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判

这篇故事情节曲折，是《聊斋志异》中的名篇。它讲述了一个阴间小官陆判官帮助书生朱尔旦考取功名、获得美妻、儿子成才、得道成仙的故事。古人说人生有四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篇文章便涉及了其中的三项。朱尔旦原本天资愚钝，没有考取功名的可能，不过他性格豪放旷达——这是蒲松龄一向推崇的性格，因而获得阴司判官的欣赏，二人结成知己。在陆判的帮助下，朱尔旦换上慧心，考中举人，妻子也换头成功，变成美人。小说情节奇特诡谲、扣人心弦，画面感极强。最后朱尔旦死后和妻子、儿子相处的情节显出了浓浓的人情味，感人至深。

陵阳人朱尔旦，字小明。他性格豪放疏狂，只是天资愚钝，虽然读书很下功夫，但是收效甚微，没有考到任何功名。一天，一帮文社的朋友聚在一起饮酒，有人调侃朱尔旦道：“你不是一向以胆大著称吗？你要是能半夜把十王殿左边廊道下的判官背过来，我们就凑钱请你喝酒。”原来陵阳县有一座十王殿，里面的神鬼都是木头雕刻的，装饰得栩栩如生，很是吓人。殿东廊立着一个判官，绿色的脸，红色的大胡子，样貌狰狞，最为吓人，有时候夜里还能在两边走廊听到拷打审讯的声音。凡是进十王殿的人无不毛骨悚然，所以大家拿它为难朱尔旦。

朱尔旦听了，笑着起身径直去了，没过多大会儿，听到门外大喊：“我把大胡子宗师请来了！”众人纷纷起立，接着就看到朱尔旦将判官背了进来，放在几案上。他捧着酒杯向判官敬了三杯酒。众人看到判官，都吓得惊恐万状，浑身发抖，坐立不安，让朱尔旦赶紧送回去。朱尔旦把酒洒在地上，说：“弟子轻狂无礼，望大宗师不要见怪。敝舍离这儿不远，你要是有兴致了可以去我家喝酒，千万不要因为人神有别而见外。”把判官又背回去。

次日，大家果然招待朱尔旦喝酒。傍晚，朱尔旦喝了个半醉回家，因为没喝尽兴，又点上灯烛，自斟自饮。忽然有个人掀开帘子走进来，朱尔旦一看，竟是判官。朱尔旦起身说：“啊，我莫不是死到临头了！昨天晚上多有冒犯，今日就来砍我的头来了？”判官张开长着浓密胡子的大嘴，笑道：“非也。昨日承蒙邀约，正好今天晚上有空，特来赴约。”朱尔旦大喜，拉着判官的衣服让他入座，又忙活着洗杯子，点火温酒。判官道：“现在天气暖和，凉着喝也可以。”朱尔旦把酒瓶放在桌上，跑出去让家人准备菜和水果。朱尔旦妻子听说判官来了，十分害怕，让朱尔旦躲在房里别出去了。朱尔旦不听，等妻子准备好菜，马上端出去了。

朱尔旦和判官开始对饮，朱尔旦这才想起来问判官的姓名。判官说：“我姓陆，没有名字。”朱尔旦和陆判官谈论典故学问，陆判官对答如流。朱尔旦问陆判官：“你懂八股文吗？”陆判官道：“写的好坏也能分出来，阴间的读书作文和阳间差不多。”

陆判官酒量很大，一口气喝了十大杯酒。朱尔旦因为这一整天都在喝酒，最后身子支持不住了，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等到醒来，只有昏黄的蜡烛燃着，陆判官已经走了。从这以后，陆判官每两三天就来一次，朱尔旦和陆判官的关系也越来越好，有时还一起睡。

朱尔旦把自己写的文章拿给陆判看，陆判用红笔在文章上批画一番后，说写得都不好。就在这天晚上，朱尔旦喝醉先睡着了，陆判仍在一个人喝。朱尔旦忽然在睡梦中觉得肚子隐隐作痛，醒来一看，陆判竟坐在床前，剖开了他的肚子，正把他的肠子掏出来一条条整理。

朱尔旦惊愕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怎么把我杀了呢？”陆判笑说：“不要害怕，我只是给你换个聪明的心。”把肠子不紧不慢整理好，又重新放回肚子，缝好肚皮，最后用裹脚布把朱尔旦的腰缠住。手术完毕后，朱尔旦一看床上，一点儿血迹也没有，只是觉得肚子有点儿麻麻的。朱尔旦见几案上有块陆判放的肉团，问他是什么东西。陆判说：“是你原来的心。你文章写得不好，是因为你的心窍被堵住了，刚好我在阴间从成千上万的人心中拣了一颗慧心给你换上，留下这个拿回去补充那个空缺。”说完起身关上门走了。

天亮以后，朱尔旦解开腰间的布一看，肚子上缝合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只有一条红线在那里。从此朱尔旦文思大长，对读过的东西过目不忘。几日后，朱尔旦又拿出自己写的文章给陆判看，陆判看了说：“写得可以了。但是你福气薄，不会特别显贵，也就中个秀才、举人罢了。”朱尔旦问什么时候。陆判说：“今年一定会考中。”不久，朱尔旦果然考中头名秀才，秋季又考中了头名举人。

同社友人一向爱嘲笑朱尔旦，等见了他的考试文章，都很吃惊，细细一打听才知道为什么，争着求朱尔旦介绍认识陆判，跟陆判交朋友。陆判答应了。这天，众人大摆宴席等待陆判前来。一更刚到的时候，陆判来了。只见他浓密赤红的胡须飞动，目光炯炯有神，直迫人心。众人惊恐，茫然失色，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很快一个接一个地全跑了。朱尔旦于是带着陆判回他家饮酒，饮到酣处，朱尔旦说：“你替我换心，已经帮了我大忙。但是我尚有一事想麻烦你，不知可否？”陆判让朱尔旦直说。朱尔旦说：“心可以换，想来脸也能换。我妻子身材还行，但是长得不好看，想麻烦你帮忙动动刀斧，怎么样？”陆判笑道：“没问题！等我想想办法。”

过了几天，陆判半夜来敲门。朱尔旦赶紧起来去开门，把陆判请进来，点上灯一看，他衣服里裹着一个东西，问他是什么。陆判说：“你之前托我办事，我一直没物色到合适的。刚才正巧碰到一个美人的头，拿来复命。”朱尔旦翻开陆判的衣服一看，一个女人的头，脖子上的割痕流着血，还湿乎乎的。陆判催着赶紧进去，不要惊动了鸡狗叫。朱尔旦正想着妻子卧室的门是不是已经闩上了，来到卧室门口，陆判只用手一推，门就开了。朱尔旦引着陆判进入卧室，朱尔旦妻子正侧躺睡着。陆判把头给朱尔旦抱着，自己从靴子中掏出一个白刀子。他把白刃按在朱尔旦妻子脖子上，像切豆腐那样只稍一用力，朱尔旦妻子的脖子就断了，头滚到枕头边。陆判赶忙从朱尔旦怀里拿来美人头按在朱尔旦妻子的脖子上，先仔细对准放正，然后用力安上。弄好后，陆判把枕头移到朱尔旦妻子的肩膀旁，让朱尔旦把他妻子原来的头埋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然后离开了。

朱尔旦妻子醒后，觉得脖子间微微发麻，脸上有点儿干，用手一搓，掉下了一些血片。朱尔旦妻子见状，大惧，忙喊丫鬟打洗脸水来。丫鬟进来见朱尔旦妻子脸上血迹斑斑，十分害怕。朱尔旦妻子用水洗脸，把一盆子的水都染红了，再抬起头来看，脸上已经面目全非。丫鬟又大骇。朱尔旦妻子拿镜子一照，惊恐错愕，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朱尔旦进来把情况跟她说了，他仔细观察妻子的面孔，只见长眉入鬓，脸上有一对小酒窝，美得就像那画中人似的，再解开她的衣领看，脖子上有一圈红线，上下的肤色对比十分明显。

城中的吴侍御有个女儿，长得貌美如花，先后定过两家婚事，都是未过门未婚夫就死了，因此女子一直到了十九岁还未嫁出去。上元日这天，女子去十王殿游玩，当时十王殿里游人非常多，有一个无赖垂涎该女子的美色，一直跟踪她到她家，夜里偷偷用梯子翻墙进入她家宅院，在女子卧房门口打洞进入房间，杀了她的一个丫鬟，要强奸女子。女子拼死抵抗呼喊，无赖一怒之下就将女子杀害了。当时，吴侍御的夫人隐约听到了吵闹声，叫丫鬟去看。丫鬟到了女子房间，见到女子尸体，吓得魂飞魄散。当晚，吴家人全都起来把女子尸体安置在正房，大声痛哭，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折腾了一夜。天亮后，掀开盖尸体的被单，却见女子尸身尚在，而头却不翼而飞了。吴侍御将家中奴婢挨个痛打，责罚她们看守不力，以为自己女儿的头被狗叼去了。

吴侍御去官府告发杀害女儿的凶手，官府下令追捕，追捕了三个月也没有抓到。朱尔旦妻子换头的事情渐渐传到吴侍御的耳朵里，吴侍御很疑惑，派家中老妈子去朱家调查。老妈子到了朱家，一见到朱尔旦妻子，吓得扭头就跑，回来告诉吴侍御。吴侍御想到女儿的尸体尚在，但是头却没了，既惊又疑，不知道该怎么办，怀疑朱尔旦用邪术杀死了女儿，来找朱尔旦。朱尔旦说：“我妻子在睡梦中被换了脑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说我杀了你女儿，真是冤枉我。”吴侍御不信，把朱尔旦告官。官府把朱尔旦全家抓起来审讯，朱尔旦家人说的和朱尔旦一样，官府最终断不了案子。

朱尔旦从衙门回来，问陆判该怎么办。陆判说：“这事容易。我让他女儿自己去说。”当晚吴侍御就做梦梦到女儿对他说：“女儿是被苏溪的杨大年杀害的，和朱举人无关。他对他妻子的容貌不满意，所以陆判官取了我的头换给他妻子。现在女儿虽然身子死了，但是头还活着。希望父亲不要再与他家结仇了。”吴侍御醒了，把做的梦告诉妻子，没想到他妻子也做了这个梦。吴侍御去把情况告诉衙门，衙门盘查后，果然有杨大年这个人。衙门将杨大年捉拿归案，杨大年最终认罪伏法。吴侍御去拜访朱尔旦，请见一见他妻子，两家结成了亲戚，朱尔旦认吴侍御为岳父，吴侍御认朱尔旦为女婿，然后把朱尔旦妻子原来的头和吴侍御女儿的身子葬到一起。

朱尔旦三次进京参加进士考试，都因为违反了考试规则而落第，于是放弃了考试做官的路子。三十年后，一天晚上，陆判对朱尔旦说：“你的阳寿要尽了。”朱尔旦问什么时候，陆判说五日以后。朱尔旦问：“你能救救我吗？”陆判说：“这是天命，怎么能随意改变呢？况且在豁达的人看来，生死都是一回事，何必活着就快乐，死了就伤心呢。”朱尔旦觉得陆判说得很对，就替自己置办棺椁寿衣，五天后，朱尔旦穿着隆重的寿衣安然去世了。第二天，朱尔旦的妻子正扶着棺材哭，朱尔旦忽然从外面飘飘荡荡走来了。朱尔旦妻子很害怕。朱尔旦说：“我虽然已经是鬼了，但与活着没什么两样。我担心你们孤儿寡母，所以恋恋不舍，不忍心走啊。”朱尔旦妻子听了朱尔旦的话，悲痛大哭。朱尔旦温柔地安慰妻子。朱尔旦妻子说：“古有人死后还魂的说法。你既然能够显灵，为什么不还阳再生呢？”朱尔旦说：“这是天命，不能违背。”朱尔旦妻子问朱尔旦：“你在阴间做什么职务？”朱尔旦说：“陆判推荐我执掌文书工作，还有官爵，不受什么苦。”朱尔旦妻子还想再说什么，朱尔旦说：“陆判和我一起来的，你可以准备些酒菜。”说完出去了。朱尔旦妻子按照朱尔旦说的，准备了些酒菜放在房中。不一会儿房中传出了阵阵欢声笑语，声音洪亮，好像朱尔旦之前活着聚会那样。朱尔旦妻子半夜的时候往房里偷偷去看，已经不见两人的身影了。

从此每三五天朱尔旦就来家里一次，有时在家里过夜，顺便把家里的事处理一下。朱尔旦的儿子朱玮这时候五岁，每次来他都要抱一抱儿子。待儿子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朱尔旦就在灯下教他读书。儿子也很聪明，九岁就能写文章了，十五岁进了县学，一直不知道父亲早就去世了。

儿子进县学后，朱尔旦渐渐来得次数少了，有时候几个月回来一次。一天晚上朱尔旦来了，对妻子说：“今晚我就要与你永别了。”朱尔旦妻子问：“你要去哪里？”朱尔旦说：“天帝命我任太华卿，我要去赴任了。任上事情多，路途遥远，所以以后不能再来了。”朱尔旦妻子和儿子抱着朱尔旦大哭。朱尔旦说：“不要担心，儿子已经长大，家里的生计也能维持生活，哪里有百岁不分的夫妻呢！”回头对儿子说：“好好做人，不要荒废了父亲教给你的学业，十年后我们再见。”说完径直出门走了，从此再也没回来。

朱玮二十五岁考中了进士，被授予行人一职。朱玮奉皇帝之命去西边祭祀华山，途经华阴县时，忽然一辆马车远远地直冲仪仗队伍而来，车上装饰着雉羽。朱玮很吃惊，仔细看车上的人，竟然是他父亲。朱玮从车上下来，跪在道旁朝父亲哭。朱尔旦停下马车对朱玮说：“你做了官，名声又好，我可以瞑目了。”朱玮趴在地上不起来。朱尔旦催促马车赶路，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跑出去了一段路，朱尔旦又回头看，解下身上的佩刀让随从送给朱玮。他远远地对朱玮道：“要一直带着它，保你富贵。”朱玮想去追朱尔旦的马车，却见马车、随从都飘然如风，瞬间消失在了天空。朱玮站在原地痛哭，很久才平静下来。他把刀从刀鞘拔出来，发现制作非常精良，上面刻着一行小字，是“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朱玮后来做官做到了司马，生了朱沉、朱潜、朱沕、朱浑、朱深五个儿子。一天晚上，朱玮梦到朱尔旦对他说：“你现在可以把佩刀赠给朱浑。”朱玮依言而行。后来朱浑官至总宪，名声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