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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问题是科学丧失了这种方向感。乍一看，好像科学是自发前进的，但这只不过是因为一种更深刻动力的持续作用。而接下来，预示着要瓦解整个体系的矛盾就呈现出来了。离开了它赖以生存的信仰基础，科学既不真实也无生命。
这也可以用另外的方式加以说明。这种指引从何而来，它对科学施加了些什么影响，这对于科学的自我认识是至关重要的。就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无论是实际的效用还是“自为的科学”都不能为科学提供真正的动力。外在的力量自然可以利用科学达到非科学的目的。然而科学的充分意义在那时仍然是暗昧不彰的。另一方面，如果知识本身变成了科学的最终目的，那么科学也就毫无意义可言了。指引必须来自内部，来自所有科学的最根本之处——求知的绝对意志（the unqualified will to know）。一旦我们服从这种本己的知识渴求的引导，我们最终就不会被某些已知的目标牵制住。在我们掌握知识的时候，我们是被某种日渐热切的情绪所牵引——我们是被由对知识的渴求所唤起的理性所牵引。这是如何可能的呢？
人类本己的知识渴求并不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兴趣。它是一种强加给我们的迫切需要，好像知识掌握着人类自我认识的唯一要诀。零碎的知识总不能使我们满意；我们一往无前，渴望通过认知拥抱宇宙。
尽管探索的过程是由我们本己的知识渴求推动的，但给它指引的却是我们对于真理同一性的洞见。我们努力去认识单个的材料，不是为了沉浸其中，而只是以此作为通晓那同一性的途径。离开了存在之整体（whole of being），科学也就丧失了意义。而从另外的方面来说，有了存在的整体，即使最细微的科学分支也都会是意义深远、充满生机的。
真理的同一性与整体性不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觅到。无论何时，我所知道的都只能是大千世界里的一个具体事例。既然如此，任何研究的实际方向，都取决于我们能否牢记两个思维要素，更其取决于我们能否时时地沟通这两个思维要素。这两个要素，一个是我们捕捉一直和我们捉迷藏的变幻莫测的真理的意志。另外一个则是我们对于这种光怪陆离之下的同一性的实际感受。当然，除非我们敢于直面一切人类知识的万花筒，否则对同一性的感受就无从谈起。
因而，一方面，科学使我们面对纯粹而朴素的事实。自始至终我们都清醒地意识到“事实如此”。我们逐渐了解事物外观隐约透露出的内容。科学迫使我们直面事物的实际外观，迫使我们放弃操之过急的简化与一厢情愿的想象。科学唤醒甚至打碎了我对世界所抱的完美与和谐的美梦。相反，它灌输给我的倒是由世界的嘈杂、空虚和数不胜数的毁灭而带来的惊恐。
但另一方面，如果可能的话，由于体验到了真正的无知，我逐渐间接地意识到那种超越我整个求知过程并且在暗中推动我整个求知过程的同一性。恰是这种同一性给我的探索赋予了生命和意义。
这种意义是没有办法条分缕析的，因为它高于人们的认知水平。既然它是不可知的，它也就不能用来作为我们选择科学对象与方法的前提。只有在投身于求知的过程以后，我们才会领略知识的来源与意义。
倘若要问所有知识的目的何在，我只能比喻性地加以回答。那就好像世界希望自己被认识；就好像竭尽我们全部天赋的才能理解世界，像上帝构想世界那样地反思世界——即使除了以已知的、它们在宇宙中的反映形式之外，我们绝无可能把握这些想法——好像这是我们在此世颂赞上帝的职分。
就学问是被一种理性探询的原始冲动所引导、被一种既感应于世界同时又超越世界的冲动所引导这点来说，仅仅就这一点来说，它才是有意义和价值的。尽管提供这类引导的是哲学，但是有些东西必须留待每个思想者本人的内在自然成熟，不能指望这些东西随随便便就可以产生。
基于所有这些，我可以说，科学并不是我可以信赖的坚实基础。它只是一条道路，沿着它我可以逐渐意识到那引导着我求知意志的超越之物（transcendence）。我以全副无休止的求知热情走过这条道路，以此来点亮在世的人生。
既然我们把科学看作道路而非终点，我们就该明白，许多对于求知的沮丧情绪其实都是由于丧失了内在的引导。一旦我们任由自己漂泊无依，无论是由于懒散的好奇心，还是由于我们把科学仅仅变作使我们忙碌起来的消遣，我们马上就可以体会到这种失落。这些都是死胡同，由此我们总是一再回到老路上去，意识到那决定了我们研究与探索过程的内在方向感。当我们只是终日埋头苦干想以此淡忘绝望的时候，我们其实是打错了算盘。这样的苦干并不能掩饰无意义中致命的怠惰。相反，我们应该使自己接纳那些理念，以此指导我们的工作。这些理念源自推动我们研究的超越的整体性（transcendent wholeness）。
尽管如此，指导我们研究工作的整体性概念，却不能说是明确的。没有人能够毫厘不爽地把握它，或者宣称他所把握的就放之四海而皆准。没有人可以自命是它唯一的占有者。只有在思想者与林林总总的认知对象之间展开对话，这种指引才是有效的。在每个历史时刻，通过后浪推前浪的知识浪潮，这种指引被实现着。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科学可以提供通向真理与真诚（truth and truthfulness）的动力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