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仙

成生和周生二人境况不同，因为各自的原因，都走上了修道成仙的道路。文章首先写了二人的友谊，他们不因家境悬殊而互相嫌弃，反倒结成莫逆之交，这让他们在故事中面对同样的事情时有比较的可能。成生家境贫苦，对社会不公有更深的触动，在帮助处理周生的案子后首先觉悟，走向成仙；而周生一开始对俗世是有眷恋的，他在发现妻子出轨，对家庭绝望后，才走上了成仙之路。成生点化周生，和他联手杀死周生妻子，与《水浒传》中杨雄、石秀杀妻上梁山颇为相似，也十分残忍。这篇故事虚实交融，场景在现实和梦境间转换，情节曲折，独具匠心。

山东文登县有两个书生，周生和成生。他们从小一起读书，不计贫富、高低，结成了莫逆之交。成生家境贫困，一年到头靠周生接济。论年龄，周生比成生大，成生便叫周生的妻子为嫂子。两家节日往来庆贺，亲如一家。周妻生了一个儿子，产后却暴病而亡，周生又续弦娶了王氏。成生因王氏年轻，从没有拜见过她。

一天，王氏的弟弟来探望她，周家在内室设宴招待弟弟。成生正巧来了，家人进来通报，周生邀成生坐下来一起吃，成生不进来，走了。周生追上成生，将他拉回来，把宴席移到了外间。刚坐下，有人回来禀告说田庄的仆人被县令打了。原来黄家有人在吏部做官，他家仆人放牛时牛踩了周家田地，两家的仆人就互骂起来。黄家仆人报告给自家主人后，黄家就把周家仆人抓了起来，扭送到县衙，在县衙被重打了一顿。

周生听了事情的原委，大怒道：“黄家一个放牛的奴才，敢如此大胆！黄家老辈还是我爷爷的手下，一朝得志，就目中无人了吗！”愤然起来，气咻咻要去找黄家理论。成生按住周生，劝阻：“世道强横，本就不讲什么青红皂白，更何况今日做官的，都不过是不拿刀枪的半个强盗，你找他们理论，又能理论出什么呢？”周生不听。成生再三劝阻，以致涕泪横流，周生这才作罢。

但是周生心中的怒气到底没有消，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对家人说：“黄家欺负我，是我的仇人，我且置之不理。县令乃是朝廷命官，不是有权有势人家的私官，纵使有争执，也要两面兼听，何至于像狗一样，主人一唆使就去咬人呢？我也上个状子，要求他惩治黄家仆人，看他怎么办。”家里人都怂恿周生这样办，周生就打定了主意，写下状子，第二天呈到县衙。没承想，县令一下将状子撕碎扔到地上。周生大怒，痛责县令。县令恼羞成怒，逮捕了周生，将他扔进大牢。

辰时过后，成生去找周生，才知道他入城告状去了，急忙去县衙拦他。到了县衙，周生已经被关到大牢里了。成生捶胸顿足，不知道怎么救周生。当时，县衙正好逮捕了三个海盗，县令和黄家买通他们，让他们诬告周生是他们的同伙。县令根据三个海盗的供词，革去了周生的功名，对他严刑拷打，手段残忍至极。

成生到大牢探望周生，两人见面，大哭起来，场景凄凉。周生和成生商量起来，打算向朝廷申诉。然而周生说：“我被关在大牢里，就像鸟困在笼子里，虽然我还有弟弟，但弟弟年少无知，最多给我送送牢饭罢了。”成生当仁不让道：“这事包在我身上。不能急朋友之难，还算什么朋友！”然后回家简单收拾一下，二话不说就上路了。周生弟弟听说了，来给他送盘缠时，人已经走远了。

到了京城，成生上诉无门。他听说皇帝将出行打猎，知道有机会了，就预先藏在树林中。不久，皇帝的车驾经过，成生赶忙跑出来跪在皇帝车驾前痛哭，连连喊冤。皇帝批准了成生的状子，命人用驿递发给山东巡抚，命巡抚复审后再回奏朝廷。这时距离周生被抓已经有十个多月了，周生已经屈打成招，被判了死罪。巡抚接到皇帝御批，大骇，马上提调犯人，亲自审理这个案子。

黄家听说了，非常害怕，准备暗地里杀了周生，他们买通了监狱看守，让其不给周生吃饭，周生弟弟来探望周生，也不让他进来。成生又到巡抚衙门喊冤，这才让巡抚衙门传召周生审问实情，此时的周生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巡抚大人大怒，杖毙了监狱看守。黄家大惧，出了好几千两银子到处托人情，帮自己开脱罪名。巡抚得了银子，审案时对黄家睁只眼闭只眼，黄家于是蒙混过关了。而县令却因为徇私枉法，被判处流放。周生被放回家，他和成生的友情更加深厚。

成生自经历了这个案子，变得厌世了，他请周生和他一起隐居。周生正爱着自己年轻的妻子，笑成生迂腐。成生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意已决。成生向周生说了隐居的事情后就消失了，一连好几天不见人影。周生让人去成生家里看看，成家人还以为成生在周家，这时才知道成生不见了。两家人都很疑惑。周生知道成生的情况，派人到山林寺观之类的地方去寻找，到处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成生虽然消失了，周生却仍继续帮助成家，不时给成家送去钱和衣物，帮助培养成生的儿子。

过了八九年，成生忽然出现了，只见他头扎黄冠，身着氅衣，一副道士模样。周生十分高兴，抓住成生的胳膊道：“你去哪里了？让我好找。”成生笑道：“孤云野鹤，居无定所。一别之后，现在见了，幸好我们都还健康。”周生命人设宴，席间，两人聊了一会儿天后，周生让成生脱下道袍，成生笑而不语。周生说：“大傻子！你怎么能把老婆孩子弃若敝屣呢？”成生笑道：“不是这样。是人世间要抛弃我啊，哪里是我抛弃别人呢。”周生问成生现在住在哪里，成生说他现在住在崂山的上清宫。

晚上，周生和成生一起睡，周生梦到成生赤裸着身子趴在他胸脯上，使他喘不过气来。周生惊讶地问成生怎么回事，成生不回答。周生忽然醒了，喊成生，没回应。周生坐起来找成生，人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周生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竟然睡在成生床上，大惊道：“昨天我也没喝醉啊，怎么脑子迷糊成这个样子！”赶紧喊家人。家人点着灯一看，坐在床上的哪里是周生，明明是成生！周生一向胡须茂密，他用手捋胡子，却是稀稀拉拉没有几根，拿来镜子一照，惊讶道：“这是成生，我去哪儿了呢？”然后大悟，这是成生用幻术劝自己隐居。周生想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他弟弟见他顶着一张成生的脸，不让他去。周生又没办法证明自己就是周生，让仆人备马去找成生。

几天后，周生到了崂山。马跑得很快，仆人一时没跟上来。周生停下来在树下休息，等着仆人。很多道士来来往往，有一个道士不时地朝周生看，周生向他打听成生。道士笑道：“我听说过此人，好像在上清宫。”说完就走了。周生目送道士远去，见他在一箭远的地方又和另一个道士说话，说了没几句话就走了。后面这个道士向周生走来，走得渐渐近了，周生一看，竟然是一个同乡秀才。秀才见到周生，惊讶道：“几年不见，大家都说你在名山修道，难道还在游戏人间吗？”周生把自己遇到的怪事说了一遍。秀才大惊说：“我刚才刚好遇到他，还以为是你呢。他刚走了没多大会儿，应该还没走远。”周生大感奇怪，说：“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会我自己的面貌，我见了却不认识呢？”这时仆人追上来了，周生赶紧同仆人去追那个道士，已经杳无踪迹了。周生望着前方山野茫茫，寂寥无边，不知道是继续往前找还是回家去。他想既然家人不认他，他已经无家可归了，不如索性往前一直追上去。但是前方山势陡峭，不能再骑马，他把马交给仆人，打发他回家，自己一个人慢慢往前走。

周生独自走在山路上，远远看见前方有一个童子坐在那儿，他上前去问路，并告诉童子自己的情况。童子说他就是成生的弟子，又帮周生背着干粮和衣物，领他往前走。两人一路披星戴月，风餐露宿，走了很远，走到第三天终于来到一个地方，但并不是上清宫。这时已经是十月中旬，这儿却鲜花遍地，一点儿不像初冬的样子。童子进去通报，成生很快出来了，周生这才认出了是自己的容貌。

成生拉着周生进去，为他摆上酒菜，两人边吃边聊。周生见这儿有五彩的禽鸟，禽鸟都乖巧听话，见人也不害怕，发出像笙簧一样悦耳的声音，还不时飞到座位上鸣叫。周生惊奇不已。

这时候周生俗世念头仍然很重，想赶紧回家。地上有两个蒲团，成生拉周生并排在蒲团上盘腿坐下。二更天后，周生心头的杂念全消失了，忽然感觉打了个盹，身子就和成生互换了。周生疑惑，他摸了摸下巴，又有了浓密的胡须，和从前一样了。

天亮以后，周生着急回家，成生又坚持留他待一段时间。到了第三天，成生说：“你闭眼稍微休息一下，我早早送你上路。”周生刚一闭眼，就听到成生高喊：“行李都准备好了。”周生于是起来和成生出发。

路上，周生只觉得走的路和来时很不一样，很快就远远地看到自己家了。成生在路边坐下，让周生自己回家。周生让成生跟他走，成生不去，周生只好一个人走了。

到了家门口，周生敲门，门内没有回应。周生翻墙进去，只觉得身子像树叶，轻飘飘的，只一跳就过去了。周生翻过一重重的墙，到了卧房。房内还亮着灯，里面的人还没睡，能听到里面低声说话。周生用舌头舔破窗户纸一看，老婆竟和一个小厮正在喝酒，一副淫荡的样子，顿时怒火中烧。周生想冲进房内捉奸，但是又怕一个人势单力薄，于是跑去打开大门，从大门出去找成生，他把事情告诉成生，求他帮自己。成生很爽快地答应了，随着周生一径来到周家。

周生拿起石头砸房门，里面的人张皇失措。周生不住地砸门，但是两人把门堵得很结实。成生拔出剑一拨，门哗啦一下开了。周生冲进卧房，小厮要冲出来逃跑，成生拦在门外，一剑砍中了小厮，把他的胳膊砍断了。周生抓了老婆拷打审问，这才知道自己当初被关在大牢里时，她就已经和小厮私通了。周生借成生的剑杀掉老婆，然后和成生从家出来，原路回成生那儿去。

这时，周生蓦然醒了，原来自己还在床上躺着，他惊惑不已，道：“真是一个奇怪的梦，太吓人了！”成生笑着说：“梦中事，兄长以为是真的；真事，兄长却以为是梦。”周生愕然，问成生什么意思。成生拿出剑给周生看，剑上的血还在。周生心惊胆战，以为又是成生使的幻术。成生知道周生心中在想什么，催周生收拾行李好送他回家。到了村口，成生说：“那天晚上，我不就是在这里拿剑等你的吗！我讨厌见到污秽不堪的东西，你先回去，我在这儿等着你。如果过了下午申时你还不来，我就自己回去。”

周生到了家里，家中门户萧索，好像没人似的。来到弟弟家，弟弟见到周生，一下子哭了，说：“自打哥哥走后，强盗夜里杀了嫂嫂，逃跑了，真是太残忍了。到现在官府还没抓到坏人。”周生如梦初醒，把实情告诉了弟弟，让他不要追究。弟弟错愕很久。周生问儿子怎么样，弟弟命老妈子把孩子抱来。周生看着襁褓中的儿子，说：“周家要靠这孩子传宗接代了，弟弟一定要好好抚养他。哥哥要远离人世了。”然后走了。

周生弟弟哭着来追周生，周生头也不回，笑着大步往前走。走到郊外，和成生一起上路。周生远远地回头大声道：“遇事能忍是最大的快乐！”弟弟还想说什么，成生却把大袖子一挥，就和周生不见了。周生弟弟在原地站了多时，怅然若失，哭着回家了。

周生的弟弟性子老实，不善治家，过了几年家里越来越穷。周生的儿子渐渐大了，没有钱请教书先生，周生弟弟只好自己教他。一天早晨，弟弟走到书房，见案头放了一封信，信封得很严实，上面写着“二弟亲启”，看起来是哥哥的笔迹。弟弟打开信，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枚指甲，二指来长。弟弟心中疑惑，把指甲放在砚台上，出去问家里人信是从哪儿来的，大家都说不知道。再回来，只见砚台金灿灿的已经变成了金子。弟弟大惊，把指甲放到铜上铁上，也化成了金子。周家于是大富。周生弟弟拿出一千两金子送给成生的儿子，于是乡里人都说周家和成家两家有点金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