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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他这样躺了很久。有时候他似乎也醒了过来,发现早已是夜里,可是没想要起来。终于他发现,天已经亮了。他仰着躺在长沙发上,因为睡得昏昏沉沉,这会儿还呆呆发愣呢。街上传来一阵阵可怕的、声嘶力竭的喊叫声,非常刺耳,不过每天夜里两点多钟他都听到窗下有这样的叫声。现在就是这样的号叫把他吵醒了。“啊!这是一些酒鬼从酒馆里出来了,”他想道,“两点多了。”于是他一下子跳起来,就像有人把他从沙发上猛然拖起来。“怎么!已经两点多啦!”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接着便想起了一切!转眼工夫把什么都记起来了!

起初,他觉得自己就要发疯了。浑身冷得厉害,不过这也因为在发寒热,睡着时就开始发作了。现在却忽然打起寒战,抖得厉害,牙齿差点儿要蹦出来,浑身也一劲儿抖动。他开门听了听:大楼里一片沉寂。他惊愕地浑身上下打量着自己,打量着屋里四周的一切,很奇怪,昨天他进屋后,怎么连门钩也没挂上就倒在沙发上,不仅没脱衣服,连帽子也没摘,帽子滚了下来掉到地板上,在枕头跟前。“要是有人进来,会怎么想呢?会以为我是醉了,可是……”他急忙跑到窗口。天色已经大亮,他连忙查看起自己,从头到脚,又检查所有的衣服,看有没有血迹。但是这样看不清,他就一面打着寒战,一面脱下身上所有的衣服,里里外外细看起来。他把一切都翻了个儿,查看到每一条线和每一块布片,却还不相信自己,又翻来覆去查了三四遍。但什么也没发现,似乎没有任何痕迹;只有一个地方,在裤腿磨破的边缘上,留有凝结了的浓浓血印。他拿起一把很大的折叠刀,把破边割了下来。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了。忽然间他想到钱袋和从老太婆箱子里掏出来的那些东西,至今还在他的口袋里!他竟然一直没想到把这些东西取出藏起来!就连刚才检查衣服时都没有想起来!这是怎么啦?他马上去掏那些东西,一样样扔到桌子上。掏完还把口袋一个个翻过来,看是不是留下了什么,然后把这一堆东西统统拿到角落里。这里在墙角的最下面,剥落的壁纸上有一处破口,他马上把所有的东西往这个窟窿里塞,藏到壁纸里面去。“都塞进去了!什么也看不见了,钱袋也看不见了!”他高兴地想道,并且欠起身呆呆地望着墙角,望着那破得更大的窟窿。忽然吓得浑身打了个哆嗦。“我的上帝呀,”他绝望地小声嘟哝说,“我这是怎么啦?这就算藏好了吗?有这样藏东西的吗?”

确实,他原来连想也没想到会有东西;他想到的只是钱,所以事先没准备好地方。“现在我高兴个什么呀?”他想道,“哪有这么藏东西的?我真是糊涂了!”他疲惫无力,坐到沙发上,立刻又发起冷来,冷得受不了,不禁又打起哆嗦。他下意识地拉过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冬大衣,那是他过去当学生时穿的。大衣很暖和,但几乎已经破烂不堪了。他把大衣盖在身上,睡意袭来,迷迷糊糊,就打起盹来。

还没过五分钟,他又跳起来,发狂似的扑向自己那件夏季大衣。“什么事都没有做好,我怎么能又睡呢!真是,真是,胳肢窝下面的挂套到现在还没有拆下来呢!忘了,连这样的事也忘了!这是明显的罪证啊!”他把挂套扯下来,急忙撕成碎块,塞到枕头下面的衬衣里面。“破布碎片怎么也不至于引起怀疑吧。看来是这样,看来是这样!”他站在屋子当中,一遍又一遍地说;接着又聚精会神地四处查看起来,查看了地板,又到处看了看是不是还忘记了什么。他总觉得什么都不行了,连记忆力,连简单的思考能力都没有了,这令他痛苦,痛苦得不得了。“怎么,难道这就开始了,难道惩罚已经临头了?是,是,正是这样!”可不是,他从裤腿上剪下来的一条破边,就那么扔在地板上,在屋子正当中,有人进来一眼就会看见!“我这是怎么啦!”他又张皇失措地叫起来。

于是,他脑子里出现一个奇怪的想法:也许他的大衣上沾满了血,也许有许多血迹,只是他没有看见,没有发现,因为他的分辨力很差了,不行了……他糊涂了……忽然他想起来,钱袋上也有血。“哎呀!这么说口袋里也一定有血,因为我塞进口袋的时候钱袋还湿乎乎的!”他赶紧把口袋翻出来,果然不错,口袋里子上有血迹,好几块!“这么说,我还没完全失去理智,既然是我自己想起来、猜到的,那就是说我还有思考力和记忆力!”他高兴地长舒了一口气,得意地想道,“不过是发寒热体虚,一时出现臆想。”他把裤子左边口袋的里子全翻出来。这时一缕阳光照亮了他左脚上的靴子:靴子里露出来的袜子上好像有血迹。他急忙脱掉靴子:“果然是血迹!整个袜子头儿都沾满了血。”想必当时不小心踩进了那一大摊血……“可是现在怎么办呢?把这袜子、破布条、口袋藏到哪里去呢?”

他把这一切抓在手里,站在屋子当中。“扔进炉子里?可是炉子里往往是首先要搜查的。烧掉吗,拿什么来烧呢?连火柴都没有。不行,不如拿到外面什么地方都扔掉。对!最好是扔掉!”他一遍又一遍嘟哝着,又坐到沙发上,“这就去,马上去,还不能耽误!……”可是他没有去,头又落到枕头上;人又冷起来,浑身冰凉;他重又把大衣拉过来盖到身上。很长时间里,有几个钟头,他一直恍恍惚惚地惦记着:“这就走,不能耽误,不管到哪里把这些都扔掉,叫人什么都看不见,快点儿,快点儿!”他几次挣扎着想从沙发上爬起来,却站不起来。完全把他吵醒的,是一阵猛烈的敲门声。

“开门哪,你是活着还是死了?这人老是死睡!”纳斯塔霞一面用拳头敲门,一面叫着,“整天像条狗一样死睡!简直像一条狗!开门哪!都十点多啦。”

“也许不在家!”一个男人声音说。

“哎呀!这是看门人的声音……他要干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想道。

他一骨碌爬起来,坐到沙发上,心跳得厉害,甚至都感到了隐痛。

“那门钩是谁扣上的呢?”纳斯塔霞反驳说,“嘿,扣起门来了!是怕人把他偷走,还是怎的?开门,蠢东西,醒醒吧!”

“他们要干什么?看门的来干什么?是全知道了。硬是不开,还是把门打开?完蛋就完蛋……”

他欠起身,向前弯了弯腰摘下门钩。

他的屋子就这么大,不用下床,就可以把门钩摘下来。

果然不错,门口站的是看门人和纳斯塔霞。

纳斯塔霞有点儿奇怪地打量了他一遍。他带着挑衅和拼命的神气看了一眼看门人。看门人一声不响地递给他一封对折的、打了火漆的灰色公文。

“是张传票,局子里的。”他说着,把公文递过来。

“哪一个局子里的?……”

“就是说,要你上警察局,上局子里去。不用说是哪一个局。”

“上警察局!……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叫你去,你就去呗。”他仔细看了看他,向周围打量了一遍,就转身往外走。

“看样子,病得不轻吧?”纳斯塔霞说着,眼睛一直盯着他。看门人也回头望了一下。“打从昨天起,就一直在发烧呢。”她又加了一句。

他没有回答,手里拿着公文,也不开封。

“你就别起来,”纳斯塔霞看到他两腿从沙发上搭下来,又怜惜地说,“病了就别去吧,又不是失火。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一看,右手里拿的是割下来的破裤边、袜子和扯下来的口袋碎片。他就是攥着这些东西睡觉的。后来在琢磨这事的时候,他想起来当时他烧得迷迷糊糊,把这些东西紧紧攥在手里就睡着了。

“哎呀,抓了一大把破衣烂衫,还攥着睡觉呢,好像捡到宝贝似的……”纳斯塔霞神经质、病态一般哈哈哈大笑起来。他赶紧把这一切塞到大衣底下,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她。虽然这时他不大可能清晰地思考,但觉得出如果是来抓他,不会这样对待他。“那么……警察局?”

“喝点儿茶好吗?要不要喝茶?我去拿来;是剩的茶……”

“不……我去,我这就去。”他嘟哝着,就想站起来。

“恐怕你连下楼都不行吧?”

“我去……”

“随你便。”

她也跟在看门人后面走了。他马上跑到亮处,查看袜子和破裤边:“血迹是有的,但不是十分显眼;已经很脏了,全渗进去,颜色都褪了。要是事先不知道,是怎么也看不出来的。所以,纳斯塔霞远远一看,什么也没发现,谢天谢地!”于是他战战兢兢地打开传票,看了起来;他看了老半天,终于看懂了。这是警察分局发出的一张普通传票,要他在今天上午九时半到分局局长办公室去。

“这是哪儿的事呀?我跟警察局从来没打过什么交道嘛!又为什么偏偏在今天?”他大惑不解地想道,“上帝啊,那就快点儿吧!”他想跪下去祷告,可是自己也笑起来,不是笑祷告,而是笑他自己。他急忙穿起衣服。“完蛋就完蛋,反正事已如此!把袜子穿上!”他忽然起了念头,“再多沾一些灰土,血迹更看不见了。”可是他刚刚穿上,立刻就又恶心又恐惧地扯了下来。扯下来了,可一想没有别的袜子可穿,又抓过来穿上。他再次笑起来。“这一切都是那么回事,都是相对的,不过是形式而已。”他心里想道。但这想法一闪而过,只是暂短一现,浑身仍在打哆嗦,“这不是穿上了嘛!结果还是穿上了!”然而,他的笑立刻变成了灰心绝望。“不行,我受不了……”他想道。他的两腿在打战。“我害怕。”他嘟哝说。他的头因为发烧,又疼又晕。“这是计策!这是他们想用计把我骗去,一下子给我来个措手不及,”他来到楼梯口,又暗自想道,“糟糕的是,我几乎总是昏昏沉沉的……我也许会胡说些蠢话……”

走在楼梯上他想起来,所有的东西就那样留在壁纸的窟窿里了。“也许是有意等我不在家的时候搜查呢。”想到这儿他停了下来。可是他忽然被一种绝望和听凭完蛋的心情所控制,于是他挥了挥手,又往下走。

“那就快点儿吧!……”

街上又是热得难受,这些日子一滴雨也没有下过。到处是尘土、砖瓦和石灰,到处弥漫着小铺和小酒馆里散发出来的臭气。不时遇到醉汉、芬兰小贩和破旧的马车。阳光明晃晃地照射他的眼睛,所以一睁眼就感到刺疼,头也晕得厉害了。一个害热病的人在阳光灿烂的日子突然来到大街上,通常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走到拐向 昨天 那条街的转弯处,惶恐不安地望了望那条街和 那座 房子……又立刻转过眼睛。

“要是问起来,我也许会说出来的。”他快到警察局门口的时候,心中想道。

警察局离他的住处约有四分之一俄里,是刚刚搬进一座新楼四层的一套新房子里。原来警察局所在之处,他曾经去过一次,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他走进大门,看到右边就是楼梯,一个汉子拿着一本簿子正从楼梯上往下走;“这是看门人,那么说这就是警察局了。”于是他凭着猜想就往楼上走。他谁也不想问,什么也不想问。

“一进去我就跪下,把什么都说出来……”他要上四楼的时候心里想道。

楼梯又窄又陡,而且到处是脏水。从一层到四层所有人家厨房的门,都是朝着这个楼梯,而且几乎整天就这样敞开着,因此闷热得不得了。在这里上上下下的,有腋下夹着簿册的看门人,有当差跑腿的,有前来办事的,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警察局的房门也敞开着。他走进去,就在外室里站下来,此处总有一些人站着等候。这里同样特别闷热,此外,新漆房间的油漆未干。用发臭的亚麻油调制的新油漆,味道直冲鼻子,令人作呕。他等了不大一会儿,就决意再往前走走,到另一间屋里去。所有的房间都是又小又矮。他焦急得不得了,所以一个劲儿往前走。谁也没有注意他。第二间屋里有几名录事坐着在抄写什么;他们的穿戴也只是比他稍好些,外表看来都是些奇怪的人。他走到其中一位跟前。

“你有什么事?”

他把局里的传票拿给他看。

“您是大学生吗?”那人看了看传票,问道。

“原来,原来是大学生。”

这位录事打量了他一眼,不过,没有任何寻根问底之意。这人头发特别蓬乱,目光中有一种呆呆的神情。

“从这人嘴里是什么也打听不出来的,因为他什么都不关心。”拉斯柯尔尼科夫想道。

“请到里面去,找办事员。”录事说着,伸出一个指头指了指最里面一个房间。

他走进这个房间,按顺序是第四间了。房间很小,而且挤满了人。这里面的人比其他几个房间里的,穿得多少整洁些。来访者中间有两位太太。其中一位穿丧服的,衣着很寒碜,坐在桌旁,面对办事员,正在他的口授下抄写什么。另一位太太很胖,紫红色脸膛,脸上斑斑点点;她人很气派,穿着也很阔气,胸前别一枚茶碟大小的胸针,站在一旁等候着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把自己的传票递给办事员。办事员匆匆看了看,说了句“等一等”,就又办起穿孝服的太太的事情来。

他放松地舒了一口气。“大概不是为了那事!”他渐渐打起精神来,他拼命鼓励自己打起精神,保持清醒。

“哪怕说一句蠢话,哪怕一丁点儿不小心,都会使自己完全暴露!嗯……可惜这儿空气很不好,”他又想道,“太闷了……头晕得更厉害了……脑子也……”

他感到心里乱糟糟的,自己很怕控制不住自己。他竭力要把心思用到一点上,想些完全不相干的事,但就是不行。不过,办事员倒受到他特别注意:他总想从那人脸上猜出点儿什么,摸一点儿底细。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人,二十二三岁,一张黑黑的、机灵的脸,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成些,穿得很时髦,像个花花公子,留着分头,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而且抹了很多油,用小刷子刷得雪白的手指上戴了不少镶宝石和不镶宝石的戒指,坎肩上挂着金表链。他甚至还跟刚才来过这里的一个外国人说过两句法国话,说得挺不错。

“路易莎·伊凡诺芙娜,您请坐下。”他匆匆对那个穿得很阔气、紫红脸膛的太太说。这位太太一直站着,好像不敢自己坐下似的,虽然椅子就在她身旁。

“Ich danke.” 这位太太说过,就轻轻地,只是绸衣服窸窣响了几下,坐到椅子上。她那镶了白色花边的天蓝色连衣裙,像气球似的在椅子周围鼓起来,几乎占了半个房间,散发出一阵香水气味。但是这位太太显然因为占了半个屋子和散发香水气味感到胆怯,虽然畏畏缩缩却又涎着脸笑着,但明显流露出惶惶不安的神情。

穿孝服的太太终于把事情办完了,正要站起来。忽然,随着一阵响动声,一位警官雄赳赳地走了进来,而且不知为什么每走一步都特别扭动一下肩膀。他进门把带警徽的军帽往桌上一扔,就在安乐椅上坐了下来。穿得很阔气的太太一看到他,腾地站起来,带着一种特别高兴的神气向他行了个屈膝礼;但是警官连睬也没睬她,她就再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坐下了。这是警察分局的副局长,浅棕色的八字胡向两边翘着,脸特别小。脸上除了有点儿蛮横劲,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斜着眼并且多少带点儿愤怒地看了看拉斯柯尔尼科夫:他的服装真是太不像样子了,而且尽管寒酸却还有种与衣着不符的傲气。拉斯柯尔尼科夫一时不慎,直勾勾地瞅了他一会儿,这使他生气了。

“你有什么事?”他喝道,大概是感到奇怪,一个穿得这样破烂的人,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竟没有惶恐不安。

“是叫我来的……有传票……”拉斯柯尔尼科夫随随便便回答说。

“这是追索欠款的事,向他,向这个 大学生 追索欠款,”办事员急忙撇下公文说道,“这不是!”于是他把一个簿子扔给拉斯柯尔尼科夫,指了指簿子里一个地方,“您看看吧!”

“欠款?欠什么款?”拉斯柯尔尼科夫想道,“不过……看来,肯定不是 那事 了!”于是他高兴得打了个哆嗦。他突然感到说不出的轻松,轻松得不得了。什么负担也没有了。

“先生,传票上要您几点钟来?”中尉不知为什么越来越恼火,大声问道,“要您九点钟来,可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

“传票是一刻钟之前才给我送来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扭头大声回答说,他自己也意想不到地突然发起火来,甚至从中感到惬意,“我生病发烧,能来就不错了。”

“请您不要嚷嚷!”

“我并没有嚷嚷,我说话倒是非常心平气和,这是您对我嚷嚷;我是大学生,不允许别人对我大喝大叫。”

副局长简直气急败坏,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见嘴里一劲儿冒唾沫。他从位子上跳起来。

“给我闭——闭——嘴!您这是在官府里。别放——放——肆,先生!”

“您这也是在官府里呀,”拉斯柯尔尼科夫叫起来,“可是您不光是嚷嚷,还抽着烟,可见对我们这些人不够尊重。”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过这话,感到说不出的痛快。

办事员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发火的中尉显然不知如何下台了。

“这不是您管的事,先生!”他终于有点儿不自然地大声喝道,“现在是请您对人家的要求做出回答。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拿给他看看。人家告您呢!欠钱不还!哼,还逞什么英雄好汉!”

但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已经不再听他说,一把抓过公文,要尽快找出谜底。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仍没有看懂。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问办事员。

“这是凭借据向您要钱,追索欠款。您必须连同一切费用、罚金等等如数付清,要么立个字据,说明何时能够付清,同时保证在未清偿债务之前不离开京城,并且不出售、不藏匿自己的财产。债权人可以拍卖您的财产,可以依法对您起诉。”

“可是我……没有欠谁的钱哪!”

“这我们就管不着了。这是您九个月前写给八等文官的遗孀扎尔尼岑娜的一张一百一十五卢布的借据,又由这位遗孀扎尔尼岑娜转付给七等文官切巴罗夫的,这借据已经过期,在法律上属于拒付,现在已呈交我局追索,因此我们才请您来对此做出回答。”

“她就是我的女房东啊?”

“是女房东又怎么样?”

办事员带着宽宏的怜惜之意同时也颇为得意地笑望着他,就像看着一名初次上阵的新兵,似乎在说:“怎么样,现在感觉如何?”可是现在他哪里有心思去想借据,去想追欠款的事?现在这种事完全不值得他担心,甚至不值得注意!他站着,看着,听着,回答着,甚至自己还提问,但这都是机械的行为。他觉得平安无事了,摆脱了临头的危险,此刻他浑身轻松,得意扬扬,他既不预测,也不分析,不去猜度和揣测未来,没有怀疑,也没有疑问。这是充分而直接的快乐时刻,是纯粹动物本能的快乐。但就在这时候,局里似乎来了一阵惊雷和闪电。中尉因为失了尊严非常震怒,还一直在冒火,显然很想挽回面子,就对那个倒霉的“盛装的太太”大发雷霆,把所有的火气都发泄到她身上,尽管自从他进门,她就一直赔着笑脸望着他。

“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娘儿们,”他忽然扯着嗓门儿叫起来(那个穿孝服的太太已经走出去了),“昨天夜里你那里是怎么回事?嗯?又是乌烟瘴气,闹得一条街不得安宁。又是打架又是酗酒。你是想进班房吧!我早就对你说过,我已经警告过你十次,第十一次决不轻饶!可你又犯了,太不像话!”

拉斯柯尔尼科夫手里拿的公文都掉了下来,他惊讶地望着那个遭受如此无情痛骂的阔太太。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马上喜欢起这个故事来。他津津有味地听着,简直想哈哈大笑……他所有的神经都在开心地跳动。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办事员关切地刚开口说话,便又停下来等待机会,因为他根据切身经验知道,中尉发起火来是拦不住的,除非抓住他的双手。

至于那位盛装的太太,起初被这一阵霹雳火吓得直打哆嗦;但是说来也怪,骂得越多越凶狠,她的模样儿越可亲,她对威严的中尉笑得越迷人。她在原地倒换着两只脚,不住地行着屈膝礼,焦急地等待着插嘴的机会,最后终于等到了。

“我那儿没又(有)吵闹,也没又(有)打架,上尉先生,”她一下子就像爆豆似的说起来,虽然俄国话说得很顺溜,但带有极重的德国口音,“没又(有)乌烟瘴气,一点儿也没又(有),他们赖(来)的时候就喝醉了,我把这事一五一十对您说说,上尉先生,这事可不能怪我……我们家里可是守规矩的,上尉先生,程(秩)序是很好的,上尉先生,我一向、一向自己也不愿以(意)见到乌烟瘴气的事。可是他们赖(来)的时候就完全醉了,后赖(来)又要了三拼(瓶)酒,后赖(来)有一个人跷起两腿,用脚踩(弹)钢琴,这在一个守规矩的人家里是很不好的,而且他把琴ганц 弄坏了,这就更不像滑(话)了,我这才说了滑(话)。可是他抓起酒拼(瓶),从背后朝大家乱捅起来。我就急忙叫看门人。卡尔赖(来)了,他抓住卡尔就大(打)眼睛,也大(打)了亨里埃特的眼睛,还大(打)了我五个耳光。这在一个守规矩的人家里是很不像滑(话)的,上尉先生,于是,我就叫起来。他却推凯(开)临河的窗户,对着窗外见(尖)叫起来,像个猪崽子似的;这就太可耻了!怎么能像猪崽子一样在窗口朝着大街见(尖)叫呢?这就太可耻了。呸,呸,呸!于是,卡尔从背后抓住他的燕尾服,把他从窗口拽下赖(来),所以,一点儿不错,上尉先生,把他的зейн рок 扯破了。于是,他让(嚷)起来,说маи муе 赔他十五卢布。于是,上尉先生,我就赔了他五卢布。这是一个很不规矩的客人,上尉先生,什么不像滑(话)的事他都干。他还说,我要гедрюкт 一篇长长的讽刺文章骂你们,因为在所有的报直(纸)上我想怎么偏(编)派你们就怎么偏(编)派你们 。”

“就是说,这是个作家了?”

“是的,上尉先生,这是多没良心的顾客呀,上尉先生,偏要到规矩的人家里来……”

“得啦,得啦,得啦!够了!我已经对你说过,对你说过,早就对你说过……”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办事员有所暗示地喊道。中尉匆匆看了他一眼,他微微点了点头。

“……那我就对你,可敬的 拉维莎 ·伊凡诺芙娜,最后再说一遍,这可是最后一遍了,”中尉又说下去,“要是在你这个规矩地方再闹事,哪怕一次,我也要严办,说文气点儿,是决不姑息。你听见吗?一个作家、文学家,在一个守规矩的人家,因为扯破了褂子后襟就能索要五卢布?瞧这些作家吧!”于是,他轻蔑地扫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一眼,“前天在酒馆里也出了一件事:吃了喝了,不付钱,还说:‘我要写篇讽刺文章骂骂你们。’在轮船上也有一个作家,上个星期,用最下流的话骂一位五等文官的可敬的一家,骂他的夫人和女儿。前些天还有一个作家被人家连推带搡从一家点心店里赶了出来。瞧,这些作家、文学家、大学生,能说会写的人,就是这么一副德行……呸!哦,你走吧!我是要到你那儿去看看的……到时候你要小心!听见没有?”

路易莎·伊凡诺芙娜连忙殷勤地朝四下里行屈膝礼,一面行礼,一面倒退到门口;但是,在门口却一屁股撞到一位身材魁梧的警官身上,此人脸色开朗,精神饱满,留着非常漂亮、非常浓密的淡黄色络腮胡子。这就是警察分局局长尼科季姆·福米奇本人 了。路易莎·伊凡诺芙娜连忙向他屈膝行礼,差点儿没蹲到地板上,然后迈着急促的碎步,蹦蹦跳跳地出了办公室。

“又是一阵轰轰隆隆,既是惊雷,又是闪电;既是龙卷风,又是大暴雨!”尼科季姆·福米奇亲热而友好地对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说,“又大动肝火发脾气啦!我在楼梯上就听见了。”

“那又怎么样!”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用优雅而满不在乎的口气说(甚至不是说“怎么样”,而是“那又怎——样!”),一面拿着一沓公文朝另一张桌子走去;每走一步,都神气活现地耸一下肩膀,脚步到哪里,肩膀扭向哪里。“这不是,请看:一位作家先生,不,是一位大学生,过去的大学生,欠钱不还,写下了借据,又不肯腾出住房,不断地有人来告他,可他倒表示不满,说我当着他的面抽烟了!自己不争气嘛,您瞧瞧他现在那得意的模样!”

“贫穷不是罪过,伙计,有什么办法!谁都知道他是火暴脾气,受不得半点儿委屈。您大概有什么地方生他的气,所以也就忍不住了,”尼科季姆·福米奇和蔼可亲地继续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下去,“其实大可不必,我可以告诉您,这是一个心肠好得不——得——了的人,就是火暴脾气,火暴脾气!一点就着,就冒火,发过火也就没事了!一下子就烟消云散!到末了就剩一颗金子般的心!在部队里就管他叫‘火药中尉’……”

“那个部——队有多好哇!”伊里亚·彼得罗维奇长叹了一声,他对于这样的恭维非常满意,但心里还是在生气。

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很想说点儿他们都特别爱听的话。

“对不起,上尉,”他突然非常随便地开口对尼科季姆·福米奇说,“请您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冒犯,我甚至愿意向这位赔礼。我是一个穷困有病的大学生,是穷困潦倒的人(他就是这样说的:‘穷困潦倒’)。我是辍学的大学生,因为现在无法维持生计,但我会收到钱的……我还有母亲和妹妹在外省……会给我寄钱,我会……把债还清。我的女房东是个好心肠女人,但是因为我丢了教课的事,三个多月没有付房租,非常恼火,甚至不让下人给我开饭……我一点儿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借据!现在她凭这张借据向我要钱,我拿什么还她,请你们想想看!……”

“这我们就管不着了……”办事员又想插话。

“对不起,对不起,您说的一点儿不错,不过请允许我把话说明白。”拉斯柯尔尼科夫接过去说,不是对着办事员,仍是对着尼科季姆·福米奇,但又极力表明也是对着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虽然伊里亚·彼得罗维奇一直装作在翻阅公文,对他不理不睬。“请允许我也把话说完:我住在她那儿已经有三年,从外省一来到这里就住在她那儿,而且以前……以前……其实,我何必隐瞒,开头我就答应娶她的女儿,是口头答应,完全是随便说说……这姑娘……不过,我倒很喜欢她……虽然我并没有爱上她……总而言之,年轻嘛,我是想说,女房东当时借给我很多钱,于是,我多多少少过起了那种日子……我是太轻率了……”

“谁也没有要您讲那些暧昧的事,先生,再说我们也没工夫。”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粗鲁又颇得意地想打断他的话,但拉斯柯尔尼科夫激动地把他拦住,尽管忽然间感到说话特别吃力。

“不过请允许我,请允许我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虽然说这些是多余的,我也同意您的看法。这姑娘一年之前死于伤寒,我还像原来一样住在那儿,女房东搬进现在住的套房以后,对我说……而且说得很亲热……说她完全信得过我,不过我是不是可以给她出一张借据,一百五十卢布的,她算了算,总共我欠她这么多。她就是这么说的,只要我给她出了借据,她可以再借给我钱,借多少都行,我自己不归还欠款,在她那方面决不利用这张借据——这是她亲口说的话……可是现在,就在我丢了教课的事,连饭也吃不上的时候,她却来索要欠款了……我现在还能说什么呢?”

“这些感情的事我们管不着,先生,”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您必须写一张回条,做出保证,至于你们的谈情说爱和伤心之事,我们一点儿不感兴趣。”

“你也……太厉害了……”尼科季姆·福米奇嘟哝着,在桌边坐下来,也批阅起公文。他似乎有点儿难为情。

“您就写吧。”办事员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写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不知为什么特别粗鲁地问道。

“我说,您照着写。”

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得,在他一番表白之后,办事员对待他更随便,更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但是,说也奇怪,他忽然觉得自己对任何人的看法都不在乎了,而这种变化就是在转眼之间,在一分钟里发生的。如果他愿意多少想一想的话,他当然会大吃一惊,一分钟之前他怎敢那样跟他们说话,而且硬要谈自己的什么感情?哪里来的这些感情呢?相反,即便此刻屋子里坐的不是警官,而是他最要好的一些朋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大概也找不出一句合乎人性的话对他们说,他的心一下子变得如此空荡荡的。一种阴沉痛苦的孤独感忽然以明确的意识闯入他的心灵。使他的心一下子如此翻腾不已的,不是他向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表白感情的可鄙做法,也不是中尉在他面前炫耀胜利的龌龊行为。啊,他现在哪儿还顾得上自己的卑鄙、别人的傲慢,什么中尉呀,德国娘儿们呀,追索欠款哪,警察局呀等等,等等!……此刻即使判处他火刑,他也不会动一动,甚至也未必留心去听判决。他心中发生了一种完全陌生的、全新的、突如其来的、从来不曾有过的变化。他不是理解到,而是清楚地感觉到,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他不仅不能像刚才那样动感情,而且不论怎样都不能对警察局里的这些人再说什么;就算这都是他的亲兄弟姐妹,而不是警官,他也完全没有必要对他们说什么,甚至今生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如此。在这之前他还从不曾有过类似的奇怪和可怕的感觉。正因为这主要是感觉,而不是认识和理解,所以也最痛苦;这种直觉,是他一生至今经历过的所有感觉中最痛苦的一种感觉。

办事员开始给他口授在此种情况下写回条的一般格式,这就是:目前无力偿还,保证到某时还清,保证不离开本市,不变卖财产,不赠予他人,如此等等。

“哦,您写不了字呀,连笔都拿不住,”办事员好奇地打量着拉斯柯尔尼科夫说,“您是不是有病?”

“是的……头发晕……请说下去!”

“就这些了!签名吧。”

办事员把字据拿走,就忙着去办别人的事。

拉斯柯尔尼科夫把笔交还了,却没有站起来就走,而是胳膊肘在桌子上,两手紧紧抱住头,就好像有人在往他的头顶揳钉子。他忽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马上站起来,走到尼科季姆·福米奇面前,把昨天的一切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对他说出来,然后跟他一起到住处去,把藏在墙角窟窿里的东西拿给他看。这一冲动非常强烈,以至于他已经站起来,就要这样做了。“是不是再好好考虑一下?”他脑子里又一个想法闪过,“不,最好连想也不想,来一个干脆利落!”但他突然像生了根似的站住了,因为尼科季姆·福米奇正在很激动地对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说话,他们的话飞进他的耳朵:

“不可能的,两个人都要放了。首先,这一点儿也不符合情理;您想想吧,假如这事是他们干的,他们干吗去叫看门人?怎么,自己告发自己吗?还是故意耍花招儿?不会的,没有这样耍花招儿的!还有,大学生佩斯特里亚科夫进门的时候,两个看门人和一个女人看到了他:他是和三个朋友一块儿来的,在大门口跟他们分手,还当着他们的面向看门人询问了住处。如果他是不怀好意来的,哪里会这样打听住处?至于那个科赫,去找老太婆之前在楼下银匠家坐了半个钟头,八点差一刻才离开银匠家上楼去找老太婆。您想想看……”

“可是您看,他们说得多矛盾哪:据他们自己说,他们敲门时门是扣上的,可过了三分钟,等他们带了看门人来,门却是开着的?”

“问题就在这里:凶手一定待在那里面,把门反扣上了;要不是科赫一时糊涂,也下楼去找看门人,一定会当场把他捉住。凶手就是趁这个空子下了楼,想方设法从他们身旁溜了过去。科赫双手画着十字说:‘假如我留在那儿,他准会冲出来,一斧子把我劈死。’他都想做一场俄罗斯的祈祷呢,嘿嘿!……”

“那么,谁也没看见凶手了?”

“哪儿看得见呢?那座楼就像挪亚方舟 。”坐在自己位子上听他们谈话的办事员插嘴说。

“事情很清楚,事情很清楚嘛!”尼科季姆·福米奇激烈地连说两遍。

“不,事情很不清楚。”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判断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拿起自己的帽子,就朝门口走去,但是他没有走到门口……

等他清醒过来,就看到自己坐在椅子上,右边有一个人扶着他,左边站着另一个人,拿着一个黄茶杯,里面盛满黄黄的水,而尼科季姆·福米奇站在他面前,凝神望着他;他站了起来。

“怎么,您有病?”尼科季姆·福米奇相当严厉地问道。

“刚才他是怎样签字的呀,连笔都拿不住。”办事员说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又翻阅起公文。

“您早就病了吗?”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他一面翻阅着公文,一面大声问道。病人昏厥的时候,他当然也过来看过,但病人一清醒过来,他立刻就走开了。

“昨天就病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嘟嘟哝哝地回答说。

“昨天您出过门吗?”

“出过门。”

“那时就病了吗?”

“就病了。”

“几点钟?”

“傍晚七点多。”

“请问,上哪儿去了?”

“逛街。”

“又简短又清楚。”

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得生硬而短促,一张脸煞白,但是他在伊里亚·彼得罗维奇逼视下没有垂下充血的黑眼睛。

“他差点儿要站不住了,你却……”尼科季姆·福米奇正要说下去。

“没——关——系!”伊里亚·彼得罗维奇不知为什么用很特别的语调说道。尼科季姆·福米奇本来还想补充几句,但是他看了看办事员,办事员也凝神看着他,他就不说了。大家一下子都不说话了。很奇怪。

“那好吧,先生,”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收场说,“我们就不耽搁您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走了出来。他还能听见,他走出来以后,人们一下子就热热闹闹地谈起来,其中听得最清楚的是尼科季姆·福米奇问话的声音……一到大街上,他就完全清醒了。

“搜查,搜查,这就要搜查了!”他一遍一遍地自己嘟哝着,一面急急忙忙往家走,“这伙强盗!起疑心了!”他从头到脚,又像刚才那样通体感到恐惧。 rFsTvQmStpaeQB3ihmCuTUZbvPDdtK9u7hQXxfUcaw4m3WY4Hyhs8glvYEbwtRh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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