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柯尔尼科夫一夜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醒来已经很晚,睡眠并没有使他提起精神。他醒来一肚子火,气冲冲地,愤愤不平,怀着憎恨的心情望了望自己的小屋。这是一间小小的鸟笼般的屋子,长只有六步,样子十分寒碜,落满灰尘的泛黄壁纸多处都已从墙上剥落,而且屋子非常低矮,如果是一个稍微高点儿的人,来到这屋里会提心吊胆,总觉得脑袋随时会碰到顶棚。家具也跟屋子很相称:有三把旧椅子,都不怎么完好;角落里有一张上过油漆的桌子,上面放着几本书和练习簿,只要看看书和练习簿上落的灰尘,就可以看出已经很久没有人摸过了;再就是还有一张笨重的大沙发,几乎占了整整一面墙和半间屋子,当年是蒙了印花布的,现在已经破烂不堪,就给拉斯柯尔尼科夫当床用了。他常常不脱衣服,不铺床单,和衣睡在沙发上,把自己那件破旧的学生大衣盖在身上,床头只有一个小枕头,他把自己所有的衣服,不论干净的还是穿脏的,统统塞到枕头底下,把枕头垫高些。沙发前放一张小桌。
很难比这更潦倒、更邋遢的了;但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在目前的心情下,甚至觉得这样倒舒服些。他坚决断绝与一切人的来往,像乌龟缩进自己的壳儿里。就连那个负责照料他、有时到他屋里来看看的女仆的脸,也引得他恼火和惊悸。有一些害偏执狂、脑子钻到一点上的人,往往就是这样。他的女房东停了他的伙食已有两个礼拜,他至今也不想去跟她交涉,虽然吃不上饭了。女房东唯一的女仆和厨娘纳斯塔霞,看出房客的心情如此,很是高兴,干脆不到他屋里来收拾和打扫了,只是一礼拜偶然有一次拿起笤帚扫几下。现在就是她把他叫醒的。
“起来吧,还睡哩!”她站在他身旁叫道,“都九点多了。我给你端茶来了;想喝茶吗?恐怕饿瘪了吧?”
这位房客睁开眼睛,打了个哆嗦,认出是纳斯塔霞。
“怎么,茶是女房东叫你送来的吗?”他问道,一面慢慢地、带着一副病态从沙发上欠起身子。
“哪儿是女房东啊!”
她把自己那把有裂纹的茶壶放在他面前,里面是喝剩的残茶,她又放了两小块黄糖。
“哦,纳斯塔霞,你拿去,劳你驾,”他在口袋里摸了摸(他是穿着衣服睡的),掏出一小把铜币,说道,“给我去买个面包来。再去腊肠铺买点儿腊肠,便宜点儿的。”
“面包我这就去买,腊肠就不买了,喝点儿菜汤,好吗?菜汤很好,是昨天的。还是昨天我给你留的,可是你回来太晚了。挺好的菜汤呢。”
菜汤端了来,他喝起菜汤,纳斯塔霞就挨着他坐在沙发上,跟他聊起来。她是农村来的,是一个很爱唠叨的女人。
“普拉斯科维娅·巴甫洛芙娜要上警察局告你呢。”她说。
他紧紧皱起眉头。
“上警察局?她要干吗?”
“你不付房钱,也不搬走。她要干吗,不是明摆着嘛。”
“哼,这不是添乱吗,”他咬牙切齿地嘟哝说,“唉,目前这在我……太不凑巧了……她太浑了,”他大声加了一句,“我今天就去找她,跟她谈谈。”
“她浑是浑,跟我一样,可你又怎样呢?聪明倒聪明,整天像个口袋似的躺着,看不出你有什么能耐。你说你以前教过孩子们,现在怎么啥事也不做?”
“我在做……”拉斯柯尔尼科夫很不乐意地板着脸说。
“做什么?”
“做事情……”
“什么事情?”
“我在想。”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纳斯塔霞一下子笑得前仰后合。她是一个爱笑的人,一有什么好笑的事,就笑得没有了声音,浑身又哆嗦,又摇晃,直到自己都觉得恶心才罢休。
“怎么,你光想就发了大财吗?”她好不容易说出话来。
“没有靴子是不能教孩子的。再说我也瞧不上。”
“别把话说绝了。”
“教孩子挣不到多少铜币。靠几个铜币能做什么?”他很不乐意地接下去说,好像是在回答自己的想法。
“你想一下子就发大财吗?”
他很奇怪地看了看她。
“是的,要发大财。”他沉默了一下子之后,就斩钉截铁地说。
“哎呀,你还是一步一步来吧,要不然会把人吓坏的;已经够受了。怎么样,要去买面包吗?”
“随你便。”
“哦,我倒忘了!昨天你不在家的时候来了一封信,是给你的。”
“信!给我的!是谁来的信?”
“是谁来的,我不知道。是我给了邮差三戈比,你还我吗?”
“你快拿来,行行好,快拿信来!”拉斯柯尔尼科夫激动万分地叫了起来,“天哪!”
过了不一会儿,信就拿来了。不出所料:是母亲的信,寄自Р省。他接信时,脸都白了。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家信,不过现在忽然压上他的心头的还有另一件事。
“纳斯塔霞,行行好,你走吧;这是给你的三个戈比,不过,行行好,你快走吧。”
信在他手里直抖,他不愿意当着她的面拆开,因为想 单独一个人 看这封信。等纳斯塔霞一走,他很快地把信贴到嘴上吻了吻;然后又对着信封上的字,对着当年教过他读书写字的母亲那熟悉而亲切的娟秀字迹端详了很久,仍没拆信,甚至好像害怕什么。终于他把信拆开了,这信厚厚的,沉甸甸的,有两洛特 重;两大张信纸上密密麻麻地全写满了小字。
“我的好罗佳 ,”母亲写道,
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写信和你谈心了,我自己因此也很痛苦,甚至思前想后,有时一夜都睡不着觉。但是,大概你也不会怪我这么长时间没有写信,因为是出于无可奈何。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是我们,是我和杜尼娅唯一的亲人,你是我们的一切,是我们的全部希望和寄托。当我得知你因为无钱维持生活已经辍学数月,而且丢了教书的事,也断了其他生活来源的时候,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呀!我每年只有一百二十卢布抚恤金,怎么能帮助你呀?四个月前我寄给你的十五卢布,你也知道,是我用抚恤金做抵押,向我们这儿的买卖人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瓦赫鲁申借来的。他是一个好心人,又是你父亲的故交。但是,既然把代领抚恤金的权利交给了他,那就必须等到把债还清以后再说,现在才刚刚还清,所以在这段时间里我什么也无法给你寄。但是现在,感谢上帝,看来我又可以给你寄钱了,而且现在甚至可以夸口说,从根本上时来运转了,这就是我急于要告诉你的。第一,你是否能想到,我的好罗佳,你妹妹跟我住在一起已经有一个半月,而且今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感谢上帝,她的磨难算到头了,不过我还是原原本本把一切对你说说,让你了解种种事情的经过和至今我们瞒着你的事。两个月前你写信给我,说你听什么人说,好像杜尼娅在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家里受到无礼对待,你要我详细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时候我能回信对你说什么呢?假如我对你说实话,你一定会丢下一切,哪怕步行,也会赶到我们这儿来的,因为我知道你的个性和情感,你是绝不会让你妹妹受欺凌的。当时我也陷于绝望的境地,又有什么办法呢?当时我也不知道全部真相。主要的难处是,杜尼娅去年上他们家当家庭教师时,预支了整整一百卢布,说定从每月报酬中扣除。所以,在没有还清欠款以前,是不能辞职不干的。她预支这笔钱(现在我可以把一切对你说清楚了,我的好罗佳),就是为了寄给你当时急需的六十卢布,也就是去年你收到的我们汇去的那笔钱。我们当时瞒着你,在信里说是杜尼娅以前攒下的钱,其实不是那么回事,现在把全部真相告诉你,因为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感谢上帝,一下子都好转了,同时也让你知道,杜尼娅是多么爱你,她有一颗多么可贵的心。确实,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起初对待她很粗暴,在餐桌上常常对她放肆无礼,冷嘲热讽……但是这些令人难受的事我不想细说,免得你徒增烦恼,反正现在这一切已经过去。简单些说,尽管斯维德里盖洛夫的太太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和家里所有的人对待杜尼娅都很好,很厚道,杜尼娅还是很痛苦,尤其是当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在军队里落下的老毛病发作,在酒神附体的时候。可是后来结果又怎样呢?你要知道,这个混账东西早就迷恋上杜尼娅,但是表面上粗暴无礼,装作瞧不起她,从而把这一切掩盖起来。也许他看到自己已经上了年纪,又是一家之主,居然有这种非分之想,自己也觉得羞耻和害怕,所以不由得恼恨起杜尼娅。也许他只是想用粗暴的态度和冷嘲热讽掩盖真相,瞒过别人。可是,终于他按捺不住了,竟然明目张胆、低三下四地向杜尼娅求婚,许给她种种好处,并且说要抛弃一切,带她私奔,上别的村庄去,或者出国。你可以想象她有多么痛苦!立刻辞职不干是不行的,不仅仅是欠的钱还未还清,而且也因可怜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因为那样一下子就会引起她的猜疑,造成家庭不和。而且这对于杜尼娅也是很不光彩的事,这样做是绝对不行的。还有其他种种原因,所以,六个礼拜以前杜尼娅无论如何不能指望逃出这个可怕的人家。当然,你是知道杜尼娅的,知道她有多么聪明,性格多么刚强。杜尼娅许多事都能承受得住,甚至在极端艰难的条件下,她也能处之泰然,刚强不屈。她甚至没在信上把一切都告诉我,怕我难受,而我们是经常互通信息的。事情的结局来得非常突然。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无意中听到自己的丈夫在花园里向杜尼娅求爱,由于误解,完全归罪于杜尼娅,认为她是祸根。于是就在花园里大吵大闹起来,玛尔法·彼得罗芙娜甚至打了杜尼娅。她什么话也不愿意听,吵嚷了整整一个小时,最后,她叫人立刻把她送到城里我这儿来,让她坐上一辆普通的农家大车,把她所有的东西,内衣和外衣,不包也不叠,胡乱扔到大车上。这时下起倾盆大雨,受尽侮辱和污蔑的杜尼娅不得不坐上没有篷的大车跟一个庄稼汉走了十七俄里 。现在你想想吧,两个月前我收到你那封信,我怎么给你回信,在信里能说什么呢?我自己也陷于绝望的境地;我不能把真相告诉你,因为你如果知道真相,一定会很伤心,很难过,很气愤,可是你又能怎样呢?说不定,把你也毁了,而且杜尼娅不让我告诉你;要我在心里如此痛苦的时候连篇累牍地写一些不相干的琐事,我又做不到。整整一个月,全城的人都在添油加醋地议论着这件事,以至于我和杜尼娅连教堂也不能去了,因为到处遇到鄙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甚至当着我们的面说三道四。所有的熟人都躲着我们,甚至连招呼也不打。我还确实听说,一些商店伙计和一些小办事员还想用下流方法侮辱我们,往我们住的房子大门上抹柏油 ,所以房东就要我们快些搬出去。这一切的根源就是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她家家跑遍,到处责骂和败坏杜尼娅的名声。她在我们这里跟所有的人都认识。这一个月来,她常常到城里来,因为她爱唠叨,喜欢讲自己的家事,尤其糟的是喜欢见人就数落自己的丈夫,这样在很短的时间里这件事不仅传遍全城,而且传遍全县。 我病了,杜尼娅倒是比我刚强,你没看见她是怎样挺住了一切,怎样安慰我、鼓励我呀!她真是天使!不过,感谢上帝,我们的痛苦不久就到头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回心转意,后悔不已,也可能是怜惜杜尼娅,就向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提出充分而明显的证据,表明杜尼娅一点儿错也没有,也就是交给她一封信,那还是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在花园里碰到他们以前,杜尼娅迫不得已写给他的,为的是拒绝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一再要求的私下交谈和幽会。这封信在杜尼娅离开之后,还一直留在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手里。她在这封信里用最激烈的言辞和万分愤怒的语气谴责他背着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做这种不正当的事,要他时刻不要忘记自己是一家之主,而且儿女成群,再就是他这样折磨和坑害一个已经够不幸的无依无靠的姑娘,有多么可耻。总而言之,我的好罗佳,这封信写得义正词严,而且非常动人,以至于我一面读一面痛哭。一直到现在,我一读这封信,还是不能不流泪。此外,证明杜尼娅清白无辜的还有仆人们,他们看到的和知道的,比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自己料想的要多得多,事情往往是这样。玛尔法·彼得罗芙娜非常震惊,正如她自己向我们承认的,“又一次痛心得要死”,不过她完全相信杜尼娅是清白的了。第二天,正是礼拜天,她就坐上车直奔大教堂,跪下来含泪祈求圣母给她力量,让她经受这次考验和尽自己的责任。然后,她出了教堂,哪里也没去,就直奔我们家,把一切都对我们说了,伤心痛哭,后悔不已,搂着杜尼娅,恳求杜尼娅原谅她。当天上午,她毫不耽搁,从我们家一出去就直奔城里所有的人家,到处流着眼泪,用最美妙动人的话语为杜尼娅恢复清白的名声,说明她的感情和行为都是高尚的。不仅如此,她还把杜尼娅给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亲笔信拿给所有的人看,读给人听,甚至让人传抄(我觉得,这就多余了)。就这样,她只好一连几天在城里家家拜访,因为有些人已经怪她先去别人家了,所以就排好顺序,这样每家就早早地等着她,大家也知道玛尔法·彼得罗芙娜要在哪一天到哪一家读这封信,而且她每次读信,总有一些按顺序在自己家里和在熟人家里听了好几遍的人也赶来听。我以为,其中有许多做法,许许多多做法是多余的;然而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就是这种性格。至少,她为杜尼娅完全恢复了名誉,这件事的全部丑恶也就落到她丈夫头上,他成为罪魁祸首,落了个洗不掉的耻辱。这么一来,我反倒可怜起他来;对待这个荒唐的人实在太严厉了。马上就有好几家来请杜尼娅去教书,但是她谢绝了。总而言之,大家一下子就对她特别敬重了。最主要的是,这一切促成了一件意外的事,通过这件事,可以说,现在我们的整个命运都在起变化。你要知道,我的好罗佳,有人登门向杜尼娅求婚了,她也已经同意了,这就是我急于要告诉你的。虽然这事没有和你商量就办了,但是想必你不会责备我和你妹妹,因为你也看得出来,事实上我们不可能等待和拖延到你回信后再办。再说,你也不能靠通信来准确地判断一切。事情是这样的。他叫彼得·彼得罗维奇·卢仁,已是七等文官,是玛尔法·彼得罗芙娜的远亲。这事在很多方面是她促成的。开头是他通过她表示愿意跟我们认识认识,我们就好好接待了他,请他喝咖啡,到第二天,他就派人送来一封信,在信中非常有礼貌地表示了自己的求婚之意,并且请求尽快给予明确答复。他是有公务在身的人,很忙,现在急于到彼得堡去,所以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不用说,起初我们非常吃惊,因为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了。我们在一起琢磨和考虑了一整天。他是一个可靠而有生活保障的人,有两处差事,而且已经有自己的财产。不错,他已经四十五岁,但是他的外表还很好看,还能讨女人喜欢,而且总的说,他是一个仪表堂堂、彬彬有礼的人,只是有点儿阴沉,并且似乎很高傲。不过,也许这只是初次见面给人的感觉。而且我要预先提醒你,我的好罗佳,不久你就会和他在彼得堡见面了。等你们见了面,如果你一眼看去有什么不足之处,你千万不要马上急躁地下断语,因为你一向就喜欢这样。我说这话是防备万一,虽然我深信,他会给你很好的印象的。再说,要了解一个人,不论是什么人,都需要一步一步接近,谨慎观察,以免形成偏见和误解,那是以后很难纠正和消除的。从很多方面看,至少彼得·彼得罗维奇是一个非常可敬的人。第一次来访时,他就向我们说明,他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但在很多方面,如他自己所说,他赞同“我们最新几代人的主张”,并且反对一切成见。他还说了许多,因为他好像有点儿爱虚荣,并且非常喜欢别人听他说话,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毛病。当然,我听懂的很少,但是杜尼娅对我解释说,他这人虽然学识不深,但很聪明,似乎也很善良。罗佳,你是知道你妹妹的性格的。她是一个刚强、通情达理、有耐性和心胸豁达的姑娘,虽然有一颗炽热的心,这是我摸透了的。当然,不论从她这方面,还是从他那方面,都没有什么特别的爱情,但是,杜尼娅除了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同时还是一个像天使一般高尚的姑娘,会认为使丈夫幸福是自己的天职,他也会关心她的幸福,这一点我们暂时还没有多少怀疑的理由,虽然也应该承认,事情办得有点儿仓促。此外,他这人又很精明,他当然会看出来,杜尼娅嫁给他以后越幸福,他自己的婚后幸福也就越牢靠。至于性格有什么差异,有些旧习惯,甚至思想上有些不一致(这是最美满的夫妻之间也免不了的),杜尼娅就这方面对我说过,她对自己有把握,完全不必担心,许多事她都能经受得住,只要他们今后的关系是坦诚的、公平的就行。比如,起初我觉得他似乎有些尖刻;但是这也许由于他是一个直爽的人,必然如此。再比如,在他得到应允后第二次来访时,就在言谈中透露,还在以前没有认识杜尼娅的时候,他就打定主意要娶一位清白然而没有陪嫁的姑娘,而且一定要经历过艰难困苦的;他解释说,这是因为,不论在哪一方面丈夫都不能仰仗妻子,如果妻子能把丈夫看作自己的恩人,倒是要好得多。我要补充一句,他说的比我写的要委婉些和亲切些。因为我已经忘记他的原话,只记得大意了,此外,他说这话绝不是事先想好的,显然是谈得来了劲儿无意中流露的,所以,后来他还极力纠正和缓解;不过我还是觉得这话似乎有点儿刺耳,于是后来我对杜尼娅说了。可是杜尼娅竟不高兴地回答我说:“说话还不是行动嘛。”当然,这话也对。杜尼娅在拿定主意之前,一夜未睡,她以为我已经睡了,便从床上起来,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一夜;到末了她跪下来,对着圣像热烈地祈祷了很久。第二天早晨,她就对我说,她已经拿定主意了。
我已经提到,彼得·彼得罗维奇现在就要去彼得堡。他到那里有一些大事要办,他还想在彼得堡开办一家公共律师事务所。他承办各种诉讼已经多年,前几天刚刚打赢了一场重要的官司。他现在必须去彼得堡,就是因为他有一宗要案在参政院审理。所以,我的好罗佳,他对你会有好处的,甚至在各方面都会有很大好处,因此,我和杜尼娅已经认定,甚至从今天起,你就可以明确地干起你未来的事业了,可以认为你的命运已经确定了。啊,但愿这事成真!这真是好处太大了,只能认为这是上帝直接给我们的恩赐。杜尼娅梦想的就是这个呢。我们已经试着就这事对彼得·彼得罗维奇说过几句话。他显得很谨慎,并且说,当然,因为他不用秘书不行,那不用说,与其把薪水给外人,就不如给亲戚,只要能胜任就行(你还会不胜任吗?),可是他立刻就表示怀疑,你在大学里功课很多,不会有时间到他的事务所做事。这一次这事就谈到这里为止,但是,现在杜尼娅除了这事,什么也不想。现在她已经有好几天,简直像发起高烧似的,已经拟定出一整套方案,要让你以后成为彼得·彼得罗维奇诉讼事务上的助手,甚至合伙人,何况你本身学的就是法律。罗佳,我完全赞同她的想法和打算,也怀着同样的希望,认为这是完全可能的。尽管彼得·彼得罗维奇现在态度含糊,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他还不认识你呀)。杜尼娅坚信,只要她对自己的丈夫施加良好的影响,一切都可以办到,这她是有把握的。当然,我们也留神,不能在彼得·彼得罗维奇面前说漏了嘴,不能透露丝毫有关将来的想法,尤其是希望你成为他的合伙人的事。他这人是注重实际的,听了也许会十分冷漠,因为他会觉得这一切不过是空想。同样,我们虽然殷切地希望他在你上大学期间帮我们资助你求学,可是不论我,不论杜尼娅,都没有对他吐露过半个字。我们所以不说,是因为,第一,这是以后自然而然会做到的,也许,不需我们说,他自己就会提出来(他还能不帮杜尼娅这个忙?),更何况你自己就会成为他的事务所的得力助手,你接受的这种帮助就不是恩赐,而是你应得的薪金了。杜尼娅是想这样安排的,我也赞同她的想法。第二,我们所以不说,是因为我特别希望在我们即将见面的时候,你能和他处在平等的地位。当杜尼娅得意扬扬地对他说起你的时候,他回答说,判断任何人都必须亲自仔细地观察一番,他希望在跟你认识之后,自己对你做出评价。你可知道,我的好罗佳,我觉得,因为有一些想法(不过,这跟彼得·彼得罗维奇绝对没有关系,而是我自己个人的想法,也许这是女人家脾性,老太婆的脾性),我觉得,在他们结婚之后,我还是像现在这样单过,不跟他们住在一起为好。我完全相信,他心地高尚,待人温厚,一定会主动邀请我去住,叫我不要跟女儿分开,至于他至今没有说话,那自然因为这是不言自明的事;不过,到时候我会谢绝的。我这一生不止一次发现,女婿往往不怎么喜欢丈母娘,我不仅不希望自己成为别人的累赘,哪怕最微小的累赘,而且也希望自己完全自由自在,只要自己还有面包吃,还有你和杜尼娅这样的儿女。如果可能,我就靠近你们俩住下来,因为,罗佳,最愉快的事我留到这信尾才说:你要知道,我的好孩子,我们,我们三个,在离别近三年之后,也许很快就可以团聚,又可以拥抱在一起了!已经 明确 决定,我和杜尼娅即将到彼得堡去,什么时候动身还不知道,但不管怎样,快了,很快了,也许,过一个礼拜就动身了。一切要看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安排了。他在彼得堡熟悉一下环境之后,立刻就会通知我们的。他出于某些考虑,很想尽快举行婚礼,如果能行的话,就在现在这段开斋期 内,如果因为时间仓促来不及的话,那就在圣母升天节 以后立即举办。啊,等我把你紧紧搂在怀里,该是多么幸福哇!杜尼娅因为就要跟你见面,一直高兴得不得了,有一次对我开玩笑说,单是为了这一点,嫁给彼得·彼得罗维奇也行了。她真是天使!她现在什么也不给你写了,只是叫我告诉你,她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很多很多,以至于她现在无法提笔,因为短短数行什么也写不清楚,只能使自己心烦意乱;她要我紧紧拥抱你,代她无数次吻你。不过,尽管我们也许很快就要见面了,我还是要在近几天内给你寄些钱去,而且尽可能多寄一些。现在大家都知道杜尼娅要嫁给彼得·彼得罗维奇了,我的信用就一下子提高了不少,我可以肯定,现在用抚恤金做抵押,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甚至可将借款增加到七十五卢布,这样我也许可以给你寄二十五卢布,甚至三十卢布。本来还可以多寄些,但是,我怕我们在路上费用不够;虽然彼得·彼得罗维奇一片好心,负担了我们进京的部分费用,也就是他主动提出,由他出钱,把我们的行李和一个大箱子运走(他设法通过那里的熟人办理),但我们还是要考虑到彼得堡的费用,到了彼得堡,至少头几天,也不能身无分文。不过,我和杜尼娅已经仔细算过,一算就清楚了,在路上花费不会很多。从我们这里到火车站总共九十俄里,我们已经跟一个熟识的赶车汉子说好,到时候可以坐他的车去;到了车站,我和杜尼娅就可以顺顺当当坐上三等车走了。所以,也许我汇给你的不是二十五卢布,大概能省出一些钱,就给你汇三十卢布。不过,就写到这里为止吧。两大张纸已经写得满满的,再也没有地方了。说了一大堆我们的事,确实各种各样的事积攒了多少啊!我的好罗佳,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现在让我拥抱你,祝福你,你就接受我做母亲的祝福吧。罗佳,你要爱杜尼娅,爱你的妹妹;要像她爱你一样爱她,你要知道,她对你的爱是无限的,爱你胜过爱她自己。她是天使,你呢,罗佳,你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全部希望和全部慰藉。只要你幸福,我们也就幸福了。罗佳,你还像原来那样祷告上帝,相信我们的创世主和救世主的仁慈吗?我害怕,心里很害怕,当今流行的不信教的风气是否沾染了你?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替你祈祷。好孩子,你想想吧,当你还很小,你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你就坐在我的膝头咿呀咿呀地学着念祈祷词,那时候我们一家有多么幸福哇!下次再谈吧,或者最好说,见面再谈!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你,吻你无数次。
永远爱你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
拉斯柯尔尼科夫一开始读信就泪流满面,几乎整个读信时间里都是这样。但是等他读完了,一张脸变得煞白,而且一阵阵地抽搐,脸都变了模样,嘴边掠过一丝又难受、又恼火、又痛恨的冷笑。他一头扎到又瘪又破的枕头上,想来想去,想了很久。他的心跳得厉害,他的思绪也翻腾不已。最后,他感到在这间形同衣柜或者衣箱的斗室里又憋闷又局促。他的目光和思想都需要有开阔的空间。他抓起帽子就走了出来。这一回他已经不怕在楼梯上遇到什么人了,这一点他已经忘了。他穿过В大街 ,朝瓦西里岛方向走去,好像要赶到那里去办什么事似的,但还是像往常一样走着,连路也不看,只管自己嘟哝着,甚至说出声来,过路人见了都非常惊讶,很多人都以为他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