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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读了母亲的信,痛苦到极点。但对最主要的和最根本的一点,甚至还在读信的时候,他心中便不再有片刻的怀疑了。对待此事的根本原则在他的脑海中已经明确,已经彻底决定了:“只要我还活着,这件婚事就休想成功,叫卢仁先生见鬼去吧!”

“因为这事是明摆着的,”他嘟哝说,一面冷笑着,预先就得意地庆贺自己决定的成功,“不行,妈妈,不行。杜尼娅,你们骗不了我!……还表示歉意,说什么没有和我商量,没有得到我同意就把事情定了呢!可不是!以为现在反正已经不能拆散了,那咱们就看看,能还是不能!多么堂皇的借口,说什么:‘彼得·彼得罗维奇是有公务在身的人,忙得不得了,连结婚也得开快车,差点儿要开火车了。’哼,杜尼娅,我完全看出来,完全知道,你准备跟我说的 很多话 是什么;我也知道,你一整夜在屋里走来走去,心里想的是什么,你在妈妈卧室里的喀山圣母像前祈祷的是什么。要上髑髅地 ,那是痛苦的。哼……这么说,就这样完全决定了:好一个杜尼娅,你就要嫁给那个有公务在身而又精明能干的人了,因为他有自己的财产( 已经 有自己的财产,这就更有分量,更能打动人了),有两处差事,赞同我们最新几代人的见解(如妈妈说的),而且,‘似乎也很善良’,如杜尼娅自己说的。这个 似乎 最妙了!于是这个杜尼娅就要嫁给这个 似乎 了!……妙极了!妙极了!……

“……不过,我真想知道,妈妈为什么在信中对我说起‘最新几代人’呢?只是为了评价此人,还是有进一步的意图:让我对卢仁先生有好感?啊,真是煞费苦心哪!还很想弄清一个情况,她们俩在那一天和那一夜,以及后来的日子里,彼此开诚布公到了什么程度?她们之间所有的 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呢,还是她们都明白,彼此心里想的和脑子里盘算的都是一回事,没有必要全说出来,说走了嘴不好?可能,情况大致就是这样。从信上看得出来:妈妈觉得他说话 有点儿 刺耳,天真的妈妈就把自己的看法对杜尼娅说了。杜尼娅自然很恼火,所以就‘很不高兴地回答’。当然啦!当事情已经很清楚,不问那些天真的问题也清楚,而且事情已经决定,已经没什么好说的时候,谁能不恼火呢?她怎么在信里对我说‘罗佳,你要爱杜尼娅,她爱你可是胜过爱她自己’呀;莫不是因为她为了儿子同意牺牲女儿,暗暗受到良心谴责。‘你是我们的慰藉,你是我们的一切!’啊,妈妈呀!……”他胸中的火气越来越强烈,要是现在卢仁先生碰上他,他恐怕要杀死他!

“哼,说的倒是不错,”思想像旋风似的在他头脑里旋转着,他随着思想的旋风继续想下去,“要了解一个人,必须‘一步一步接近,谨慎观察’,这话不错;不过,卢仁先生其人,已经一目了然。主要的是,‘有公务在身的人,似乎也很善良’:他出面托运行李,自己出钱运走大箱子,怎么不善良呢?可是她们俩, 未婚妻 和丈母娘,却雇一个庄稼汉,坐大车走,芦席篷的大车(我坐过这种车)!没什么!只有九十俄里嘛,‘到车站就可以坐上三等车顺顺当当走了’,也只有一千多俄里。这也是有道理的:量入为出嘛。不过,卢仁先生,您这是什么事啊?这可是您的未婚妻呀……而且您也不可能不知道,您的丈母娘是用自己的抚恤金做抵押预支的路费呀!当然,你们这是一笔合伙交易,股份相等,收益均分,就是说,开支也要分担;如俗话说的,吃饭在一起,烟叶各吸各的。不过这个有公务在身的人有点儿愚弄她们了:托运行李要比她们花的路费便宜呀,也许不花钱就运走了。她们俩怎么看不出这一点,还是存心不去看呢?她们还满意,很满意呢!可以想见,这不过是刚刚开花儿,真正的果子还在后头呢!要知道,这里面最要紧的是什么:最要紧的不是吝啬,不是小气,而是这一切一切的 作风 。要知道,这也是将来婚后的作风,一种预告……话又说回来,妈妈瞎起劲干什么?她凭什么到彼得堡来?凭三个卢布,或者两张‘票子’,就像那个……老太婆说的……哼!以后她在彼得堡靠什么过日子呢?她不是已经根据一些迹象猜想到,婚后,甚至在开头一段时间,她跟杜尼娅 不能 生活在一起了吗?想必是那个可爱的人儿不知怎么 说走了嘴 ,露了底,尽管妈妈拼命装作没有听见,说什么‘我会谢绝的’。她怎么办,依靠谁?依靠抚恤金一百二十卢布,还要扣除欠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的债?她在那里又编织冬天用的头巾,又绣套袖,把老眼都累坏了。靠织头巾一年总共不过给那一百二十卢布增加二十卢布,这我是知道的。就是说,还是指望卢仁先生的高尚感情,说什么‘他一定会主动邀请我去住’。那就好好等着吧!席勒笔下那些心灵美好的人物 往往是这样:直到最后一刻还拼命美化人,直到最后一刻都往好处想,不往坏处想。哪怕已经预感到奖章的反面 ,可是,不到时候自己绝不肯对自己说真话;而且连想也怕想;闭起眼睛不看事实真相,直到被美化的人亲自把他们捉弄一场为止。有意思的是,卢仁先生是否有勋章呢?我敢打赌,他衣服扣眼里有一枚安娜勋章 ,他赴承包人和买卖人宴会时一定要佩戴的。恐怕在参加自己的婚礼时也要佩戴。可是,让他见鬼去吧!……

“……妈妈就是这样,随她去吧,愿上帝保佑她。可是杜尼娅是怎么一回事呀?杜尼娅呀,好一个杜尼娅,我可是了解您的呀!咱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您已经快满二十岁了:您的性格我已经摸透了。妈妈在信中说:‘杜尼娅许多事都能忍受。’这我是知道的。这我在两年半以前就知道了,而且两年半以来我一直在想着这一点,正是想着这个‘杜尼娅许多事都能忍受’。既然能忍受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以及种种后果,那就是说,确实许多事都能忍受。现在她和妈妈就认为,连卢仁先生也可以忍受,虽然他大谈娶家境贫苦、视丈夫为恩人的妻子的好处,而且几乎是刚开始见面就谈的。就假定他‘说漏了嘴’吧,虽然他是一个理性的人(所以,也许根本就不是说漏了嘴,而是有意尽早把话说清楚),可是杜尼娅,杜尼娅是怎么回事呢?她对人是看得清楚的,她得跟这人过一辈子呀。她是宁可吃黑面包喝白水,也绝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绝不会拿自己的精神自由去换取舒适生活的呀;给她整个石勒苏益格 – 荷尔斯泰因 ,她也不会换,更别说卢仁先生了。据我所知,杜尼娅不是那样的人,绝不是的,而且……当然,就是现在她也没有变!……没说的!斯维德里盖洛夫两口子是很难对付的!为了二百卢布在外省奔波,当一辈子家庭教师,也不是好过的。但我明白,妹妹宁愿去给美国的农场主当黑奴,或者去给波罗的海东岸的德国佬当拉脱维亚农奴 ,也不肯玷污自己的心灵和情操,仅仅为了自己能得到好处而永远委身于一个自己既不尊重又毫无共同之处的人。就算卢仁先生是纯金铸的或者整块钻石雕的,她也不肯去做卢仁先生的合法玩物!那又为什么现在答应了呢?问题的实质究竟在哪里?谜底在哪里呢?事情很明显:要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舒适,甚至为了自己免于毁灭,她都不会出卖自己,可是为了别人她可能会出卖自己!为了亲爱的人,为了至亲至爱的人,她可能出卖自己!问题的全部实质就在这里:为了哥哥,为了母亲,她要出卖自己!她一切都可以出卖!啊,到一定时候,我们竟会让自己的情操也委屈一下,我们竟会把自由、安宁,甚至良心,一切的一切,都拿到旧货市场上去卖掉!这一生完蛋就完蛋吧!只要我们亲爱的人能幸福。此外,还可以想出自己的辩解方法,这是效法耶稣会 教士嘛,也许暂时可以自慰,使自己相信必须如此,为了达到良好的目的,确实必须如此。我们就是这样,一切都非常明显。很明显,摆在第一位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拉斯柯尔尼科夫。当然嘛,这能使他幸福,上大学有人供给,能使他成为事务所的合伙人,整个前途都有了保障;也许以后会成为富翁,得到荣誉,受人尊敬,甚至以荣耀显赫人物终此一生。那么母亲呢?可这是罗佳,宝贝罗佳,是长子呀!为了这样的长子,哪怕牺牲这样的女儿呢!啊,两颗可爱而又不公正的心哪!那有什么:我们就是落到索尼娅那一步,也在所不惜。索尼娅呀,索尼娅·马尔梅拉多娃,只要这个世界存在,就会有索尼娅!牺牲啊,牺牲,你们俩充分估量过吗?真是这样吗?能行吗?有好处吗?有道理吗?你可知道,杜尼娅,索尼娅的遭际一点儿也不比你跟卢仁先生在一起更糟?妈妈在信中说:‘这里不会有什么爱情。’如果不但没有爱情,也不会有尊敬,而且相反是有了反感、蔑视和厌恶,那又怎么办呢?这么一来,恐怕就不得不又来一个‘ 保持清白 ’了。不是这样吗?你可明白,你可明白这清白是什么意思吗?你可明白,卢仁太太的清白就等于索尼娅的清白,也许更坏,更丑恶,更卑贱。杜尼娅,你们毕竟图的是活得舒适些,可人家面临的干脆是饿死的问题!‘杜尼娅呀,这种清白的代价太大,太大了!’嗯,要是你以后忍受不下去了,不会后悔吗?会有多少悲哀、忧愁、诅咒和眼泪呀,而这一切又都得背着大家,因为你毕竟不是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呀。到那时候,母亲又会怎样呢?要知道,她现在已经焦虑不安,已经很痛苦了;到那时候,什么都看清楚之后,又会怎样呢?我又会怎样呢?……你实际上把我想成什么了?杜尼娅,我不要你的牺牲,妈妈,我不要!只要我活着,这事就办不到,办不到,办不到!我决不接受!”

他突然清醒过来,站住了。

“办不到?可有什么办法不让这事发生呢?不准结婚吗?你有什么权利?你为得到这样的权利,又能给她们什么许诺呢? 等你毕了业,找到了差事 ,就把自己的一生,把整个未来都献给她们吗?这话我们早就听说过,不过这还得走着瞧哇,现在又怎么办?因为正是现在就必须有所作为,这一点你明白吗?那你现在干什么呢?你是在搜刮她们哪。要知道,她们的钱是靠一百卢布抚恤金做抵押借来的,是从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家预支的呀。你这个未来的富翁,支配她们命运的宙斯 ,你有什么办法使她们逃出斯维德里盖洛夫夫妇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瓦赫鲁申的手掌呢?再过十年吗?可是在这十年中,母亲会因为织头巾,也许会因为流泪哭瞎了眼;会因为节衣缩食而憔悴不堪;妹妹又怎样呢?嗯,你好好想想吧,十年之后或者在这十年之中,你妹妹又会怎样?你猜想得到吗?”

他就这样拿这些问题折磨自己,挖苦自己,甚至感到这是一种乐趣。不过,所有这些问题都不是新问题,不是突然出现的问题,而是一些郁积心头、早就应该解决的老问题。很久以前这些问题就开始揪他的心,把他的心都撕碎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目前的苦恼就在他心中生根发芽,渐渐成长、积累,并且在最近成熟和集中,形成一个可怕的、荒唐离奇的问题,这问题折磨得他心里、脑子里难受已极,因为逼迫着他非解决不可。现在母亲的信像巨雷一般朝他猛击一下。很明显,现在需要的不是徒然苦闷烦恼,也不光是焦虑问题还没有解决,而是一定要有所作为,而且是马上,不可迟疑。无论如何要大胆行动,不管是什么样的行动,或者……

“或者完全看破人生!”他忽然发狂似的叫起来,“听天由命,了此一生,压下心中的一切,放弃行动、生活和爱的一切权利!”

“您明白吗,先生,您明白走投无路意味着什么吗?”他忽然想起马尔梅拉多夫昨天提出的问题,“因为任何人都要走下去呀,不管是什么样的路……”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也是昨天的一个念头又在他的头脑中闪过。不过,他打哆嗦并不是因为这个念头闪过。他早知道,早就 预感到 ,这个念头一定会“闪过”的,而且已经在等着了;况且这念头也根本不是昨天产生的。但区别在于,一个月以前,甚至在昨天,这念头还只是一种幻想,可是现在……现在一下子就不是幻想了,而是以一种新的、可怕的、他感到完全陌生的面目出现,他自己也一下子就意识到这一点……他脑袋里嗡的一下,就两眼发黑。

他连忙用眼睛朝四下里扫了扫,像要找什么。他很想坐一坐,于是找长椅子;这时他正走在К林荫道 上。前面有一张长椅,离着一百来步远。他尽快地走去;但半路上出了小小的意外,这事在几分钟里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住了。

他在寻找长椅子的时候,就发现在自己前面二十步左右走着一个女子,但是开头他对她丝毫没有注意,就像他从前丝毫不注意面前闪过的景物一样。他已有许多次回到家里却一点儿不记得回家走的路,他这样走路已经习惯了。但是那走着的女子却有一点儿奇怪,那是一见就惹眼的,因此他的注意力就渐渐地集中到她的身上。起初是不情愿的,似乎还有些懊恼,可是后来就盯得越来越紧了。他忽然很想弄清楚,这女子奇特之处究竟在哪儿?大概首先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这样热的天在外面走路,却不戴草帽,不撑阳伞,也不戴手套,两条胳膊摆动得有点儿可笑。她穿一件丝织连衫裙,料子很薄(是绸子的),但穿得也有点儿怪,后腰上勉强扣住了裙子的最上端。下面撕破了一块耷拉下来,不停地晃荡着。一块小小的三角头巾披在光溜溜的脖子上,但也是歪歪扭扭的。此外,这姑娘走路不稳,踉踉跄跄,甚至东倒西歪。这一邂逅终于吸引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全部注意力。他和姑娘在长椅跟前走到了一起,但是她一下子就倒在长椅的一角,头靠椅背闭上了眼睛,看样子是太疲乏了。他定神看了看,立刻就看出她是完全醉了。看着这样的情景,觉得又奇怪又荒唐。他甚至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在他面前的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蛋儿,约莫有十六岁,甚至也许只有十五岁,脸蛋儿小小的,淡黄色头发。但这脸通红通红的,好像还有点儿浮肿。姑娘神志似乎已经很不清楚;她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大腿太多地暴露在外面,而且从种种迹象看,她并没有意识到是在大街上。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坐下,也不想走开,只是大惑不解地站在她面前。这条林荫道一向就很少有行人,现在正是下午一点多钟,天又这么热,几乎没有人。不过在一旁,十五步左右的地方,有一位先生在林荫道边上站了下来。从一切迹象可以断定,他怀着某种目的也很想到这个女孩身边来。他大概也是远远地看到了她,就追了上来,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碍了他的事。他恶狠狠地瞪着拉斯柯尔尼科夫,却又极力不让拉斯柯尔尼科夫看到他的目光。他很不耐烦地等着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讨厌的家伙走开,自己好走过来。事情是很明显的。这位先生三十岁上下,结实肥胖,容光焕发,红润的嘴唇,短短的小胡子,穿着非常讲究。拉斯柯尔尼科夫恼火极了;他忽然很想奚落一番这个脑满肠肥的花花公子。他暂时撇下小姑娘,走到这位先生跟前。

“喂,你这个斯维德里盖洛夫 !你在这儿想干什么?”他喝道,一把攥紧拳头,那气得直冒唾沫的嘴巴冷笑着。

“你是什么意思?”这位先生皱起眉头,傲慢地惊讶了一下之后,板着脸问道。

“滚开,就是这个意思!”

“好大的狗胆,你这流氓!……”

于是他扬起马鞭。拉斯柯尔尼科夫攥紧拳头向他猛扑过去,竟没有想想这个健壮的先生足可对付像他这样的两个。但就在这时候,有人从背后紧紧拉住了他:一名警察站到了他们两人中间。

“算了,两位先生,公共场所不准打架。您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他打量了一下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一身破烂儿,就厉声问道。

拉斯柯尔尼科夫定神看了看他。这是一张威武的士兵的脸,留着斑白的唇髭和络腮胡子,目光中透露着精明能干的神气。

“您来得正好,”拉斯柯尔尼科夫抓住他的胳膊叫道,“我姓拉斯柯尔尼科夫,曾经是大学生……”他转身对那位先生说,“这您也可以去打听。哦,咱们一起过去,我指给您看点儿东西……”

于是他抓住警察的胳膊,把他拉到长椅跟前。

“这不是,您瞧瞧,完全醉了,刚才从这条道上走来的:谁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反正不像专干那一行的。最可能是在什么地方被人灌醉了,上了当……头一回……您明白吗?就这样让她到街上来了。您瞧,裙子都扯破了,您瞧,这裙子是怎么穿的:是别人给她穿的,不是她自己穿的,而是男人的笨手给她穿的。这是看得出来的。哦,这不是,您再往这边瞧:这个花花公子,就是我刚才想揍的人,我并不认识,是头一回看见。他刚才也是在路上注意到她喝醉了,迷迷糊糊的,就很想走过来把她拉住,因为她处在这种状态下嘛,再带到什么地方去……肯定就是这样。您要相信我,我没有猜错。我亲眼看到,他一个劲儿打量她,紧紧盯着她,只是我碍他的事,所以他现在就盼我走开。瞧,他现在多少走远一点儿,站在那儿好像在卷烟呢 ……咱们怎样才能不让他得手呢?怎样把她送回家去呢?请您想想吧!”

警察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胖先生的用意当然很明显,剩下的就是女孩子的问题。警察朝她弯下身去,挨近些仔细端详,他的脸上流露出真挚的同情。

“唉,多可怜哪!”他摇着头说,“还完全是个孩子呢。上了当,准是这样。喂,小姐,”他开始唤她,“请问,您住哪儿?”姑娘睁开疲倦的、无精打采的眼睛,呆呆地望了望盘问她的两个人,挥了一下手。

“您听我说,”拉斯柯尔尼科夫说,“给您(他在口袋摸索了一阵子,掏出二十戈比;总算找到了),给您,雇一辆车,叫车夫送她回去。不过,咱们还得知道她住哪儿呀!”

“小姐,听见吗,小姐?”警察接过钱,又开口说,“我这就去给您雇一辆车,送您回去。请问,怎么走,嗯?您住哪儿呀?”

“走开!……真缠人!……”姑娘嘟哝说,并且又挥了挥手。

“唉,唉,这多不好哇!唉,这多丢人哪,小姐,多丢人哪!”他又摇起头来,一面又怜悯又气恼地责备她。“这就难办了!”他转身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并且重新把他从头到脚匆匆打量了一遍。他一定觉得这人很怪:穿得这样破烂,还掏钱给别人!

“您从很远的地方就遇到他们了吗?”他问拉斯柯尔尼科夫。

“我对您说:她东倒西歪地在我前面走,就在这林荫道上。她一到长椅跟前,就这样倒下了。”

“唉,上帝啊,现今世上什么寡廉鲜耻的事都有!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姑娘,就喝醉了!上当了,一定是的!这不是,衣服都撕破了……唉,现今世道太坏了!……也许是好人家的孩子呢,家里穷点儿……现今这种事可多呢。模样儿雪白粉嫩的,像个小姐。”他又弯下腰端详她。

也许他也有这样的女儿,“雪白粉嫩的,像个小姐”,一副大家闺秀的派头,而且打扮也千方百计追求时髦。

“最要紧的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关切地说,“不能让她落到这个下流东西手里!这不是,他还在打她的主意呢!他想干什么,这是一眼就看得出的;哼,这下流东西,还不走开!”

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话声音很大,并且用手指着他。那人听见了,本想再发作,但是想了想,改变了主意,只是轻蔑地看了一眼。然后慢慢地又走开十来步,站了下来。

“不让她落到他手里,是可以办到的,”警士沉思着说,“要是她能说说家住哪儿就好了,要不然……小姐,喂,小姐!”他又弯下身去。

姑娘忽然完全睁开眼睛,定神看了看,似乎有点儿明白了,就从长椅上站起来,转身朝来的方向走去。

“呸,这些不要脸的东西,缠起来没完!”她说着,又挥了挥手。她很快地朝前走去,但还像原来一样东倒西歪。那个花花公子跟着她走去,但走的是另一条林荫道,眼睛紧紧盯着她。

“请放心,我不会让他得手的。”大胡子警察斩钉截铁地说过,就跟在他们后面。

“唉,现今世道多坏呀!”他叹着气又说了一遍。

就在这时候,就像有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拉斯柯尔尼科夫;霎时间,他心里好像翻了个底朝天。

“喂,您听我说!”他在大胡子警察背后叫道。

大胡子警察转过身来。

“算了吧!您管这事干什么?别管了!让他去开心吧(他指了指那花花公子)。您管这事干什么?”

警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把眼睛瞪得老大。拉斯柯尔尼科夫笑起来。

“怎么这样!”警察摆了摆手说,又跟着那花花公子和姑娘走去,大概他把拉斯柯尔尼科夫当成了疯子,或者更坏的什么东西。

“把我的二十戈比也拿走了,”等到剩下拉斯柯尔尼科夫一个人,他愤恨地嘟哝说,“不如让他从那家伙手上拿点儿钱,听凭那家伙把姑娘带走,这样了结就算了……我干吗要掺和进来帮忙?我配帮助人吗?我有资格帮助人吗?就让他们互相咬,活活咬死吧,这干我什么事?我怎么敢把这二十戈比给人。难道这钱是我的吗?”

尽管他说了这些怪话,心情还是沉重起来。他在空了的长椅上坐下来。他的思想很乱……而且此时此刻他不论想什么,都觉得很沉重。他真希望完全昏迷过去,把什么都忘记,然后清醒过来,一切从头开始……

“可怜的小姑娘!”他看了看小姑娘坐过的长椅一角说道,“等她清醒过来,会哭一场的,然后是母亲知道了……先是狠狠打一顿,然后拿鞭子抽,没脸见人也够受的,也许还要赶出家门……就是不赶出去,反正达里娅·弗兰采芙娜这号人的鼻子尖得很,于是这个小姑娘就开始踯躅街头,东走西串……紧接着就是进医院 (有些女孩子虽然跟规规矩矩的母亲住在一起,却瞒着母亲干风流事,结果也总是这样),然后呢……然后再次住院……酗酒……下酒馆……又是医院……过两年、三年,就成了残废,一辈子从生下来算起,总共不过十九岁,或者十八岁……难道我没见过这样的姑娘?她们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呢?这不是,她们都是这样走的……呸!随她们去吧!据说,就应该这样呢。据说,每年都要有百分之几的人……走这条路……去见魔鬼,似乎是为了给别人提精神而不妨碍别人。 百分比呢!他们用的这些词儿实在太妙:既科学,又能叫人宽心。说的只是百分之几,这就不必担心了。如果换个词儿,那样……也许就令人担心了……假如杜尼娅有朝一日落进那百分之几,那怎么办?……不落进那百分之几,就落进另外的百分之几,又怎么办?……”

“我是上哪儿去呀?”他忽然想道,“奇怪。本来我是有事才出来的呀。我一看完信,就出来了……我是要到瓦西里岛去找拉祖米欣的,就是要去那儿,现在……我记起来了。不过,我去干什么呢?为什么找拉祖米欣的念头偏偏现在浮出我的脑海?这就耐人寻味了。”

他自己也感到奇怪。拉祖米欣原来是他大学里的一个同学。有意思的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大学里的时候,几乎没有朋友,不与任何人交往,不去找任何人,也不欢迎别人来找他。不过,大家很快也都不理睬他了。不论公共集会,不论聊天,不论游玩,他一概不参加。他学习勤奋,十分刻苦,因此,大家都尊敬他,但谁也不喜欢他。他很穷,却有点儿目空一切,落落寡合,好像在心里蕴藏着什么。有一些同学觉得,他把他们所有的人都看成孩子,很瞧不起;似乎无论文化素养,无论知识和见解,他都胜人一筹;别人的见解和兴趣在他看来不过是低级玩意儿。

不知为什么他和拉祖米欣倒谈得拢,也不是谈得拢,而是跟他有些交往,能谈点儿什么。话说回来,跟拉祖米欣相处不可能不是这样。这是一个特别快活、特别爱交际的小伙子,善良到憨直的程度。不过,在这种憨直下面却蕴含着深刻和尊严。他的好朋友都明白这一点,大家都很喜欢他。他一点儿不蠢,虽然有时候确实有点儿憨。他的外貌是很惹人注目的——高高的,瘦瘦的,黑黑的头发,胡子总是刮不干净。他有时候胡闹,并且以膂力过人闻名。有一天夜里结伙外出,他一拳就把一个身高两俄尺十二俄寸 的治安人员打倒在地。他喝起酒来没完没了,但也可以滴酒不沾;有时调皮起来简直无法无天,但也可以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拉祖米欣还有一点了不起的是,不论遇到什么样的挫折,从不灰心,不论在什么样的逆境中,都不丧气。他能住很差的地方,哪怕住屋顶,能忍受极端的饥饿和不寻常的寒冷。他很穷,完全靠自己干点儿什么活儿挣钱养活自己。他知道有无数挣钱的途径,当然都是靠干活儿。有一年,他整个冬季都没有在屋里生火,还硬说这样更舒服,因为越冷睡得越香。目前他也不得不辍学在家,但不会太久的,他正想方设法改善境况,以便继续学业。拉斯柯尔尼科夫大概已经有四个月没有去看他了,拉祖米欣甚至还不知道他的住处。有一回,两个来月以前,他们本来在街上碰到了,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却转过脸去,甚至跨到街对面,不让拉祖米欣看见自己。拉祖米欣虽然看见了,但也从一旁走了过去,因为不愿打扰 朋友 KExdAUSD136QJcNHbh8oUkDXyq6/ES3Ae+3H+Kx4mcAMpXzL4v8YA5sCUKnuwz/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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