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阿利吉耶里(1265—1321)是意大利的民族诗人和思想家,欧洲中世纪到文艺复兴过渡时期最伟大的作家。恩格斯曾这样评价其在欧洲文学史和文化史上的标志性地位:“封建的中世纪的终结和现代资本主义纪元的开端,是以一位大人物为标志的。这位人物就是意大利人但丁,他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
但丁于1265年5月出生于佛罗伦萨一个没落的城市小贵族家庭,五岁时母亲贝拉去世,父亲做过法庭文书。但丁少年时代就勤思好学,在学校接触了拉丁文法、修辞学、逻辑学等知识,并师从古典学者和哲学家布鲁内托·拉蒂尼学习修辞学和诗学。不仅如此,但丁还通过自学阅读了大量书籍,包括拉丁诗人的作品,广泛积累了哲学、历史、神学、宗教、法律等方方面面的知识,这为其日后的理论著述与文学创作奠定了重要基础。1295年,但丁成为人民首领特别会议成员,开始其政治生涯。1296年当选为“百人会议”议员。1300年,当选为佛罗伦萨的行政官之一,后因党争于1302年被流放。这段从政经历对但丁的思想和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使得他走出狭隘的个人生活圈子,广泛接触了各种社会现实,对教会的腐败和君主的专横有了切身的体验,从而为其在日后创作中涉猎重大社会现实问题并传达强烈的爱国情怀奠定了基础。
除了从政经历的影响外,爱情在但丁的生活与文学创作中也占据着异常重要的地位。少年但丁在九岁时随父亲做客遇到名为贝阿特丽采的女子,并对她一见钟情。后来贝阿特丽采嫁给一个商人,并于1290年前后染病去世,但丁因此沉浸于哀伤悲痛之中。他开始潜心进行哲学研究以慰藉悲伤之情,广泛阅读古希腊罗马哲学家、阿拉伯哲学家及经院哲学家的著作,尤其崇拜古罗马大诗人维吉尔。但丁将他对贝阿特丽采深厚的情感融入诗歌的创作之中,将31首描绘少女美好形象、抒写爱情、寄托哀思的诗歌用散文连缀起来,写成他的第一部诗作《新生》(1292—1293),并将其奉献给自己的精神恋人贝阿特丽采。在诗作中,但丁将贝阿特丽采描绘为天使一般的理想化形象,把世俗情爱升华为精神之美,颇具神秘色彩。在艺术手法上,由于但丁与“温柔的新体诗”的领袖圭多·卡瓦尔坎蒂友谊甚笃,因此他在诗歌中大量运用意大利民族语言进行写作,使得《新生》呈现出“温柔的新体诗”的鲜明特征,自然清新、情感真挚。
但丁的主要作品除了体现“温柔的新体诗”最高成就的《新生》,还包括《飨宴》(1304—1307)、《论俗语》(1304—1305)、《帝制论》(1309—1313)等。《飨宴》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学术著作,但丁在诠释自己诗歌的过程中将各类知识通俗地介绍给读者,为读者提供精神食粮,并强调理性,表达民主意识;《论俗语》号召意大利人使用民族语言,从而促进了意大利民族语言和文学用语的形成和发展;《帝制论》强调政教分离,以经院哲学的推理方式表明了作家的政治观点和立场,明确指出教皇干政是造成意大利分裂割据的原因,从而传达出了新时代的要求。
1321年9月14日,但丁在意大利东北小镇拉文纳因病辞世。作为欧洲中世纪文学的集大成者和文艺复兴文学的先驱,但丁在时代转折时期所起到的承先启后作用至关重要。他的创作反映时代变迁中的重大社会思想,爱与信仰成为其作品的重要主题。艺术上,但丁将抒情、叙事与哲理有机统一于诗歌之中,极大地丰富了诗歌的内容与表现手法,将中世纪欧洲诗歌的创作推向了新的高度。
长诗《神曲》(1307—1321)是但丁的代表作品,体现出其创作中新旧时代思想观念兼容的倾向。全诗分为《地狱》《炼狱》《天堂》三部,内容博大精深,寓意广泛繁复。但丁在流亡期间目睹意大利分裂割据的混乱状况,意识到自身肩负揭露现实、召唤人心的使命,由此创作了这部“神圣的喜剧”,中文意译为《神曲》。但丁之所以如此命名,意在通过叙述从地狱到天堂、从苦难到幸福的历程,为意大利人民乃至整个人类寻求脱出现实困境,最终达成至善至美幸福境界的通途,这种圆满的结局在形式上符合中世纪关于喜剧的定义。
《神曲》集中描述了但丁在人生中途时分,于昏暗的森林中迷失前路,寻觅通路之际又遇到豹、狮、狼三只猛兽拦阻,险恶形势之下幸得古罗马大诗人维吉尔现身,并作为向导引领其游历地狱与炼狱,后又由其青年时代爱恋的女子贝阿特丽采引领进入天堂,最后在圣伯纳德的指引下,得以观照“三位一体”的“神”本身而彻悟的经历与故事。整体来看,《神曲》气势磅礴,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
首先,梦幻与现实的交融统一。
《神曲》采用梦幻文学的形式,以梦幻般的游历情节,既呈现出中世纪文学神秘主义的特色,又艺术地折射出中世纪向文艺复兴过渡时期的复杂社会现实,印证了《神曲》明显具有新旧两个时代烙印的倾向。
《神曲》整体采用了中世纪幻游文学的形式。诗人在作品中描述,他本人在人生的中途即三十五岁时迷失了正途,走入昏暗的森林,历经一夜的彷徨才走出森林,又在曙光笼罩的山脚之下,被三只野兽——豹、狮、狼阻住去路。正值危难之际,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受贝阿特丽采的嘱托,解救并引领他游历地狱和炼狱。随后由贝阿特丽采接引,继续游历天堂并得见“天府”中“三位一体”之神。这一幻游历程及在此过程中的见闻,组织结构为《地狱》《炼狱》《天堂》三部曲。由此可见,《神曲》是以梦幻文学的形式来描述诗人在理性和哲学的引领下历经地狱和炼狱,又经由信仰和神学得以到达至善境界的历程,其中蕴含着较为浓厚的宗教幻想色彩,其整体结构是神秘主义的。
但也必须注意到,尽管《神曲》中诗人幻游“三界”的结构呈现出明显的基督教神学影响,是基督教神学的艺术表征,但在总体倾向上,但丁强化的是幻游历程中“人”和人之行动的主动性和重要价值。幻游历程中的“我”不是基督教教义被动的接受者,而是一个主动探求真理和幸福的追寻者,探索过程本身凸显出个体的独立人格。诗作各部分讨论的方式是思辨的,但意图是指引人的实际行动,这意味着《神曲》的创作目的在于以诗作来引导和影响人的可能行动,从而唤醒生活在现世中的人们,将自己从尴尬和不堪的境地中拯救出来,实现个体乃至人类整体经由灵魂的主动进修历程,达成道德完善和来世永生的幸福终极。但丁意在以此促成意大利统一,实现政治和道德的复兴,启发人们对黑暗的社会现实加以关注,并对自己的思想和行动进行反省,由此以自身的切实行动去改善现实社会状况。但丁为影响人的实际行动而创作《神曲》,这一出发点带有强烈的政治倾向性,《神曲》的架构形式虽然是幻游和神秘主义的,但丁在其中却嵌入了相当多的写实因素,从而在宗教神秘色彩的笼罩下艺术地反映现实。在幻游历程中,作品中的“我”虽身处地狱、炼狱、天堂,但都始终保持清醒的现实感,将对最高真理和至善的探求,与对现实黑暗的批判有机融合在一起,从而达成虚幻之中有现实的至高艺术境界。
但丁幻游的出发点是为探寻如何突破现实困境,进而寻求解决国家和社会现实问题的钥匙,由此可见,诗人的立足点在于现世而非来世,在于为国家和人类寻求幸福的通途,而非狭隘的个体灵魂的拯救。在幻游历程的描述中,但丁始终表现出强烈的现实关注、深切的历史情怀和对理想未来的展望。他把意大利复杂的政治斗争和混乱的党派纷争现状融于幻游历程之中,将教皇卜尼法斯八世倒栽于地狱的石穴之中,而将那些英明的君主安置在天堂之中,可见对于教权与皇权问题,他是站在国家的立场上主张政教分离的,并反对教皇掌握世俗政权。在此意义上,天堂的呈现不是幻景,诗人的真实意图是在现实社会中真正实现真理、爱与至善。此外,但丁所描写的在幻游历程中遇到的著名人物也大多影射意大利的社会现实和社会问题。在但丁看来,闻名于世的人物和事件更有说服力,更可以撼动人心,唤起人们的关切。因此,在诗作中他让教皇尼古拉三世揭发他自己和后继者卜尼法斯八世以及克莱门五世的罪行。同时,诗人还通过在地狱、炼狱、天堂幻游中与相遇的著名人物的对话,对历史、哲学、神学、伦理学、文学、艺术等诸多领域的问题阐发自己的观点和见解,以反映中世纪意大利文化领域的重大问题。如与卢卡诗人波拿君塔的谈话,就反映出了意大利抒情诗发展的状况。
其次,恢宏严整的结构与基督教神秘主义美学意蕴的艺术呈现。
但丁将历史的和现实的、宗教的和世俗的诸因素融入一个恢宏、严整的结构体系中,使《神曲》的布局呈现出宏大、谨严、匀称、和谐的整体特征和美学意蕴,这是具有重大意义和价值的标志性建构方式。
《神曲》结构规模宏大,分为《地狱》《炼狱》《天堂》三部,每部各有三十三篇,连同作为全书序曲的第一篇,共一百篇。诗作长达14233行,各部诗行的篇幅大体相同,《地狱》4720行,《炼狱》4755行,《天堂》4758行,每部诗作均以“群星”一词为韵脚作结,整体结构恢宏而工整。同时,地狱、炼狱、天堂三重境界布局匀称。地狱主体由九个圈层构成,加上地狱外圈共十层;炼狱主体有七层,加上炼狱外围、山脚和山顶地上乐园也是十层;天堂有九重天,加上永恒静止的净火天共十重。这种安排很明显与基督教的神学观念和中世纪的神秘主义相联系。在基督教神学符码中,“三”具有特殊的神学和哲学意味,“三”象征神圣的“三位一体”观念,即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合而为一;中世纪的人们认为“十”是神秘而又吉祥的数字,有“完善”的意味。但丁将具有象征意义的数字巧妙而隐秘地置于《神曲》的结构之中,既显现出他作为中世纪最后一位诗人的时代特征,也使得《神曲》的整体结构具有明显的美学意蕴。
不仅在宏观结构上,《神曲》的格律也别具一格。全诗以三韵句写就,即采用连锁押韵的方式衔接诗行,这是但丁创制的新格律。每段三行,每行由十一个抑扬格音节构成,用连锁押韵法衔接各段,最后用一个单行句子作结尾,即第一段三行,第一行和第三行使用一个韵脚,第二行和第二段第一行、第三行使用一个韵脚,从而形成ABA、BCB、CDC…… YZY、Z 的韵律衔接格式,这种格律形式使《神曲》在结构上既工整统一、又灵活多变。
此外,地狱、炼狱、天堂三境界也被描述得色调有别,但在整体上与全诗的主旨意蕴和谐一致。地狱之境是绝望而痛苦的,色调晦暗不明;炼狱之境是希冀和静谧的,色调柔和悦目;天堂之境是幸福而喜乐的,色调耀目辉煌。诗人借助地狱、炼狱和天堂三重境界,辅以精妙的内部形式,构筑起规模宏大、布局匀称、韵律统一、色调和谐的文学艺术大厦,由此显现《神曲》艺术形式的重要价值,并与其思想性高度契合。
再次,独具匠心的寓意、象征、比喻等艺术表现手法。
但丁在《神曲》中将中世纪文学寓意和象征的艺术手法推向高峰,在描写人物和事物时,还善于运用源于自然界和现实生活的比喻,艺术性地传达出了作品的启示意义和价值。
《神曲》涉及中世纪神学、哲学、文学、政治等多个领域,运用的寓意、象征、比喻等艺术表现手法俯拾皆是。但丁的幻游历程以及三重境界的构想本身就充满寓意和象征。诗人在森林中遭遇的三头野兽也具有各自的象征寓意,“狮”象征强暴,“豹”象征淫邪,“狼”象征贪婪。作为但丁游历地狱和炼狱的引导者,维吉尔象征理性和知识;作为但丁游历天堂的引领者,贝阿特丽采象征爱和信仰;但丁由维吉尔和贝阿特丽采引领幻游地狱、炼狱、天堂的历程,寓意人需要理性、爱、信仰的引导,才能从现实困境中解脱,达到最高真理和至善的幸福境界。此外,但丁在作品中广泛使用的寓意和象征很多都与基督教神学观念紧密相连,如诗人在天堂观照到的三个圆环,寓意神圣的基督教“三位一体”观念等。
但丁在描绘情景和塑造人物形象时,还擅于运用比喻。越奇特的对象就越使用源于自然界和人们现实生活中熟悉的事物去比喻,如将两队灵魂相遇、彼此接吻致意形容为像蚂蚁在路上觅食、彼此相遇时互相碰头探询消息的样子;将基督上升、光芒下射照耀圣者形容为像日光从云缝透出射在繁花似锦的草坪上一般。但丁还将人物的心理状况和精神状态用比喻描绘出来,从而使隐晦的、难以描述的对象变得清晰,如在目前。例如他将自己听了维吉尔的话以后疑虑尽消、精神振奋的状态形容为像受夜间寒气侵袭而低垂闭合的小花,一经阳光照射便朵朵挺起在梗上开放一样;把自己喝了地上乐园里的河水、精神上获得新生的情状形容为像新树长出了新叶、欣欣向荣。但丁在《神曲》中技巧性地运用比喻,使得人物形象和所描写的事物栩栩如生、鲜明生动,艺术效果极其显著。
最后,《神曲》细节描绘细腻生动,展现出诗人丰富的想象力。
《神曲》中的细节描写真实、细腻、生动,极富画面感,使人犹如身临其境;诗人对于地狱、炼狱、天堂三重境界的构思及描述清晰严密,展现出诗人非凡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但丁对地狱、炼狱、天堂三重境界的描述真实而细腻,他不仅将各境界精细划分为不同层级,而且在对各境界情境的描写中力求以细节的真实和细腻吸引读者。在阴晦的地狱中,自然景象只是作为背景附着于对罪恶亡魂遭受惩处的描绘,但丁却写得十分形象,触及可感,例如描写犯下淫邪之罪的魂灵被飓风刮来刮去;在明净的炼狱中,自然景色则被描述呈现出本来的面貌,并与炼狱的情景相呼应,例如清晨时分的地上乐园,苍翠的圣林、拂面的和风、清脆的鸟声、芬芳的繁花、清澈的溪流,所见之美景令人赏心悦目;在神圣的天堂中,自然界的景物无法描绘纯粹的精神境界,只能利用自然界最空灵的光来描述所见之情景,例如瞻仰上帝的光辉被极力描述为“我的眼力逐渐精一、透入那高光逐渐深刻”。这些细腻生动的描绘使读者如至其境。此外,但丁还利用富于画面感的细节处理来营造置身其中、亲眼看见的效果。例如描述诗人和维吉尔来到炼狱山脚时,一群慢步迎面走来的灵魂,瞥见日光把但丁的影子投射到岩石上,都惊讶得倒退了好几步,这样的细节具体、生动,画面感、现实感极强。
《神曲》中三重境界的构想本身高度体现但丁的创造,是诗人精深的神学、哲学、文学素养以及广博的生活经验和丰富的想象力的结晶。《圣经》中虽多次提及地狱和天堂,但并没有具体详尽的描述;中世纪人们对地狱和炼狱的区别也没有明确的观念;中世纪文学作品中虽有对地狱、炼狱、天堂的描写,但大都模糊不清,几乎没有艺术价值和借鉴价值。但在《神曲》中,但丁对地狱、炼狱、天堂的构想却明确而具体,满载象征和寓意,这是但丁凭借自身丰富的想象力创造的结果。他想象地狱位于北半球的地下;当时的神学家和中世纪传说都认为炼狱在地下,但丁却把炼狱想象为一座位于南半球海洋之中的雄伟孤山,从而和北半球巨型深渊的地狱构成鲜明比对;诗人想象的天堂以托勒密天文体系为依托,九重天环绕地球旋转。这样的想象,不仅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当时天文学的认知,更能体现诗人自身对于某些科学问题的看法。
总之,《神曲》既反映出但丁作为中世纪最后一位诗人所存在的世界观的矛盾,也表现出但丁作为文艺复兴先驱反对蒙昧、追求真理的理想。在《神曲》中,但丁把个人遭际与祖国和人类的命运联系起来,明确地传递出在新旧交替的过渡时期,人类通过对理性与信仰的追求,超越迷惘、苦痛的人生困境,最终达至领悟至善至美的人生境界的理想追求。在此意义上,《神曲》是欧洲中世纪向近代转折时期的鸿篇巨制,是继“荷马史诗”之后西方文学的第二座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