些奇怪的话,比如“挂满旗子的军舰来了,大家一起高呼万岁吧”。父亲出殡时的情形,我已毫无印象。只记得从医院护送遗体回老家时,一轮巨大的春月照在父亲的灵柩车上。

今年三月中旬,我与妻子久违地扫了趟墓。虽是久违,小小坟茔旁的红松却模样依旧,朝墓碑垂着枝丫。

《点鬼簿》里的三人都葬在谷中的墓地一角,尸骨也埋在同一座石塔下。我想起母亲下葬时的静默,不知阿初下葬时是否也一样。唯独父亲——我只记得他灰白的骨灰里掺着金牙……

我并不喜欢扫墓。如果可以忘记,父母与姐姐,我一个都不想记得。然而那天,不知是否因为肉体过于孱弱,我眺望着早春午后阳光下发黑的石塔,思考他们三人中,谁能算得上幸福。

我命若游丝,一脚入坟茔。

也是在这一刻,我深切体会到丈草吟咏此句时的心境。 dgpXvuGSwkevFsBGEhqVpsL6C5UC2lxwg8ig94Tow5LwceXQD67pZ0YCGT62BBX1



秋山图

“……说到黄大痴,你可曾见过大痴所作的《秋山图》?”

一个秋夜,王石谷 拜访瓯香阁,与主人恽南田 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时,顺口提出这个问题。

“不曾见过。你呢?”

大痴道人即黄公望,与梅花道人、黄鹤山樵同为元代绘画的圣手 。恽南田回答时,眼前隐约浮现出《沙碛图》《富春山居图》 的模样。

“怎么说呢,我算是见过,又好像不算见过,总之,那是段奇妙的经历……”

“什么叫算是见过,又不算见过……”

恽南田讶异地看向王石谷:

“你看的是摹本吗?”

“不是摹本。确为真品,而且在场的不止我一人。这幅《秋山图》与烟客先生(王时敏)、廉州先生(王鉴) 也有一段因缘。”

王石谷又喝了口茶,颇有深意地微笑道:

“若不嫌弃,就听我讲个故事吧。”

“洗耳恭听。”

恽南田挑了挑铜灯的灯芯,殷勤地催促道。

这件事发生在玄宰先生(董其昌) 尚在人世的时候。某年秋天,先生与烟客翁探讨画论时,忽然问他,是否见过黄一峰 的《秋山图》。众所周知,烟客翁在画事上师法大痴,凡世间所存大痴之作,可谓无一疏漏地看尽。然而这幅《秋山图》,他却从未见过。

“别说见过,我甚至不曾听闻。”

烟客翁不无羞愧地说。

“你若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它比《夏山图》《浮岚图》更为出色,想来算是大痴老人画作中的极品了。”

“果真如此不凡?那我定要去开开眼。不知它现下在何人手中?”

“目前藏于润州张氏之家。你去金山寺附近游玩时,可顺道前去拜访。我帮你写封介绍信。”

烟客翁立即带着玄宰先生的手书前往润州。毕竟张家藏有如此珍宝,他不禁猜测,除了黄一峰的这一作品,必然还有不少历代大家的墨宝——思及此,他在西园的书房里坐立不安,一刻也待不住了。

满怀期待地到了润州一看,张氏的家宅虽然宽敞,却处处透出荒芜颓败的气息。墙上满是爬山虎,庭院里覆满杂草。饲养的鸡鸭四处乱窜,见了客人还稀奇地打量。烟客翁开始怀疑:这样的宅子里真能有大痴公的名画吗?玄宰先生莫非是在开玩笑?但既然来了,也不能无功而返。他对迎客的小厮传达了自己远道而来,想一览黄一峰《秋山图》的愿望,接着拿出思白先生的介绍信。

小厮接了信,很快将他请进主厅。这里虽摆着整洁的紫檀座椅,却透着冰冷的尘味,青砖地也给人荒废之感。幸而出来迎接的主人虽一脸病容,却绝非坏人。毋宁说,他那苍白的脸与纤弱的手,都显露出高贵与不凡。烟客翁与主人寒暄过后,当即提出想一睹黄一峰名画的风采。他脑中有股迷信般的念头,觉得再不抓紧,那幅画就会如雾气般消失。

主人欣然应允,叫人把一幅画挂上厅堂的墙壁。

“这就是您想看的《秋山图》。”

烟客翁的视线一落到画上,就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叹。

此画为青绿设色。蜿蜒的溪流旁点缀着小桥与村落,蛤粉涂抹的秋云浓淡有致,悠悠飘浮于起伏的山腹间。点墨堆叠出层峦叠嶂,似雨后初霁般现出青黛,与朱色点就的红叶林交相辉映,画面之美,难以用语言穷尽。乍看华丽无比,笔墨雄浑,布局也宏大至极,绚烂的色彩里却又充满空灵淡泊的古意。

烟客翁放下心来,不知不觉看得入了迷。越是看得仔细,越是觉出神奇。

“怎么样?您可还满意?”

主人面含微笑,从侧面打量着烟客翁。

“实乃神品。玄宰先生所言非虚。与此画相比,我至今见过的名画几乎都落了下乘。”

说这话时,烟客翁的视线还紧紧粘在那幅《秋山图》上。

“是吗?真是那样的杰作?”

烟客翁不由得惊讶地看向主人。

“您对此还有所怀疑?”

“那倒不是,其实——”

主人神色迷惑,犹如少女般面色泛红,很快又露出寂寥的微笑,恭谨地望向墙上的名画。

“其实,每当我欣赏这幅画时,都感觉像在睁着眼做梦。《秋山图》的确是美的,但这美难道不是我的主观感觉吗?除我以外的人,会不会觉得它再普通不过?这疑问自始至终困扰着我,让我分不清是自己精神错乱,还是那画确实美得不同凡响。总之,我一直对此抱有疑问,所以听了您的赞赏,才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此时的烟客翁并未把主人这番辩解放在心上。不只是因为他被《秋山图》摄去心神,还因为在他看来,主人的胡言乱语,只是想掩饰他对绘画鉴赏的一窍不通。

烟客翁又看了会儿画,才辞别废宅般的张家。

然而,他怎么也忘不了那令人眼前一亮的《秋山图》。其实,烟客翁本就师法大痴,就算抛弃一切,也想把那画据为己有,遑论他还是位收藏家。此刻看来,他以四百两黄金易得的墨宝——李营丘 的《山阴泛雪图》,也远逊《秋山图》的神妙。因此,哪怕是作为一名收藏家,他也想把那世间罕有的黄一峰大作收入囊中。

于是,在润州停留期间,烟客翁多次遣人至张宅交涉,希望对方把《秋山图》让给他。但张氏怎么也不肯答应。据使者回报,那位面色苍白的主人说:“如果先生对那幅画如此爱重,小生愿意出借。但转卖一事绝无可能,还请见谅。”

烟客翁本是志在必得的,听了这话,多少有些被触怒。他心想:走着瞧,现在且不跟你借,早晚有一天我要把它弄到手。至此,他终于还是没有借《秋山图》,离开了润州。

一年过去,烟客翁又来到润州,顺便走访了张宅。满墙爬山虎与庭院里茂盛的野草还跟去年一样。但这一次,迎客的小厮说主人不在家。烟客翁表示即使如此,也想再看看《秋山图》。可好说歹说,小厮仍以主人不在为由,拒绝让他进屋。不仅如此,还锁了门不再理他。烟客翁只好作罢。不知那幅名画藏在这荒宅的哪一处呢?带着这番猜测,他惆怅地独自离去。

此后再见玄宰先生,又听说张家除了大痴的《秋山图》,还藏有沈石田 《雨夜止宿图》《自寿图》等佳作。

“上次忘了告诉你,这两幅作品与《秋山图》一样,可谓画坛奇观。我再为你写封信,你一定要去看看。”

烟客翁立即派人前往张家。使者除了携带玄宰先生的手书,还带有购买这些名画的黄金。但张氏的态度跟上次的一样,唯有黄一峰的画不愿出手。烟客翁不得不放弃得到《秋山图》的念头。

说到这里,王石谷停顿片刻。

“这就是我从烟客先生那里听来的故事。”

“那么,烟客先生果真见过《秋山图》吗?”

恽南田抚了抚胡须,不确定地看向王石谷。

“先生说他确实见过,但无人知晓此事是否属实。”

“但照你刚才所说——”

“你先别急。听我把故事讲完,届时,你也许会得出不同的答案。”

王石谷这次连茶都没喝一口,继续娓娓道来。

烟客翁对我说起此事时,距离他初次见到《秋山图》,已有五十余年。彼时,玄宰先生早已仙逝,张家也换了三代人。至此,再也无人知晓《秋山图》是否尚存世间,又辗转到了谁的手里。烟客翁绘声绘色地描述完《秋山图》的神妙,遗憾至极地说:“黄一峰的画技出神入化。虽用笔墨,却不见笔墨,唯有萦绕其间的气韵直击人心。正如公孙大娘之舞剑,矫如龙翔,却人剑两藏。”

一个多月后,春风渐起,我打算独自到南方游历。此时,烟客翁对我说:“机会正好,请你试着找找《秋山图》的下落吧。如果它能重现于世,也是画坛之幸。”

我当然乐意帮忙,立即请他为我写了封信。但一踏上旅途,才发现拟游之地太多,我根本无暇到润州拜访张氏。烟客翁的信件一直放在我的衣袖里,但直到子规啼鸣的暮春时节,我也未能前往润州。

其间,有传言说贵戚王氏得到了《秋山图》。我想起游山玩水之际结识了一些朋友,还给他们看过烟客翁的书信,这群人里似乎就有人认识王氏。难道王氏是从此人口中得知了《秋山图》在张家?根据坊间传言,张氏之孙将传家的彝鼎、法书与大痴的《秋山图》一并献给了王氏。王氏大喜过望,将张氏之孙奉为上宾,遣家姬奏乐助兴,设盛宴款待,还以千金相赠。我心中不由得雀跃。历尽五十载沧桑,《秋山图》果真还在人间。不仅如此,还落入与我有过面交的王氏手中。过去,烟客翁煞费苦心地想再看它一回,却如蒙鬼神戏弄,未能如愿。如今王氏轻松得手,这画又如海市蜃楼般重现于我辈眼前。想来只能是因缘际会,天意使然了。为了一览《秋山图》真容,我匆忙赶往金阊的王氏府邸。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个无风的初夏午后,王氏庭院里的牡丹在玉栏外怒放。见了王氏,不待行礼,我便情不自禁地笑道:“《秋山图》已经归您所有。烟客先生曾为此画费尽心力,如今,他应该放心了。这样想来,实属快慰。”

王氏也一脸得意地说:“今日我也邀请了烟客先生与廉州先生。但先到者为尊,就请您先观赏吧。”

王氏很快命人把《秋山图》挂上一旁的墙壁。我眼前出现了临水的村落,满树的红叶,堆满白云的山谷,以及远近屏立的青峰。正是大痴老人造就的灵妙小天地。我心情激动地看了许久。

这云烟丘壑毫无疑问是出自黄一峰之手。除了他,没人能在灵活用墨的同时,添加如许皴点——设色虽浓重,却不收敛笔锋。可是……可是这幅《秋山图》显然不是烟客翁曾在张家见到的那幅。这一幅明显不及那一幅。

周围的食客以王氏为中心,都窥探着我的脸色。因此我极力隐藏内心的失望,未把情绪表露在脸上。虽用尽全力,大抵还是泄露出一丝轻视。过了一会儿,王氏颇为担忧地问我:“您以为这画如何?”

我答:“确为神品。怪不得烟客先生会为它心醉神迷。”

王氏脸色稍霁,眉头却还皱着,似是对我的赞赏有所不满。

恰巧这时,向我讲述过《秋山图》妙趣的烟客先生来了。他与王氏打招呼时,脸上也满是微笑。

“五十年前,我在荒废的张家见到了《秋山图》,今日又在如此富贵的宅邸与它重逢,真是意外的因缘啊!”

烟客翁说着便抬头望向墙上的大痴手笔。这幅《秋山图》究竟是否是他过去所见的那幅,他本人自是最清楚不过。因此我与王氏一样,细心留意着烟客翁看画时的神情。果然,他的脸色很快就笼上了一层阴云。

现场沉寂了片刻,不安至极的王氏终于提心吊胆地问:

“您觉得这画如何?刚才石谷先生大大赞赏了一番——”

我担心为人正直的烟客翁会如实相告,心里不免捏了把冷汗。但烟客翁大概也不想让王氏失望,看完《秋山图》,便彬彬有礼地说:

“您能得到这件宝贝,实在是幸运之至。它将为您的收藏锦上添花。”

听了这话,王氏脸上忧虑更深。

幸好在烟客翁无话可说之际,姗姗来迟的廉州先生终于到了。他快活地加入我们,缓解了尴尬的局面。

“这就是传闻中的《秋山图》吗?”

先生不拘小节地打了个招呼,就开始欣赏黄一峰的画作。一时间,只是沉默地捻着胡须。

“据说烟客先生五十年前也见过此画。”

王氏越发忧心忡忡地解释道。

而廉州先生并未听烟客翁说过《秋山图》的神妙。

“您意下如何?”

先生只是叹了口气,继续赏画。

“如果您不介意,还望能点评一二——”

王氏勉力微笑着,再次催促道。

“这幅画吗?这画——”

廉州先生顿了顿。

“这画如何?”

“这画无疑是痴翁首屈一指的名作。请看,这云烟的浓淡,气势的磅礴,树木的设色仿若天造。那丛远峰,又让画面整体布局更加灵动。”

一直沉默的廉州先生回过头,对王氏逐一指出画中的妙处,一边说一边发出由衷的赞叹。听了他的话,王氏的脸色终于恢复了晴朗,再无任何疑虑。

其间,我与烟客翁悄悄对视一眼。

“先生,这是你见过的那幅《秋山图》吗?”

我低声问道。烟客翁摇了摇头,神秘地眨了眨眼。

“万事恍如梦。或许那位张家的主人是位狐仙吧。”

“《秋山图》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王石谷说完,徐徐将杯里的茶饮尽。

“原来如此。真是个奇妙的故事。”

恽南田从刚才就一直望着铜灯台上的火焰。

“自那以后,王氏也热心地多方打探,但除了已有的那幅《秋山图》,张氏后人也不知大痴翁是否还有别的同名作。由此看来,要么是烟客先生见过的《秋山图》仍藏于某处,要么是先生的记忆出了错。事实如何,我也无从知晓。难道先生前往张家欣赏《秋山图》之事全都是幻觉吗……”

“但那幅奇异的《秋山图》还一直留在烟客翁的心里吧。想必你也一样……”

“是啊。那青绿的山石、朱色的红叶依然栩栩如生,如在眼前。”

“那么即使《秋山图》不存在,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吧?”

恽、王两大家拊掌一笑。 dgpXvuGSwkevFsBGEhqVpsL6C5UC2lxwg8ig94Tow5LwceXQD67pZ0YCGT62BBX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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