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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沉默

女人把两只手搭在胸前,皱着眉头看黑板。

“来,读一次。”

戴着厚厚镜片的男人微笑着说。

女人张开嘴唇,舌尖抵住下嘴唇。搭在胸前的两只手静静地,但也快速地摩擦着。女人的嘴张了张又紧闭起来,屏住呼吸,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为了表示有耐心等待,男人向黑板后退一步,说:

“请读一次。”

女人的眼皮抖动着,像是昆虫们快速摩擦着的羽翼一般。她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仿佛是希望再睁开眼睛的瞬间,自己已经转移到另一个空间一样。

男人用沾满白色粉笔末的手指扶了扶眼镜。

“快,请读一次。”

女人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黑色裤子,挂在椅子上的夹克也是黑色的,放在巨大的布包中的围巾也是用黑色的毛线织成的。在仿佛是服丧期的穿着之上,她那粗糙的脸庞,像故意捏得长长的泥塑一样虚弱。

她是个既不年轻,也不特别漂亮的女人。虽然有着聪明的眼神,但因为经常性眼皮痉挛而很难被发现。好似想要躲在黑色的衣服里躲避世界一样,她的背和肩膀弓着,指甲也剪得不能再短了。左手腕上戴着绑头发的黑红色塑料头绳,那是女人这一身穿戴中唯一有颜色的东西。

“大家一起来读一下。”

男人不再等待女人的回答,而是把目光投向和她坐在一排的青涩大学生,将一半身体藏在柱子后面的初老青年,以及微微驼背坐在窗边的大块头青年身上。

“爱莫斯,爱莫泰罗斯。我的,我们的。”

三名学生用低沉的声音害羞地跟读。

“索斯,灰莫泰罗斯。你的,你们的。”

站在讲台上的男人看上去三十五六岁,体形偏小,眉毛和人中的线条非常明显。嘴角挂着克制的淡淡微笑。深蓝色的夹克袖口部分是浅褐色的皮革,显得有点短的袖子里露出了手腕。从他的左眼眼角到嘴角间有一条明显的疤痕。女人默默地看着他,在第一堂课第一次看到这个伤疤时,她曾觉得那像标注着很久以前流泪之地的古地图。

在淡绿色镜片的眼镜后面,男人的眼睛看着女人紧紧闭着的嘴。他的嘴角收起微笑,转过僵硬的脸,在黑板上写下一句简短的希腊语句。还没来得及标注重音,粉笔就滚落下来。

*

去年春天,女人满手沾着粉笔上的白灰倚在黑板前。她呆呆地站了有一分多钟,学生们开始嘀嘀咕咕起来,因为她终于找不到下一个单词了。她瞪圆了眼睛,既没有看学生,也没有看天花板或窗外,而是看着正前方的空中。

“您还好吧?老师。”

坐在第一排长着自来卷和可爱眼睛的女学生问道。女人虽然想挤出一个笑容,但也只是眼皮短暂地颤抖了一下。她紧紧地咬住发抖的嘴唇,从比舌头和喉咙更深的地方,她低声说着:

那个又来了。

四十多名学生面面相觑,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低声的疑问遍布课堂。她能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冷静地离开那里。她尽最大努力离开教室,走到走廊的一瞬间,隐秘的低语突然像提高音量的音响一样变得乱哄哄的,湮没了走在石质地面上高跟鞋的声音。

女人从大学毕业开始的六年多时间里都在出版社与编辑代理公司工作,辞职后大约七年的时间在首尔周边的两所大学和艺术高中里教文学课。每隔三四年都会出一本倾注心血编撰的诗集,已经有三本了。连续多年在隔周出版的图书评论杂志上连载专栏,最近作为还没有确定刊号的文学杂志的创刊成员,每周三下午都要进行策划会议。

但因为“那个”的再次来临,她将这所有的工作都中断了。

“那个”的来临,没有任何原因,也没有任何征兆。

半年前她的母亲去世了,几年前她离了婚,经过三次诉讼最终还是失去了九岁儿子的抚养权,那个孩子去前夫的家里住已经五个月了。送走孩子之后她患上了失眠,每周都去看一次心理医生。但那位年过半百的心理医生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否认这些明显的原因。

不是的。

她在桌子上的白纸上写着。

没有那么简单。

那是最后一次咨询。用笔谈进行的心理治疗时间太长,产生误会的空间太大了。她还郑重地拒绝了心理医生要给她介绍专攻语言问题的其他医生的提议。最重要的是,她已没有支付高价心理治疗费的经济能力了。

*

女人说她在幼年时期算是聪敏的。她的母亲在最后接受抗癌治疗的一年里,只要有空就会给她灌输这一点。仿佛在死之前最需要确认的事情就是这一件。

关于语言方面的那些话也许是真的。她四岁的时候就自己学会了韩文,是在还不会区分元音和辅音之前,将整个字背下来的。已经上了学的哥哥学着班主任的样子,给她解释字体结构的时候,她才五岁。听解释的时候只感觉茫然,静静坐在早春下午的院子里,她的脑子里却一直是元音和辅音。但是,当发现说“ (na)”的时候的“ (n)”和说“ (no)”的时候的“ (n)”,会发出微妙的不同的声音之后,她又发现念“ (sa)”和“ (si)”时的“ (s)”确实也发出不同的声音。在脑海中回想着所有有两种发音的元音,却又发现只用“ㅡ(eu)”和“ㅣ(i)”组成的元音并不存在,也没有写成这样的字。

这种朴素的发现曾给了她多么真实的兴奋和刺激啊。在二十多年后心理医生问她,最初的强烈记忆是什么时,她想起来的竟然是在那个院子里落下来的阳光,被阳光照耀而变得暖和的后背与脖子的感觉,以及用棍子在泥土里写下的文字。

从上小学开始她就在日记本后面写单词。没有任何目的和缘由,只是些觉得印象深刻的单词。其中她最喜爱的是“ [1] ,一个像旧式古塔形状一样的字。“ㅍ”是基底,“ㅜ”是塔身,“ㅅ”是塔的上端。要发出“ㅅ-ㅜ-ㅍ”的音时,首先要把嘴唇聚拢起来,随后像风轻轻在吹一样,她喜欢这种感觉。接着是紧闭的嘴唇,用沉默完成的话。发音和含义,还有形状都被寂静包裹着的那个单词所吸引,她写着,树林,树林。

但与母亲“特别聪明”的记忆相反,直到初中毕业,她都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孩子。从来不引起话题,成绩也不突出。虽然也有几个朋友,但不会放学之后还一起玩耍。她是一个除了洗漱的时候,从来不会站在镜子前的沉闷女学生。对恋爱连朦胧的幻想几乎都没有过。下课后在学校附近的国立图书馆里读书,回到家也趴在被子里读着借回来的书入睡。知道她的人生被剧烈分成两段的人只有她自己。在日记本后面写下的单词们自己移动着组成陌生的句子,像蝌蚪一样的单词随时闯入梦境叫醒她。每晚她都会被惊醒好多次,睡眠越不好,神经就越衰弱、越敏感。偶尔,无法说明的痛苦像烧红的铁块一样,灼烧着她的胸口。

最令她痛苦的是,张开嘴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听上去清楚得令人窒息。不管是多么不起眼的句子,它的完整和不完整、真实与虚假、美好或丑陋都像冰块一样清晰地显现。她感觉自己的舌头和手中发射出的句子像白色蜘蛛网一样,非常羞耻。想要呕吐,想要尖叫。

终于,“那个”来的时候是她刚刚十七岁的那个冬天。犹如数千根针织成的衣服一样禁锢她、刺痛她的语言突然消失了。虽然她的耳朵清楚地听到了声音,但沉默却如厚重而紧实的空气层,堵在了耳蜗和大脑中间的某处。为发音而存在的器官——舌头和嘴唇的记忆、紧紧地握着粉笔的手的记忆,也因为那模糊的沉默而再也没有拾起。她开始不再用语言思考,不用语言行动,不用语言理解。像学习语言之前一样,不,像获得生命之前一样,吞噬时间的沉默如轻柔的棉花一样包裹着她的身心。

她和受到惊吓的母亲一起去医院的精神科,把拿到的药藏在舌头之下,然后偷偷埋在花坛中。她蔫蔫地坐在小时候感受元音和辅音的院子中,晒着午后的阳光,就那样度过了两年。在夏天到来之前,晒在太阳下的脖子变黑了,总是出汗的鼻梁上长出了红红的疹子。吸收着她埋在花坛的药片而长大的鼠尾草长出了深红的花蕊时,母亲和医生商量后决定把她送回学校去。待在家里也不会有什么帮助,而且也确实该升学了。

但二月的时候只收到了普通学校的入学通知书。第一次去的公立高中的课程可以说是死气沉沉的,课程进度早已经比她所学的快了好大一截。老师们不管年纪如何都显得高高在上,也没有哪个同学会对一句话都不说的她有任何关心。每当被老师点名要读课文或体育课上报数的时候,她只能呆呆地看着老师,然后总是被赶到教室最后面或被打耳光。

与母亲和医生的期望相反,集体生活的刺激并没有让她的沉默出现转机,变得更加深沉的寂静反而填满了像圆缸一样的她的身体。在拥挤的回家路上,她仿佛在巨大的肥皂泡中移动,毫无重量地行走。在如从水底看向水面外的寂静中,车发出怪声飞驰而过,行人的手臂锐利地刺痛着她的肩膀和胳膊,然后消失了。

很久以后,她开始思考。

在马上就要放假的那年冬天,一堂不起眼的课上,如果那个普通的法语单词没有映入她的眼帘,如果不是如退化的器官无心之中想起了语言,她会怎么样。

既不是韩文也不是英语,偏偏是法语。也许是因为从高中开始选择学习这种陌生外语的缘故。像平时一样,她默默地看着黑板,然后视线停留在了一个地方。身材矮小、将近半秃的老师指着那个单词,然后发音。她已经很久都没动过的双唇突然像孩子一般想要动起来。

皮布利欧带格。

在比舌头和喉咙更深处的地方,有一个声音响起。

那是一个多么重要的瞬间啊,虽然她还没发觉。

恐惧还未到来,在沉默的内心露出滚烫的回路前,痛苦还在犹豫。在笔画、音韵和松散的意义相遇的地方,喜悦与原罪一起,如炸药的引子一样慢慢被点燃。

*

女人把双手放在桌子上,像个等待指甲检查的小孩一般端正地低头坐着,听男人的声音回响在教室里。

上节课我们讲了古代希腊语除了有被动态和能动态,还有一个第三形态。和她坐在一排的男学生使劲点点头,是个两颊微胖、额头长满青春痘、看上去聪明伶俐的哲学系二年级学生。

女人把头转向窗户一边,看到了医学史研究生的侧脸。他虽然吃了很多苦从医学预科毕业,但因为觉得要为别人的生命负责这种工作不适合自己,就转为医学史硕士。胖胖的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大块头的他看上去很好相处,课间休息时总是和满脸青春痘的大学生大声说着无关痛痒的笑话。但是一开始上课,他的神态就变了,很明显能感觉出他害怕出现失误,每分钟都很紧张。

我们叫作中间态的这一形态,用来表达对主语有着递进影响的行为。

窗外冷清的单元楼里亮着星星点点的暗黄色灯光。还未长出叶子的阔叶树将黑瘦枝干的轮廓深藏在黑暗中。她静静地看着这荒凉的风景、大块头研究生担忧的脸庞和希腊语老师不显露血管的手臂。

二十年后再次来临的沉默不像从前那样温暖,也没有那样浓密,更不轻快。如果说最初的沉默与出生之前较类似的话,这次的沉默仿佛死之后一样。或者说,过去像从水中透过眩晕的水花看外面的世界,而现在的沉默变成踩着坚硬的墙壁和地面走着的影子,从外面看盛放在巨大的水池中的人生。每一个词语都能清楚听见也能读懂,但无法张开嘴发出声来。如此冰冷而稀薄的沉默像失去肉身的影子,像死木的空心,像陨石与陨石之间黑暗的空间。

二十年前,她没有想到会是陌生的外语打破了沉默。现在她在这个私人补习班里学习古代希腊语,正是因为想依靠自己的力量重新找回语言。一起听课的同学们盼望着读柏拉图、荷马、希罗多德的原文,或是用古希腊语写成的后世文献,她统统都没有兴趣。如果开设有更陌生的缅甸语或梵文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它们。

……举例来说,如果用中间态写“买”这个动词,就代表“买了什么,最终我获得的那个东西”的含义。比如,用中间态写“爱”这个动词,就是说“爱着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对我产生了影响”的意思。在英语中有“kill himself”这样的表达对吧?在希腊语中不需要用“himself”,只要用中间态就可以一个单词表达这个意思。男人一边这样说一边在黑板上写。

她仔细地看了看黑板上写的字,然后拿起笔在笔记本上抄写下这个单词。她之前没有接触过规则这么严格的语言。动词根据主语的格、性别、数量的不同,根据好几个阶段的时态的不同,根据三种不同的态而一一变化着形态。但又因为令人震惊的精巧而严密的语法规则,句子反而都很简单精悍。没有必要一定要写主语,甚至没有必要按照正确的语序。只要主语是一个第三人称的男人,加上一个事情总会发生的完结时态,再根据中间态产生的变化,这一个单词就浓缩了“他曾经想总有一天要杀了自己”的意思。

八年前,她生下一个孩子,但现在却再也不能抚养了。孩子最开始学习说话时,她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人类所有的语言都浓缩成一个单词,那是一个让她后背湿透、无比生动的噩梦。那个单词浓缩了巨大的密度和重力,有谁张嘴发出它的音,就会像太初的物质一样爆发、膨胀。每次为了哄难以入睡的孩子而打瞌睡的时候,她就会做那个梦,难以承受其重的单词的结晶像冰冷的炸药一样被安置在不停跳动的心房中间。

紧紧抑制住只要一想起就会后背发凉的那种感觉,她写下。

像冰柱一样冰冷而坚硬的语言。

从不等待与任何单词结合成句,极度独立自主的语言。

无法后退的,只有决定因果和态度后才能张开嘴的语言。

*

夜晚并不平静。

从半个街道之外传来的高速路噪声,像数千把冰刃一样割着她的鼓膜。

开始垂落的紫玉兰的残败花瓣在路灯照射下发着光。她穿过被盛开的枝叶压弯的花朵,走在花瓣被踩碎后香气四散的春夜的空气中。即使知道自己的脸上什么都没有,她还是偶尔要用双手擦拭一下脸庞。

信箱里塞满了传单和缴税通知单,她笨拙地站在电梯旁,在一层门口拿出了钥匙。

因为想通过再次上诉争夺孩子的抚养权,所以家里孩子的痕迹还原原本本地保留着。破旧布沙发旁边的低矮书柜里塞满了孩子三岁之前读的绘本,用动物贴纸装饰的硬纸盒子里放满了大大小小的乐高玩具部件。

几年前,为了能让孩子尽情玩耍而特意选了一层的房子。但是孩子并没有使劲跺脚或跑来跑去,她对孩子说在客厅练习跳绳也没关系,孩子反问她:“蚯蚓和蜗牛不会觉得吵吗?”

孩子比同龄的其他孩子体格小,骨骼瘦弱。读到有恐怖情节的书时会高热到三十八摄氏度,紧张的时候会呕吐或腹泻。因为孩子是前夫家里的长孙,也是唯一的男孩;因为孩子现在已经不像原来那么小了;还因为她的前夫一直认为她精神上太过于敏感而给孩子带来了不好的影响——十多岁时在精神科的诊疗记录被作为不利证据提交——与去年升职到银行总公司的前夫相比,她的收入显得相当微薄而不稳定。因此她在最后一次审判中败诉了。现在连唯一的收入来源也没有了,完全不可能再进行下一次诉讼。

*

她没有脱鞋,倚坐在玄关拐角,放下装着厚厚的希腊语课本和字典,还有作业本和乱糟糟笔筒的包。闭着眼睛一直等到闪烁着黄光的感应灯熄灭。刚一变黑她就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因为黑暗而看上去黑漆漆的家具、黑色的窗帘和沉睡在寂静中的黑暗阳台。她慢慢地张开嘴唇,却最终合上了。

并没有火苗点燃装在心脏上的冰冷火药。像不再流血的血管内部,像停止工作的升降机入口,她的嘴里空荡荡的。她用手擦拭着依旧瘦弱的脸颊。

如果在流过泪的路上画一幅地图的话。

如果在流淌出话语的路上刻下针的痕迹、血的印记的话。

但那是特别可怕的一条路。

在比舌头和喉咙更深的地方,她喃喃自语。 R5ldVAiwjKBenUAGDfDza+1yaeot9UWsZqxUck39IiuemYTZVMqSQsgLsQ7RaI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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