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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娜

这是一个关于书生和狐精的故事。孔生因缘际会遇到了狐精一家,双方相处和谐,在对方落难时都大方出手相助,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和《聊斋志异》其他写人狐之恋的文章不同,这个故事中的男女主角并没有成为恋人。孔生起初确实属意于娇娜,却娶了表姐阿松,让人不禁怀疑他对娇娜的感情也不过如此,停留在见色起意的层面。而娇娜两次救孔生和孔生为救娇娜奋不顾身的情节,则真实展现了他们之间的真挚情谊,正印证了文章开头的“蕴藉”二字。诚如宋代秦观的词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书生孔雪笠,是孔子的后代。他为人蕴藉有涵养,且工于作诗。他有个朋友在天台县做县令,写信邀他去天台。孔生去了,但是到了天台,朋友却去世了,孔生顿失依傍,变得困窘潦倒,又没有盘缠回家,最终落得寄住在菩陀寺里,以给寺里僧人抄写经书做营生。菩陀寺西面一百步的地方是单(shàn)先生的宅第。单先生本是世家子弟,因为一场案子家道败落,人口也少了,于是搬到乡下去住了,宅子就此空荡下来。

这日,大雪纷扬,街上阒无人迹。孔生经过单宅大门,一个少年从门里出来。少年生得风采非常,他见到孔生,向前来见礼,两人略略寒暄,少年邀孔生去宅里一坐。孔生很高兴,慨然进去。

宅院的房屋都不是很宽大,房里悬挂锦缎帷幕,墙上挂着古人的书画。一个案头上放着一本书,书名叫《琅嬛琐记》。孔生翻开看,却是从未见过的内容。孔生见少年在单宅居住,便以为他是单宅主人,也就没问他的身世。少年详细了解了孔生的遭遇,很同情他,劝他开学馆教书。孔生叹气道:“我不过是一个流离之人,谁又愿做我的曹丘生呢?”少年道:“先生倘不嫌我愚钝,我愿拜在先生门下。”孔生很高兴,但不敢自作少年的老师,两人做了朋友。接着孔生问:“这座宅子为什么总是紧锁大门?”少年说:“这里是单府。单公子久居乡下,这里就空下来了。我姓皇甫,老家在陕西。因为家里被一场大火烧了,所以住在这里。”孔生这才知道少年并非单家人。当晚两人谈笑甚欢,孔生留在府里和少年一起过夜。

第二天一大早,有童仆来室内生炭火。皇甫公子先起床,孔生还裹着被子在床上坐着。童仆禀报说:“太公来了。”孔生大惊,赶紧起床。一个老头进到房里,鬓发斑白,他走来向孔生热情道谢,说:“先生不嫌弃我的儿子愚顽,肯教他。他不过初学了一些知识,不要因为是你的朋友,就以平辈待他。”然后赠送了孔生一件锦衣、一顶貂皮帽子和一对鞋袜。等孔生梳洗好了,老头唤人摆上酒菜。孔生来到房间,只见房内桌椅、坐榻,众人衣裙都光彩夺目,连名字也叫不上来。酒过数巡,老头起身告辞,拄着拐杖走了。

吃完饭,皇甫公子将功课拿给孔生看,都是古文诗词一类,没有八股文。孔生问为何,皇甫公子笑说:“我没想过考什么功名。”傍晚时,皇甫公子又摆上酒菜,说:“我们今晚再痛快玩一次,明日就不能这样了。”唤来童仆说:“你去看下太公睡了没,如果睡了,就偷偷把香奴叫过来。”童仆去了,不一会儿拿了把琵琶来,琵琶用绣囊装着。接着一个婢女进到房内,打扮得红妆艳丽的。皇甫公子命她弹奏《湘妃》曲。香奴用象牙拨子勾动琴弦,猛然响起激扬哀烈的声音,和孔生平日听的不太一样。皇甫公子又让香奴用大杯子饮酒祝乐,三人玩到三更天才罢。

第二天,孔生和皇甫公子早起读书。皇甫公子很聪明,文章过目成诵,两三个月后,一手的文章就令人拍案叫绝了。二人又约定,每五日共饮一次,饮酒时要叫来香奴作陪。一天晚上,孔生和皇甫公子又饮酒,饮到酒酣气热时,孔生忍不住盯着香奴看。皇甫公子知道孔生的心思,说:“这丫头是我父亲养的。兄长远离家乡,没有亲人,我日夜替兄长担心,想为兄长找一个佳人良配。”孔生说:“如果真为我找,一定要找个像香奴这样的。”皇甫公子笑说:“你也太少见多怪了。香奴这样的就算好了?太不挑了吧。”

过了半年,孔生想去郊外玩,走到院子大门口时,见大门外面上着锁,问怎么回事。皇甫公子说:“家父一向不喜欢被人打扰,这是为了谢绝宾客。”孔生听了,安下心来。

时值盛夏,天气炎热,孔生搬到花园的亭子里读书。一日,孔生胸上不知何故突然肿起了一个疮,像桃子一般大,到了晚上又长到碗那么大。孔生疼得不住地哀叫。皇甫公子早晚探视了多次,很是着急。孔生被疮折磨得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过了几天,疮更加厉害了,人已经滴水难进。太公来看了,也没有办法,不住地叹气。皇甫公子说:“我前夜想着兄长还不严重,妹妹娇娜能治,派人到外祖母那里找她,为何到现在还没来?”话刚说完,童仆进来回报:“娜姑来了,姨和松姑同她一起来了。”皇甫公子父子二人赶紧将她们请到内宅。不多久,娇娜来到孔生房间,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生得身姿窈窕,美貌异常。孔生一见到娇娜,也顾不上喊疼了,精神一下子好了许多。皇甫公子说:“此兄是我的良友,我们的情谊不亚于同胞兄弟,妹妹一定要好好医治他。”娇娜便敛起羞怯,提起袖子,坐在床上给孔生诊治。

在娇娜给孔生把脉时,孔生只觉得有股幽兰香气悠悠散发。娇娜笑着说:“就该生这种病,心脉都动了。症状虽然很危险,但是可以治。现在疮已经凝成一团了,必须要把它割下来不可。”说着将腕上的金镯子脱下来,放到疮上,慢慢地往下按。毒疮突然从镯子中蹿出了一寸多,而疮根部的余肿也都被束在镯子里,不像之前碗口那么大了。娇娜从衣襟上解下佩刀,刀刃薄如纸。娇娜一手扶镯,一手拿刀,轻轻贴着疮根割疮。紫色的血到处流,床上都沾满了血。孔生贪恋娇娜的姿容,不但不觉得疼,还怕疮割得太快,娇娜坐在他身边的时间太短。不多会儿,疮被割下来了,一块腐肉圆团团的,像从树上割下来的瘤子。娇娜叫人拿清水来洗伤口,然后从嘴里吐出了一颗红丸,弹子大小,摁在肉上旋转。才转一圈,孔生便觉得伤口处热火蒸腾了;第二圈,就只觉得有点儿痒;第三圈,就感到浑身清凉舒爽,沁入骨髓了。娇娜收回红丸吞回去,说:“已经好了。”说完快步走出房门。孔生一跃而起,追出去感谢,身上的沉疴(kē)旧疾通通不在。

自这以后,孔生每天都想念娇娜,痴呆傻坐,书也读不下去,百无聊赖。皇甫公子看出来孔生的心思,对他说:“我为兄长物色很久,终于物色到了一个佳人。”孔生问:“是谁?”皇甫公子说:“是我的一个亲戚。”孔生沉思良久,说:“不必了。”然后对墙吟诵元稹的诗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皇甫公子知道了孔生心底的打算,说:“父亲仰慕兄长的才华,也一直想和兄长结亲。只是我仅有娇娜这一个妹子,她年龄还太小。我姨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姐阿松,今年十八岁了,长得也很不错。你如果不信,松表姐每天都到院子里来玩,你可以到前面厢房等着,到时候可以看一看。”

孔生照皇甫公子说的,到前厢房等着,果然见娇娜同一个丽人来了。只见她黛眉弯弯,形如卧蚕;脚着凤鞋,步生莲花;与娇娜的美貌不分上下。孔生大喜,求皇甫公子为他做媒。皇甫公子答应了,第二天便来给孔生道喜,说:“亲事成了。”接着他们打扫出来一个院子,为孔生结婚用。结婚这天晚上,鼓乐笙歌,非常热闹。孔生看着宛若仙人一般的女子现在竟然同自己同榻而眠,不禁怀疑天上的广寒宫并不在云霄之上,而就在眼前呢。自打结婚之后,孔生每天都很开心。

这天晚上,皇甫公子叫来孔生,对他说:“兄长指导我做学问,这个恩情我没齿难忘。近来单公子的案子了结了,要回来了,着急把宅子要回去。我打算离开这儿回陕西了。我这一走,我们再见就很难了,想到这真是满怀惆怅啊!”孔生说他愿意同皇甫公子一起走,皇甫公子劝孔生还是回老家去,孔生感到为难。皇甫公子说:“没什么可为难的,我这就为兄长送行。”这时太公带着阿松来了,太公将一百两黄金送给孔生。皇甫公子左右各牵起孔生和阿松的手,让他们闭上眼睛不要看。孔生觉得飘飘然升到了空中,耳际响起风声。良久之后,听到皇甫公子说了一声:“到了。”孔生睁开眼,见果然到了老家,这才知道皇甫公子并非凡人。孔生高兴地去敲门,母亲出来开门,见是孔生,十分吃惊,又见到旁边年轻貌美的阿松,更加高兴。他们回头看皇甫公子,人已经不见了。孔生和阿松回了家。阿松对婆婆十分孝敬,容貌和贤名远近闻名。

孔生后来考中进士,被授官为延安司理。孔生带着家眷赴任,母亲因为道路太远,没有随行。在任上,阿松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叫小宦。但是后来,孔生因为性格耿直,忤(wǔ)逆上司,被罢了官,在那里等候处置,也没能回老家。

这天,孔生在郊外见一个俊秀少年骑着一匹黑马驹,少年频频回望孔生。孔生仔细一看,原来是皇甫公子。皇甫公子勒缰停马,两人相见,悲喜交加。皇甫公子邀孔生来到一个村子,村里树木茂盛,遮天蔽日。到了村里皇甫公子家,只见大门上镶嵌排排包金门钉,看起来是大户人家。孔生问起娇娜,已经出嫁了;又问起岳母,也就是阿松母亲,也已经去世了,深感伤心。

孔生在皇甫公子家住了一晚走了,接着又带着妻子一起来了。娇娜正好也来了,抱着孔生的儿子逗弄。孔生向娇娜拜谢她往日的救命之恩。娇娜笑着说:“姐夫是贵人了。伤口愈合了,还记得疼吗?”娇娜的丈夫吴公子也来了,在这里住了两夜走了。

这天,皇甫公子满面忧伤,对孔生说:“天将降灾祸,你能救我吗?”孔生还不知道是什么灾祸就答应说一定会鼎力相救。皇甫公子便跑出去,招呼家人一起进来朝孔生跪拜。孔生大惊,问怎么回事。皇甫公子说:“我们都不是人类,而是狐狸。大家遇上了雷霆之劫。假如您肯以身试险,替我们阻挡灾难的话,就可以救我们满门。如果您不愿意,就带着孩子离开吧,我们不拖累您。”孔生立誓说他要同大家共赴生死。皇甫公子便让孔生拿着剑到大门口站着,并告诉他:“雷霆轰击的时候,不要动。”

孔生按照皇甫公子说的站到大门口,果然见到阴云密布,遮天蔽日,白天变成了黑夜,黑沉沉的,像有魔神降世。孔生回头看宅子,高大的房屋不见了,只有一座高冢立在那里,冢上有个深不见底的大洞。孔生正在惊愕,只听霹雳一声,山岳摇动,狂风骤雨急下,老树连根拔起。孔生感到眼晕耳鸣,但仍强支身体,屹立着一动不动。忽然浓烟中出现了一个鬼怪,他长着锋利的嘴巴、长长的爪子,从洞中拉出一个人,随着烟雾往上升。孔生瞥见那人的衣服鞋子,好像是娇娜,急忙一跃而起,拿剑向鬼怪刺去,被抓的人就从空中掉了下来。忽然一个崩雷爆炸,孔生倒地死了。

很快,天色放晴,娇娜苏醒过来,见孔生死在自己旁边,大哭说:“孔郎为我而死,我怎么还能活着!”阿松跑出来,两人一起把孔生抬回去。娇娜让阿松捧着孔生的头,哥哥用簪子拨开孔生的牙齿,自己用手夹住孔生的脸颊,将红丸渡到孔生口中,又口对口地往孔生嘴里吹气。红丸顺着气进到喉咙,发出格格声,过了会儿,孔生就醒了。他醒来见大家都在,恍然如梦。大家又都团聚了,安然无事,个个欢喜。

孔生觉得娇娜他们这里太偏僻空旷,不适合居住,建议搬到自己老家去。众人同意,只有娇娜不开心。孔生请吴公子一起去,但又想到吴公子的父母可能不舍得儿子离开他们,商量了一天事情定不下来。忽然吴家的小奴气喘吁吁地来了。大家看他惶恐的样子,十分吃惊,赶紧问怎么回事。原来吴公子家在这天也遭劫了,一门全死了。娇娜听说,大哭起来,大家连连劝慰。吴公子一家既然已经死了,一起走的事也就定下来了。

孔生回到城里收拾了几天,返回来催促大家整理行装,连夜上路。回到老家,孔生将一座闲置的院子给皇甫公子住,院门平日反锁着,只在孔生和阿松来时才打开。孔生和皇甫公子兄妹一起下棋饮酒,大家相处和谐,好像一家人。小宦长大后,容貌韶秀,也有狐狸的神情,出去走在大街上,大家都知道他是狐狸的儿子。 z3gFieLcSW+HfAsixLtssqFNuXjCK1uVrDM1MOA/VYIE5UNKDAA3FT9rFznF6w5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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