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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拉斯柯尔尼科夫不习惯与人交往,上文已经交代,他避免任何社交,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可现在突然不知为了什么很想去接触人。他身上发生了一种新的变化,与此同时他似乎渴望同人们在一起。整整一个月来他愁苦交加,郁闷烦躁,弄得身心交瘁,疲惫不堪。他真希望能换个环境,不管什么地方,松一口气,哪怕一分钟也好。所以,尽管这里脏兮兮的,他现在还是很高兴坐在这家小酒馆里。

酒馆老板在另一间屋里,但是常常到大屋里来,不知是从哪里踏着台阶下来,首先显露的总是他那双擦得油光锃亮、带有红色大翻口的摩登皮靴。他穿一件紧腰外衣和一件油乎乎的黑缎子背心,没有系领带。他的整个脸好像一把铁锁抹了一层油。柜台里面有一个小厮,十四五岁,还有一个小厮年纪更小,客人要什么,由他送上去。有切碎的黄瓜、黑面包干和切成小块的鱼;这一切都散发着非常难闻的气味。这里很憋闷,坐在屋里简直受不了,而且弥漫着浓烈的酒味,好像单是闻闻这股气味,不出五分钟就会醉倒。

有时候,我们遇到素昧平生的人,初次见面,一句话还没说,不知怎的一下子就对他发生了兴趣。那个坐在远处、像一个退职小官吏的顾客,就给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这样的印象。年轻人后来几次想起这初次见面的印象,甚至认为这印象是预感。他一再地打量那个小官吏,当然还因为那人也一个劲儿地看他,显然,那人很想找个人谈谈。这个小官吏对酒馆里的人,包括老板在内,已经习惯,甚至看腻了,还带着一些高傲和鄙夷的神态,以为是一些下层和没有文化的人,他不屑与他们交谈。这人已经五十多岁,中等个儿,身体结实,头发花白,前顶秃了很大的一片,一张发黄带青的脸由于经常酗酒有些浮肿,眼皮也肿了起来,鼓鼓的眼皮底下闪烁着两只小小的兴奋的眼睛,像两条缝似的。不过他身上有非常奇特之处,他的目光中似乎闪耀着一种激情,或许含有才智的光辉,但同时似乎又流露着一种失常的神情。他穿一件旧得破烂不堪的黑色燕尾服,纽扣大都掉了,只有一个纽扣还勉强挂着,他就用这个纽扣扣着燕尾服,显然希望不失体面。黄土布背心里面露出皱皱巴巴、又脏又破的胸衣。他的胡子从前总刮得光光的,那是官场的规矩,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现在已经密密麻麻长起一大片青灰色的胡茬。他的一举一动之间也确实有一种威严的官场派头。此刻他心神不宁,不住地乱抓头发,有时苦恼得用两手捧着头,把套在破烂衣袖里的胳膊肘支在湿漉漉、黏糊糊的桌子上。终于他直对着拉斯柯尔尼科夫看了一眼,下决心大声说:

“先生,我能斗胆和您体面地谈一谈吗?因为虽然您外表不起眼,但是我凭经验看得出来,您是一个有学问的人,而且不习惯喝酒。我一向敬重有学问又真诚的人,此外,本人也是九等文官。我姓马尔梅拉多夫,九等文官。请问:您也在官府供职吗?”

“不,我在读书……”年轻人回答说。他对此人这种与众不同的文雅语调,以及如此直截了当地同他交谈,感到有些惊讶。尽管刚才一刹那间他很希望与人交往,不论什么样的交往都好,可是一听到当真有人对他说话,同平时对任何跟他接近或只是想跟他接近的人那样,心中顿时产生了又不快又气愤的厌恶心情。

“这么说,是位大学生,或者曾经是大学生!”小官吏叫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这是经验,我的好先生,不止一次的经验!”他把一个指头按在脑门上,以示夸耀,“当过大学生,或者做过学问!请允许我……”他欠起身子,摇晃了两下,就抓起自己的酒瓶和酒杯,走过来挨着年轻人坐下,侧转身子对着他。他已经醉了,但是说起话来滔滔不绝,非常带劲儿,只是不时有些语无伦次,又啰里啰唆。他简直如饥似渴地冲着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起来,好像也有整整一个月没跟任何人说过话了。

“先生,”他几乎是用隆重的口吻开口说,“贫穷不是罪过,这话不错。我也知道,酗酒不是美德,这话更对。可是,穷到一无所有,先生,穷到一无所有就是罪过了。清贫的时候,您还可以保持自己高尚的本性,可是一到赤贫,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做不到这一点了。因为穷得一无所有,就要被逐出人类社会,甚至不是用棍子赶出去,而是用扫帚扫出去,让他受到更大侮辱;这也是天经地义的,因为穷得一无所有的时候自己就想先羞辱自己。所以我来饮酒了!先生,一个月以前,我太太遭到列别贾特尼科夫 先生的毒打,我的太太可不像我呀!您明白吗,先生?还有,我想问您一句,就算出于好奇吧:您是否在涅瓦河上,在干草船上过过夜 ?”

“没有,不曾有过这种事,”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说,“怎么啦?”

“哦,可我就是从那儿来的,已经住了五夜了,先生……”

他倒了一杯酒喝干,就寻思起来。确实,在他的衣服上,甚至头发里,还可以看到沾着干草屑。很可能,他已经五天没有脱衣服,也没有洗脸。两手尤其很脏,油乎乎的发红,指甲嵌满黑泥。

他这一番话似乎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虽然也是懒洋洋的注意。柜台后面的两个小厮嘿嘿笑起来。酒馆老板好像特意从上面的屋里走下来,想听听这个“活宝”说些什么。他在稍远处坐下来,懒洋洋却又神气活现地打着哈欠。显然,马尔梅拉多夫在这里早就出了名。他所以养成谈吐文雅的癖好,大概因为在酒馆里跟各种各样不相识的人攀谈习惯了。这种习惯在一些酒徒身上已成为生活的需要,尤其是那些在家里受管束、被吆来喝去的酒徒。因此,他们总是尽力在酒友中寻求谅解,如有可能甚至还想博得别人的尊敬。

“活宝一个!”酒馆老板大声说,“您怎么不去干活儿,您既然是个官,怎么不上衙门供职呀?”

“我为什么不去供职吗,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接过去说,不过专对着拉斯柯尔尼科夫,好像这问题是他提出来的,“我为什么不去供职吗?我低三下四地求人,结果一场空,难道我心里不痛苦吗?一个月前,列别贾特尼科夫亲手毒打我太太,我醉倒在床上,难道我不难过吗?请问,年轻人,您是否有过……哦……比如说,明知没指望还去向人家借钱?”

“有过……不过,怎么明知没指望呢?”

“就是毫无希望,事先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比如说,您知道,事先就明明知道,这个人,这个一向善良、古道热肠的公民,无论如何也不会借钱给您,因为他犯不上借钱给您,他知道您不会还嘛。会出于同情心吗?可是,一向关注新思想的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前些天就声明,同情心在当代甚至是科学所不容的,在英国就是这样,英国推行的是政治经济学。请问,他干吗要借钱给您呢?可是,您明明知道他不会借,您还是去了,结果……”

“那为什么要去呢?”拉斯柯尔尼科夫又问道。

“因为没有别的人可找,没有别的路可走哇!任何人都要有条生路哇,不管是什么样的路。因为往往有这样的时候,一定要找条生路,不管是什么样的路,总得找!当我的独养女儿带着黄色执照 出去的时候,我也出去了……(因为我的女儿凭黄执照谋生啊……)”他忐忑不安地望着年轻人,加了一句说明。“没关系,先生,没关系!”柜台后面的两个小厮扑哧笑出来,酒馆老板也微微一笑,于是,他急忙声明,心情似乎很平静,“没关系,先生!我对这种点头微笑毫不在意,因为一切已经尽人皆知,一切掩藏的事都要露出来的 ;我对这个不是厌恶,而是听之任之。让他们笑吧!让他们笑吧!‘你们看这个人!’ 请问:年轻人您能不能……不,让我说得更有力些,更重些;不是您 能不能 ,而是您 敢不敢 此刻望着我,肯定地说我可不是猪狗不如的人?”

年轻人什么也没有回答。

“说话呀,先生,”等到房子里再度响起的嘿嘿笑声停息以后,这位演说家郑重地、这一回甚至特别矜持地又接着说下去,“说话呀,先生,就算我是猪狗不如吧,她可是一位太太呀!我形同猪狗,可是我的夫人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是受过教育的女人,是校官的女儿。就算我,就算我是一个下流坯,她可是心气很高,受过教育的呀。然而……哦,她要是能怜惜我就好了!先生,好先生,要知道,一个人总得有个地方能得到人家的怜惜呀!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虽然是位宽宏大量的太太,却不公道……虽然我自己也明白,她有时揪我的头发,那无非是出于怜惜之心……因为,不怕您见笑,年轻人,我再重复一遍,她常常揪我的头发,”他又听到嘿嘿笑声,就更加自重似的又说了一遍,“可是,天哪,她哪怕一次……可是不,不!这一切都是枉然,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说的呀!……因为也不止一次有过我所希望的事,已经不止一次怜惜过我,可是……我的禀性难移,我天生是个畜生!”

“可不是嘛!”酒馆老板打着哈欠说。

马尔梅拉多夫用拳头狠狠敲了一下桌子。

“我的禀性就是这样啊!您可知道,您可知道,先生,我把她的丝袜都拿出来换酒喝了。不是拿她的皮鞋,那还多少说得过去,而是拿她的丝袜,拿她的丝袜换酒喝了呀,先生!她的羊毛头巾,是人家送给她的,是以前的,是她自己的,不是我的,我也换酒喝了;我们住一间很冷的小屋,今年冬天她着了凉,咳嗽起来,已经咯血了。我们有三个很小的孩子,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从早到晚干活儿,又擦又洗,给孩子们洗澡,因为她从小养成了爱清洁的习惯,可是她的肺很弱,可能有肺病,这我也感觉到了。我能感觉不到吗?我越喝酒,越能感觉出来。我喝酒,就是要在酒中寻找怜惜和情感……不是寻欢作乐,只是寻找悲痛……我喝酒,因为我想叫自己加倍地痛苦!”说到这里,他像绝望似的把头垂到桌子上。

“年轻人,”他又抬起头说下去,“从您的脸上,我好像看到有一种悲伤。您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所以,我立刻就过来跟您攀谈。因为,我向您讲我的生活情况,不是想当着这些游手好闲之辈丢人现眼,反正我不说他们也都知道,我是想找个有同情心又有学问的人。您要知道,我的太太是在省立贵族女子中学受的教育,毕业时当着省长和别的一些大人物的面跳过披巾舞 ,因此得过金质奖章和奖状。奖章……嗯,奖章卖了……早就卖了……唉……奖状至今还放在她的箱子里,不久前她还拿出来给女房东看过。虽然她跟女房东天天争吵,可还是想向什么人夸耀一番,讲讲从前的幸福时光。我不是责怪她,我不责怪她,因为在她的记忆中就剩下最后这一点儿事了,其余的都已经烟消云散!是的,是的,她是一个烈性子、高傲、刚强的女人。她自己擦地板,天天吃黑面包,可是绝不允许别人不尊重她。所以,她不肯原谅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的无礼,而当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因此痛打她一顿以后,她就卧床不起,倒不是因为挨了打,而是因为感情受了伤害。我娶她的时候,她已是寡妇,带着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她嫁的第一个丈夫是步兵军官,是恋爱结婚,离家跟他一起私奔的。她非常爱她的丈夫,可是他迷上了纸牌。吃了官司,官司没了结就死了。直到最后,他还打她;她虽然不肯原谅他,这一点我确确实实清楚,而且见过凭据的,但是直到现在,她一想起他,还是眼泪汪汪的,并且常常比着他来责备我,我也很高兴,我高兴,因为在她想象中当年还是幸福的……他死后,她带着三个很小的孩子待在一个偏远而荒凉的县城里,当时我也在那儿。她一贫如洗,走投无路。 我虽然也历尽种种艰难困苦,可她的处境那是我无法描述的。亲属都不跟她往来。她又很傲气,非常高傲……那时候,先生,那时候我也成了独身,只有前妻生的一个十四岁的女儿,于是我便向她求婚,因为我不能看着她那样受罪。她这样一个有文化有教养的名门之女,居然同意嫁给我,由此可见她当时穷困到何等地步!可是她还是嫁给我了!她哭哇,叫哇,折腾来折腾去,还是嫁给我了!因为再也无路可走哇。先生,您明白吗,您明白什么叫走投无路吗?不!这个您还不懂……整整一年,我虔诚地、神圣地履行自己做丈夫的职责,没有摸过这玩意儿(他用手指点了点酒瓶),因为我也是有感情的。但就这样也不能使她满意;就在这时候我丢了差事,也不是因为有什么过失,是因为编制有了变动,这下子我可就摸了这玩意儿……一年半之前,我们经过长途奔波,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这座富丽堂皇、拥有许许多多名胜古迹的京都。在这里我也找到了差事……找到了,可是又丢了。您明白吗,先生?这一次丢差事怪我自己,因为我的老毛病犯了……我们现在住在女房东阿玛丽娅·费多罗芙娜·莉佩韦泽家的一间小屋里,我们靠什么生活,拿什么来付房租,我都不知道。那里除了我们,还住了很多人……简直像所多玛城 ,乱糟糟的……嗯……是的……这时候,我的女儿,前妻生的女儿,也长大了,至于她怎样在后母面前忍气吞声地渐渐长大,我就不说了。因为虽然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心地宽厚,但她又是一个性情急躁、动辄发火的妇人,免不了发脾气……是啊,先生!唉,这事就不必提了!可以想见,索尼娅 没有受过教育。三四年以前,我曾经试过教她学地理和世界史;但因为我自己也没有什么根底,像样的教科书也没有,因为当时的几本书实在不成样子……唉!……现在连那几本书也没有了,全部教学也就到此结束了。学到波斯王居鲁士 就停止了。后来,她已经长大成人,又读过几本爱情书,再就是不久前,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借给她一本书,是刘易斯的《生理学》 ——您知道这本书吗,先生?——她读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把一些段落念给我们听。这就是她受的全部教育了。先生,现在我向您请教一个私下的问题:依您看,一个贫穷然而清白的姑娘,靠清白的劳动能挣到很多钱吗? ……如果清清白白,而又没有特别才能的话,就是两手不停地干活儿,先生,一天连十五戈比也挣不到哇!这且不说,五等文官克洛普什托克,也就是伊凡·伊凡诺维奇,——您听说过此人吗?——不仅至今不付半打荷兰式衬衫的工钱,甚至还跺着脚,骂着脏话,气呼呼地把她赶走,说是衬衫领子不合尺寸,而且缝歪了。可这时候孩子们却在挨饿呀……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也搓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两腮泛出潮红,得了这种病都是这样的。她数落说:‘你这吃闲饭的,住在我们家,又吃又喝,还要取暖。’孩子们一连三天见不到面包皮,还吃什么,喝什么呀!当时我正躺着……嗯,有什么办法呀!我醉醺醺地躺着,就听见我的索尼娅说话了(她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姑娘,说话声音很温柔……浅色头发,小脸总是苍白清瘦的),她说:‘怎么,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我真的得去干那种营生吗?’那个一肚子坏点子、不止一次进过警察局的女人达里娅·弗兰采芙娜,已经通过女房东登门来找过三四次了。‘那有什么,’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用嘲笑的口气回答说,‘有什么舍不得的?多么了不起的宝贝哟!’不过不必怪她,不要怪她,先生,不要怪她吧!这话不是在头脑清醒的时候说的,而是在心情烦躁的时候,又有病,孩子们饿得直哭,而且说这话多半是辱骂,不是真有这意思……因为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就是这种脾气,只要孩子们一哭,哪怕是饿得哭,她立刻就动手打。我看见,五点多钟,我的索尼娅就站起来,裹上头巾,披上斗篷出了门,到八点多钟才回来。一进门,就径直朝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走去,一声不响地掏出三十卢布,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她一直没有开口,眼睛抬也没抬,只是拿起我家那条绿色的细呢大头巾(我家有这样一条公用头巾,是细呢的) ,用头巾蒙住头和脸,躺到床上,脸朝墙,只有肩膀和身子一个劲儿在抖动……我还像原来那样躺着……于是我看见,年轻人哪,我看见,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紧接着也是一声不响地走到索尼娅床前,在她的脚头跪了一个晚上,吻着她的一双脚,不肯起来。后来两个人抱在一起,就那样睡着了……两个人……两个人抱在一起……是的,先生……我呀……仍旧醉醺醺地躺着,先生。”

马尔梅拉多夫不说了,好像喉咙里卡住了。然后突然急忙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清了清嗓子。

“先生,打那以后,”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下去,“打那以后,因为出了一件不好的事,也由于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告密,特别坏事的是达里娅·弗兰采芙娜,似乎因为她没有受到应有的尊敬,打那以后,我的女儿索尼娅不得不领了黄色执照,这么一来,再也不能跟我们住在一起了。因为女房东阿玛丽娅·费多罗芙娜也不容许她住了(尽管原来她还帮了达里娅·弗兰采芙娜),再就是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哼……他就是因为索尼娅,跟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闹了一场。起初他拼命勾引索尼娅,可是这会儿一下子又神气起来,说:‘怎么,我这样一个文明人,跟这种女人住一座房子?’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听不下去,就出来讲理……两人闹了起来……所以现在索尼娅等天黑了才到我们家来,帮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做些事,尽可能送一些钱来……她住在裁缝卡佩瑙莫夫家,租了他家一个套房。卡佩瑙莫夫是个瘸子,说话笨嘴拙舌,他那一大家人都笨嘴拙舌。他老婆也笨嘴拙舌……他一家人挤在一间屋里,索尼娅单独住一个屋,带隔间的……嗯,是的……一家人很穷很穷,而且笨嘴拙舌……是的……那一天我一早就起身,穿上我那一身破衣服,举起双手祷告过上帝以后,就去找伊凡·阿法纳西耶维奇大人。您知道伊凡·阿法纳西耶维奇大人吗?……不知道?唉,这样好的人您居然不知道!他是蜡烛心肠……不论对什么人,像蜡一样容易熔化!……他听完了,竟哗哗地流起眼泪。他说:‘嗯,你上次辜负了我的期望,马尔梅拉多夫哇……那我就收下你,再为你承担一次责任吧……要记住,你去吧!’他就是这样说的。我吻了吻他脚下的灰土,是在想象中吻的,因为他是朝廷大臣,具有雄才大略和开明思想的人,如果我当真去吻,他是不会允许的。我回到家里,当我宣布我又有了差事,又可以拿到薪水的时候,天哪,当时是什么场面哪!……”

马尔梅拉多夫又激动得说不下去了。这时从街上走进来一伙儿本来已经醉了的酒鬼,门口响起雇来的风琴手的手风琴声和一个七岁孩子唱《小小农庄》 的颤抖的童音。 小酒馆一下子就热闹起来,酒馆老板和小厮们忙着招待新来的顾客。马尔梅拉多夫没有理会进来的一伙儿人,又讲起他的事。他似乎虚弱已极,但是酒意越浓,谈得越带劲儿。一提到不久前又谋得差事,他似乎来了精神,甚至脸上都焕发出光彩。拉斯柯尔尼科夫聚精会神地听着。

“先生,这是五个星期以前的事。是的……她们俩,也就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和索尼娅,一听说这事,天哪,就好像我一下子成了天神。过去,我像牲口一样躺着,只有挨骂的份儿!可是现在呀,她们都踮着脚走路,叫孩子们不要吵闹:‘谢苗·扎哈罗维奇在衙门里忙累了,在休息哩,嘘!’上班之前,给我把咖啡端来,把鲜奶油热好!她们开始给我买真正的鲜奶油呢,您听见了吗!我不明白,她们打哪儿积攒了十一卢布五十戈比,给我置办了全套很体面的服装。靴子,细棉布胸衣,都很讲究,还有文官制服,都是花十一个半卢布添置的,气派极了。第一天上午,我下班回来,一看: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已经做好两样菜,一样是肉汤,一样是洋姜烧咸牛肉,这是以前想也不曾想过的。她本来什么外衣也没有……一件也没有,可是现在就像要出门做客似的,穿戴漂亮起来啦,并且不是随随便便,而是认认真真,本来一无所有,现在什么都像模像样了:头发梳好了,衬领干干净净的,戴起套袖,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显得年轻了,也漂亮了。我的好女儿索尼娅,只是给家里贴补些钱,至于她本人,她说,如无必要,常回我们家来就不相宜了,除非天黑以后,任何人也看不见。您听见了吗,听见了吗?午饭后我去小睡片刻,您猜怎么样,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憋不住了:一个星期之前她跟女房东阿玛丽娅·费多罗芙娜还大吵了一场呢,这会儿却请她来喝咖啡了。她俩在一块儿坐了两个钟头,唠叨个没完:‘现在谢苗·扎哈罗维奇又在官府里拿薪水了;他常常见到大人,大人亲自出来,叫大家都等着,挽着谢苗·扎哈罗维奇的胳膊,在众人面前走过,把他领进办公室。’您听见了吗,听见了吗?她还说:‘大人说,谢苗·扎哈罗维奇,我当然记得您的功劳,虽然您也有很荒唐的弱点,但是既然您现在已经立下保证,再说,没有您,我们的事也办不好(您听,您听吧),那我们现在就希望您说话算话了。’我对您说实话,所有这一切,全是她诌出来的,而且不单是为了夸耀才瞎编!不是的,先生,她自己是信以为真的,是用自己的想象自我安慰,先生,真的!我也不怪她;是的,这我不能怪她!……六天前,当我把第一次薪水——二十三卢布四十戈比——全部拿回家的时候,她都管我叫小宝贝了。她说:‘小宝贝,你真是好宝贝!’而且是只有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您明白吗,先生?其实,我能有什么可爱之处,我算什么样的丈夫哇?可是,她却捏着我的脸蛋儿说:‘你真是好宝贝呀!’”

马尔梅拉多夫停下来,本来想笑一笑的,可是他的下巴突然抽动起来。不过,他控制住了。这酒馆,这纵酒无度的模样,在干草船上过的五夜和酒瓶,再加上对老婆和家庭这种病态的疼爱,弄得他的听者不知如何是好。拉斯柯尔尼科夫聚精会神地听着,但感觉很难受。他后悔到这儿来了。

“先生,好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恢复常态后叫了起来,“我的好先生啊,也许您和别人一样,觉得这一切只是可笑,我用家里一些毫无意义的琐事烦您,但我并不觉得可笑!因为一切都是我亲身的感受……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当天和整个晚上,我自己就是在幻想中度过的:就是说我想怎样把一切都安排好,让孩子们穿上衣服,让她过过安宁日子,让我那亲生女儿不再受作践,回到家庭的怀抱……还想了许多许多……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先生。可是,我的好先生啊(马尔梅拉多夫突然好像打了一个哆嗦,抬起头来,直盯着拉斯柯尔尼科夫),可是呀,先生,就在第二天,做过这种美梦之后(也就是整整五天以前),傍晚时候,我施展巧计,像黑夜里的贼一样,偷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开箱子的钥匙,把我拿回来的薪水里用剩下的全偷了出来,一共多少,我记不清了,就这样,先生,瞧瞧我吧,全完了!离家已经第五天了,家里人在找我,差事也完了,那套文官制服也押在埃及桥头的一家酒馆里,换了这身衣服……什么都完了!”

马尔梅拉多夫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咬紧牙,闭起眼睛,头沉甸甸地垂下,用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但是过了一分钟,他的脸突然变了,强装出狡狯无赖的神情看了看拉斯柯尔尼科夫,笑了起来,说道:

“今天我去找了索尼娅,讨钱买酒喝!嘿,嘿,嘿!”

“她给了吗?”进来的一伙儿当中有人在一旁叫道,接着放开嗓门儿哈哈大笑起来。

“这不是,这瓶酒就是拿她的钱买的,”马尔梅拉多夫只是对拉斯柯尔尼科夫一人说,“她给了我三十戈比,亲手给的,就剩这么多了,我亲眼看见的……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了看我……这可不像在人世间,好像在天上……替人伤心难过,为人哭泣,但却不责备,不责备人哪!正是不责备,叫人更难受,更难受哇,先生!……给了三十戈比,是的,先生。可要知道,她现在也需要这钱哪,不是吗?我的好先生,您以为怎样?因为她现在需要保持整洁呀。整洁是要花钱的,这是一种特别的整洁呀,您明白吗?明白吗?香脂也得买,没有不行啊,先生;裙子要上浆的,皮鞋要漂亮的,式样得别致,跨过水洼的时候要露出脚的呀。您明白吗,先生,您明白这种整洁是什么意思吗?唉,可是我这个亲爹,却把这三十戈比要来喝了酒!这不是,正在喝嘛!已经喝光了,先生!……唉,谁又会可怜像我这样的人呢?不是吗?您现在会可怜我吗,先生,不可怜吧?您说话呀,先生,可怜不可怜?嘿,嘿,嘿,嘿!”

他本想倒酒的,但已经滴酒没有了。酒瓶空空如也。

“为什么要可怜你呢?”酒馆老板走到他身旁叫道。

四周响起一片笑声,甚至也有骂声。听他说话的人和没有听他说话的人都盯着这个丢了差事的小吏,笑着,骂着。

“可怜!干吗要可怜我!”马尔梅拉多夫突然向前伸出一条胳膊,站起身来,慷慨激昂地大叫起来,仿佛就等着听这句话呢,“你说,干吗可怜我?是的!没有必要可怜我!应当把我钉死,钉到十字架上,不必可怜我!喂,把他钉死,法官,钉死他,钉死以后再可怜他!到时候我自己会来找你,请你把我钉死,因为我渴望的不是欢乐,倒是悲伤和流泪!……掌柜的,你以为我喝了你这瓶酒快活吗?我是在瓶底寻找悲伤,悲伤,悲伤和眼泪,我尝到它了,我找到了。能可怜我们的,只有那个怜悯一切人,对一切无所不知的人,唯有他能,他才是法官。到那一天,他会降临 ,会问:‘那个为了狠心的害痨病的后母,为了别人的年幼孩子去卖身的女子在哪里?那个怜悯生身父亲,怜悯不可救药的酒鬼,不嫌他猪狗不如的女儿在哪里?’并且会说:‘你来吧!我已经宽恕你一次……宽恕你一次了……现在你许多罪过都会被宽恕的,因为你的爱多 ……’就这样会宽恕我的索尼娅,会宽恕的,我知道是会宽恕她的……刚才我到她那儿去的时候,心里就感觉到这一点!……他会审判一切人,也宽恕一切人,好人和坏人,大智大慧的人和安分守己的人……等把所有的人审判完毕,他就会对我们说:‘你们也过来吧!过来吧,酒鬼们,过来吧,懦弱无力的人们,过来吧,不知羞耻的人们!’那时我们就都一点儿不羞愧地站过去。他会说:‘你们是一群猪!是牲口的模样,有着牲口的记号;不过,你们也来吧!’于是大智大慧和精通事理的人们说:‘主啊!为什么接纳这些人哪?’他会说:‘大智大慧的人们,精通事理的人们,我之所以接纳他们,是因为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认为自己对此是受之无愧的……’说着他就向我们伸出手来,我们一下匍匐在地……痛哭流涕……什么都明白了!到那时我们一切都明白了!……所有的人全都明白了……连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连她也明白了……主啊,愿你的天国来临!”

于是他躺到长凳上,疲惫无力,谁也不看,似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深深地沉思起来。他的一番话对人们颇有触动,一时间鸦雀无声,但是很快又响起先前那样的笑声和骂声:

“还高谈阔论哩!”

“胡说八道!”

“还当过官老爷呢!”

诸如此类的话说了不少。

“先生,咱们走吧,”马尔梅拉多夫忽然抬起头来,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您把我送回家吧……科泽尔大楼,从院子里上楼。该回去……看看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早就想走了,他自己也想过要搀他回去。马尔梅拉多夫说话有气无力的,可两条腿更没有力气了,所以紧靠到年轻人身上。走了大约有二三百步。离家越近,这个醉鬼越感到心慌意乱,越是害怕。

“我现在怕的不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他忐忑不安地嘟哝说,“也不是怕她揪我的头发。头发算什么!……头发算狗屁!这是我自己说的!要是揪头发倒好了,我怕的不是这个……我……是怕她的眼神……是的……眼神……也怕她脸上的红晕……还怕她气喘……您见过害这种病的人……在心情激动的时候是怎样气喘的吗?我也害怕孩子们的哭声……因为如果不是索尼娅养活了他们,那……我就不知道会怎样了!真不知道!挨打我倒不怕……先生,您要知道,为这挨打,不但不觉得疼,而且觉得痛快……因为不挨打我自己心里也过不去。挨打倒好些。让她打吧,让她出出气吧……这样倒好些……哦,大楼到了。这就是科泽尔大楼。科泽尔是个铜匠,德国佬,很有钱……搀我进去吧!”

他们从院子里走进去,上了四楼。越往上走,楼道里越暗。已经快十一点了,虽然这时节彼得堡没有真正的黑夜,楼梯顶头还是很暗的。

在楼道尽头的最高处,有一扇熏得黑黑的小门敞开着。在这间十来步长的寒碜小屋里,点着一截蜡烛头儿。从过道就能看得见整个小屋。里面乱七八糟,尤其是孩子们的破烂衣服,到处都是。后面角落里挂着一条有不少窟窿的床单,里面大概是放了一张床。屋子里总共只有两把椅子和一张十分破旧的漆布长沙发,沙发前面放一张厨房用的旧松木桌,没有漆过油,也没有铺桌布。桌子边上,插在铁皮烛台上的蜡烛头儿快要点完了。原来,马尔梅拉多夫家住在一个特别的屋子里,不是顶头房间,是一个过道屋。再往前走是阿玛丽娅·莉佩韦泽的住房,隔成几个像鸟笼的小间,房门虚掩着。里面吵吵嚷嚷,非常热闹,好像是在玩牌和喝茶。有时从里面飞出一两句不堪入耳的脏话。

拉斯柯尔尼科夫一眼就认出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这是一个奇瘦的女人,个子很高,腰身纤细,也很匀称,还有一头漂亮的深褐色头发,确实两腮出现了潮红。她的嘴唇焦干,呼吸很不均匀,时断时续,两手按着胸口,在自己的小屋里前前后后地走着。她的眼睛像发热病似的闪着光,但目光锐利,一动不动;残烛的微光在她的脸上晃动着,这张害肺痨的、焦躁不安的脸在烛光下给人一种很难受的印象。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得她在三十岁上下,马尔梅拉多夫确实跟她很不般配……有人进来,她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她好像在出神,既不听,也不看。屋里很闷,但她没有开窗。有一股臭味从楼道里冲进来,通楼道的门却没关;里面屋子有一股股烟草的烟气,通过那扇没有掩好的门飘进来,她不住地咳嗽,却也不去把门掩实。最小的女孩,有五六岁,不知为什么坐在地板上睡觉,蜷缩着身子,头埋在沙发里。一个小男孩,比她大一两岁,在角落里浑身打着哆嗦在哭。看样子,他刚刚挨过打。最大的女孩,有八九岁,高高的,瘦得像一根火柴,只穿一件瘦小的、到处是窟窿的衬衫,光光的肩膀上披一件破旧的呢大衣,大概是两年前给她做的,因为现在大衣连膝盖也够不到了。她站在角落里,紧靠着弟弟,用她那像火柴似的又长又干瘦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她好像在哄他,小声对他说着话,想方设法不让他再哭出声来,同时带着害怕的神气不住地用她那双大大的深色眼睛打量着母亲,那眼睛在她那张又瘦又害怕的小脸上显得更大了。马尔梅拉多夫没有进屋,就在门口跪下来,却把拉斯柯尔尼科夫推到前面。那女人一看见陌生人,清醒了一会儿,就漫不经心地在他面前站住,似乎在想:这人进来干什么?但看样子她立刻想到,他是到里屋去的,因为他们家的小屋是个过道屋。她想到这一点,就不再理会他,朝过道的门走去,想把门关上,突然看见跪在门口的丈夫,就叫了起来。

“啊!”她狂怒地叫道,“你回来了!你这个该死的东西!你这个恶棍!……钱呢?你口袋里还有什么,给我拿出来!衣服也换了!你的衣服呢?钱呢?快说呀!……”

于是她扑过来搜他的身。马尔梅拉多夫立刻乖乖地向两边抬起胳膊,好让她搜口袋方便些。钱连一戈比也没有了。

“钱哪儿去了?”她叫道,“天哪,难道给他统统喝光了!本来箱子里还有十二个卢布哇!……”她忽然像发了疯似的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就往屋里拖。马尔梅拉多夫顺从地用两个膝盖跟着她往里爬,让她少费点儿劲儿。

“我觉得这很痛快!我不觉得疼,觉得很痛……快,先……生……”他大声说。他被揪得摇来晃去,甚至脑门儿在地板上撞了一下。

睡在地板上的小孩子醒了,哭了起来。在角落里的小男孩再也忍不住,浑身哆嗦,大声哭叫起来,惊恐得像发了疯似的扑到姐姐身上。大女孩瞌睡刚醒,浑身像树叶似的抖动着。

“你给喝光了!统统喝光了!”可怜的女人在绝望中叫道,“衣服也换了!他们在挨饿,在挨饿呀(她痛苦万状地指着孩子们)!天哪,这是什么日子呀!可是你们,你们下酒馆不觉得可耻!”她忽然冲着拉斯柯尔尼科夫叫起来,“你跟他喝酒了?你也跟他喝酒了!给我滚出去!”

年轻人一句话没说,急忙走开。这时候,里面那扇门一下子敞开,有几个好奇的人从里面朝外张望。探出好几个叼着烟卷和烟斗、戴着小圆帽的嬉皮笑脸的脑袋。可以看见,有的身披睡衣,敞着怀,有的穿着单薄得不成体统的衣衫,有的手里还拿着纸牌。当马尔梅拉多夫被揪住头发往里拖,还大声说他觉得痛快的时候,他们笑得特别开心。有人甚至开始往这屋里走了。最后,响起气势汹汹的尖叫声:这是阿玛丽娅·莉佩韦泽亲自挤到前面,要照她的办法整顿秩序,就已不下百次地吓唬那个可怜的女人,破口大骂,叫她明天就搬出这屋子。拉斯柯尔尼科夫临走时把手伸进口袋掏了掏,把在酒馆里拿一个卢布找回的一些铜币全掏出来,悄悄地放到窗台上。过了一会儿,已经来到楼梯上,他改变了主意,就想转身回去。

“我这事做得多么荒唐,”他想道,“他们现在有索尼娅,我自己还需要钱哪。”可是他想到已经不可能把钱拿回来,就是可能,他还是不拿回来为好,于是他把手一甩,就朝自己的住处走去。“索尼娅也需要买香脂呀,”他走在大街上,继续想道,并且冷笑一下,“这种整洁是要花钱的……哼!要知道,索尼娅也许今天会一文不名呢,因为这也是碰运气,就像猎捕珍禽异兽……开采金矿…… 如果那样,没有我的钱,他们一家人明天就会一无所有……好一个索尼娅!这算什么矿井啊,他们居然挖出来!并且在利用!就是在利用啊!而且已经习惯了。哭一阵子,也就习惯了。人卑贱了,对什么都会习惯的!”

他沉思起来。

“可如果是我想错了呢,”他忽然不由得叫起来,“如果人并不 卑鄙 呢,我是指一切人,整个人类,并不卑鄙,那就是说,其余的一切全是偏见,只不过是人为的恐惧,并没有任何阻碍,事情本该如此!……” VE/3sRprp7kpLPl4gnoX2gM9hpwOYJBrMURXO3HinRXjTbvYqQVqRpJvx9CpUW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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