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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要过美好公正的生活

程璧

这几年,格外偏爱植物。比起书桌上每周固定摆放的鲜切花,更钟情于那些沉默开阔的绿叶。闲暇时,陆续在阳台上栽种了琴叶榕、散尾葵、龟背竹、虎皮兰、海芋、白掌、风信子、天堂鸟……外加一些可食用的香葱和辣椒。午后风起时,在懒洋洋的日光底下,打开门窗,在植物旁静坐,有时看书发呆,有时听音乐饮茶。

每当朋友心情不好,我便叫他们去培育植物。一位好友装修完乔迁新居,我也立刻安排一株繁茂的龟背竹跟着住进去。开到爆盆后,朋友将它移植到一个更大的新盆中,余下几枝用作水培。如此一来,满屋各个角落都是生机勃勃的绿意。

和程璧的对话最初就是围绕这些植物展开的。她的住所位于东京大学附近,周遭是满眼的绿。这些绿被她看作“植物的恩惠”和“都市生活的侥幸”。她自己的小菜园里有常春藤、薄荷、苏格兰石楠、迷迭香、三色堇、茄子、小番茄和黄瓜。薄荷与迷迭香是烹饪首选,和朋友聚餐时的甜点、烤肉都少不了它们的身影。

耕种是一种快乐,植物让人感到被需要,只要留心浇水、松土,它们从不辜负你,那些繁盛璀璨、大开大放的枝叶即是最好的证明。“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内心的小苗也会跟着噌噌往外冒。”

《庄子·天道》有言:“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生活大美往往潜藏在平实朴素的事物中,是最恒久也最不易凋零的。程璧爱植物,爱的正是这份内敛、静谧与生机,同她的音乐如出一辙。若是一定要选择某样物品来指代自己,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植物:“一棵大树,或者任何一种植物。始终坚韧地活着,活在当下。”

人要有一些植物性。什么叫作植物性?鲍尔吉·原野说:“植物性就是自然之性。人原本是自然之子,慢慢地进化,同时也被腐蚀化,忘记了原乡。就该回过头来向植物们学习,学习它们的谦卑不言和恒久定力。植物性,是老庄的,道家的,无争的。”

2017 年,程璧回到东京,投入一段朴素、简洁的生活之中。用“乐童音乐”负责人郭小寒的话来说,离开北京意味着远离“圈子”,主动放弃部分演出、社交、名利。这份生活的留白正是程璧所看重的:不在创作中磨损生命,而是践行点滴日常之美。

除去随性随心的生活步调,程璧最珍视的是日常生活的仪式感。一日三餐精致的摆盘、自然风光、餐厅、咖啡馆、公园、露台、家居器物、小动物、食物……一切美好的事物,她都会用文字和镜头记录下来。这种记录令她对生命和时间的流逝充满浪漫幻想,也会为朝开暮落的花草倾心。“仪式感不该是在特殊的纪念日才体现,而是把每天都能过得像庆典一样,我觉得这就是人生最大的奢侈。”

苏格拉底说:“人要过美好公正的生活。”而这些美好和公正,全是日常点滴赐予的,它让我们变得耐心、沉静,小心护住内心的这方安宁。日常赋予人生命力,也让人学会如何一点点从中汲取能量。那些能量被一点点吸收,再释放,最终幻化成某段文字或旋律。

这就是创作的秘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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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小野丽莎的状态。50 岁时依旧每年一张又一张地出专辑,不紧不慢,还有个很安稳的家庭,是两个孩子的妈妈。”程璧说。2021 年 5 月 1 日上午,她含蓄地宣布自己迈入人生新阶段,算是对外公布婚讯。几个月后,她在东京产下一子,重七斤,正式成为一名新手妈妈。

孩子名叫Poem,是她最喜欢的“诗”。

生产前,程璧曾认真考虑过自己的分娩方式。她有两个好友,和她一样从事艺术创作,一个是导演,一个是画家。前者是自然主义者,主张自然分娩;后者是自由主义者,主张剖腹产。

程璧怕疼,最终决定选择无痛分娩。

曾有一组数据表明,法国女性八成选择无痛分娩,而亚洲女性做出这一选择的只有一两成。大部分亚洲人都认为生育之痛本就是女性可以承受的。程璧的医生对此持有完全不同的理念:“生孩子不需忍受一丝丝痛苦。”夜里三点,她被推进手术室,第二天早上九点,就听到孩子的哭声。

孕期,她完成了新专辑《诗经》的全部谱曲工作。这次选择谱曲的文字,皆出自《诗经》中最鲜活动人的《国风》篇章,其中的《桃夭》位于三百零五篇的第六篇,正与自己出嫁时的欣喜心境暗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孩子出生后,一家三口去濑户内海度假,度过一段美好的亲子时光。

过去一年,孩子仍在哺乳期,程璧的生活节奏维持着某种规律:早上九点起床,为孩子准备一日三餐中的辅食和母乳,午饭后哄孩子午休。在他睡着的两到三小时里,开始见缝插针地看书、创作。傍晚推孩子出门散步,顺便完成自己的锻炼份额。“我先生还是挺给力的。我们俩分工带孩子。晚上,我累了,他就会陪着孩子。”

成为母亲,意味着心里又多注入了一点儿爱。爱是一切创作的起点。爱孩子,爱先生,爱家人,爱生活,爱一切草木,都是在为创作蓄力。“心如死灰的人怎么可能会有灵感呢?所以爱才是创作的原动力,也是人活着的原动力。”

正如艾米莉·狄金森的那首小诗:“爱,先于生命,后于死亡,是创造的起点、世界的原型。”

2

程璧的先生从事金融行业,沉稳、内敛、理性、严谨,收藏了一屋子的摇滚乐CD。在东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客气、含蓄的,大家都特别考虑他人的感受,反而不会主动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很多夫妻即使在一起一辈子,也是相敬如宾,从未有过太深入的交流。山东女孩程璧的直爽与大大咧咧恰恰最吸引他。“遇到什么不对劲,就一定要当场说出来。正是出于这种性格,他觉得我俩特别合适。”

一个是情绪稳定的工科生,一个是敏感细腻的创作者,如果爱情如毛姆所说的是互相填补彼此内心的缺口,那两人的心恰好都是太阳一样完美的正圆形,契合、互补。

苏联学者沃罗比约夫在《爱情的哲学》中谈道:“爱情的熄灭是一个古老的、世界性的问题。整个生活程序日复一日地强制和种种烦琐的细则……这就造成了一种无法忍受的精神气氛。在这种气氛中最忠实的爱情也会窒息而死。”程璧显然不同意这一点,她既需要物质,也需要精神,那种一辈子都不会磕碰的亲密关系,不是她所期待的。比起鲁迅的《伤逝》,她更喜欢冰心的《两个家庭》。前者是婚姻侵蚀爱情的挽歌,后者是如何使神圣的爱情在日常生活中得以延续。

那些具体而琐碎的细节,世俗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物质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每次家里有什么东西找不到,先生就会着急上火。“你自己到处扔,不知道放哪儿去了吧,还在这儿急赤白脸的。”程璧一生气,问题就转移,先生开始回过头来哄她。人前,先生不苟言笑;人后,先生就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妙语连珠,逗得她捧腹大笑。“有时,我累了、困了,他仍在兴头上。”

做妈妈是一种天意,是“命定的”,也在某种程度上治好了程璧的急性子。孕期,她接收过不少坏消息。有一个朋友,一直想做妈妈,怀孕后,已经听过孩子的心跳,但两周后就没有了。这件事对朋友的打击很大,也为程璧敲响了警钟。她查遍各种资料,发现这种胚胎被自然淘汰的概率高达 15%。“生命是一件非常无能为力的事,你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所以我的心态变得更加平和。不受控制的事太多了,能做的就是把握当下。”

怀孕后,脑容量比之前扩大了三四倍。每当周围发出危险信号,程璧总能第一时间检索到,并尽快排除。她喜欢孩子,享受做母亲的状态,这是第一次在产房见到Poem的脚环上写有自己名字时便确信的。过去一年,她沉浸在育儿中,辛苦和甜蜜相辅相成。她用镜头事无巨细地记下了与Poem有关的一切:第一次出门,第一次独立站立,第一次交到新朋友,第一次触摸秋天的枫叶,第一次大笑……

程璧从小就喜欢唱歌,但每种乐器学得都不算太深入。家里安排的键盘课,上了几节就没再去。“那时反倒是对绘画感兴趣,喜欢一切视觉上的东西。”念大四时,她迷上了胶片,常在豆瓣上的“相机生活小组”发照片。到东京后,中古相机特别多,她就更加爱不释手。在东京找的第一份实习工作,也是在佳能上班。直到现在,打开程璧的资料简介,“音乐人”身份之后跟着的依旧是“摄影师”。

Poem出生前三年,程璧有条不紊地交付给腾讯三张签约专辑:一张关于英文短诗,一张关于世界民谣,一张关于中国的《诗经》。随后也陆续完成了要上传至网易云的单曲。

这种理想的节奏是经过筛选得来的。比如,程璧至今维持着“独立音乐人”的状态,没有签公司,创作不被合约所束缚和左右。又比如,她曾在事业上升期选择离开北京回到东京,远离内卷的生活,放弃了部分世俗名利。

“因为一切都在自己的节奏里,所以就会显得松弛。人只有真正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才会显得无欲无求。就像我谱曲的时候也不是刻意的,因为诗歌就是我真心喜欢的东西,所以我拿起吉他,脑海中自然而然地会流淌出一些旋律,我就会把它们记下来。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一定会做音乐,而是不知不觉竟然就做音乐了,就是这样一个过程。”

3

2012 年,程璧横渡东海抵达日本,如今已往返中日整十年。

在老家滨州的平原上,程璧看到的是一望无际的麦浪,而日本四面环海。她先后求职于证券公司、佳能、设计师事务所,过着“工薪阶层的生活”。在她的记忆里,滨州是儿时美好记忆延续之地,也是相对传统的。去北大读硕士前,父母对她最大的希冀是考一个稳当的本地公务员,踏踏实实在家相夫教子。父母一辈子没出过滨州,“父母在,不远游。女孩子不要太折腾”是他们的思路。“好在父母的教育是放养式的,我自己折腾出点儿动静来,他们也就随我去了。”

十年前,程璧在东京陆续完成《诗遇上歌》的demo,决心把它们制作出来。录制一张专辑需要三个多月的时间,当时“已经完全无心再上班了”。辞去原研哉设计事务所的工作后,她回到北京,自费十万块钱做出了这张专辑,正式开启属于独立音乐人的道路。

疫情之前的七年,程璧来回飞,在自己的小家和身后的大家之间来回奔波。最频繁时一年飞了数十次。

两种特质在程璧身上共存:一方面,作家桑格格说她像是活在一滴露珠里。稳、慢、略微封闭,与人说话时中间隔着一层奇异的时光感;另一方面,她是个爽朗的北方女孩,爱笑,喜欢孩子,憧憬热闹的家庭生活。“艺术中很细腻,生活中又不要太矫情,刚刚好。”

程璧有两个哥哥,家中总是热闹非凡。大哥念高中时,家里添置了一台收录机,全家人凑在一块儿听磁带。几个小脑袋挤在收音机前,里面播放着《爱江山更爱美人》。

程家父女受程璧祖母的熏陶,喜爱诗词。程父退休后,培养出许多新爱好:种菜、下棋、听京剧、写毛笔字、吟诗……父女俩电话粥一煲就是两三小时。聊到兴头上,电话那端的父亲会吟诗。

“璧”字是祖母取的。身为家中的小女儿,她一直是被偏爱的那个。“按我爸的话来说,家里已经有两个傻小子了,我要把女儿宠成小公主。”程父是律师,女儿小时候,他曾考虑过引导她从事跟自己一样的职业。“小时候,跟着我爸看法律合同,他有问过大学要不要念法律专业,我觉得那完全不是属于我的人生和世界。”

家人都不从事艺术类工作,很少关心程璧的创作,唯一有感知的是发专辑和开演唱会。父亲爱听京剧,嫌女儿的音乐太寡淡。有时,程璧上线一首新歌,父亲的老同事辗转发到他那里,他又忍不住得意扬扬地打电话给女儿。

程璧曾为父亲写过一首歌,名为《父亲种下的花园》。在创作手记里,她这样记录道:“这是我第一次写歌给父亲。如果说世界上给了我艺术和美的启蒙的是祖母,那么给了我全部温柔和宠溺的是父亲。他人对于爱的表达,可能是几枝花,而父亲式的对女儿爱的表达,就是种下一整座花园。”

在日本,程璧总会想家。一次,春分梅雨时节,她去镰仓海边,听到远处“咚咚”的太鼓声,巧遇附近的农家正在庆祝传统节日,众人头戴发箍,脚蹬木屐,喊着号子。“热闹的场面,让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那些古老的节日,不由得又一阵乡愁。”

4

程璧第一次感受到“乡愁”,是从祖母的口中。

她出生时,母亲已 40 岁,是高龄产妇,再往上,家中还有两个哥哥。母亲无法担负同时照顾三个孩子的重任,只好把程璧送到祖母家。4 岁时,她来到祖母位于黄河南岸小营镇的一栋四合院中,院子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农田,院内栽种了棉桃和石榴树。“九一八”事变那年,祖母从东北跟着父亲入关,从此离开家乡。午后,她摇着蒲扇为 4 岁的小孙女哼唱《松花江上》。“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祖母是受过教育的大家闺秀,敏感心细,喜欢吟诗,习惯写日记记录点滴日常。程璧在的日子里,祖母的日记就与她息息相关。其中一页写道:“小孙女绕着石榴树一圈一圈地跑。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栽下的这棵树苗,如今已经和她长得一样高了。”还有一页上写:“天气晴朗的日子,我和小孙女坐在院子里摘棉桃。小孙女很灵巧,可爱。教她一遍,就会了。”

在祖母的带领下,程璧开始聆听一颗种子萌芽的声音,去绿油油的菜地里摘下青豆角,也会剪窗花。年纪稍大点儿,她开始背诗,还学着写毛笔字。

“庭前花木满,院外小径芳。四时常相往,晴日共剪窗。”程璧人生中第一首小诗就是献给祖母的。去北大读研后,她开始尝试词曲创作,把这首小诗改成了歌,名字就叫《晴日共剪窗》。

2007 年,程璧就读于山东大学东语系。在大二的一堂日语课上,被老师叫出教室,接起家中打来的报丧电话。赶回老家奔丧的前一刻,脑中仍是一片空白。

她始终无法面对祖母的死亡。作为晚熟的类型,程璧一直觉得自己的大学生活只是高中的某种延续。小语种班级中只有十来个人,头两年是打基础阶段,每人就是埋头苦读、背诵课文,与书本打交道。“我的心态始终停留在一个小孩的阶段,面对她去世的消息,我一直无法接受,也从来没有接受。潜意识里,我一直告诉自己,祖母还在,她就在我的身边。”几年后,她大学毕业,到北大读研,又过了几年,她到东京工作,站在东京街头,总有一种祖母仍在身边的恍惚感。

30 岁后,程璧感到自己已经能够比较平和地谈到祖母的死亡。“没有和死亡和解,但是可以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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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是一种基因。祖母唤醒了程璧体内的这种基因。她热爱与文艺相关的一切事物:文学、诗歌、摄影、电影以及部分的装置艺术。“其实,我从小就喜欢艺术,但家人觉得文化课很重要,而我又是个乖乖女。”

从山东大学毕业后,程璧过了一段学霸式的生活,在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后,考到了北大东语系。“在应试的独木桥上,很多爱好都被剥夺了,到了北大一下就开始放飞自我。”硕士阶段的研究方向是东方美学。在这期间,她接触到不少日本的文化艺术。像作家三岛由纪夫,导演小津安二郎、岩井俊二。

程璧接触文学的时间比音乐更长。在 25 岁前,她更多的是喜欢读书和写作。大学时,她读日本文学,最喜欢日本两大古典随笔《枕草子》和《徒然草》。“清少纳言这种古典女性形象让我心生向往。比起欧美作品,我更喜欢亚洲、东方的审美。”

研究生二年级,程璧作为交换生到日本,也正是这次游学让她打开了音乐世界的大门。在日本的一位朋友家,程璧第一次听到古典吉他的声音就被打动了。朋友就职于佳能,摄影很棒,古典吉他也弹得漂亮。“当时就有点儿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爱好文艺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第二天,我就立马买了一把吉他,开始研究那些最简单的和弦。后来,弹着弹着就发现原来我喜欢的现代诗都可以被直接唱进我哼出来的旋律中。”

普通民谣吉他是钢弦的,古典吉他是尼龙弦,比起前者的清脆响亮,程璧更钟情于后者的厚重、灵动。而在所有文体中,诗歌始终位于金字塔顶端的位置,闪着光,让程璧心动。“两种东西传递给我的感受是相似的,经常会激发我的创作欲。”在第二张专辑《诗遇上歌》的创作手记里,程璧这样形容诗歌与民谣的关系:“我觉得所有艺术形式里,诗与民谣具有十分相似的特质。在文学领域,诗字数最少,篇幅简短,却又最具深意。在音乐领域,民谣无论在技巧还是配器上往往追求简单,而它的深度在于其冷静的哲思性。”

一方面,“诗歌是人类语言最极致的形式,它是生命里的一部分,像空气和水”,如莎士比亚口中的“只要人可呼吸,眼睛可见,诗就能让人生命重现”;另一方面,诗歌是诗人对生活的提纯,是一系列丰富感受的沉积。所以灵感是即兴的,瞬间是可遇不可求的,一切都未知。程璧的创作也是如此。“并非刻意地呈现或表达,而是随着自己的人生经历所自然而然发生的一种立体状态。”未知,代表了可能性;即兴,代表了当下和真实感。“人生何尝不是一场未知与即兴呢。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想到就去做。”

当至真的心灵和音乐一起舞动时,民谣便应运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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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歌者,他们的作品是写实主义的,有时还带有强烈的批判性。像万能青年旅店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野孩子的《生活在地下》,寸铁的《硬汉》……程璧的创作更接近审美派,是出于对美的一种感受。她的音乐是庭院的、温和的、诗意的。

专辑《向着明亮那方》代表着程璧的创作态度:追逐那些明亮的、温暖的、正面的、勇敢的东西。“就像金子美玲的诗,简单透明,写给心里藏着小孩的大人。”专辑中的同名主打歌来自日本童谣诗人金子美铃的同名诗作。这个出生于 20 世纪初的女诗人是“童谣诗的彗星”,年仅 27 岁就自杀身亡,一生并不顺遂。父亲早逝、母亲改嫁、离异……一切痛苦挤压着她,但她依旧用童真的目光看待周围的一切:小草、小鸟、星星、蒲公英、西红柿、鱼……因为有了诗歌,再阴郁的日子,也有欢乐的阳光。那些短小隽永的诗句,清新灵动中闪烁着深刻的哲思。《船帆》中,她写抵达海港的船只虽然破旧,但当它航行在海上时却又是那么的洁白闪亮:“抵达海港的船儿的帆/黑了 破了/指向海岸的船儿的帆/洁白 闪亮/遥远的海上的那船啊/请你一直不要靠岸/你要只在海天之间/向着远方航行/请你 请你 请你/闪亮地驶向远方。”

程璧自身的创作,也大多呈现生活的闲适与禅意,注重个人内心的感受。如《步履不停》中写的:“在即将展开的旅途中,不要忘了最初的动机,是什么让你决定出发。”又如《我的心里是满的》中写道:“一个人赶路,我一点也不孤单,我的心里是满的。”她希望能够用美丽的文字和跳动的音符去抵抗住那些看似重复、无可观赏的日常。“人生由无数个冗长的日子构建而成,希望人内心的宇宙永远是美好、丰富的。”就像她喜欢的日剧《深夜食堂》第二部的配乐作曲人福原希己江,曾有一张专辑名为《好吃的歌》,其中的每一首歌的名字都是一道菜,也是从日常最小的出发点去创作。

美是打开世界的方式。小时候待在祖母身边,她对事物的评价体系,从来无关对错,而是美或不美。诗是“包容一切的树洞”,是“不写下来、唱出来就会飞走的话”。这是程璧在诗歌当中感受到的美。

她仍是随时想着要出发,去往世界的各个角落,寻找诗,感受美。接下来,她打算去法国看看,那里的女性吸引着她:杜拉斯、科莱特、安妮·埃尔诺、波伏娃……她也时常会想起自己出发的地方,想到人生的起点。那是一处北方平原,一望无际,没有山,和山海环绕的东京很不同。她会想到优雅的祖母和那个熟悉的庭院。麦苗刚长出来时,原野上是大片大片的绿,风一吹就掀起一阵绿色的麦浪,让人忍不住想在上面打滚儿。

“内心若真正怀有诗意,是永远都不会被生活所磨灭的。”

“你”把活着喜欢过了

和程璧互为微信好友多年,但最终联结我们的却是一场葬礼。

一日,我收到程璧发来的微信,她说希望改编文友若雪写下的一首小诗《月亮》。“之前就喜欢他写下的这首诗,一直说要谱曲,现在终于准备动工了。但再联系他时,好像变了个人,是发生了什么吗?”提出这个问题的当下,程璧仍不知若雪已经去世。一年前,两人在微信上交流诗歌,若雪陆续给她分享几首自己创作的小诗,但二人从未谋面。

三个月前,若雪离世。从确诊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被送进急诊室到死亡,中间不过短短三日。三日内,一些热心的朋友张罗着为他筹款治病。三日后,这笔款项变为祭奠所用。

与若雪相识三年有余,既是文友,也是同乡。从我居住的地方散步至他的母校,不过三五分钟。两人距离最近的一次仅几千米。说来也巧,因工作或返乡,两人有无数次碰面的机会,却从未相见。一次,两人开玩笑打趣,说这交往模式像是福柯与布朗肖。“只通过读文章来认识和理解对方,刻意不见面。但是,又都惦念着对方。”

这段友谊始于阅读。对于两个爱阅读的人而言,以书为依托,人与人尽可展开无限的交谈。若雪谈喜欢的波拉尼奥、村上春树、三岛由纪夫、金爱烂,我分享我所钟情的门罗、莱辛、李昂、朱天文……相识前,他曾搬到岳麓山脚下,闭门不出,专心写作,完成一部长篇小说。我钦佩这份勇气。相比之下,远在一千五百千米开外的水泥森林,我虽看上去以文字谋生,却是自己的囚徒。

若雪常讲,读书读多了,人就会爱幻想,内心不自觉地有些高傲,生出种种不合时宜来。这些不合时宜既是艺术的摇篮,也是生活中的痛苦之源。

又一年,若雪去了事业单位求职。他决定买个房子,把远在村子里的父母和姐姐接来同住,努力追求务实与务虚之间的平衡。同时,他有了一个稳定交往的恋人。我们谈得最多的,仍是写作者与文学的关系、文学与生活的关系。年末在房子装修间隙,我们忙里偷闲通电话,他讲起学生时代记忆深刻的一个片段:某日,他在校园里夜跑,远远看到樟树下一对恋人在谈话。突然,男生不知讲了什么,逗得站在对面的女生捧腹大笑。紧接着,两个人同时笑,越笑越大声,很快就笑到直不起腰来,不得不搀扶着对方。最后,两人只好一起蹲在地上笑。就这样,笑了很久很久,直到力气全无。

“也许男生最初讲了什么并不重要吧。反正两人就这么笑起来。”若雪感到这个场景很像是自己想到文学时候的样子,是那么虚无,却又是那么让人感到安心。重新走入职场让他掌握了许多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可让他感到安全、自在的,仍是这股虚无的力量。岁末年关,令他感到空空荡荡的是无所创造。“以往的年终总结总由一本本书铺就,或是由写出多少字来作结,今年看来是不行了啊。”

后来,我读潘向黎的小说《上海爱情浮世绘》,去找她的周边访谈来看。其中一个访谈中,她提到自己在 54岁那一年结束在媒体二十二年的文学编辑生涯,重新回到小说的赛道。那时,我也因一些客观原因有两年的时间未曾提笔写小说,中间只陆续写了几个短篇,更多的是电影剧本和电视剧剧本。表面上,生活被工作填满,但内心似乎总有个角落空出一大块。

潘向黎是在哪一刻下定决心重回小说的世界呢?她提到对她刺激最大的一个事件是好朋友陶文瑜的死亡。“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诗人、作家,才 56 岁就离世了。一定要这种时候,你才知道人生根本不像你以为的那样来日方长。他到最后都没等到看见自己的最后一篇小说在《收获》上发表。我就觉得我过去太天真了,年龄、体力,好友的离去,一下打破了我的泡沫。”而每当我怀疑写作,想要逃避写作时,我总会想起岁末年关和若雪的那通电话,电话的末尾,他用一种笃信的语气告诉我:“我呢,则希望文学永远是我的朋友。我们要相爱着。穷极一生,希望不负它。”

三个月后,若雪离开人世。又八个月过去,他的文字以音乐的形式留存下来,变为程璧的一首歌。

没能参加若雪葬礼是一大憾事。他的一位发小告诉我,如果想对若雪说点儿什么,可以发到他的邮箱,由他打印出来统一带到葬礼上。我发过去的是若雪、程璧、我共同喜欢的诗人辛波斯卡的一首小诗《墓志铭》。

“这里躺着,像逗点般,一个旧派的人。她写过几首诗,大地赐她长眠,虽然她生前不曾加入任何文学派系。她墓上除了这首小诗、牛蒡和猫头鹰外,别无其他珍物。路人啊,拿出你提包里的电脑,思索一下辛波斯卡的命运。”

《自在独行》这本小书出版时,想必万物已挨过深冬,希望我的好友若雪在另一个世界能够像他诗里所写的那样“行走在所有正常而又幸福的大街上”。而关于对若雪的祝福,我想借用谷川俊太郎的现代诗《春的临终》中的诗句:“‘你’把活着喜欢过了,先睡觉吧,因为远处有呼唤‘你’的东西。”

对话程璧 创作让人感到踏实

王秋璎 麻花辫、棉布裙、古典吉他、诗歌,这几个元素组成了你。大家都叫你“文艺女神”。

程 璧 我没有太思考过这个标签的定义。可能是我给很多诗歌谱曲,所以大家自然而然地就会往这方面联想。至于衣服,我的确更喜欢天然棉麻的材质。

王秋璎 在当下的语境中,“文艺”这个词好像被重塑了。比如一部分年轻人其实还蛮排斥自己被定义为“文艺青年”的,觉得这是一种挖苦。

程 璧 对。我其实跟好多人都聊过这个话题。我觉得不管是哪种文化艺术门类,简单而言,喜爱阅读、有一定阅读量的人就一定是有文艺基因的。那些并没有读过几本书,仅仅因为记住了一些金句就用它们来凸显自己文艺品位的人,可能就更容易受到挖苦。

王秋璎 是。现在网上蛮多“三分钟带你看完一部电影”“五分钟陪你读完一本世界名著”这样的新媒体节目。似乎能够沉下心来专注阅读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家都比较容易浮躁跟焦虑。所以这几年,一些文化学者也是一直在呼唤文学的“回归”。

程 璧 现代社会是一个碎片化的时代,大家摄取知识都讲究高效。当下年轻人的生存压力也很大,尤其在一个所谓“内卷”的环境中,很多媒体、平台让大家看到花花绿绿的物质世界,也特别容易让人焦虑。但是说回刚刚的“挖苦”这个事,我个人觉得不管一个人读没读过太多书,只要他想要接近文字,都是值得被肯定的,都不应该被嘲笑。

王秋璎 给诗歌谱曲都是要取得作者授权的,像莎士比亚这类的公版作品还好。其他的,像谷川俊太郎、北岛这些,联系授权的过程困难吗?

程 璧 目前比较幸运的一点就是看中的诗歌基本都成功地拿到了授权。像谷川俊太郎的《春的临终》,是当时我在东京原研哉事务所工作时先认识了一位来采访原研哉的新华社记者,经他的引荐我又认识了旅日诗人田原,他同时也是谷川俊太郎的中文译者。田原见我很喜欢诗歌和音乐创作,就说你可以试着唱一唱现代诗。就是他给我的启发,所以有了后来的一些现代诗谱曲的音乐作品。北岛也是,当时田原就直接跟我说,干脆把北岛介绍给你。后来在东京一所大学的交流现场,我第一次见到了北岛,当时我挺紧张的,一首《一切》唱得也有点儿战战兢兢,北岛听完当场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过了很久,他联系我,问我还有别的作品吗?后来我回国录《诗遇上歌》,有一天突然就接到了他的电话,他问我专辑名字定了吗?我说没有,初步计划着将音乐和诗歌做一个结合,他脑袋一拍,说“诗遇上歌”怎么样?专辑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王秋璎 之后你的音乐创作基本就一直围绕着诗歌。像辛波斯卡、张枣、金子美铃、海涅、狄金森、雪莱、野村喜和夫……个人感觉你选择用来谱曲的诗作都相对温柔,诗歌的辞藻和意向也相对简洁。个人会有什么偏好吗?

程 璧 大部分时候,我选诗是靠感觉,但因为我个人不太喜欢辞藻的堆砌,更喜欢简单的句子,所以会给人这种感觉。像这次的这张 Sonnet and Song 是纯英文诗专辑,我选了一首辛波斯卡的《一见钟情》,这首就是我目前尝试过的音乐性相对较复杂的一首作品。里面的那句“确定是美丽的,但变化无常更加美丽”,我真的太喜欢了。

王秋璎 张枣的那句诗也很迷人:“空气新鲜,你不怕,你的另一半会交付谁。”让我感受到某种女性意识。

程 璧 对。我的女性意识也是前几年才慢慢被打开的,可能还是和年龄有关。年龄给予我一个思考的契机,比如关于自我的部分,包括我要选择怎样的方式来度过自己的一生。

王秋璎 《然后,我拥抱你》那张专辑里面除了选用大量张枣的诗歌,还有一首《红蜻蜓》,是翻唱自一首比较早的日文民谣。你在日本待了十年,它在你的创作中可能会打下比较深的烙印,包括日本的文化艺术。

程 璧 对。我原本是日语专业的,所以在专业课内也会接触到一些日本的文学、艺术、电影。我记得当时我第一次读到三岛由纪夫,就觉得他的文笔太棒了,能把人那么细腻的、浅浅的小心思写得那么精确。很多西方作家翻译成中文的作品在思维或者文化上总会有一点儿隔阂,但日文翻译因为都是东方式思维,所以没有什么太大的隔阂。导演的话,小津安二郎、岩井俊二、是枝裕和我都很喜欢,我有张专辑就叫作《步履不停》。杉本博司的那本《直到长出青苔》我也一直很喜欢。日本的音乐人,像手岛葵、福原希己江、羊毛和花、汤川潮音我都很喜欢。另外,爱尔兰的戴米恩·莱斯、丽莎·汉尼根非常吸引我,民谣皇后琼·贝兹对我影响也很大。这些都是我非常喜欢或者说非常渴望创作的音乐类型。

王秋璎 日本诗人中,可能谷川俊太郎对你的影响会比较大一点儿吧?

程 璧 是。他的诗作语言简练、干净、纯粹,尤其是近年的禅意与空灵,透出一种很感性的东方智慧。他不仅是一位诗人,同时也是剧作家和翻译家。他属于文学世家出身,父亲本身就是大哲学家。他个人的状态我也很敬佩,现在年近 90 岁,依旧维持着很高的创作欲和创作产量,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自在、通透、轻盈。

王秋璎 除了诗集,你平时还读什么比较多?

程 璧 散文、随笔,我还喜欢读一些传记。最近正在读的一本就是关于女作家的传记,林德尔·戈登的《破局者:改变世界的五位女作家》。

王秋璎 生完孩子的这一年,生活大概怎么协调?比如阅读、创作。

程 璧 我过去这一年真的没有太多大块的时间去阅读,全身心地都放在照顾小生命上。平常的话,我就很喜欢阅读诗集,但我读诗集是会根据心情来的,不是说我今天就必须要求自己坐在书桌前研究诗集,就是会相对放松。我最喜欢的阅读状态就是,打开这一页,恰好看到作者写的这句话,我全能读得懂,就完全都写进我心里。因为我觉得阅读这种东西,尤其是诗歌,你不在那个情境和心态里,你是完全不知道对方在表达什么的。

王秋璎 你的整个状态都是“自然而然”,跟道家的文化很像。

程 璧 我大学的时候就对儒家和道家的东西特别感兴趣,然后我在出生成长的地方又一直接受的是儒家文化的教育和熏陶,包括强调作为读书人的道路就是治世、治国。后来我发现我热爱的艺术是非常道家的,是遵从内心自我的,所以我觉得内心还是更靠近道家的文化。

王秋璎 我的理解是这种对艺术的追求本身还是和你的生活环境背道而驰的。算是一种反叛吧?

程 璧 对,是一种反叛。我觉得恰恰是因为成长的环境,所以我才更加向往自由和艺术。这种反叛其实从我决定考北大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时我父母压根儿没想着我会考上,他们觉得我不用有这么多追求,在家里相夫教子,本本分分考个公务员就挺好,包括之后我决定来东京感受一下,看看这边的独立音乐人是怎么做艺术的,他们的生活状态就让我一下跳出了自己所有的成长背景和一路接受的教育。

王秋璎 接下来还有什么诗人是想要谱曲但还没行动的吗?

程 璧 余秀华吧。她的一些作品我很喜欢。其中一首我其实已经有了一些旋律方面的灵感,至于具体是哪首我先卖个关子。(笑)

王秋璎 你今天能够和我分享这么多,我其实还是蛮开心的。包括你和我分享你的生活状态,关于你先生的一些事。因为我知道你其实不是个喜欢聊太多生活细节的人,接受采访也一般是围绕文化艺术在谈。

程 璧 对。因为生活中大家经历的事情都大差不差 (方言,指 差不多) ,而且我不喜欢被凝视的感觉,所以有时会希望能把个人生活和音乐拉开一点儿距离。我觉得大家就多从作品里去感受好了,毕竟文化、艺术这些东西才是更值得去思索和探讨的。

王秋璎 我之前去采访作家孙频,也聊到过文化艺术的作用,我们得出一个共识,就是说,外部世界越动荡、焦虑、不安,我们越需要精神的角落,越需要从这些看似虚无、宏大的东西中汲取能量,这样人才不至于那么孱弱。

程 璧 我特别认同,唯一的区别可能在于,我们作为创作者,单纯的欣赏艺术可能已经不能让我们感到满足了。只有在创作中,我们才感到是踏实的,这个才是我们的安全区。保持创造力,才是生命中那个最有活力的部分。 MDC7dzw51kle9fAMeatB1m5g+evHj+hSPFvEHvO9bIbKgPVf7BQG2gbZfdeHlP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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