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

王成本性懒惰，不过他尚有可取之处——诚实、厚道，因而得到狐狸祖母的赏识。文章对王成去京城做买卖的经历写得曲曲折折，引人入胜，称得上是“王成发家奇遇记”。文章的人物、场面也描写生动，尤其是鹌鹑的打斗场面，情态毕现，精彩纷呈。人们常说勤劳致富，本篇故事的主题却不是此，王成致富本质上并不是因为勤劳，而是巧合。蒲松龄“异史氏”之言夸赞他“至性不移”，于是得到了上天的怜惜，所以作者的用意是说明人要性情纯质。

王成本是山东平原县世家大族子弟。但他生性懒惰，生活日渐困窘，最后只落得几间破屋，和妻子在破草席上睡觉。因此两口子整天吵架，相互指责、埋怨，日子没法过。

时值盛夏暑热。村外有座周氏园林，墙体房屋都倒塌了，只剩下一个亭子。乡下很多人都到这儿过夜，王成也爱来这儿。天亮后，过夜的人都走了。日上三竿时，王成才起来，磨磨蹭蹭，慢吞吞地回家去。忽然草丛里露出一股金钗，王成将金钗拾起来，见上面刻着几个细细的小字：“仪宾府制”。王成的祖父是衡王的女婿，家中旧物有很多都是这个款式。王成把金钗拿在手中细看，犹豫着要还是不要。突然过来一个老妇找金钗。王成虽然穷，但是品行还是很正直的，他把金钗还给老妇。老妇很高兴，连连称赞王成，说：“这钗子本不值钱，但它是我丈夫留下的。”王成问：“您夫君是谁？”老妇回答：“是已故的仪宾王柬之。”王成惊喜道：“他是我爷爷啊。你们怎么认识的？”老妇也惊奇道：“你是王柬之的孙子吗？我是狐仙。一百年前和你的祖父交往，情深意切。你祖父去世后，我就隐居起来了。路过这里丢了这股金钗，正好被你捡到了，难道这就是天意吗？”王成也听说过他祖父有狐妻的事，便相信了老妇的话，邀老妇到自己家去。老妇答应了。

到了家里，王成喊妻子出来和老妇相见。妻子出来了，衣衫破烂，面黄肌瘦。老妇叹气说：“唉，王柬之的孙子怎么穷到这个地步！”又看到锅破灶烂，没有一丝烟火气，说：“家境穷到这个样子，你们怎么活下来的？”王成妻子哭着将家里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老妇把金钗给王妻，让她当了买米，然后说三日后她再来。王成挽留老妇。老妇说：“你只这一个老婆还不能养活，我在这儿只会叫你雪上加霜，每天仰头看屋顶发呆，无可奈何。”便离开了。

王成将老妇的事跟妻子说了，王妻大骇。王成却称颂老妇是仁义之人，让王妻以婆婆之礼待她，王妻答应了。三日后，老妇果然来了，她拿出一些银子让王成买米买面。夜里，老妇和王成的妻子同睡。王妻一开始很害怕，但看老妇心意诚恳，也就慢慢放下心来。

第二天，老妇对王成说：“孙儿不要懒惰放纵，可以做点儿买卖，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王成说他没钱。老妇说：“你祖父在时，家中的钱像泉水一样任取任用。我因为是世外之人，不需要用钱，所以拿得不多，只存了四十两脂粉钱，现在还在。钱一直放着也没有用处，你全都拿去，买些葛布到京城去卖，也能赚点儿钱。”王成答应了，拿了老妇的钱，到集市上买了五十多匹葛布回来。老妇让王成打点行装出发，并说预计六七天就能赶到燕京。老妇嘱咐王成道：“你一定要勤快，不要懒惰。赶路要抓紧，宜急不宜缓，晚一天后悔也来不及了。”

王成老实答应了，装上货物出发，不料中途遇上了大雨，衣服鞋子全都湿透了。王成平生从来没有吃过这种苦，深感窘迫，找了家旅店暂歇，好等雨停。不承想大雨下了一夜，雨水顺着屋檐落下如绳如注，而且一夜过后，道路更泥泞难行了。王成见路上往来的行人，积水没过他们的小腿，心内暗暗叫苦，不敢上路。到了中午，地上才渐渐干燥，但是很快又阴云密布，下起雨来。王成在旅店又休息了一夜，最后只好上路。

快到京城时，王成听说葛布价格昂贵，心内窃喜。到了京城，王成卸下行装，找了家客店休息。客店主人对王成晚到很是惋惜。最初，南边的道路刚刚通行，城中的葛布很少。贝勒府急收葛布，葛布的价格一下子升至很高，比平时贵了三倍。前天贝勒府刚刚买够了，后来的人都纷纷遗憾。王成听店主如此说，郁郁不乐。过了一天，运到京城的葛布更多了，布料价格更低了。王成见没法获利，不肯卖。又过了十多天后，他在这里每日只能干吃饭花钱，更加郁闷。店主劝王成将葛布贱卖，另做打算。王成听从，以亏损十余两的价格全部脱手。

第二天，王成一早起来打算回家，但是打开袋子一看，钱全没了。他着急去告诉店主，店主表示无能为力。有人劝王成去告官，让店主赔钱。王成叹气说：“这是我的运数，和店主有什么关系？”店主听说了对王成很赞赏，给他五两银子做盘缠，安慰他一番，让他回家。

王成想着没脸见祖母，在外游荡，进退两难，正好遇见斗鹌鹑的，他了解到斗一次鹌鹑得花好几千，买一只鹌鹑也得花一百钱不止。王成心中一动，算了算囊中的钱只够买鹌鹑的，便回去和店主商量。店主极力怂恿王成买鹌鹑卖，且表示给他免费提供食宿。王成大喜，于是买了满满一担鹌鹑，拿到京城来卖。店主很高兴，祝贺他早日卖掉。

晚上，大雨倾盆，一连下了一夜。天亮后，街上洪涝成河，但雨还下个不止。王成在店里等雨停，但是雨连绵多日，没有停的意思。王成去看笼子里的鹌鹑，都慢慢死了。王成大为心惊，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次日，死得更多了，只剩下几只还活着。王成将它们并在一个笼子里养着。过了一晚后再去看，只有一只还活着。王成去告诉店主，说着说着不禁流下泪来，店主也扼腕叹息。王成看自己身无分文，没脸回去，意欲寻死，店主对他好生劝慰。

两人一起过来看那只仅存的鹌鹑。店主仔细看了看，说：“这只看起来不一般。别的鹌鹑死，未必不是被它斗死的。你现在反正闲着也没事，不如把它训练一番，如果是个良种，拿它去斗也可以谋生。”王成按照店主说的去做了。

将鹌鹑训练一番后，店主让王成拿到街上赌。鹌鹑十分矫健，一赌就赢了。店主很高兴，给王成钱，让他再去跟那些常赌的富家子弟们赌，结果三战三胜。接下来半年时间，靠着这只鹌鹑，王成攒了二十两银子，心中十分高兴，视鹌鹑如命。

京城大亲王喜好鹌鹑，每当上元节，就让民间训练鹌鹑的人拿鹌鹑来王府斗。店主对王成说：“你发达的时候要到了，就是不知道你的运气如何。”将王府斗鹌鹑的事告诉王成，带他一起去。店主对王成道：“如果败了，你就自认晦气出来就行了。倘若胜了，王爷肯定要买你的鹌鹑，你不要答应。如果王爷执意要买，你就看我的脸色行事，我点头后你再答应他。”王成说好。

到了王府，只见斗鹌鹑的人已经在殿前阶下就位，摩肩接踵。不多时，王爷从大殿出来，便有左右的人高叫：“有愿斗的，上殿。”立刻有一个人拿着鹌鹑上去。王爷令放出他的鹌鹑，这客人也放开了自己的鹌鹑。只斗一下，客人的鹌鹑就败了。王爷大笑。接下来不多时间，接连好几人的鹌鹑败于王爷鹌鹑之下。店主说：“可以了。”

王成拿着自己的鹌鹑登上殿台。王爷看着王成的鹌鹑，道：“眼睛中有怒脉，是一只健羽，不可轻敌。”命取一只叫铁嘴的鹌鹑来斗。铁嘴和王成的鹌鹑斗了几个回合，铁嘴铩羽而归。王爷又换更精良的鹌鹑和王成的鹌鹑斗，一连换了好几只，都被打败。王爷急命去取宫中一只叫玉鹑的鹌鹑来。片刻工夫，玉鹑取来了，只见素羽披身，像一只白鹭，神态雄赳赳气昂昂的，英武不凡。王成看了害怕，跪在地上恳求不要斗了，说：“王爷的鹌鹑乃是神物，恐会伤了我的鹌鹑，砸了我的饭碗。”王爷笑说：“让它们斗，如果斗死了，我厚偿于你。”王成这才将自己的鹌鹑放开。

王成的鹌鹑甫一放开，玉鹑便直奔而来。王成的鹌鹑伏趴在地上，像一只怒鸡严阵以待。玉鹑嘴巴锋利，待扑向王成的鹌鹑时，用喙猛咬王成的鹌鹑；王成的鹌鹑却像一只鹤一跃而起，朝玉鹑击打。两只鹌鹑扑腾打斗，相持了很久，玉鹑渐渐体力不支，而王成的鹌鹑却愈斗愈勇、愈斗愈急。不多会儿，玉鹑雪白的羽毛纷落，垂着翅膀逃跑了。

在场观看两只鹌鹑相斗的有千余人，无不赞叹羡慕。王爷叫王成把他的鹌鹑拿过来，他亲自拿在手上，从嘴巴到爪子仔细看过一遍，问王成：“鹌鹑可以卖给我吗？”王成说：“小人没有家业，只与这鹌鹑相依为命，不愿出售。”王爷说：“我赐给你重金，你马上可以得到中等人家那么多的家产，怎么样？”王成低头想了好大会儿说：“本来不想卖，但是看王爷如此喜欢，又能使小人衣食无忧，我也没什么可求的了。”王爷问王成要多少钱，王成答“一千两”。王爷笑了，说：“你疯了吗！这是什么罕见的宝贝吗，竟值一千两银子？”王成说：“王爷不认为是宝贝的东西，小的却以为价值连城也不为过。”王爷说：“为何？”王成说：“小人把鹌鹑拿到市场去斗，一天便能得几两银子，换成升斗米面，一家十多口人便可不饿肚子，还有什么宝贝比得上它呢？”王爷说：“我不亏待你，给你二百两。”王成摇头。王爷又增加一百两。王成目视店主，店主神色不动。王成说：“承蒙王爷之命，可以减一百两。”王爷说：“罢了！谁肯拿九百两买只鹌鹑！”王成于是将鹌鹑装起来离开。王爷喊道：“卖鹌鹑的回来，给你六百两，要卖就卖，不卖便罢。”王成又看向店主，店主仍是神色自若。但是王成心中已经十分满意，唯恐失了机会，说：“用这个价格卖出去，心中实在不满意。但是讨价了半天若是交易不成，得罪了王爷我也担待不起。算了，就如王爷说的吧。”王爷大喜，立刻吩咐拿秤称银子交付。王成将银子装好拜退出来。路上，店主责怪王成道：“我是怎么说的，你太急着卖了，再稍微讨还一下，八百两肯定到手了！”王成回来，将银子扔到案上，让店主自己拿。店主不要。王成执意给店主，店主就计算了一下食宿钱收下了。王成整理行装就回家了。

回到家，王成将在京城的经历说给家里人，拿出钱来庆贺。老妇让王成买三百亩良田，又盖上房子，置办家产。就这样王成竟然又过上了富人的生活。老妇每日早起督促王成耕田、王妻织布，夫妻二人稍有懒惰，就加以呵斥。夫妻二人对老妇老实听命，不敢稍有怨言。过了三年，王成家更加富裕了，老妇这才辞别要离开。王成夫妻伤心地哭起来，执意挽留她，老妇这才留下。但是第二天早晨去看老妇，人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