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拉斯柯尔尼科夫不知怎样知道了,小贩和他老婆为了什么事把丽莎维塔邀去。这事极其平常,一点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一家外来户,日子过穷了,要卖一些东西、衣服等等,都是女人家用的和穿的。因为在市场上卖不划算,所以找人代卖,丽莎维塔一向就是干这种事的:她代人卖东西,到处推销,而且经验丰富,因为她为人诚实,不要虚价,说什么价就是什么价。她一般不多说话,正如上文说过的,老实巴交的,胆子也很小……
但是拉斯柯尔尼科夫最近一个时期变得迷信起来。过了很久以后,他心里依然存留着迷信的痕迹,几乎无法消除。后来他总是喜欢在这整个事件中看出某些奇怪和神秘之处,似乎存在某些特别的影响与巧合。还在冬天,他认识的一个大学生波科列夫要去哈尔科夫的时候,在一次交谈中对他说了阿廖娜·伊凡诺芙娜的地址,并说如果有什么要典当的话,可以去找她。他很久没有去找她,因为他在教书,日子还能凑合过。大约在一个半月之前,他想起这个地址;他有两样东西可以典当:一样是父亲的一块旧银表,一样是一枚小小的、镶有三粒宝石的金戒指,是妹妹临别时送给他做纪念的。他决定把戒指拿去;找到老太婆以后,虽然还不了解她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一眼就对她产生了无法克制的反感,拿了她两张“票子”,回家的路上就走进一家下等小酒馆。他要了一杯茶,坐下来,就沉思起来。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在他脑子里啄来啄去,就像鸡雏要出蛋壳,使他想得非常非常入神。
几乎紧靠着他的另一张桌上,坐着一个大学生,他根本不认识,也不记得是不是见过,还有一位青年军官。他们打完台球,喝起茶来。他忽然听到那个大学生对年轻军官说起十等文官 的遗孀、放高利贷的阿廖娜·伊凡诺芙娜,并且把她的地址告诉了他。拉斯柯尔尼科夫刚刚从她那儿来,这儿恰好就有人谈起她,单是这一点就使他觉得有些奇怪。当然,这是巧合,不过他现在无法摆脱一种很特别的印象,好像这时候有人偏要向他讨好:那个大学生忽然对他的伙伴说起有关阿廖娜·伊凡诺芙娜的种种情形。
“她是出了名的,”他说,“什么时候都可以在她那里借到钱。她像犹太佬一样有钱,一下子可以拿出五千卢布,可是借一个卢布都要抵押。我们有很多人到她那儿去过。这老家伙真是坏透了……”
于是他说起她有多么狠毒,多么霸道,抵押只要过期一天,东西就完了。给的钱只有抵押品价值的四分之一,要的却是五厘甚至七厘的月息,等等。大学生说得上了劲儿,说老太婆还有一个妹妹,叫丽莎维塔,个头儿又小、心肠又坏的老太婆常常打她,管得她服服帖帖,像小孩子一样,别看丽莎维塔的个头儿至少有两俄尺八俄寸 ……
“也算是稀奇事啦!”大学生叫起来,并且哈哈大笑。
他们说起丽莎维塔。大学生说到丽莎维塔特别开心,一直在笑。军官津津有味地听着,并且请大学生把这个丽莎维塔叫来给他补衣服。拉斯柯尔尼科夫一个字也没有听漏,所以他一下子什么都清楚了:丽莎维塔是老太婆同父异母的妹妹,已经有三十五岁了。她日日夜夜为姐姐干活儿,在家里又做饭又洗衣服,此外,还做衣服出卖,甚至还给人家擦地板,挣的钱全交给姐姐。不经姐姐允许,她不敢接任何外活儿。老太婆已经立下遗嘱,丽莎维塔自己也知道,按照遗嘱,除了椅子之类的一些动产,她是一文钱也得不到的;所有的钱都捐给Н省的一所修道院,做永远追荐她的亡灵之用。丽莎维塔是个小市民,不是官太太,是一个老姑娘,人长得极不匀称,个头儿高得出格,老长的腿似乎有些往外撇,总是穿一双补了又补的山羊皮鞋,身上倒是干干净净的。大学生感到惊讶和好笑的,主要是丽莎维塔常常怀孕……
“哦,你不是说她长得很丑吗?”军官问。
“噢,黑是很黑,简直像一个脱了军装的大兵,不过,你要知道,她一点儿不能算丑。她有一张和善的脸和一双和善的眼睛。真是和善得很呢。许多人都喜欢她,就是极好的证明。她非常娴静,非常温柔,非常随和,非常好说话,什么事都好说话。她笑起来甚至还很美呢。”
“怎么,你也喜欢她吗?”军官笑起来。
“我是觉得很奇怪。不,我有些话要对你说说。我真想杀死这个可恶的老太婆,把她的钱统统抢来,我可以向你保证,丝毫不会感到良心不安。”大学生又很起劲地说。
军官又哈哈大笑起来,拉斯柯尔尼科夫却打了个哆嗦。这多么奇怪呀!
“对不起,我有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想向你请教,”大学生激动起来,“我刚才当然是开玩笑,不过,你瞧:一方面是那样一个愚蠢、无用、渺小、狠毒而有病的老婆子,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而且相反,对大家都有害,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活着,说不定明天就会自己死掉。你懂吗?懂吗?”
“嗯,我懂。”军官全神贯注地望着他的来了劲儿的伙伴,回答说。
“你再听下去。另一方面,有一些年轻的新生力量,由于得不到资助白白地把一生糟蹋掉,这种事成千上万,到处都有!用老太婆那些注定要葬送在修道院里的钱,可以兴办和办好成百上千桩好事和创举!可以使成百的人,也许可以使成千的人走上光明大道;可以使数十户人家免于贫穷、破产、毁灭和堕落,免于进花柳病医院;只要拿到她的钱,这一切都可以办到。杀死她,把她的钱拿来,有了这些钱,以后就可以献身于全人类和公众事业:你以为怎样,成千上万件好事还不足以弥补一件微不足道的罪行吗?用一条人命,可以换取成百上千人的生命,使之免于沉沦和堕落。一个人的死可以换来一百个人的生——这笔账是最简单不过的!而且这样一个痨病鬼,这样一个又蠢又狠的老婆子,她的一条命摆到大众的天平上,又算得什么呢?充其量不过像一只蟑螂或虱子,也许连这也不如,因为这老太婆是有害的。她在坑害别人:前些天她为了出气,咬坏了丽莎维塔的手指头,差点儿没动手术割掉!”
“当然,她不配活着,”军官说,“不过,生存是人的本性啊。”
“哎,老兄,本性也是可以矫正可以引导的呀,不这样,就只好被成见吞没了。不这样,就不会有一个伟人。人们常常谈‘天理,良心’——我一点儿也不想反对天理和良心——但我们究竟应该怎样理解天理和良心?且住,我还有一个问题要向你请教。你听着!”
“不,你且等一等;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听着!”
“说吧!”
“你现在大发议论,可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要亲手杀死那个老太婆?”
“当然不是!我这是伸张正义……问题不在我……”
“依我看,既然你自己都下不了这个决心,那就谈不上什么伸张正义了!咱们还是再打场台球吧!”
拉斯柯尔尼科夫激动极了。当然,这都是一些最普通、最常见、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谈话和想法,他已经听到过不止一次,只不过形式不同、话题不同罢了。但是,为什么偏偏现在,在他自己头脑里刚刚萌发…… 同样一些想法 的时候,就听到这样的谈话和这样一些想法呢?为什么偏偏现在,他的头脑中刚刚出现有关老太婆的一些想法的苗头,他就碰巧听到有人谈论老太婆呢?……他觉得这种巧合是奇怪的。小酒馆里这一番不值一提的谈话,在事情的进一步发展中,对他有不同寻常的影响:似乎其中真有什么定数和启示……
他从干草市场回来,就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了整整一个钟头。这时候天黑了下来;他没有蜡烛,而且也没有想到要点蜡烛。他后来怎么也记不起来,当时他有没有想过什么事。终于他感到又像先前那样要发疟疾了,打起寒战,并且很高兴地想到,在沙发上也可以躺一躺嘛。像铅一般沉甸甸的睡魔向他扑来,好像把他压倒了。
他睡的时间特别长,而且没有做梦。第二天上午十点钟,纳斯塔霞走进来,好不容易把他推醒。她给他端来了茶和面包。茶还是残茶,还是用她那把茶壶盛着。
“唉,睡得多死呀!”她很生气地叫起来,“一个劲儿地睡觉!”
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欠起身子。他的头很疼;他站起来,在自己的小屋里转了个身子,却又倒在沙发上。
“又睡了!”纳斯塔霞叫起来,“怎么,你是不是病了?”
他什么也不回答。
“喝茶吗?”
“等一会儿。”他很吃力地说,一面又闭上眼睛,翻身朝着墙。纳斯塔霞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
“也许是真的病了。”她说过,转身就走了。
下午两点,她又端了汤进来。他还像原来那样躺着。茶还放在那里,动也未动。纳斯塔霞真生气了,狠狠地推起他来。
“怎么睡不够哇!”她叫起来,很厌烦地望着他。他支起身子,坐了起来,但是什么话也没有对她说,望着地上。
“你是不是病了?”纳斯塔霞问道,又没有得到回答。
“你还不如上街去走走,”她沉默一会儿之后说,“让风吹吹也好哇。怎么,想吃点儿什么吧?”
“等一会儿,”他有气无力地说,“你走吧!”并且挥了挥手。
她又站了一会儿,怜惜地望了望他,就走了出去。
过了几分钟,他抬起眼睛,对着茶和菜汤望了老半天。然后,拿起面包,拿起汤匙,就吃了起来。
他吃的不多,没有胃口,机械地喝了三四匙汤。头疼好点儿了。他吃完饭,又直挺挺地倒在沙发上,但是已经睡不着了。他把脸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地趴着。脑子里不断出现幻象,而且总是一些非常奇怪的幻象,最常出现的情形是,他在非洲什么地方,在埃及,在沙漠绿洲中。商队在休息,一匹匹骆驼老老实实地躺着;四周的棕榈树围成一个圈儿;大家都在吃饭。他却一个劲儿地喝水,就从身边潺潺流过的小溪里舀水,非常凉爽。蓝莹莹的清凉溪水在五颜六色的石子和泛着金光的洁净沙子上奔流着……忽然他清楚地听到时钟敲响。他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抬起头,望了望窗外,想到这是什么时候,完全清醒过来,一下子跳起来,就好像有人把他从沙发上猛拖起来。他踮着脚走到门口,轻轻地把门打开一条缝儿,仔细倾听起下面楼梯上的动静。他的心跳得非常厉害。但是楼梯上静悄悄的,好像大家都在睡觉……他居然能从昨天就这样昏昏沉沉睡到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准备,他觉得实在荒唐和奇怪……这时候,也许已经敲过六点了……他一下子就特别紧张地忙乱起来,不再瞌睡和发呆了。其实,要做的准备并不多。他集中精力,好把一切都想到,不能忘了什么;心一直怦怦在跳,跳得非常厉害,他连喘气都困难了。首先,要做一个挂套,缝在大衣上——这是一会儿就能做好的。他伸手到枕头底下,从塞在枕头下面的衣服中抽出一件破烂不堪、没有洗过的旧衬衣。他从破衬衣上扯下一块一俄寸宽、八九俄寸长的布条。他把布条对折起来,从身上脱下自己那件又肥大又结实、用厚棉布做的夏季大衣(他唯一的一件外衣),把布条两端缝在大衣里面左腋下。他在缝的时候,两手直打哆嗦,但是他克制住了,而且缝得很服帖,等他再把大衣穿上,从外面一点儿也看不出来。针和线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就放在小桌里,用纸包着。至于挂套,那是他的一项非常巧妙的发明,是挂斧头用的。总不能拿着斧子在街上走。如果藏在大衣里,还是要用一只手扶着,那也是看得出来的。现在有了挂套,只要把斧头往套里一插,斧头一路上就稳稳当当挂在大衣里面腋下了。再把一只手插进大衣旁边的口袋里,攥住斧头把子,斧头就不晃动了。因为大衣非常肥大,像个大口袋,也就不会从外面看出他用手隔着口袋攥着什么东西。这个挂套也是他在两个星期之前想好了的。
这事做完以后,他把手指伸进他的“土耳其式”沙发和地板之间的一条小缝里,在左边角上摸了摸,掏出早就准备好藏在那里的 抵押品 。不过,这抵押品根本不是什么抵押品,只是一块刨得光光的小小木板,大小和厚薄都像一个银烟盒。这块小小木板是他有一天散步的时候偶然在一个院子里捡到的,那个院子的厢房里开了一家作坊。后来他又给小小木板加了一块又薄又光溜的小小铁片——大概是从什么东西上掉下来的——也是那一次在街上捡的。他把木板和铁片叠在一起,铁片比木板略小些,又用线十字交叉捆了几道,捆得结结实实;然后包到一张干净的白纸里,包得又整齐又讲究,再用细带子一道道捆起,捆得不容易解开。这是为了把老太婆的注意力转移一阵子,老太婆一开始解纸包儿,就可以趁机下手了。加一块铁片为的是增加分量,老太婆不会一下子就猜到,这东西是木头的。这一切一直保藏在沙发下面。他刚刚把抵押品掏出来,院子里忽然有人叫起来:
“早就六点多啦!”
“六点多啦!我的上帝呀!”
他急忙走到门口,仔细听了听,抓起礼帽,就像猫一样,小心翼翼、悄没声地开始下那十三级楼梯。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要做:从厨房里偷一把斧子。干这事必须用斧子,这是他早就决定了的。他还有一把花匠用的折叠小刀;可是对于用刀子,尤其是对自己的力气,他没有把握,所以最后决定用斧子。我们在此要说一说在这件事上他做的一切最后决定,都有一个奇特之点:越是最后的决定,在他的眼里就立刻变得越发丑恶,越发荒唐。尽管他一直非常痛苦地进行内心搏斗,但是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他从来不相信,一刻也不相信,他的预谋会实现。
假设什么时候他把一切都研究得一清二楚,一切都最后决定了,再也没有什么疑问了——即使这样,他也会放弃这一切,认为全是荒唐的、骇人听闻的、不可能的事。何况还有无数未解决的事情和疑问。至于到哪儿去弄斧子,这件小事他倒一点儿也不犯难,因为没有比这更容易办到的了。就是说,纳斯塔霞常常不在家,尤其是傍晚时候,不是出去串门儿,就是上小铺去,而且厨房门总是敞开着。女房东老是因为这事跟她争吵。所以,到时候只要悄悄走进厨房,拿起斧子,一小时之后(那时候事情已经干完了)再走进去放回原处就行了。不过,还是有些疑问:比如他一小时之后回来,把斧子放回原处的时候,纳斯塔霞也恰好回来了呢?当然,那就得走过去,等她再出门去。可是说不定这时候她忽然想起斧子,找起斧子,她会大叫大嚷起来的——这就是嫌疑,或者至少是可疑的线索。
不过,这还是小事,这些事他连想也没开始想,而且也没工夫想。他想的是主要问题,这些小事暂不考虑,等他 完全坚定信心 之后再说。可是他觉得完全坚定信心是绝对办不到的。至少他自己觉得是这样。比如,他怎么也无法想象,有一天他会考虑完毕,站起来径直朝那里奔去……甚至不久前那次 试探 (就是怀着最后考察现场的意图去做拜访的那次),他也只是试试看,远远不是当真的,不过是想:“好吧,那我就去试试,干吗老是空想啊!”那次他立刻就受不了啦,啐口唾沫便往回跑,对自己感到深恶痛绝。而与此同时,从道义上看这个问题,他似乎已经完成了全部分析:他的诡辩已经打磨得像剃刀一样锋利,他在自己心中已经找不到有意识的反对意见了。不过在这一点上,他干脆就不相信自己,所以倔犟地、奴隶似的摸索着到四处去寻找反对的理由,就好像有人强迫他,拉着他去寻找似的。然而最后这一天来得如此意外,一下子解决了所有的问题,几乎完全是一种机械力施加于他的身上:就好像有人拉着他的手,拖着他走,不容抗拒,不容东张西望,挣也挣不脱,不走也不行。就好像他的衣服一角卷进了机器轮子,他也就被拖进机器里去了。
起初——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以前了——他总是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几乎所有的犯罪很容易被识破和暴露,为什么几乎所有罪犯都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呢?他渐渐得出多种有趣的结论,而在他看来最主要的原因,不是无法从物质上掩盖罪行,而在于罪犯本身。罪犯本人,几乎每一个罪犯,在犯罪的时刻意志力和理智都很薄弱,正是在最需要理智和谨慎的时刻,却变得孩子般异常轻率。依他看来,这种意志力和理智的薄弱,像疾病一样缠人,渐渐发展,到犯罪前会到达顶点;在犯罪的时刻仍以同样形式继续着,事后还要继续若干时间,长短因人而异;以后则会消失,因为任何疾病都会消失。问题在于:是疾病引起犯罪呢,还是犯罪本身由于其特性,不知怎样总是相伴出现类似的病象?——这问题他觉得自己还不能解决。
在得出这样的结论以后,他断定自己在干这事的时候不可能发生类似的病态变化,在他干事的整个过程里,他的理智和意志力会坚强如故,镇定自若,原因就是他要干的事“不是犯罪”……我们且不谈他得出这最后结论的全过程。就这样我已经扯得太远了……要补充的只是,这件事的实际方面和物质方面的困难,在他的头脑中仅占次要地位。“只要保持战胜困难的全部理智和意志力,在彻底想清这事的细节之后,到时候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但是事情一直没有开始。他一直不相信自己的最后决心,所以,等时机一到,一切全都不是那么回事,而是有些突如其来,甚至几乎出人意外。
他还没有走下楼梯,就有件小事使他进退两难了。他走到女房东的厨房门口,厨房的门像往常一样敞开着,他小心翼翼地侧目往里面看了看,先得弄清楚:如果纳斯塔霞不在,女房东是不是在里面?如果她也不在,她屋里的门是不是关好了?免得他进去拿斧子的时候,她在屋里看到。他忽然看到,纳斯塔霞这一回不仅在家,在自己的厨房里,还忙着什么呢:正在从篮子里拿出衣服,往绳子上晾——他不禁大吃一惊!她看见他,停止晾衣服,朝他转过身来,一直看着他走过去。他转过眼睛,走过去,似乎什么也没看见。可是事情也就完了:没有斧子!他遭到可怕的一击。
“我凭什么,”他走到大门口,想道,“凭什么就认为,这时候她一定不在家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断定准是这样呢?”他灰心丧气,甚至感到受了侮辱。他恼恨得真想把自己嘲笑一通……他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无名怒火。
他站在大门口沉思起来。就这样到街上去,装样子散散步——他感到厌恶;回家去——更是厌恶。“多么好的机会呀,永远失去了!”他嘟哝着,毫无目的地站在大门口,面对着看门人的黑乎乎的小屋,小屋的门也是敞开着的。忽然他打了个哆嗦。在离他只有两步远的看门人的小屋里,在一条长板凳底下,右边有一样发亮的东西对着他的眼睛一闪……他用眼睛四面扫了扫——一个人也没有。他踮起脚走到看门人小屋跟前,走下两级台阶,低声喊了一下看门人。“就是的,不在家!不过,就在近处,在院子里,因为门是开着的。”他急忙奔向斧子(就是斧子),把斧子从板凳底下两块劈柴之间抽出来;连屋子也没出,就把斧子插进挂套,两手伸进口袋走了出来;谁也没发现!“机关算尽弄不到,鬼使神差送来了!”他怪笑着在心中说。这件巧事使他的精神格外振作起来。
他一路上慢慢地稳步走着,不慌不忙,免得引起人疑心。他很少看过往行人,甚至尽量完全不去看行人的脸,尽可能不惹人注意。这时他忽然想起他的礼帽。“我的上帝!前天我手里有钱嘛,怎么就不能换顶便帽呢!”他在心里咒骂起自己。
他一只眼睛偶然朝一家小铺里面看了看,看到里面的挂钟已经七点十分了。必须加快脚步,同时还得绕个弯儿:从另一面绕到那座房子的前门去……
以前,每当他想象这一切的时候,他有时候想,到时候会非常害怕的。可是现在他不怎么害怕,甚至一点儿也不怕。此时此刻他想的甚至都是一些不相干的念头,只是想的时间都不长。在从尤苏波夫花园 旁边走过时,他甚至一心想着能建造高大的喷泉,要是所有的广场上都有喷泉,空气就很新鲜了。渐渐地又形成一种看法:如果把夏花园 扩展到整个马尔斯广场,甚至跟米哈伊洛夫御花园连接起来,将是一件大好事,对城市大有益处。于是他忽然注意起一个问题:为什么在所有的大城市里,人们并非纯粹出于必要,而是不知怎的偏偏喜欢生活和居住在城市中那些既没有花园也没有喷泉、又脏又臭、污秽不堪的地区?于是他想起自己逛干草市场的情形,脑子清醒了些。“胡思乱想些什么呀,”他在心中说,“哎,最好什么也别想!”
“想必那些押赴刑场的人,在路上遇见什么都要这样乱想一通。” 他头脑里闪过了这一想法,但只是像电光稍纵即逝。他赶紧驱走了这个念头……这不是,已经很近了,这就是那座楼,这就是大门了。忽然不知什么地方的时钟敲响了。“怎么,难道已经七点半了?不可能,想必是钟快了!”
他很走运,通过大门口又是顺顺当当。不仅如此,甚至好像特意安排好了,就在这时候有一辆装满干草的大车刚刚在他前面进了大门,在他经过门洞的时候,大车一直完全把他遮住。等大车走出门洞进到院子里,他立刻向右边一溜。在大车那边,可以听到有几个人在叫嚷和争吵,可是谁也没有发现他,他也没碰见什么人。有许多窗户朝着这个正方形的大院,这时都敞开着,但是他没有抬头——没有勇气抬头。上老太婆家的楼梯就在近旁,进了大门往右一拐就是。他已经在楼梯上了……
他喘了口气,一只手按住怦怦直跳的心口,这时手摸到斧子,又一次把斧头按稳了,就开始小心翼翼地、轻轻地上楼梯,不时侧起耳朵听一听。可是这时候楼梯上也空无一人,所有的门都关着,没遇到什么人。二楼有一套没有住人的房间,虽然门是敞开着的,而且有几个油漆匠在里面干活儿,可是他们连看也没有看他。他站了一下,想了想,就又往上走。“如果这里没有他们这几个人,当然更好,不过……在他们上面还有两层呢。”
现在到了四楼,就是这个门,就是正对着的这套房间了;另一套是空的。在三楼,从种种迹象看来,老太婆房间底下那套房子也是空着的;用小钉子钉在门上的名片也拿掉了,就是说,住户已经搬走了!……他感到喘不过气来。有一刹那,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还是回去吧?”可是他没有给自己回答,却倾听起老太婆房间里的动静:死寂。然后再次听下面楼梯上有无动静,听了很久,听得很用心……最后用眼睛四下里扫了扫,理了理衣服,拢了拢头发,又一次摸了摸挂套里的斧子。他心想:“我的脸是不是苍白……白得很厉害?我是不是太激动了?她一向多疑……是不是再等一会儿……等到心不跳了?……”
但是心悸总是不停。心脏反倒像有意作对,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厉害了……他忍耐不住,慢慢把手伸向门铃,拉了拉。过了半分钟又拉了一下,拉得更响些。
没人应声。再拉也没有必要,而且对他不利。不用说,老太婆是在家的,但是她一向多疑,又是一个人在家。他多少知道她的习惯……于是他又一次把耳朵贴到门上。不知是他的感觉特别灵敏(这是很难断定的),还是确实听得很清楚,反正他一下子就觉察到似乎有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在摸索门把手,似乎有衣服挨到门上的窸窣声。有人悄没声地站在门锁旁,而且也像他在门外这样,躲在里面倾听着,似乎也是把耳朵贴在门上……
他有意地动了一下,并且多少放大了嗓门儿嘟哝了一句什么,为的是不露出躲躲藏藏的样子;然后第三次拉了拉门铃,但是拉得很轻,很稳重,没露出丝毫焦急的心情。后来他回忆起这一点,记得清晰鲜明,这一分钟永远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真弄不明白从哪儿学来这么多花招儿,何况他的头脑当时一阵阵昏沉,身体也几乎支持不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摘门钩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