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在整个害病期间并不是完全不省人事:这是一种热病,说胡话,处于半昏迷状态。许多事是他后来记起来的。一会儿他觉得,周围来了许多人,要把他抓起来,带到什么地方去,为他的事争吵得很厉害;一会儿忽然在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大家都走了,都怕他,只是偶尔把门推开一道小缝看看他,吓唬吓唬他,他们在商量什么事,在笑,在撩拨他。他记得纳斯塔霞常常在他身旁;他还认出一个人,很面熟,但究竟是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因此很难过,甚至都哭了。有时他觉得躺了已经有一个来月;有时候又仿佛仍是在这一天。至于说 那事 ,—— 那事 他完全忘了。不过他又时时刻刻想着自己忘记了一件事,可那是不能忘记的。他又烦恼又痛苦,一面极力回想,一面呻吟着,常常急得要发疯,或者害怕得厉害,害怕得不得了。于是他挣扎着想起来,想逃跑,但总有人使劲把他按住,于是他又陷于软弱无力的昏迷状态。终于他完全清醒了。
这是在上午十点钟。晴天,每天上午这时候,总有一长条阳光落在他的右墙上,把门旁的角落照得雪亮。他的床前站着纳斯塔霞,还有另外一个人,非常好奇地打量着他,这人他一点儿也不认识。这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穿着长襟外衣,留着大胡子,看样子像个管事。女房东不时从半开着的门口往里张望。拉斯柯尔尼科夫欠起身来。
“这是什么人,纳斯塔霞?”他指着小伙子问。
“啊,他醒了!”她说。
“醒了。”那管事也应声说。在门口张望的女房东见他醒过来,立刻把门掩上,躲开了。她一向腼腆,很怕跟人说话和交谈。她有四十岁上下,又胖又肥,黑眉毛,黑眼睛,因为胖和懒显得很和善;模样儿倒也很不错,就是腼腆得太过分了。
“您是……什么人?”他又问那个管事。但就在这时门又开了,拉祖米欣稍稍弯了弯腰——因为他个头儿很高——走了进来。
“这简直像在船舱里,”他一面往里走,一面叫道,“老是碰头;这也叫房间!哦,伙计,你醒啦?刚才我听帕申卡 说的。”
“刚刚醒过来。”纳斯塔霞说。
“刚醒。”管事又微微笑着应声说。
“请问,您是什么人?”拉祖米欣忽然问他,“幸会!我姓弗拉祖米欣;不是大家一向叫我的拉祖米欣,是弗拉祖米欣,大学生,贵族子弟 。他是我的朋友。那您是干什么的呢?”
“我是我们商号的管事,老板舍洛巴耶夫叫我来的,有点儿事要办。”
“请坐在这把椅子上吧。”拉祖米欣也在小桌另一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哦,伙计,你醒过来了,这可太好了,”他又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你已经是第四天几乎不吃不喝了。只是用小匙喂过一点儿茶。我带佐西莫夫来看过你两次。记得佐西莫夫吗?他给你仔细检查了一遍,说不要紧,恐怕是头脑受了点儿刺激。是神经出了点儿毛病,伙食也太差,啤酒和洋姜吃少了,所以就得了病,但是不要紧,过一阵子会好起来的。佐西莫夫真有两下子!看病已经很在行了。哦,我就不耽误您的事了,”他又对那位管事说,“您有何贵干,能不能见告?你要知道,罗佳,这已经是他们第二次派人来了;不过上一次来的不是这位,是另一位,我还跟那位聊过呢。在您之前来的那一位是什么人?”
“大概是前天吧,是的。那位是阿列克谢·谢苗诺维奇,也是我们商号里的。”
“他可是比您精明,您以为怎样?”
“是的,先生;他确实老练些。”
“挺不错;哦,您说下去。”
“有一笔汇款,是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瓦赫鲁申——我想,这人您不止一次听说过吧——应令堂之请,通过我们商号汇给您的,”那管事直接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起来,“既然您清醒了,汇来的三十五卢布就应该交给您了,因为谢苗·谢苗诺维奇已经像以往一样,收到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应令堂要求寄出的通知单。您明白吗,先生?”
“是的……我记得……瓦赫鲁申……”拉斯柯尔尼科夫若有所思地说。
“听见吗:他知道商人瓦赫鲁申 !”拉祖米欣叫起来,“谁说他脑子不清楚?不过,我现在要说,您也是一个精明人。是嘛!聪明话听起来也是愉快的。”
“就是那位瓦赫鲁申,就是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以前应令堂的请求用同样的办法给您汇过一次钱的,这一次他在几天前从当地给谢苗·谢苗诺维奇发来通知,要转交给您三十五卢布,并且祝您百事如意。”
“您说‘百事如意’,这话好极了;有关‘令堂’的话也不坏。哦,那您以为怎样,他的脑子是不是完全清楚了?”
“我看没什么。不过得写一张收据。”
“写几个字准行!怎么,您带来账本了吗?”
“带来了,这不是?”
“到这边来。喂,罗佳,起来吧。我扶着你;给他写上拉斯柯尔尼科夫几个字。你拿住笔,伙计呀,因为现在咱们最需要的就是钱。”
“不要。”拉斯柯尔尼科夫说着,把笔推开。
“不要什么?”
“我不签字。”
“唉,见鬼,不签字怎么能行呢?”
“不需要……钱……”
“钱都不需要了!唉,伙计,我可以肯定地说,你这是胡说!请您别担心,他这只是……又是在说梦话 。不过,他清醒的时候也常常这样……您是一个明白人,咱们可以帮帮他,就是说干脆把住他的手签字。来,动手吧……”
“不过,我也可以下次再来呀。”
“不,不必!干吗给您添麻烦呢?您是一个明白人……喂,罗佳,不要耽误客人的时间了……这不是,人家等着呢。”于是,他当真要抓住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手来写字了。
“不用,我自己来……”拉斯柯尔尼科夫拿起笔,在账本上签了字。那个管事把钱交给他就走了。
“太好了!伙计,你现在想吃东西吗?”
“想吃。”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说。
“您有肉汤吗?”
“昨天剩下的。”一直站在这儿的纳斯塔霞回答说。
“放土豆和米粒了吗?”
“放土豆和米粒了。”
“我就知道嘛。把肉汤端来,再来点儿茶。”
“这就端来。”
拉斯柯尔尼科夫十分奇怪,用一副呆滞茫然的恐惧神情望着这一切。他拿定主意不说话,等着看下文如何。他心想:“看来,我这不是幻觉……看来,这都是真的……”
过了两分钟,纳斯塔霞端着肉汤回来了,并且说茶一会儿就好。为了喝汤,还拿来了两把小勺、两个小碟和全套家什:盐瓶、胡椒瓶和吃牛肉的芥末等等。在这之前,这些家什已经很久没有像样地摆过了。桌布也是干净的。
“好纳斯塔霞,要是能叫普拉斯科维娅·巴甫洛芙娜送两瓶啤酒来,倒是不坏。咱们来喝一点儿。”
“瞧你倒能支使人!”纳斯塔霞嘟哝着就照他说的去办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仍然用惊异而紧张的目光出神地看着。这时拉祖米欣坐到沙发上,紧挨着他,像熊一样笨拙地用左胳膊搂住他的头,尽管他自己也能坐起来;然后用右手舀了一勺肉汤,先对着汤匙吹了好几口,再送到他嘴边,免得烫着他。其实肉汤只是微温而已。拉斯柯尔尼科夫狼吞虎咽地喝下一勺汤,然后又喝了第二勺、第三勺。但是拉祖米欣喂了他几勺之后,突然停了下来,说还要问问佐西莫夫,能不能再吃什么。
纳斯塔霞走了进来,拿来了两瓶啤酒。
“想喝茶吗?”
“想喝。”
“快去,把茶也拿来,纳斯塔霞,因为不必问医生也可以喝茶。哈,啤酒也来了!”他又坐到原先的椅子上,把肉汤和牛肉端到自己跟前,就像三天没吃饭似的狼吞虎咽吃起来。
“罗佳好伙计,我现在每天都在你们这儿这样吃喝,”他因为嘴里塞满牛肉,咕咕哝哝地说,“这都是你的女房东安排的,她诚心诚意款待我。我当然不是非要她这样,不过也不反对。瞧,纳斯塔霞送茶来了。嘿,真麻利!好纳斯塔霞,想喝啤酒吗?”
“去你的吧,别胡闹!”
“喝茶吗?”
“茶倒可以喝点儿。”
“那你就倒吧。等等,我来给你倒;你坐到桌边来。”
他马上忙活起来,倒了一杯茶,接着又倒了一杯,放下自己的早点,挪到沙发上,跟刚才一样用左胳膊搂住病人的头,把他扶起来用茶匙喂他喝茶,仍是对着茶匙不停地特别起劲地吹,好像最主要的疗效就在于这一吹。拉斯柯尔尼科夫不作声,也不反对,尽管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气起来,不需别人扶着也能坐在沙发上,不仅能拿起茶匙和茶杯,也许还能下地走路。但是,出于一种奇怪的、几乎是野兽的狡黠,他忽然想到把自己的力气暂时隐匿起来,不言不语,如有必要甚至装作没有完全清醒,而同时可以听听,打探一下现在有什么动静。不过,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厌恶心情:喝了十来勺茶以后,突然挣脱出自己的头,任性地把茶匙推开,又躺倒在枕头上。现在他的头下放的确确实实是真正的枕头了,是鸭绒的,枕套也干干净净;这他也发现了,注意到了。
“要叫女房东今天就给咱们送点儿马林果果酱来,给他冲饮料。” 拉祖米欣说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又喝起肉汤和啤酒。
“她上哪儿去给你弄马林果呀?”纳斯塔霞张开五指托着茶碟,含着糖块在嘬茶,一面问道。
“马林果吗,伙计,她可以到铺子里去买嘛。你可知道,罗佳,你病倒以后,这儿发生了许多事。那天你莫名其妙地从我那儿走掉,连住处也没有告诉我,我一下子非常恼火,下决心找到你,把你好好收拾一顿。我当天就行动起来。我到处跑来跑去,东打听西打听,你现在住的这房子我忘了;话说回来,我从来也不曾记得,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哦,你以前的住处,我只记得是在五角地,哈尔拉莫夫公寓。我就找这个哈尔拉莫夫公寓,找哇,找哇,到后来才弄清楚,根本不是哈尔拉莫夫公寓,而是布赫公寓 ,有时候弄错了读音会多么误事!我这一下真来火了!一来火,我就什么也不在乎,第二天我就去住址查询处,你猜怎样,两分钟我就找到了你的住处。那儿名册上有你。”
“名册上有我!”
“当然啦。可是我在那儿的时候,有人要找科别列夫将军,却怎么也找不到。哦,说起来话就长了。我一来到这儿,立刻就知道了你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事,伙计,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纳斯塔霞也看见的:我跟尼科季姆·福米奇认识了,也见过伊里亚·彼得罗维奇,也认识了看门人,也认识了这儿警察分局办事员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扎米托夫先生。最后也认识了女房东帕申卡,这可是最大的收获:这纳斯塔霞也是知道的……”
“你真会甜言蜜语。”纳斯塔霞诡秘地笑着嘟哝说。
“要是您,就把那糖放进茶里喝了,纳斯塔霞·尼基福罗娃。”
“去你的,鬼东西!”纳斯塔霞忽然叫道,并且扑哧一声笑了。“我是彼得罗娃 ,不是尼基福罗娃。”她笑完了,忽然又加了一句。
“以后一定注意。哦,伙计,还是闲言少叙,起初我真想在这地方放一通电流,把这儿的所有偏见一下子连根铲除,可是帕申卡胜利了。伙计,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这样……招人喜欢……嗯?你以为怎样?”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说话,可惊慌不安的目光一直也没有离开他,现在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甚至还很招人喜欢呢,”拉祖米欣接着说,一点儿没有因为拉斯柯尔尼科夫不说话而感到难堪,又像附和别人的回答讲道,“甚至还很像样子呢,不论在哪一方面。”
“你这坏东西!”纳斯塔霞又叫起来。看样子,这番话使她感到说不出的快活。
“伙计,糟就糟在你一开头就没有把事情弄好。跟她打交道不应该这样。可以说,这是一种最难以捉摸的性格!噢,关于性格以后再说吧……比如说,怎么能到了这种地步,她竟敢不给你送饭吃?再比如,那张借据,你是疯了还是怎的,会出具那么张借据!再比如,在她女儿纳塔丽娅·叶戈罗芙娜生前,你答应过那件婚事……这我全知道!不过我看得出,这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我不应该多嘴;请你原谅。顺便说句闲话:你以为怎样,伙计,普拉斯科维娅·巴甫洛芙娜完全不像乍看那样蠢,是不是?”
“是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含糊不清地说,眼睛望着一边,可是心里明白,让他说下去有好处。
“难道不是吗?”拉祖米欣叫起来,显然因为得到了回答,高兴起来,“但是也不算聪明,是吗?完完全全是捉摸不透的性格!不瞒你说,伙计,我有点儿心乱……她肯定有四十了。她说是三十六岁,也完全有权利这样说。不过,可以向你发誓,我多半是从理性,从形而上学 的观点来看她的;我们的关系,伙计,只是一种象征性的,就像你的代数学!我真一点儿也不明白!噢,不过这都是胡扯,只是她看到你已经不是大学生,教课的事也丢了,西服也没有了,小姐一死,她也没可能把你当作亲戚了,一下子就害怕起来;从你这方面来说,因为你躲在屋里不出来,不再维持原来的关系,所以她就打主意撵你走。她早就打起这个主意,只是舍不得那张借据。此外,你自己也说过,你妈会还清这笔债的……”
“我说这话是出于卑劣的念头……我母亲自己差点儿也去讨饭了……我说这假话,为的是让我能在这里住下去,并且……能给我饭吃。”拉斯柯尔尼科夫高声清晰地说。
“是啊,你这么说也合乎情理。麻烦的是这里钻出个切巴罗夫先生,一个七等文官,很能干的人。没有他,帕申卡什么点子也想不出来,她不好意思。这个精明的人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自然张口就提了个问题:借据有没有希望兑现?回答说有希望,因为有这么个妈妈,她宁愿不吃饭,也要从自己一百二十五个卢布的养老金里拿出钱来帮罗佳;还有个妹妹,宁可为哥哥卖身为奴。他正是靠着这个呢……你怎么,待不住啦?告诉你吧,老兄,我现在对你可说了如指掌,你和帕申卡沾亲带故的时候对她不是无话不谈嘛。现在我对你说这些,是出于好心……事情就是这样,一个诚实正直、易动感情的人对人家无话不谈,可精明的人一边听一边吃 ,最后就把你给吃掉了。就这样她把这张借据给了切巴罗夫算作付账。切巴罗夫一点儿不客气,做出了要账的样子。我一听说就想洗净他的良心,也出口气。这时正巧我和帕申卡关系挺融洽,就让她把这件事停下来,压根儿别这么干,我做出保证:你一定会还钱的。老兄,我替你担了保,听见了吗?我们找来了切巴罗夫,给了他十卢布,把借据要了回来。现在鄙人有幸拿给你看,如今有你的话人家就相信你了,收起来吧,我已经把它撕开了一点儿缝。”
拉祖米欣把借据摆到桌上。拉斯柯尔尼科夫瞅了一眼,一句话没说就扭头面壁了。这下子连拉祖米欣也厌烦透了。
“老兄,我看得出,”稍过片刻他说,“我又干了件蠢事,本想引你高兴,闲扯几句安慰安慰,倒惹得你火气更大了。”
“怎么,我昏迷时连你都不认得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也略一沉默,头也不转地问道。
“是连我都不认了,而且还气急败坏,特别有一次我带扎米托夫来的时候。”
“扎米托夫?那个文书?……为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猛地转过脸,直盯着拉祖米欣。
“你干吗这样……你紧张什么呀?他想认识你,他自己提出来的,因为我们一起谈了好多你的情况……要不然我从哪儿能了解你那么多的事?这人很不错,老兄,相当好,当然有点儿个性。如今我们成了朋友,几乎天天见面。知道吗,我搬到这边来了。你还不知道哇?搬过来不久。同他一起到拉维扎家去过两次。记得拉维扎吧?拉维扎·伊凡诺芙娜!”
“我说胡话了吗?”
“还用问!脑子都不听使唤了!”
“我说什么来着?”
“好家伙!胡说了什么?那不明摆着吗!……好啦,老兄,现在得办事了,别再浪费时间。”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拿上了帽子。
“我说什么啦?”
“啊唷,看你没个完了!别是怕说了什么秘密吧?你放心吧,没有说出伯爵夫人 。你说到什么叭喇狗,还有什么耳环、项链,再就是克列斯托夫岛,什么门房、尼科季姆·福米奇、副局长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说了不少。除此以外,你还对自己那双袜子特别地关注,不停地央告:给我呀,给我呀。扎米托夫满屋到处找你的袜子,又用喷过香水戴着戒指的手亲自递给你。这样你才安静下来,把这玩意儿在手里攥了一天一夜,拽都拽不开,现在一定还在你的被子底下压着呢。你还非要什么裤子上的毛边,哭闹着要。我们一个劲儿地问是什么毛边,最后也没弄明白是什么……好了,说正事吧。这是三十五卢布,我拿上十卢布,过两个小时我们把这钱的账单送来。同时我通知佐西莫夫,其实他自己本也该到这里来啦,已经过了十一点。您呢,纳斯塔霞,我不在时您常过来看看,弄点儿水呀什么的,看他有什么需要的……对帕申卡我要说的自己马上去讲。再见!”
“对帕申卡叫得好亲热呀!你这个机灵鬼!”纳斯塔霞冲着他的背影说,然后把门推开侧耳偷听,接着忍不住还是跑下楼去。她非常想知道他要和女房东谈些什么,看得出她对拉祖米欣是挺着迷的。
她出去门一关,病人马上掀掉被子,疯了似的一跃而起。他急不可待,盼他们快些离开,好独自干自己的事。可干什么事,他此时却好像偏偏给忘记了。“上帝呀,你就告诉我一件事:他们知道了这一切还是尚不知道?要是他们都知道了,只是在我病倒时装傻,耍弄我,然后突然闯进来说一切早已掌握,不过做个样子罢了……要是那样如今怎么办?可我偏偏一下子忘了该做些什么,刚才还想着呢!……”
他站在屋中央,痛苦而茫然地四下环顾。他走到门口,开门听了听。不,要干的不是这个。忽然像是记了起来,他跑到壁纸上开了洞的墙角,仔细看了看,伸进手去摸索了一会儿,也不是这个。他走到火炉旁,打开炉门开始摸里边的柴灰。裤上的碎条和撕乱的衣袋仍在里面,一如刚扔进去那样,可见没被人发现。这时他才想到刚才拉祖米欣说的袜子。的确,袜子就在沙发床上的被子下面,穿得又破又脏,扎米托夫自然是看不清楚的。
“好家伙!扎米托夫!……警察分局!分局叫我去干什么?传票在哪儿?啊,我给搞糊涂了,那是以前叫我去的。我那时也仔细看过自己的袜子,后来,后来我就病了。那么,扎米托夫来干什么呢?为什么拉祖米欣领他来这儿?……”他重又坐到沙发上,浑身无力地嘟哝着,“这是怎么回事?现在是继续在梦呓里,还是说一切都是真的?恐怕是真的……啊,我可想起来了:逃跑!赶快逃跑!一定得跑,一定!可是……往哪儿跑呢?我的衣服在哪里?靴子也不见了!拿走了!藏起来了!我懂!可大衣他们漏下了,还有桌上的钱,谢天谢地。这是张借据……我拿上钱走,另租套房子,他们找不到!……那住址查询处呢?能找到我的!拉祖米欣准能找到!最好彻底跑掉……远远地……去美国,不管他们了!借据也带上……到那儿会有用的。还带什么呢?他们以为我病了,不知道我还能走路,嘿,嘿,嘿!……我从他们眼神看出来了,他们全都知道了!只要一下楼梯,那里正有人守着呢,有警察!这是什么,是茶水?啊,还留了啤酒呢,有半瓶,是冷的!”
他抓起瓶子,里面足有一满杯啤酒,十分畅快地一饮而尽,像是要浇灭胸中的火焰。过了没一分钟,酒劲儿冲上脑袋,脊背也感到一丝舒适的凉意。他躺倒拉上被子。本来就是病中紊乱的思想,这会儿更加杂乱无章;没过多久他便有了轻柔愉快的睡意。他用头在枕上找到个舒适的位置,把轻便的棉花被裹紧,这可不同于原来盖的破大衣了。随后是轻轻一声叹息,人就进入了沉沉的梦乡,这也是祛病的一觉。
他是听到有人要进屋才惊醒的,一睁眼看到了拉祖米欣打开门站在门口,正犹豫不定是不是进来。拉斯柯尔尼科夫急忙在沙发床上欠起身子看着他,仿佛努力在回忆什么。
“啊,你没睡着哇,我又回来了。纳斯塔霞,把包裹拿上来吧!”他朝楼下喊,“我马上给你账单。”
“几点钟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不安地四下张望着说。
“老兄,这一觉可睡个足!外边是傍晚了,马上就六点。睡了六个多钟头……”
“天哪!我这是怎么啦!……”
“这有什么?对身体好哇!你忙着干什么去?有约会?现在时间全是我们的。我等了你三个小时,来过两次你都睡着。两次去找佐西莫夫,也都不在家。不过没关系,他会来的!……他是出去办自己的私事了。今天我搬了家,同舅舅一起全搬了过来。如今我可是跟舅舅在一起了……好了,不管这些。说正事吧……把包裹拿来,纳斯塔霞。咱们现在就来……喂,老兄,你身体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没有病……拉祖米欣,你早来这儿啦?”
“不是说了嘛,我等了三个钟头。”
“不是现在,以前呢?”
“什么以前?”
“你什么时候开始来看我的?”
“我白天不是给你讲了又讲吗?怎么,不明白呀?”
拉斯柯尔尼科夫沉思起来。他觉着白天的事好像发生在梦里,自己一个人已经记不起来,就询问地望着拉祖米欣。
“好哇!”拉祖米欣说,“全给忘了!白天我还以为你是神志不清呢……这会儿睡了一觉倒全好了……真的,你气色强多了!不错!说咱们的事吧!你一会儿会记起来的!你看看这个,亲爱的。”
他开始解开包袱,看来对此怀有莫大的兴趣。
“这件事,老兄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一直特别上心。因为总得叫你有个人样儿。咱们从上头说起吧。你看这有一顶便帽,”他说着从包里拿出一顶相当漂亮却又很普通很便宜的制帽,“来试一试。”
“以后再试,以后吧。”拉斯柯尔尼科夫不耐烦地摆手说。
“不,罗佳,你别推,以后就晚了。再说,我也要一夜都睡不着了,因为没尺寸,估计着买的。正合适!”他试了试得意地叫道,“正合尺寸!老兄,帽子是人们衣着的第一要素,是一种门面。我的一个朋友托尔斯佳科夫,每次进公共场所都不得不把自己的头盖摘掉,可别人都戴着礼帽、制帽。人们以为他是出于一种奴才心理,其实他只不过对自己那鸟窝似的帽子感到难堪,因为这是个很爱面子的人。你看哪,纳斯塔霞,这是两顶帽子,一顶是‘帕麦斯顿’ (他从屋角拿过来拉斯柯尔尼科夫那顶皱巴巴的旧圆帽,不知为什么叫它‘帕麦斯顿’),一顶是这别致的小东西,哪个好?罗佳,你估计一下,你猜我付了多少钱?纳斯塔霞,你说呢?”他看拉斯柯尔尼科夫不出声,就转过来问她。
“大概给了二十戈比吧。”纳斯塔霞回答。
“二十戈比?呆子!”他不高兴地说,“现在连你都不止换二十戈比!是八十戈比!这还因为是旧货呢。倒是附带个条件,这顶戴破了,明年再白送一顶。再来说裤子,在中学时我们叫它‘美利坚合众国’ 。预先说一句,对这裤子我可很得意呀!”他说着给拉斯柯尔尼科夫抖开了灰色长裤,是夏季的薄毛料,“没有破洞也没有斑渍,虽说是穿旧的却相当不错。坎肩同样如此,是单一色的,合乎时尚要求。旧衣服其实更好,柔软贴身……你看,罗佳,要在世上建功立业,我想只要总能跟上季节就行。一月里如果不吃龙须菜,你钱包里就会节省下几十戈比。这次买衣服就是这样。现在是夏季,我才置了夏装,因为秋天的衣料得要暖和的,这些就得扔掉……再说这东西到那时自然也不能穿了,不是不时兴就是不结实穿烂了。来,你估估价,看看得多少钱?两卢布二十五戈比!别忘了,还有附带条件:这条穿坏了,明年白送一条。费佳耶夫的服装店一向这么经营,你付过一次钱一辈子都够了,因为你自己也不会去第二回了。如今说说靴子怎么样,一看就是穿过的,但还能顶两个月,因为是外国货,是英国使馆秘书上周在旧货市场卖的,刚穿了六天,他急需用钱,价格是一卢布五十戈比。合算吧?”
“恐怕不合脚吧!”纳斯塔霞说。
“不合脚?那你看这是什么?”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旧靴子,满是干泥巴,已经发硬而且破了洞,“我带去了样子,照这家伙量准了尺码。这一切办得是很用心的。内衣呢,我同房东太太商量过。看,首先是三件衬衫,粗麻布的,前襟样式很时兴……是这样,帽子花了八十戈比,其他衣服两卢布二十五戈比,总计三卢布五戈比;靴子一卢布五十戈比,因为货太好了。加起来是四卢布五十五戈比;还有内衣一共五卢布,谈妥的批发价。全算一起,正好九卢布五十五戈比。找回来铜板四十五戈比,收着吧。这么一来,罗佳,你如今是焕然一新哪,你的大衣我想还能穿,甚至有种特别的气派,让人明白为什么找沙尔梅尔 定做衣服。袜子和其余的东西由你自己来办,咱们还有二十五个卢布。至于帕申卡和房租,你不必担心;我说过了,赊欠不定期限。现在,老兄,你把内衣换上,说不定病根如今全躲在衬衣里呢……”
“别管我!我不想换!”拉斯柯尔尼科夫摆手拒绝。他一直厌烦地听着拉祖米欣这通强作欢颜的购衣报告……
“这可不行,老兄。那我干吗跑这个腿呀!”拉祖米欣坚持说,“纳斯塔霞,别不好意思,帮帮忙吧!对,就是这样。”他不顾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抗拒,总算给他换了衣服。他在床头倒下,有两分钟一声没吭。
“怎么老缠着不放啊!”他心里想。后来他眼望墙壁问了一句:“这些是用什么钱买的?”
“钱吗?哎呀,这是你自己的钱哪。瓦赫鲁申派人来过,你妈妈寄钱来了。连这事也忘了?”
“现在想起来了……”拉斯柯尔尼科夫阴沉沉地想了片刻说道。拉祖米欣拧起眉毛,不安地望了他一会儿。
门一开,进来个高大结实的汉子,看样子好像多少认识拉斯柯尔尼科夫。
“佐西莫夫!你可来了!”拉祖米欣高兴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