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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中的疯子

首先来看看她所有这些书。伊迪丝·沃顿 的小说,按照出版日期而不是书名排列着;现代图书版的全套亨利·詹姆斯作品,二十一岁生日时父亲送的礼物;书页折了角的平装本,都是她大学课程的必读书,包括大量狄更斯,少许特罗洛普,还有不少奥斯丁、乔治·艾略特以及令人敬畏的勃朗特姐妹。有新方向出版社的整套黑白封面平装本,主要是诸如希尔达·杜利特尔 或丹尼丝·莱弗托夫 等诗人的诗集。有她背地里读的柯莱特 的小说。有属于她母亲的初版《夫妇们》,马德琳读六年级时曾偷偷浏览一过,如今她用它来作为以“结婚计划”为主题的英语专业学位论文的文本参考。简而言之,藏书规模中等,便于搬动,几乎就是马德琳在大学里读过的所有东西,看似随意选择的一堆书籍,所涉范围渐渐缩小,仿佛一项复杂巧妙的性格测试,让你无法依靠预知问题的含义来作弊,最终被搞得晕头转向,唯有以基本事实来作答。之后你等待测试结果,希望会是“艺术气质”,或“热情奔放”,想着若是“敏锐有悟性”也能勉强接受,又暗自担心会是“自恋”或“恋家”,而最后呈现的结果则是两者兼备,全因约会碰上的日期、钟点或对象的不同而感觉不同,那就是:“无可救药的浪漫”。

这些就是马德琳大学毕业那天早晨蒙着枕头大睡时放在她房间里的书。每一本她都读过,常常不止一次,时不时划出某些段落,但现在这一切都已无助于她。马德琳尽量不去理会这房间和房间里的一切。她希望自己能重新遁入已安稳持续三小时的沉睡状态。再清醒一点点都会迫使她不得不应对某些令人不快的事实:比如,昨晚究竟灌下多少不同种类的酒,以及她睡下时还戴着隐形眼镜。这些具体细节,继而令她回想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喝那么多,明明她一点都不想喝成这样。于是马德琳移了移枕头的位置,挡住早晨的阳光,试图再睡个回笼觉。

但这无济于事。因为就在此时,她公寓的另一头,门铃响了起来。

六月初,普罗维登斯,罗得岛,太阳升起已将近两个小时,照亮了黯淡的海湾和纳拉甘塞特发电厂的烟囱,如同布朗大学校徽上的太阳——那校徽醒目地打在校园里悬挂的所有锦旗、横幅上——一个有着睿智面孔的太阳,代表知识。但这个太阳——普罗维登斯上空的太阳——比那个用作比喻的太阳表现得更好,因为布朗大学的缔造者们出于浸礼会教友的悲观主义,将知识之光表现为被乌云所笼罩,象征愚昧尚未从人间驱散,而这真实的太阳如今正奋力穿过云层,投下斑驳的光线,给那许多整个周末都在挨淋受冻的学生父母带去希望,希望反常的天气不致毁了这一天的喜庆气氛。太阳照耀着整个学院山,乔治王朝式建筑的几何形花园和木兰花飘香的维多利亚式前庭,查尔斯·亚当斯 卡通或洛夫克拉夫特 故事里的那种黑色铁栅栏以及沿着铁栅栏铺就的砖石人行道;罗得岛设计学院的艺术工作室外面,一名绘画专业学生刚熬了一个通宵,正大声吼着帕蒂·史密斯 的摇滚乐;两名布朗大学军乐队队员——他们的乐器(分别是大号和喇叭)在阳光下闪烁——提前达到集合点,正神情紧张地四处张望,不知道其他人都上哪儿去了;被阳光照亮的一条条鹅卵石小街通往山下已被污染的河流;太阳正照耀着每一个铜门把、每一片昆虫翅膀、每一枚草叶。这时候,仿佛配合着这一泻而下的阳光,马德琳的那间四楼公寓的门铃,如同一声发令枪响开启所有活动一般,持续高嚷起来。

那传进她耳朵的震动,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感觉,是对准她脊椎的一记电击。马德琳一下子抛开枕头,从床上坐起。她知道是谁在按对讲机。是她父母。她和奥尔顿、菲莉达约好七点半一起吃早饭。她早在两个月前的四月份就跟他们说好的,现在他们来了,恰在约定的时间,一如既往的急切而可靠。奥尔顿和菲莉达从新泽西驱车赶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他们今天来这里庆贺的不仅仅是她所取得的成就,还有他们作为父母的成就,这丝毫没有错,也丝毫不出乎意料。问题是马德琳生平第一次不想参与。她并不觉得自豪。她没有心情庆贺。她不再相信这一天的意义及其代表的一切。

她考虑不去开门。但她知道如果她不去,就有个室友会去,随后她将不得不向她们解释昨晚她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因此,马德琳只好跳下床,不情愿地站起身。

站在地上,起先似乎还好。她的头出奇的轻,仿佛被淘空了似的。但紧接着血液开始从头颅中流失,仿佛沙子流出沙漏,击中瓶颈,然后她的后脑勺像炸开一般疼痛。

就在这弹雨齐发之际,处于疯狂火力中心的对讲机再次怒吼起来。

她走出卧室,光着脚跌跌撞撞地走向客厅里的对讲机,“啪”地按下“说”键。

“喂?”

“怎么回事啊?你没听见铃声?”是奥尔顿的声音,还是那样深沉而威严,虽然只是来自一个小小的话筒。

“对不起,”马德琳说道,“我刚才在洗澡。”

“说得跟真的似的。可以让我们进去吗?”

马德琳不想让他们进来,她得先洗漱一下。

“我马上下来。”她回答道。

这回她按“说”键的时间太久,切断了奥尔顿的回答。她再次按下键,说道:“爸爸?”但她说话的同时,奥尔顿肯定也在说,因为当她按下“听”键时话筒里传来的是杂音。

马德琳趁这对话的间隙将额头靠在门框上。木头凉凉的。她突然想到,假如她能一直把脸贴着这沁凉的木头,也许就能治愈头痛,而假如她能整天把额头都贴着门框,同时依然能离开公寓,那也许就能顺利地和父母吃完早餐,参加毕业典礼游行,拿到文凭,最后毕业。

她仰起脸,又按下“说”键。

“爸爸?”

但答话的是菲莉达。“马迪?怎么回事?让我们进来。”

“我室友还在睡觉。我马上下来。不要再按门铃了。”

“我们想看看你的公寓!”

“现在不行。我马上下来了。别按门铃。”

她从对讲机上抽回手,撤后一步站定,眼睛盯着对讲机,仿佛在看它是不是还敢出声。它安静了,于是她从客厅往回走。还没到盥洗室,室友阿比冒出来,挡住了她的路。阿比打着哈欠,一只手拢着浓密的头发,这时她看见了马德琳,会心地笑了笑。

“我说,”阿比说道,“昨晚你溜到哪儿去了?”

“我父母来了,”马德琳说道,“我得去吃早饭。”

“得了,实话告诉我。”

“没什么好说的,我来不及了。”

“那你怎么还穿着这一身呢?”

马德琳没有回答,却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十个小时之前,她向奥利维娅借来这条贝齐·约翰逊 黑色小礼服,觉得穿在她身上很合适。但现在她只觉得这裙子又热又紧,那条宽皮带仿佛性虐狂的束带,裙边还有一块污渍,她都不想弄清楚是什么。

与此同时,阿比敲敲奥利维娅的门,径直走了进去。“马迪的伤心事到此为止了,”她说着,“醒醒!你快来看啊。”

通往盥洗室的路已然畅通。马德琳迫切需要洗个澡,几乎是为疗伤了。至少她得刷刷牙,但现在她听见了奥利维娅的说话声。很快马德琳就会面对两个室友的盘问,她的父母随时都可能又一次按响对讲机。她蹑手蹑脚地退回客厅。门口放着一双平底鞋,她一脚踩进去,踏扁了鞋跟,一边找回身体平衡,匆匆逃进外面的走廊。

电梯正等在印花地毯的尽头。电梯之所以等着,马德琳意识到,是因为几个小时前她踉踉跄跄走出电梯时没有把拉门关上。现在她把拉门关严,按下到大堂的按钮,这台旧式机器顿然一颠,缓缓沉入大楼内部的黑暗。

马德琳所住的这幢楼叫做纳拉甘塞特,环绕恩惠街和教堂街相交的地势下沉的街角而立。这座建于世纪之交的新罗马风格的大楼,留存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某些建筑细节——彩色玻璃天窗、黄铜挂壁烛台、大理石大堂,还有就是这部电梯。电梯由弯曲的铁条围成,像一个巨大的鸟笼,奇迹般地居然还能用,但走得很慢,于是趁着升降箱下降的工夫,马德琳把自己整理了一番。双手手指捋一捋头发,食指擦了擦门牙,揉去眼睛上黏结的睫毛膏,舌头润了润双唇。最后,当电梯经过二楼栏杆时,她看了看后墙小镜子里自己的形象。

长到二十二岁,或者说作为马德琳·汉纳,优点之一便是三个星期的失恋和一个晚上的狂饮并没有造成多少显而易见的伤害。除了眼睛周围的浮肿,马德琳看上去仍是平常那个漂亮的黑发女孩。她脸庞的对称度——挺直的鼻子、凯瑟琳·赫本 般的颧骨和下颌轮廓——堪称精确。只有额头的一丝皱纹显示出些许焦虑,马德琳觉得自己内心深处就是这样一个有些许焦虑的人。

她看见父母正等在楼下。他们被困在大堂大门和街门之间,奥尔顿穿着泡泡纱夹克,菲莉达一身深蓝色套装,配同色的镶金扣手袋。刹那间,马德琳竟有让电梯停下的冲动,就让她父母身陷公寓大堂,围困在乌七八糟的大学城产物中间——取名为“苦痛”或“阴核”之类的新浪潮乐队的海报,住在二楼的罗得岛设计学院学生仿埃贡·席勒 风格的色情画,都是些闹哄哄的复印件,传递的潜台词无非是她父母那代人健康、爱国的价值观如今已成历史灰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后朋克时代的虚无感,对此马德琳虽然并不理解,但她佯装接受,好乐不可支地看父母大为震惊的样子——然后电梯在大堂停下,她拉开电梯门,向他们走去。

奥尔顿抢先跨进门。“她可来了!”他热切地叫道。“大学毕业生!”他做了个网前冲刺的动作,冲上前去紧紧抱住她。马德琳僵直了身子,担心被闻出自己喝过酒,或更糟的是被闻出做过爱。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让我们去看看你的公寓,”随后迎上前来的菲莉达说道,“我还想着见见阿比和奥利维娅呢。等会儿我们想请她们一起吃晚饭。”

“我们不准备留下吃晚饭的。”奥尔顿提醒她道。

“喔,我们可以留下。就看马迪怎么安排了。”

“不,没这计划。计划是和马迪一起吃早餐,参加毕业典礼,然后打道回府。”

“那就是你爸爸和他的计划,”菲莉达对马德琳说道,“你就穿这身衣服去毕业典礼吗?”

“我不知道。”马德琳回答道。

“我看不惯年轻女孩穿的这种垫肩,太男性化了。”

“这是奥利维娅的。”

“你看上去很疲惫,马迪,”奥尔顿说道,“昨晚的聚会很隆重吗?”

“不算隆重。”

“你没有自己的衣服可穿?”菲莉达问道。

“我会穿学士袍的,妈妈,”马德琳回答道,为了以防进一步盘问,她抢在他们前面穿过了大堂。外面,太阳在与乌云的战斗中败下阵来,彻底消失了。天气似乎并不比周末更好。上周五晚上的校园舞会因为下雨而延期。上周日的大学毕业临别宗教仪式 是在绵绵细雨中进行的。现在,到了周一,雨已经停歇,但气温感觉更接近圣帕特里克节 ,而不是阵亡将士纪念日

马德琳站在人行道上等着父母跟上来,这时她突然想到自己当时并没有做爱。这倒是一种安慰。

“你姐姐说很遗憾,”菲莉达走出来,说道,“她今天得带狮心理查去做超声波扫描。”

狮心理查是马德琳九个星期大的外甥,其他人都叫他理查德。

“他怎么了?”马德琳问道。

“他的一个肾明显过小,医生说要观察。要我说,这些个超声波扫描无非就是自寻烦恼。”

“说到超声波扫描,”奥尔顿说,“我得去查一查膝盖。”

菲莉达没理他。“不管怎么说,阿莉因为不能来参加你的毕业典礼而 深感不安 。布莱克也是。但他们希望你和你的新男友今年夏天去科德角的时候到他们那儿玩。”

和菲莉达在一起你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表面上在说狮心理查的小肾,而实际上她已经设法把话题转向马德琳的新男友伦纳德(菲莉达和奥尔顿还没有见过他),还有科德角(马德琳曾宣布准备去那里和他同居)。要是在常日,马德琳脑子运转正常,她倒能先菲莉达一步作出反应,但今天早上她所能做到的只有把她的话当耳旁风。

还好奥尔顿转换了话题:“那么,你推荐去哪儿吃早饭呢?”

马德琳转过身,心不在焉地朝恩惠街看了看。“那儿有个地方。”

她慢吞吞地沿人行道行走。行走——行动——似乎是个好主意。她带着他们经过一排古色古香的房子,房子保存完好,还挂着旧时的招贴,又经过一幢人字形屋顶的大型公寓建筑。普罗维登斯是一个破败的城市,犯罪猖獗,暴民出没,但在学院山上这一切倒是难得见到。山下,隐约可见的闹市区以及一些即将或已经倒闭的纺织厂铺展在阴沉的远方。这里,狭窄的街道大多用鹅卵石铺成,攀过一幢幢宅第,蜿蜒绕过清教徒墓地,墓地中林立的墓碑如天堂的门一般狭窄;这些被冠以“前景”、“仁慈”、“希望”、“礼拜”之名的街道,统统汇入山顶树木茂盛的校园。体力的高度暗示着智力的高度。

“这样的石板人行道很可爱,是不是?”菲莉达边说边跟着走,“以前我们那儿的大街也是石板人行道。 漂亮了。但后来区政府重新铺成混凝土了。”

“还把费用摊到我们头上。”奥尔顿说道。他有点跛,走起路来撅着屁股。他那条黑裤子的右腿因为穿着护膝而鼓胀,无论是不是在网球场上,他都护膝不离身。在他那个年龄组,奥尔顿是连续十二年的俱乐部冠军,是那些老家伙中的一员——渐渐稀疏的脑门上缠一条吸汗带,急促的正手球,眼睛里全是杀气。马德琳从小到大一直想打败奥尔顿,但始终没有成功。这更令人生气,因为如今她的球技已经胜过了他。但每当她赢下奥尔顿一盘他就开始威吓她,耍小动作,对判决提出异议,她的比赛便彻底崩溃。马德琳担心这其中会包含某种模式,担心这辈子命中注定会始终受制于能力逊于自己的男人。由此,和奥尔顿的网球比赛对于马德琳个人的意义被放大了,于是每次和他比赛她都无法放松,结果可想而知。而奥尔顿赢球之后依旧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容光焕发,沾沾自喜,仿佛纯粹是靠本事打败她的。

在恩惠街和船夫街的交叉口,他们从第一浸礼会教堂的白色尖塔下穿过。为了准备毕业仪式,草坪上架起了扩音器。一个系着蝶形领结的训导长模样的男人,一边紧张地吸着烟,一边仔细检查着系在教堂庭院栅栏上的许多气球。

菲莉达终于赶上马德琳,挽住她的胳膊,小心跨过被路边虬曲的法国梧桐树根拱得高低不平的石板。还是小姑娘的时候,马德琳觉得母亲很美,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随着岁月流逝,菲莉达的五官显得越发粗糙,双颊也开始像骆驼一般松垂下来。保守的衣饰——慈善家或女大使的风格——大有遮掩身材的趋势。菲莉达的头发是她的权威所在。煞费苦心地盘成一个溜光的圆顶,仿佛为上演一出长期好戏而搭起的露天音乐台,而那出好戏便是她的脸。在马德琳的记忆中,菲莉达从来不曾有过词穷或胆怯失礼的时候。和朋友在一起时,马德琳喜欢取笑母亲拘泥礼仪,但她经常发现自己实际上认为别人的举止并不如菲莉达。

而此时此刻菲莉达正以再合时宜不过的眼神看着马德琳:为典礼排场而兴奋,盼着向她巧遇的任何一位马德琳的老师抛出几个聪明问题,或者和其他毕业生的父母寒暄一番。总之,她对一切都显得如此应付裕如,与这社交和学术的盛典如此协调合拍,而这偏偏加剧了马德琳的失调感,对于这一天乃至对于她余生的失调感。

然而,她继续往前猛冲,穿过船夫街,爬上卡尔大楼的台阶,想找个地方藏身并喝一杯咖啡。

咖啡馆刚开门。柜台后面的那个家伙,戴着埃尔维斯·科斯特洛 式的眼镜,正在冲洗煮咖啡机。靠墙的一张桌子旁,一个留着粉红色硬直发的女孩,抽着丁香香烟,在读《看不见的城市》 [1] 。《被玷污的爱》的曲调从冰箱顶上的立体声音响中飘出。

菲莉达将手袋护在胸前,停下来观赏贴在墙上的学生杰作:六幅为头戴漂白剂瓶颈圈、患有皮肤病的小狗而作的画。

“很有趣,是不是?”她不无宽容地说道。

“艺术家嘛。”奥尔顿说道。

马德琳将父母安顿在靠近凸窗的一张桌子前,尽可能远离那个粉红色头发的女孩,然后走向柜台。那个家伙不紧不慢地迎上来。她点了三杯咖啡——其中大杯给自己——和硬面包圈。面包圈在烤,她先将咖啡端给了父母。

奥尔顿坐在早餐桌前是非得读点什么的,于是他从隔壁桌子上拿了一份别人扔下的《乡村之声》认真读起来。菲莉达则毫不掩饰地注视着那个粉红色头发的女孩。

“你觉得她那样舒服吗?”她压低声音问道。

马德琳转身看见那女孩的黑色破洞牛仔裤是用好几百根安全别针别在一起的。

“我不知道,妈妈。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问她呢?”

“我怕被她捅。”

“据这篇文章所说,”奥尔顿边读《乡村之声》边说道,“同性恋一词一直到十九世纪才出现。是人杜撰的。在德国。”

咖啡很烫,救命稻草般及时。啜一口咖啡,马德琳稍稍觉得不那么糟了。

过了几分钟,她站起身去拿硬面包圈。面包圈有点烤焦了,但她不想再等新烤的,便把它们端上了桌。奥尔顿满脸不悦地瞅瞅自己的那个面包圈,挥动塑料刀惩罚似的刮起来。

菲莉达问道:“那么,我们今天会见到伦纳德吗?”

“我不知道。”马德琳回答道。

“你有什么想告诉我们的吗?”

“没有。”

“你们俩还是计划今年夏天搬到一起住吗?”

这时马德琳正好咬了一口面包圈。由于要回答母亲这个问题并非易事——严格说来,马德琳和伦纳德并没有计划同住,因为他们三个星期前就已经分手了;不过,即便如此,马德琳仍没有放弃重归于好的希望;再者,她费了那么大劲才让父母习惯了她要和一个男人同住的想法,不愿现在就承认计划破产而毁了所有的努力——所以她很高兴能够指指塞满东西的嘴,以示自己无法回答。

“好吧,你现在已是成年人了,”菲莉达说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不过,我声明,我并不赞成。”

“你早就声明过了。”奥尔顿插嘴道。

“因为那依然是个糟糕的念头!”菲莉达嚷道,“我不是指它合不合规矩,我是在说实际问题。如果你搬去和伦纳德——或其他哪个小伙子——同住,而有工作的人又是 ,那么一开始就对你很不利。如果你们俩合不来怎么办?到时候你上哪儿去?你会无处安身,会束手无策。”

显然母亲的分析很有道理,而菲莉达所警告的困境也恰恰是马德琳已经陷入的困境,但马德琳并不愿意因此而流露出赞同。

“你当年遇见我之后不就辞了工作吗?”奥尔顿对菲莉达说道。

“所以我现在要说这些。”

“我们能不能换个话题?”马德琳终于咽下嘴里的食物,开口说话了。

“当然可以,宝贝,这是我最后一次说这件事了。如果你改变计划,你随时可以回家来。我和你爸爸欢迎你回来。”

“别提我,”奥尔顿说道,“我不要她。搬回家来住总是个馊主意,别回来。”

“别担心,”马德琳说道,“我不会回去的。”

“由你决定,”菲莉达说道,“但是你如果真的回家来住,你可以住阁楼。来去都随你。”

马德琳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考虑这个建议。为什么不把一切都告诉父母,然后乖乖地缩在汽车后座让他们带回家呢?她可以搬回原来那个摆着雪橇、铺着玛德琳墙纸的卧室,然后变成老处女,就像艾米莉·狄金森 ,写写满是破折号又不乏才华的诗歌,而且永远不会发胖。

菲莉达将她从幻想中唤醒。

“马迪?”她叫道,“那个人不是你的朋友米切尔吗?”

马德琳在座位上转过身。“哪儿?”

“我觉得那个人就是米切尔。在马路对面。”

在教堂庭院新修剪过的草坪上盘腿而坐的的确是马德琳的“朋友”米切尔·格拉马迪克斯。只见他双唇翕动,仿佛在自言自语。

“你为什么不邀请他过来坐呢?”菲莉达说道。

“现在?”

“不行吗?我想见见米切尔。”

“他可能在等他的父母。”马德琳说道。

菲莉达朝他招手,根本不管米切尔离得那么远是否看得到她。

“他坐在地上干什么呢?”奥尔顿问道。

汉纳一家三口注视着马路对面跏趺的米切尔。

“我说,你如果不想去叫他,那就我去。”菲莉达最后说道。

“行啊,”马德琳说道,“好吧。我去叫他。”

天气稍稍暖和了一些。天边的乌云正在聚集,马德琳走下卡尔大楼的台阶,穿过马路走进教堂庭院。教堂里有人正在测试扬声器,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萨塞克斯,埃塞克斯,肯特。萨塞克斯,埃塞克斯,肯特。”教堂大门外悬着一面旗,上面写着“1982届”。旗下的草地上坐着米切尔,嘴唇仍在悄悄嚅动,但一看见马德琳走近,嘴唇立即停住了。

马德琳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我父母来了。”她告诉他说。

“这是毕业典礼,”米切尔平静地回答道,“每个人的父母都来了。”

“他们问候你。”

米切尔听了微微一笑。“他们也许不知道你是不跟我说话的。”

“是的,他们不知道。”马德琳说道,“不过,怎么说呢,现在,我现在在跟你说话。”

“是被迫的还是改变策略了呢?”

马德琳移了移重心,不悦地皱起眉头。“你瞧。我昨天喝多了,很难受。几乎一宿没睡。我父母来了大概十分钟,已经快把我逼疯了。所以假如你愿意过去和他们打声招呼,那真是太感谢了。”

米切尔那双多愁善感的大眼睛眨了两下。他穿着老式的华达呢衬衫、深色毛料裤子,脚上一双旧拷花皮鞋。马德琳从未见他穿过短裤或网球鞋。

“之前那事,”他说道,“我很抱歉。”

“没事,”马德琳说着,把目光转开。“没有关系。”

“那天我的表现和平常一样讨厌。”

“我也一样。”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马德琳觉得米切尔在盯着她看,便将手臂交叉抱在胸前。

之前那件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十二月的一个晚上,正处于感情焦虑期的马德琳在校园里碰到米切尔,就把他带回了她的公寓。她需要异性关注,便跟他调情,但心底并不愿意完全承认这事。在她的卧室里,米切尔从桌子上拿起一罐热感凝胶,问是干什么用的。马德琳解释说 常常运动 的人有时会肌肉酸痛。她知道米切尔可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他总是一头钻在图书馆里,但他应该相信她所说的话。就在这时,米切尔悄悄走到她身后,将那热感凝胶搽了一点在她耳朵背后。马德琳立刻跳起来,喝斥米切尔,又抓起一件T恤衫去擦那团黏糊糊的东西。尽管马德琳完全有理由发火,但她也很清楚(即便在当时)自己其实是以此为借口要将米切尔赶出卧室,并且掩盖是她先和他调情的。事情最糟糕的地方是,米切尔似乎极其伤心,仿佛就快要哭出来了。他一个劲地说对不起,他只是想开开玩笑,但她还是坚决赶他走。接下来几天,马德琳反复回想此事,越来越感到不安。她差一点就要打电话向他道歉了,却收到米切尔的一封信,整整四页,内容详尽、论证清晰、观察敏锐、暗藏敌意,他在信中称她“玩弄他的情欲”,把她那天晚上的行为说成“色情版的面包加杂耍,而且只有杂耍”。当他们再次相遇,马德琳只装作不认识他,从此他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现在,在第一浸礼会的教堂庭院里,米切尔仰头看着她,说:“好吧,我们过去和你父母打声招呼。”

他们一走上台阶,菲莉达便朝他们挥手。她大声说道,那不无轻佻的语气仅用于马德琳朋友圈里她最看中的人:“我觉得坐在地上的就是你。你看上去真像一位大师!”

“祝贺你,米切尔!”奥尔顿说道,热情地握着米切尔的手。“今天可是个大日子,是里程碑。新生代崛起了。”

他们请米切尔坐下,问他想吃些什么。马德琳又去柜台要了点咖啡,很高兴米切尔能让父母忙乎一阵。马德琳打量着他,穿着老人才穿的衣服,跟奥尔顿和菲莉达聊着天,她不由得想——她不止一次这样想过,米切尔就是那种聪明、理智、讨父母喜欢的男孩子,她应该爱上他、嫁给他。而她永远不会爱上、嫁给米切尔,恰恰因为他是合适的结婚对象,这成了她心事纷扰的又一表现,而这个早晨,这样的表现已经太多了。

她回到桌边,却没有人理会她。

“那么,米切尔,”菲莉达问道,“你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父亲也一直问我同样的问题,”米切尔回答道,“出于某种理由,他认为宗教研究不是一个有市场前景的学位。”

马德琳第一次露出了微笑。“看到了吧?米切尔也没有找到工作。”

“噢,我应该算找到了。”米切尔说道。

“你没找到。”马德琳反驳道。

“我没开玩笑,我是找到工作了。”他解释说,他和室友拉里·普莱希特想到了一个应对经济萧条的计划。他们这样的文科毕业生进入就业市场正逢失业率高达9.5%的时候,经过深思熟虑,他们决定离开美国,尽可能久地留在国外。到暑期结束,他们攒够了钱,就做背包客周游欧洲。然后等他们看遍了欧洲每一个值得看的角落,就飞往印度,一直待到把钱用完。整个旅程可能历时八到九个月,也许长达一年。

“你要去印度?”马德琳问道,“那可不是工作。”

“我们要去做研究助理的,”米切尔说道,“在休斯教授手下。”

“戏剧系的休斯教授吗?”

“我最近看了一档有关印度的节目,”菲莉达说道,“太吓人了。那么穷!”

“那对我来说正是个有利条件,汉纳太太,”米切尔说道,“我会在逆境中成功。”

菲莉达忍不住要开开这类玩笑,她收敛起庄重的神情,笑容可掬地说:“那你倒是去对了地方!”

“也许我也会出去旅行。”马德琳恶狠狠地说道。

还是没人理她。奥尔顿问米切尔:“去印度你需要注射什么疫苗?”

“霍乱和斑疹伤寒症。还可以选择打丙种球蛋白。”

菲莉达摇了摇头。“你母亲肯定会担心死的。”

“我服兵役的时候,”奥尔顿说道,“他们给我们注射了成千上万的东西。甚至都不告诉我们注射是为了什么。”

“我想 我会 搬到巴黎去,”马德琳提高声音说道,“先不找工作。”

“米切尔,”菲莉达继续说道,“既然你对宗教研究感兴趣,我认为印度将是再好不过的选择。那儿什么都有。印度教、伊斯兰教、锡克教、祆教、耆那教、佛教。就跟芭斯罗缤冰激凌似的!我倒是向来对宗教很有兴趣。不像我丈夫,简直就是那个怀疑一切的多马 。”

奥尔顿眨眨眼睛。“我怀疑历史上是否真有那个怀疑一切的多马。”

“你认识保罗·摩尔吗?圣约翰神明大教堂的 主教 。”菲莉达问道,试图吸引米切尔的注意力。“他是个了不起的朋友,你会觉得和他见面很有意思。我们很愿意介绍你们认识。我们住在城里的时候,我经常去大教堂做礼拜。你去过那儿吗?哦。对了。我该怎么描述它呢?它简直就是——嗯,就是 神圣 !”

菲莉达将一只手按住喉咙,为这妙语而欣喜,米切尔则礼貌地、甚至心悦诚服地笑了起来。

“说到宗教领袖,”奥尔顿插话道,“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们见达赖喇嘛的事情?在沃尔多夫酒店举行的募捐活动上。我们排着长队等候接见。至少有三百人。不管怎么说,我们终于见到了达赖喇嘛,然后我就问他:‘你是多莉·芭顿 的亲戚吗?’”

“我当时真是无地自容!”菲莉达叫道,“无地自容啊。”

“爸爸,”马德琳说道,“你们要迟到了。”

“什么?”

“你们该动身了,如果还想占到好位子的话。”

奥尔顿看了看表。“我们还有一个小时呢。”

“会非常非常挤的,”马德琳加重语气说道,“你们现在就该走了。”

奥尔顿和菲莉达看着米切尔,似乎就等他的意见。马德琳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他便机灵地答道:“真的会很挤。”

“站在哪儿位置最好?”奥尔顿问道,依然是问米切尔。

“范威克尔门。学院路的最高处。我们将经过那儿。”

奥尔顿从桌子旁站起身来,握了握米切尔的手,这才俯下身子在马德琳脸颊上吻了吻。“我们等会再来见 。1982届学士小姐。”

“祝贺你,米切尔,”菲莉达说道。“见到你真是 高兴了。请记住,你去欧洲游学,千万别忘记给你母亲 多多 写信。不然,她会发疯的。”

然后她转向马德琳,说道:“恐怕你得在游行前换掉这身衣服。上面有一处明显的污渍。”

说完这些,奥尔顿和菲莉达便摆开家长的气势,挟着泡泡纱夹克和手袋、袖扣和珍珠,穿过卡尔大楼米色砖砌成的大厅,跨出了大门。

仿佛是为宣告他们的离去,一首新歌响起:乔·杰克逊 高亢的嗓音在电子合成的鼓声上鸣啭起伏。柜台后的那个家伙调高了音量。

马德琳把脑袋抵住桌子,头发遮住了脸庞。

“我再也不喝酒了。”她说道。

“精彩的遗言。”

“你根本不知道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怎么会知道?你根本就没跟我说过话。”

马德琳依然没有从桌子上抬起头,可怜兮兮地说道:“我无家可归了。我大学毕业了,然后无家可归。”

“是啊,那是肯定的。”

“我无家可归了!”马德琳又说了一遍,“起先我计划跟阿比和奥利维娅一道搬到纽约去。后来我似乎要搬到科德角去,就让她们另找一个室友。而现在我又 去不成 科德角了,我没有地方可去了。我母亲想让我搬回家去住,但那样我宁可自杀。”

“我准备搬回家去过暑假,”米切尔说道,“去 底特律 。至少你离纽约不远。”

“我还没有收到研究生院的通知,而现在已经六月份了,”马德琳继续说道,“我应该在一个月前就知道结果的!我可以打电话去问招生办,但我没有问,因为我怕自己已经被淘汰了。只要不知道结果,我就还有希望。”

沉默片刻,米切尔又开口了。“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印度。”他说道。

马德琳睁开一只眼睛,透过卷发的空隙,发现米切尔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还不只是研究生院的问题,”她说道,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坦白道,“伦纳德和我分手了。”

终于说出来了,终于挑明了伤心处,马德琳感觉轻松不少,可同时也为米切尔的冷漠反应而惊讶。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问道。

她抬起头来,拨开挡在脸上的头发。“我不知道。你之前是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的。”

“说真的,我并不想知道。我甚至都没有问过。”

“我以为你会关心的,”马德琳说道,“既然你是我的朋友。”

“是啊,”米切尔说道,蓦地他的口气变成了挖苦。“我们的伟大友情!我们的‘友情’不是真正的友情,因为它只对你有利。是 在制定规则,马德琳。你认为你三个月不想和我讲话,我们就不讲话。然后你认为你确实想跟我讲话,因为你要我来逗你父母开心——于是现在我们又讲话了。你想要我们是朋友的时候我们是朋友,而我们从来没有越过朋友的界限因为你不想那样。而我只能顺从接受。”

“对不起,”马德琳说道,这番出其不意的攻击令她好不委屈。“我喜欢你不是那个方面的喜欢。”

“对极了!”米切尔大声说道,“我这个人对你没有吸引力。好吧,行。但谁说你在 精神上 吸引过我了?”

马德琳仿佛被人抽了一记耳光。一时间,愤怒、伤心和抗拒一齐涌上心来。

“你这个——”她竭力想找一个最恶毒的词,“你这个 蠢货 !”她想保持倨傲,却只觉得胸口刺痛,然后便丧气地痛哭起来。

米切尔伸手碰碰她的胳膊,但被马德琳猛地甩开。她站起身,努力掩饰愤极而泣的神色,跑出大门,走下台阶,踏上了船夫街。对面的教堂庭院喜气洋洋,她连忙转身下山往河边去。她想离校园越远越好。头痛又开始发作,太阳穴突突颤动,当她抬头望见乌云在市区上空集结,仿佛厄运即将逼近,她不由问自己,为什么人人都对她那么不怀好意。

马德琳的感情挫折始于她所阅读的法国理论解构其爱情观之际。“符号学211”是一门高年级讨论课,教授是一名前英语系的变节者。迈克尔·齐珀斯坦三十二年前来到布朗大学时是个新批评派。他向三代学生灌输了文本细读法以及不以传记阐释作品的阅读习惯,但之后却经历了一次颠覆性转变,1975年他去巴黎度假,在某次晚宴上见到罗兰·巴特 ,一顿什锦砂锅的工夫,他就改变了信仰。现在齐珀斯坦在新开设的“符号学研究课程”中教授两门课:秋季学期的“符号学理论入门”和春季学期的“符号学211”。齐珀斯坦干干净净的光脑门,下巴上蓄着水手似的白胡子,总爱穿粗棒针毛衣和宽斜纹灯芯绒裤子。他开列的书单几乎要把人淹没:除了要读遍符号学大家——德里达 、艾柯 、巴特,选修“符号学211”课程的学生还必须全力应付极尽完备的辅助阅读,从巴尔扎克的《萨拉辛》 [2] 到各期《符号学》杂志,以及复印来的埃米尔·米歇尔·齐奥兰 、罗伯特·沃尔泽 、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 、彼得·汉德克 、卡尔·范·韦克滕 的作品选。为了参加讨论班,你还不得不忍受与齐珀斯坦的一对一面谈,听他问你一些乏味的个人问题,比如你最喜欢哪种食物、哪种狗,而在回答你问题时尽说些谜一般的沃霍尔 式怪话。这种艰涩的探究,加上齐珀斯坦大师般的光头和胡子,使学生觉得自己已经受了精神的审查,并且已成为——至少在每周四下午的这两个小时——校园文学批评的精英分子。

而这正是马德琳想要的。她选择英语专业的原因既纯粹又无聊:因为她爱读书。大学里的“英美文学课程目录”在马德琳眼里就相当于她室友们眼里的伯格多尔夫 商品目录。看见“英语274:黎里 的《尤弗伊斯》”之类的课程会使马德琳兴奋得就像阿比看到一双菲奥鲁奇牛仔靴。“英语450A:霍桑和詹姆斯”会让马德琳满心期望能在床上消磨不无罪恶感的数小时,这同奥利维娅穿上莱卡裙和皮夹克去歌舞厅跳舞时的心情别无二致。即便在孩提时代,在他们位于普雷蒂布鲁克的家里,马德琳就总是徜徉于图书室,尽管高耸的书架令她可望而不可即——新近购入的《爱情故事》和《永远的媚拉》 [3] 们隐隐流露出严禁触碰的神气,皮装本菲尔丁、萨克雷和狄更斯作品令人肃然起敬——所有那些她可能会读懂的词句摆出威仪,挡住她前行之路。她会流连一个钟头端详那些书脊。她为家藏图书所编制的目录详尽细致得堪比杜威 的十进分类法,马德琳知道每一本书的确切位置。壁炉旁的书架上摆着奥尔顿的最爱,历任美国总统、英国首相的传记,鼓吹战争的国务卿们的回忆录,小威廉·巴克利 的航海或间谍小说。通往客厅的过道左侧的书橱里则挤挤挨挨全是菲莉达的书,《纽约书评》上评论过的小说和散文集,以及关于英国园林或中式艺术的大开本图书。即便在今天,在住宿加早餐的客栈或海滨旅馆里,马德琳仍会听见满满一架子无人问津的书在向她呼喊。她的手指抚过盐渍斑斑的封面,她剥开被海风浸润的书页。对于那些平装本惊险小说和侦探故事,玛德琳并无同情。刺痛她心的,是那本失了护封的1931年日晷出版社的精装本,层层叠叠打着咖啡杯的印渍,被遗弃在一边。当朋友们在海滩上唤她的名字,当烤蚌野餐热热闹闹地进行,马德琳却仍会坐在床上小读片刻,好安慰这本伤心的旧书。她就是以这种方式读完了朗费罗的《海华沙之歌》,读完了詹姆斯·费内莫尔·库珀,读完了约翰·P·马宽德 的《H·M·普尔汉先生》。

而有时她也会担心这些发霉的旧书给她带来的一切。一些英语专业的学生准备报考法学院,另外一些则成了新闻记者。优等生课程班里最聪明的小伙子亚当·沃格尔,父母都是学者,他正准备攻读博士学位,然后自己也成为学者。而其余大部分人则是被动地选择了英语专业。因为他们左脑不够发达读不成理科,因为历史太枯燥,哲学太艰涩,地质学太局限于石油开采,数学太要求精确——因为他们没音乐天赋,没艺术才能,没赚钱的心思,或者根本就没那么聪明,这些人上大学读学位,所做的事情与小学一年级时毫无不同:那便是读故事。英语就是那些不知道该选什么专业的人所选的专业。

马德琳在三年级时选修了一门优等生讨论课,叫做“结婚情节线:奥斯丁、艾略特和詹姆斯小说选读”。教授是K·麦考尔·桑德斯,七十九岁的新英格兰人,一张长马脸,笑起来两眼潮湿,露出满口漂亮的假牙。他的教学方法就是朗读二三十年前就已写好的讲稿。马德琳之所以留在课上是因为她可怜桑德斯教授,还因为那书单实在不错。在桑德斯看来,结婚情节线使小说达到了顶峰,没有了结婚情节线,小说就风光不再。在人生的成功依赖婚姻、而婚姻依赖金钱的时代,小说家们拥有写作的主题。伟大的史诗歌颂战争,小说则歌颂婚姻。两性平等,对女人来说是好事,对小说来说则是坏事。而离婚更是彻底将其摧毁。如果爱玛后来可以申请分居,那么她之前和谁结婚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有婚前协议,那么伊莎贝尔·阿切尔和吉尔伯特·奥斯蒙德 的婚姻又将受到怎样的影响?在桑德斯看来,婚姻已不再重要,同样小说也不再重要。如今你能从哪儿找到婚姻情节线?哪儿都不行。你得读历史小说,你得读描写传统社会的非西方小说、阿富汗小说、印度小说。就文学而言,你得回到过去。

马德琳的讨论课期末论文题为《疑问语气:结婚情节线和(严格限制的)女性范围》。论文给桑德斯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他把马德琳叫去面谈。办公室里弥漫着祖辈的气息,他建议马德琳可以将论文扩展为学位论文,而他愿意做她的指导老师。马德琳很有礼貌地笑了笑。桑德斯教授研究的正是她感兴趣的时期,从摄政时期到维多利亚时代。他和蔼可亲、学识渊博,而且从他不确定的办公时间来看没有其他人想选他做指导老师,于是马德琳就答应了,她愿意跟随他写学位论文。

她引用特罗洛普小说《巴塞特郡纪事》里的一句话作为卷首题词:“爱情中没有幸福,除了在英国小说的结尾处。”她计划从简·奥斯丁开始,先扼要讨论《傲慢与偏见》、《劝导》以及《理智和情感》,所有那些基本上都以婚礼结束的喜剧,之后转向更为复杂、更为黑暗的维多利亚小说。《米德尔马契》 和《一位女士的画像》就不是以婚礼结束的。小说以结婚情节线的传统步骤开始——追求者、求婚、误会——但在婚礼之后依然继续。小说跟随活泼、聪明的女主人公多萝茜·布卢克和伊莎贝尔·阿切尔进入她们不幸的婚姻生活,而正是在这里结婚情节线得到了最了不起的艺术表现。

到1900年就不再有结婚情节线了。马德琳准备对结婚情节线的寿终正寝作一番简短讨论,以此为论文作结。在《嘉莉妹妹》中,西奥多·德莱塞先是让嘉莉妹妹与杜洛埃姘居,然后通过非法婚姻嫁给赫斯特伍德,又在两人私奔后成为一名女演员——而这不过是1900年!在结论部分,马德琳认为她可以援引厄普代克 小说中的“换妻”作为例证。这可谓结婚情节线的最后一丝痕迹:坚称“换妻”而不是“换夫”。仿佛女人仍然是一件可供交换的财产。

桑德斯教授建议马德琳考虑历史素材,她便顺从地钻研起了工业化的兴起和核心家庭的出现、中产阶级的形成和1857年的《婚姻诉讼法》。但是不久她就开始厌倦这篇论文了。对论文独创性的怀疑困扰着她。她觉得自己不过是在照搬桑德斯在结婚情节线讨论课上的那些观点而已。和老教授的见面也令她丧气,往往是桑德斯一页页翻着她交给他的论文,指出他在页边所做的各种红色标记。

接着在寒假之前的一个星期天早上,阿比的男朋友惠特尼突然出现在她们的餐桌旁,读着一本叫做《论文字学》的书。马德琳问他这本书是关于什么的,惠特尼告诉她说,想知道一本书是“关于”什么的恰恰就是这本书所反对的,而如果要说这本书确实“关于”什么的话,那就是关于有必要不再认为书籍是关于什么的。马德琳说她想煮点咖啡,惠特尼问她能否也为他煮一点。

大学不像现实世界。在现实世界,人们提某人名字是因为他们赫赫有名。在大学里,人们提某人名字是因为他们默默无闻。于是,在与惠特尼交谈后的几个星期里,马德琳开始听见有人在说“德里达”。她听到他们说着“利奥塔 ”、“福柯 ”、“德勒兹 ”和“鲍德里亚 ”。这些人中大多数是她本能地不喜欢的——穿着马丁靴、戴着无政府主义标志的中上层家庭的孩子们——这使得马德琳对他们的热情的意义颇为怀疑。但不久她注意到戴维·科佩尔,一个聪明而有才华的诗人,也在读德里达。而那个爱读《巴黎评论》上言情小说的普基·埃姆斯——马德琳很 喜欢 他,选修了齐珀斯坦教授的一门课。马德琳始终偏爱那些举止夸张的教授,像西尔斯·杰恩之类,在课堂上过于卖力,用可笑的声音吟诵哈特·克莱恩 和安妮·塞克斯顿 的诗作。惠特尼把杰恩教授当笑话,马德琳却不赞同。但是在上了整整三年的文学课后,马德琳还是没有一套坚实的批评方法可用于她读到的东西。相反,她谈论作品的方式模糊而不成系统。听到别人在课堂上的发言令她很窘,还有她自己说话的方式也令她很窘:“我觉得”、“普鲁斯特的方式很有意思”、“我喜欢福克纳的是”……

某一天,当身材修长、长着萨路基犬般高贵鼻梁的奥利维娅带着《论文字学》走进来时,马德琳意识到曾经是边缘的东西如今成了主流。

“那本书是讲什么的?”

“你没有读过吗?”

“我要是读过还会问你吗?”

奥利维娅嗤了一声说:“ 我们 今天是不是都有点太损了?”

“对不起。”

“开个玩笑。这书很棒。德里达绝对是我的偶像!”

几乎是一夜之间,读契弗 或厄普代克等人笔下的郊区生活——马德琳及其大多数朋友就生于斯长于斯——是可笑的了,人们开始偏爱萨德 那些发生在十八世纪法国的肛交奸污处女的故事。而萨德更受欢迎的原因是他那些令人发指的性场景写的不是性而是政治。所以它们是反帝国主义、反资产阶级、反父权社会、反所有一切年轻漂亮的女权主义者应该反对的东西。整个大学三年级,马德琳一直在上有益身心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幻想:从《幻影》 到《水孩子》 ”之类的课程,但到了四年级她再也不能忽视她所在的《贝尔武甫》 讨论课上那些饥不择食的傻瓜与在走廊里读莫里斯·布朗肖 的时髦人物之间的区别。在崇尚赚钱的八十年代,上大学意味着缺乏某种激进精神。符号学则是第一个具有革命意味的东西。它画出了一道界线;它创造了一个精英阶层;它是深奥复杂的,属于欧洲大陆;它涉及争议性的主题,涉及折磨、施虐、雌雄同体——涉及性和权力。马德琳在学校里一直很有人缘。而多年来的好人缘使她能够本能地区分酷和不酷,即便是在英语系这样一个酷的概念似乎并不流行的小团体内。

假如王政复辟时期的戏剧令你沮丧,假如研读华兹华斯让你感到陈旧过时和墨迹斑斑,那么你还有其他选择。你可以逃离K·麦考尔·桑德斯和老迈的新批评派;你可以投奔德里达和艾柯的新帝国;你可以注册选修“符号学211”,弄清别人都在谈些什么。

“符号学211”只限选十名学生。十名学生中,八人已经修过“符号学理论入门”。这在第一堂课上就是显而易见的。当马德琳从室外的寒冬走进教室,便看见这八人身穿黑T恤衫和黑破洞牛仔裤,懒洋洋地围坐在课桌前。有几个的T恤衫领子袖子都被裁掉了。一个家伙的脸看上去有些古怪——好像婴儿脸上长了胡子,马德琳花了足足一分钟时间才搞明白,原来是他把眉毛剃了。教室里每一个人都跟鬼似的,显得马德琳的自然健康反而可疑了,就像是投给里根的选票。所以当出现一个穿着鸭绒服、雪地摩托靴的高个子,拿着一杯外带咖啡,坐在她身边的空位子上时,她便松了一口气。

齐珀斯坦要求学生们作自我介绍,并说说他们为什么要选修这门讨论课。

那个没有眉毛的男生首先开口。“嗯,怎么说呢,我发现要介绍我自己实际上是很难的,因为所谓社交场合的自我介绍整个儿都已成了问题了。比如说,如果我告诉你们,我叫瑟斯顿·米姆斯,在康涅狄格州的斯坦福长大,你们就知道我是谁了吗?好吧,我叫瑟斯顿,来自康涅狄格州的斯坦福。我选这门课是因为去年暑假读了《论文字学》,它令我振奋。”轮到马德琳旁边的那个男生了,他以沉静的嗓音说他是双学位学生(生物学和哲学),以前从未修过符号学的课程,父母给他取名叫伦纳德,而有个名字似乎总是很方便,尤其是有人叫你去吃饭的时候,如果谁想叫他伦纳德,他会爽快地答应的。

此后伦纳德再没发言。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就靠着椅背,伸开两条长腿。喝完了咖啡,他将手伸进右脚的靴子,让马德琳大吃一惊的是,他竟然掏出一听嚼烟来。他用两根蜡黄的手指将一团烟叶放进嘴里。之后的两个小时,每隔大约一分钟,他就往杯子里啐一口,尽管很小心,但还是听得见声响。

齐珀斯坦每周都布置一本令人生畏的理论著作和一部作品选读。这种搭配颇为奇怪,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任意。(比如,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和品钦 的《拍卖第四十九批》能有什么关系?)至于齐珀斯坦本人,与其说他在掌控课堂,不如说是从他看不透的性格单向镜背后观察着课堂。他难得开口,只是偶尔提问来激发讨论。他时常走到窗前,凝视纳拉干西特湾方向,仿佛正想着他那艘泊在干船坞上的单桅木帆船。

三个星期后,二月里一个灰蒙蒙的阵雪天,他们在读齐珀斯坦自己的理论书《符号的构成》和彼得·汉德克的小说《超越梦想的不幸》 [4]

教授布置自己写的书总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即便是任何书都觉得难以卒读的马德琳,也看得出齐珀斯坦在该领域的作用无非是重新阐释,是二流的。

在讨论《符号的构成》时每个人都显得有些吞吞吐吐,因此稍事休息之后,当他们开始讨论作品选读时人人都觉得是解脱。

“那么,”齐珀斯坦问道,眨了眨圆金丝眼镜后的眼睛。“你们怎么理解汉德克的小说?”

沉默了一会后,瑟斯顿开口了。“汉德克的小说既阴冷又压抑,”他说道,“我很喜欢。”

瑟斯顿是个狡黠的男孩,短发上了发胶,剃光的眉毛,苍白的肤色,使他的脸孔似乎具有超智慧,仿佛一颗脱离躯体的飘浮的脑袋。

“能否说得详细点?”齐珀斯坦问道。

“好的,教授,这是我所钟爱的主题——自杀。”当瑟斯顿开始展开话题时其他学生偷偷笑起来。“据说这是本自传体的小说。但是我坚信,正如罗兰·巴特(Barthes)所说,创作行为本身就是虚构的过程,即便你所描述的是真实事件。”

巴特( Bart ,原来该这么念。马德琳记了一笔,庆幸自己没有丢脸。

与此同时,瑟斯顿还在滔滔不绝地发言:“汉德克的母亲自杀了,而汉德克坐下来写这件事。他想尽可能做到客观,尽可能做到——无情!”瑟斯顿竭力忍住笑。他努力进入角色,表现出对母亲自杀的高度文学意义上的无情。“自杀是一种比喻,”他郑重其事地说。“尤其是在德语文学中,比如《少年维特的烦恼》,比如克莱斯特 。嘿,我又想到一点。”他竖起一根指头。“《少年维特的烦恼》 [5] 。”他竖起另一根指头。“《超越梦想的不幸》。我认为,汉德克感受到了这一传统的重压,而这本书正是他挣脱的尝试。”

“你说的‘挣脱’是什么意思?”齐珀斯坦问道。

“挣脱整个条顿民族的传统,狂飙运动 ,自杀的传统。”

窗外飘舞的细雪仿佛轻薄的肥皂片,又仿佛闪动的飞灰,仿佛是极干净,又仿佛是极肮脏的东西。

“《少年维特的烦恼》是一个恰当的引证,”齐珀斯坦说道,“但我认为这与其说是汉德克所为,还不如说是翻译者所为。在德语里,这本书叫做《无以复加的不幸》( Wunschloses Unglück )。”

瑟斯顿微微一笑,既为自己吸引了齐珀斯坦的全部注意力而高兴,也因为他觉得德语听上去很滑稽。

“这是一个文字游戏,德语里有句话叫做 wunschlos glücklich ,意思是比你所期待的还要幸福。而汉德克在这里是反其意而用之。这是一个严肃而且精彩的名字。”

“那么它的意思就是比你所预料还要不幸,”马德琳说道。

齐珀斯坦的目光第一次落到她身上。

“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的。我说过,有些东西会在翻译中丢失。你有什么看法?”

“对这本书吗?”马德琳话刚出口,便意识到这问题听上去有多愚蠢。她不吭声,血液撞击着她的双耳。

十九世纪英国小说里的人会脸红,但当代奥地利小说里的人却不会。

眼看沉默就要变成困窘,伦纳德出来救场。“我的看法是,”他说道,“如果我要写母亲的自杀,我认为我不会太在乎它是否具有实验性。”他身体往前倾,将双肘放在桌子上。“我的意思是,难道人们不会反感汉德克的所谓无情吗?这本书难道不让人觉得有点冷酷吗?”

“冷酷总比伤感好,”瑟斯顿说道。

“你这么认为吗?为什么呢?”

“因为满怀孝心的子女追忆已故父母的伤感文字我们早已读过,读过千百万遍了。它们已经不再有任何力量。”

“现在我做一个小小的思想实验,”伦纳德说道,“比如我母亲自杀了,而我写了一本书讲这件事。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闭上眼睛,头往后仰,“首先,我是为了寄托哀思。其次,也许是为了写一写她,让她永远活在我记忆中。”

“而你以为你的反应是人类共有的,”瑟斯顿说道,“因为你要对母亲的死作出某种反应,正如汉德克所不得不做的那样。”

“我是说,如果你母亲自杀了,这可不是什么文学上的比喻。”

现在马德琳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她饶有兴趣地听着他们的讨论。

瑟斯顿点点头,可似乎并非表示赞同。“是的,好吧,”他说道,“汉德克 现实中的 母亲自杀了。她在 现实的 世界里死了, 现实中的 汉德克很伤心。但这些都不是这本书所要表达的。书并不是关于‘现实生活’的,书都是关于其他书的。”他噘起嘴,仿佛一支木管乐器正吹出明亮的音符。“我的看法是:从文学的观点看,汉德克在书中试图解决的问题是,你将如何写一件事,即便是真实而痛苦的事——比如自杀,当所有关于这一主题的作品已然剥夺了你的表达独创性时?”

瑟斯顿所说的这些,在马德琳听来似乎既深刻又荒谬。也许他说得正确,但又不应该是正确的。

“‘通俗文学’,”齐珀斯坦不无俏皮地提出了一个论文的题目,“‘或者,如何打败一匹死马’。”

学生中响起一阵欢笑声。马德琳一回头,发现伦纳德正盯着自己。下课后,他收拾好书本便离开了教室。

此后她就经常能看见伦纳德。她在某天下午看见他,没戴帽子,正冒着冷雨穿过草地。她在马特-杰夫快餐店看见他,正往嘴里塞着一块乱糟糟的“博迪-西安斯” 三明治。她又在某天早上看见他,正站在南大街上等公交车。每一次,伦纳德都是孤单落寞、头发凌乱,仿佛一个没有母亲的大男孩。而且,他看上去比学校里的大部分男生都要年长些。

这已经是马德琳大学四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该是她有点乐子的时候了,可她什么也没有。她从不认为自己缺什么。她更愿意把自己目前这种单身状态看作是有益身心健康和头脑清醒的。然而,当她发现自己很想知道和一个嚼烟叶的家伙接吻会有什么感觉的时候,她开始担心她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回想起来,马德琳意识到自己在大学期间的感情生活并不如意。她一年级时候的室友杰妮弗·布姆加德开学第一周就急着去校医那儿戴子宫帽。马德琳不习惯与别人同居一室,更不用说陌生人了。她觉得杰妮弗和人未免熟得太快。她才不想杰妮弗给她看子宫帽,那让她联想起没下锅的意大利饺子,她当然也不想知道杀精液摸上去是什么感觉,可杰妮弗还是主动把它挤到她手心里。当杰妮弗戴好子宫帽去参加聚会,戴好子宫帽去看哈佛大学和布朗大学的比赛,甚至某天早上把子宫帽留在宿舍的小冰箱上,马德琳都非常震惊。那年冬天,德斯蒙德·图图 大主教来学校参加反种族隔离集会,在前往拜谒这位大人物的路上,马德琳问杰妮弗:“子宫帽戴上了吗?”之后的四个月,她们同住在长十八英尺宽十五英尺的房间里,彼此却再没说过一句话。

尽管马德琳进大学时并非对性事一无所知,但她一年级期间的学习曲线 却是一条水平线。除了和乌拉圭小伙子卡洛斯——一个总穿着凉鞋、在暗处看神似切·格瓦拉的工程专业学生约会过一阵子之外,唯一和她有过关系的男孩是一个申请提前录取、来参加校园开放周末名叫蒂姆的高三学生。她看见他在学校的夏普餐厅站着排队,推着金属架上的餐盘,身子微微颤抖,一件蓝色外套显得过于肥大。原来他已经在校园里逛了一整天,都没有人跟他说过一句话,现在饥肠辘辘,却吃不准自己是否可以在餐厅用餐。蒂姆似乎是布朗校园里唯一一个比马德琳更失落的人了。她帮助他搞定了吃饭的事,然后又带着他参观了学校。最后,晚上十点半左右,他们终于一起回到马德琳的宿舍。蒂姆睫毛很长,眉清目秀,好像一个昂贵的巴伐利亚玩偶,一个小王子或是一个唱约德尔调的牧童。正当他的蓝色外套落在地板上而马德琳的衬衫解开了扣子时,偏偏杰妮弗·布姆加德从门口进来。她说了声“哟,对不起”,便站在那里不动,微笑着看着地板,仿佛已经在品味这绯闻将如何传遍宿舍上下。当她终于走开之后,马德琳坐起来整理好衣服,蒂姆则捡起外套,回他的学校去了。

圣诞节假期,马德琳回到家里。她以为父母浴室里的磅秤坏了。她从秤上下来,重新校准,再站上去,可显示的仍是那重量。马德琳站在镜子前,看见一只忧心忡忡的金花鼠正盯着她看。“没人约我是因为我胖吗?”金花鼠问道,“还是说我胖是因为没人约我?”

“我大一的时候就没发福过,”马德琳下楼来吃早饭时,她姐姐幸灾乐祸地说道。“不过我可从来不像我那些朋友似的胡吃海塞。”马德琳早就习惯了姐姐阿尔文的嘲笑,便没有理她,而是一声不吭地从五十七个葡萄柚——她从现在到元旦的唯一食物——中拿起第一个,切开吃起来。

节食会让你误以为能控制自己的生活。到一月份,马德琳减了五磅,到南瓜季节结束时,她便已恢复了完美身材,可还是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大学里的男生要么令人难以置信的幼稚,要么仿佛过早地步入中年,蓄着治疗师般的胡子,用烛火温杯中的白兰地,一边听着科尔特雷恩 的《至高无上的爱》。直到大学三年级,马德琳才有了真正的男朋友。比利·班布里奇,母亲是多萝西·班布里奇,她叔叔拥有美国三分之一的报纸。比利双颊红润,一头金色卷发,右鬓上的一处疤痕使他显得更加可爱。他说话低声细语,身上有一股馨香,像是象牙香皂。一丝不挂的时候,他身上几乎没有毛发。

比利不喜欢谈及自己的家庭,马德琳将此视为良好教养的表现。上布朗大学是比利家的传统,有时他觉得若是凭他自己是不会进来的。和比利做爱的感觉温馨惬意,非常美妙。他想成为电影制作人。可他为“高级电影制作”课程拍的那一部影片却很暴力,整整十二分钟,都是比利朝摄像机扔粪便似的布朗尼蛋糕粉。马德琳开始怀疑他从不谈及家庭是否另有隐情。

不过有一件事情他确乎越来越频繁地谈及,那就是割除包皮。比利在一本非传统医学杂志上读到过一篇反对割除包皮的文章,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想想就会觉得,对一个婴儿做这事儿实在相当怪异,”他说道,“干吗要把婴儿的小鸡鸡割掉一部分?比如说,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某个部落用骨头穿鼻子,这和割除婴儿包皮有很大不同吗?骨头穿鼻子受的创伤可要小多了。”马德琳听着,尽量表现出同情,心里希望比利别再说这事了。但是几个星期过去了他仍反复提到这个话题。“这个国家的医生想都不想就会做割除手术,”他说道,“他们就没问过我父母。我又不是什么犹太人。”他嘲笑那些健康或卫生方面的理由。“三千年前那么做也许还有点道理,在沙漠里,没办法洗澡。但是现在呢?”

一天晚上,他们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马德琳发现比利正拉长了阴茎仔细检查。

“你在干吗?”她问道。

“我在找伤疤。”他忧郁地回答道。

他盘问了几个欧洲的朋友,没割过包皮的亨利克,割过包皮的奥利维尔,问他们:“那岂不是会严重过敏?”比利确信自己已被剥夺了知觉。马德琳尽量不把这当成是针对她的,加之当时他们之间还出现了其他问题。比利习惯紧盯着马德琳的眼睛,仿佛要控制她似的。他的居住状态也颇为怪异。他在校外和一个漂亮健硕的女孩凯尔同住,而和她睡觉的至少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伊朗国王的侄女法蒂玛·夏伊拉齐。比利在他起居室的墙上涂着这样几个大字:“杀死父亲”。他认为,念大学就是为了杀死父亲。

“谁是 你的 父亲?”他问马德琳,“是弗吉尼亚·伍尔夫?还是桑塔格 ?”

“就我而言,”马德琳回答道,“我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

“那你就必须杀了他。”

“谁是你的父亲?”

“戈达尔 。”他回答道。

比利说要在瓜纳华托租一个房子和马德琳一起过暑假,他说他拍电影的时候她可以写一部小说。他对她、对她写作才华的信任(尽管她谈不上写过什么小说),使马德琳很开心,甚至开始接受这个计划。然而之后有一天,她来到比利家的门廊上,正准备敲窗,但直觉告诉她先朝窗内看一看。在仿佛被暴风雨蹂躏过的床上,比利蜷曲着身子躺着,约翰·列侬 一般,紧贴着摊开四肢的凯尔。两个人都是一丝不挂。眨眼间,仿佛乘着一缕青烟,法蒂玛现身了,同样一丝不挂,正往她那富有光泽的波斯人皮肤上撒爽身粉。她向同床伴侣微笑着,露出高贵的紫色牙床上颗颗分明的牙齿。

马迪的下一任男友,严格说来不是她的过错。她如果不去听那门表演课,就永远也不会遇到达布尼·卡莱尔,而她永远也不会去听表演课,如果不是因为她母亲。菲莉达年轻时曾梦想当演员,但遭到她父母的反对。“表演不是我们家的人会做的事,尤其是女孩子。”菲莉达如是说。她时不时会以若有所思的口吻,向女儿们讲述自己那一次违抗父母之命的壮举。大学毕业后,菲莉达“逃”到了好莱坞。她瞒着父母,擅自飞到洛杉矶,和一个来自史密斯的朋友同住。她在一家保险公司找了份秘书工作。她和朋友,一个名叫萨利·佩顿的女孩,搬进了位于圣莫尼卡的一套平房。在六个月时间里,菲莉达有过三次试演、一次试镜以及“无数邀请”。她曾看见杰基·格利森 牵着一只吉娃娃走进餐厅。她曾经将皮肤晒成闪亮的小麦色,她形容为“埃及人一般”。每当菲莉达说起这段人生经历,就仿佛在谈论另一个人。至于奥尔顿,对此他往往保持沉默,他很清楚菲莉达的失败就是他的成功。正是第二年圣诞节,在回纽约的火车上,她遇到了这位腰板笔挺、刚从柏林回来的陆军中校。菲莉达再也没有返回洛杉矶。她结婚了。“而且有了你们两个。”她对女儿们说。

菲莉达没能实现自己的梦想,这遗传给了马德琳。她母亲的人生经历是一个绝好的反例。它所代表的不公正,正是马德琳的人生所要改正的。在社会运动如火如荼之际成年,在贝蒂·弗里丹 、“平等权利修正案”大游行以及贝拉·阿布朱格 坚持戴着帽子的时代长大,在女性身份被重新定义的时代定义自我身份,这样的自由与马德琳在学校里读到过的任何一种美国自由同样伟大。她还记得一九七三年的那个晚上,全家人围坐在娱乐室的电视机前观看比利·琼·金 和博比·里格斯 的网球大赛;记得她、阿尔文和菲莉达怎样为比利·琼加油,而奥尔顿怎样为博比·里格斯鼓劲;记得当金逼得里格斯全场奔跑,当她发球取胜,当她打出制胜一球而他来不及回接时,奥尔顿开始抱怨。“这比赛不公平!里格斯太老了。如果他们想要一场真正的较量,应该让她和史密斯 或纽科姆 打。”但奥尔顿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博比·里格斯当时五十五岁、金二十九岁,或者博比·里格斯即便在黄金时期也算不上特别杰出,这些也统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场网球赛事上了全国性电视台,占据了黄金时间,连续数周被宣传为“性别大战”,而且最终获胜的是女人。如果说有一个时刻定义了马德琳这一代的女孩,渲染了她们的渴望,清晰聚焦了她们对自身、对生活的期待,那么这个时刻就是全国上下观看一个穿白色短裤的男人被一个女人击败的两小时十五分钟——这个男人一次次被痛击,直到赛点过后,他所能做的就只是有气无力地跨过球网。而即便是这一幕也仿佛在说:你只有在获胜而不是失败的时候才能跨过球网,那么男人怎么能够在惨败之后居然还扮演获胜者的角色?

在“表演讲习班”的第一次课上,丘吉尔教授,一个酷似牛蛙的秃顶男人,要求学生们作自我介绍。班里半数同学都是戏剧专业,认真在学表演和导演。马德琳含含糊糊地说了些喜欢莎士比亚和尤金·奥尼尔 之类的话。

达布尼·卡莱尔站起来说道:“我做过一阵子模特儿,在纽约。经纪人建议我上一些表演课,我就来了。”

他做的模特儿工作就是一个杂志广告:一群莱妮·里芬斯塔尔 风格的运动健儿,穿着平角短裤,站在海滩的退潮线上,乌黑的火山砂砾在他们大理石般的脚边腾起水汽。马德琳直到和达布尼开始约会以后才看到这张照片。达布尼小心翼翼地打开酒吧侍者手册,取出仔细压在里面的照片。她本想嘲笑一番,但看到达布尼脸上的敬仰之色便作了罢,于是就问他海滩在哪儿(在蒙托克)、为什么这么黑(其实不黑)、他拍这广告赚了多少钱(“四位数”)、其他人怎么样(“都是傻逼”)以及他现在是否还穿着那平角裤。和男生在一起,有时候很难对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产生兴趣。但与达布尼在一起,她希望那是冰壶运动,她企盼他感兴趣的是模拟联合国,而不是什么做男模特儿。不管怎么说,这就是她现在自以为感觉到的真实情感。这一刻——达布尼告诫她不要去碰那广告,他还没有请人将它覆膜——马德琳已经将那套标准论点在脑子里排演了一遍:尽管物化有害,但理想化男性形象在大众媒体中的出现却为男女平等赢得了一分;如果男人开始被物化并开始为其外表和身体发愁,那么他们也许会逐渐理解女人长期以来所承受的负担,并因此而对这些有关身体的问题敏感。她甚至于钦佩起达布尼来,因为他有勇气仅仅穿着一条灰色紧身内裤让人拍照。

看看马德琳和达布尼的表现就知道,他们是不可避免要在讲习班演出中饰演一对情人主角的。马德琳是罗瑟琳,达布尼就是木头般的奥兰多 ;马德琳是《热铁皮屋顶上的猫》 [6] 中的玛吉,达布尼则是砖头般的布里克。第一次排练,他们约在达布尼的大学生兄弟会住所见面。一踏进大门,马德琳便对ΣΧ之类的兄弟会愈加反感了。正是星期天早上十点钟左右,前一天“夏威夷之夜”留下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挂在墙头驼鹿角上的花环,被踩烂在泼满啤酒的地板上的塑料“草”裙——这样一条裙子,若马德琳倾倒于达布尼·卡莱尔的非凡仪表,那么她至少将不得不看着某个醉醺醺的骚货穿着它在兄弟会成员的呼喊声中大跳草裙舞,或至多将亲自穿上它,在达布尼的房间里取悦他一个人(既然迈泰酒 会让人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两个ΣΧ兄弟会会员正坐在矮沙发上看电视,见马德琳进来便挪了挪,从黑暗中站起身,仿佛两条张开嘴的鲤鱼。她疾步走上后楼梯,心里想着一些每次提到兄弟会和兄弟会成员便会想到的事情:比如他们的诉求是出于对保护的原始需求(让人想到某些尼安德特部落会联合起来以对抗其他尼安德特部落);比如新会员不得不忍受的凌辱(被扒光衣服、蒙住双眼扔在比尔特默尔酒店的大堂,阴茎上贴着公交车票)所引发的对男性强暴和阉割的恐惧,而这恰是兄弟会许诺不让会员经历的;比如每个希望加入兄弟会的人都会产生一种破坏他与女性关系的不安全感;比如憎恨同性恋的会员会因其生活以一个同性恋联盟为中心而出现严重问题;几代兄弟会正式会员悉心维护的宏伟大楼实则已沦为约会强奸和酗酒的场所;比如兄弟会会员身上总是臭气熏天;比如你根本不会想去某个兄弟会所在地洗澡;比如只有一年级女生才会傻乎乎地去参加兄弟会的聚会;比如凯莉·特劳布和ΣΔ兄弟会的某个成员睡觉,这个家伙只会不停地说“现在你明白了,你不明白,现在你明白了,你不明白”;比如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她马德琳身上,永远不会。

而她压根没想到把兄弟会和达布尼这样的人物相连:一头金发,沉默寡言,坐在折叠椅上背着台词,穿着降落伞裤,光着两只脚。回想他俩的关系,马德琳认为自己别无选择。她和达布尼是皇家婚礼一般被选了配给对方的,她是查尔斯王子的戴安娜王妃。她知道他不会演戏。达布尼的艺术感觉和第三替补边锋不相上下。生活中的达布尼有行动而少言语,舞台上的他则毫无行动却滔滔不绝。当背诵台词的紧张表情恰好契合他所试图佯装的情感,那便成了他最有戏剧感的时刻。

和达布尼演对手戏让马德琳感觉愈发僵硬和紧张。她想和讲习班里那些天才小子搭档表演。她建议从《新泽西的越南化》 [7] 和马梅特 的《芝加哥的性变态》中选几场有趣的戏,但没有人愿意接受。谁都不想因为与她合作而降低了自己的水准。

达布尼没有为此操心。“那班里都是些小杂种,”他说道,“他们永远也拿不到任何平面拍摄的工作,更不用说电影了。”

达布尼说话简短得达不到她对男友的要求,而头脑又堪比橱窗人形模特,但他体形之完美令她将上述事实都置之脑后。与人约会而不是形象更好的一方,这在她是从来没有过的。虽然这稍许令人生畏,但她能够应付得了。凌晨三点,当达布尼在她身旁熟睡之时,马德琳会不由自主地点数他的每一根腹部线条、每一块硬邦邦的肌肉。她喜欢把卡尺放在达布尼的腰间测量他的身体脂肪。内衣模特儿全靠腹肌,达布尼说,而腹肌全靠仰卧起坐和日常饮食。看达布尼而产生的愉悦使马德琳想起自己小时候看毛色油亮的猎狗所产生的愉悦。而在这种愉悦的背后,如煤一般令其愈烧愈旺的,则是拥抱达布尼、从他身上吸取力与美的强烈需求。这一切都极为原始,逐步演变,并感觉神奇。问题在于她不能允许自己享受达布尼甚或稍加利用,相反她必须要去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孩,并让自己相信已经爱上他。很显然,马德琳需要爱。她并不赞成毫无意义而纯粹为了满足的性观念。

于是她开始告诉自己说达布尼的表演是“克制”或“简练”的。她欣赏达布尼“有自信”、“不需要证明什么”,而且“不喜欢卖弄”。马德琳不再担心他是个无聊乏味的人,反而认为他温文尔雅;不再认为他不学无术,反而称他具有直觉。她夸大达布尼的智力,为了不致因需要其身体而自觉肤浅。为此她协助达布尼写了——好吧,是她替他写了——英语和人类学的论文,然后当他拿到A等,便觉得这证实了他的才智。他去纽约参加模特儿面试,她和他吻别,祝他好运,之后又听他气愤地抱怨那个没有要他的“臭娘儿们”。原来达布尼并非有多漂亮。在真正漂亮的人物中,他只能算是平平。他甚至连笑都笑不对。

学期临近结束,为了最后的成绩评定,表演班的学生要单独和教授面谈。见到马德琳时,丘吉尔狰狞一笑,露出一口黄牙,随后垂着双下巴从容地靠在椅背上坐稳。

“我很高兴你来参加这个讲习班,马德琳,”他说道,“但是你演不了戏。”

“请直说,”马德琳说道,语气克制而带着笑意。“坦率地告诉我吧。”

“你对语言有良好的感觉,尤其是对莎士比亚。但是你嗓音过于尖利,而且在舞台上表情忧郁,总是眉头紧皱。声乐训练可以大大改进嗓音。但我担心你的忧郁表情。就是你现在这个表情,皱眉。”

“这叫做思考。”

“这没有问题。如果你扮演的是埃利诺·罗斯福 。或者戈尔达·梅厄 。但这类角色并不常有。”

丘吉尔将双手指尖相对,继续说道:“如果我认为这对于你来说很重要,那么我会更通融一些。但我感觉你其实并不想成为专业演员,是这样吗?”

“没错。”马德琳回答道。

“很好。你很可爱,也很聪明。世界尽在你手中。接受我的祝福吧。”

达布尼和丘吉尔面谈回来之后,看上去甚至比平时更加自得了。

“我说,”马德琳问道,“谈得怎么样?”

“他说我极为适合肥皂剧。”

“不是肥皂广告吧?”

达布尼恼了。“《我们的日子》、《综合医院》 ,听说过这些肥皂剧吗?”

“他是在称赞你?”

“除了称赞还能是什么?肥皂剧演员什么都有!他们天天工作,收入又高,而且从来不用到处跑。我现在这样想方设法找广告拍简直是在浪费时间。真见鬼,我要让经纪人开始安排一些肥皂剧的试镜。”

听到这个消息,马德琳没有吱声。她原来以为达布尼做模特儿的热情只是暂时的,只是为了赚取学费。现在她终于意识到他是认真的。她实际上是在和一个模特儿约会。

“你在想什么?”达布尼问她。

“没什么。”

“告诉我。”

“就是——我不知道——但我怀疑丘吉尔教授说什么演《我们的日子》,是评价过高了。”

“他在第一堂课上跟我们说什么来着?他说他开的是表演讲习班。为那些希望从事戏剧工作的人。”

“所谓戏剧工作并不意味着……”

“他跟 说了些什么?他有没有说你会成为电影明星?”

“他说我演不了戏。”马德琳说道。

“他是这样说的吗?”达布尼将双手插进口袋,身体往后略仰,仿佛因为不用他亲自宣布这一结论而大大松了一口气。“所以你才这么恼火?非要批驳我的观点不可?”

“我不是在批驳你的观点,我只是不敢肯定你是否真正理解丘吉尔的意思。”

达布尼发出一阵痛苦的笑声。“我是理解不了的,对不对?我太笨。我只是一个得靠你替我写英语论文的笨蛋。”

“我不知道。你好像很擅长挖苦别人。”

“嗬,我真是荣幸之至,”达布尼说道,“如果没有你我能干些什么?你得为我捕捉所有的细节,是不是?好一个捕捉细节的天才。腰缠万贯,整天坐着捕捉细节该多美啊!你知道不得不谋生是什么滋味?你可以取笑我拍的广告。你不是靠足球奖学金进大学的,而你现在非要跑这儿来诋毁我。你知道什么?混账,真他妈的混账。我讨厌你的傲慢和自大。丘吉尔说得对,你演不了戏。”

最终马德琳不得不承认达布尼的口才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他能够表现各种情感,愤怒、厌恶、受伤的自尊,也能够模拟出其他的种种,包括好感、激情和爱情。他在肥皂剧界大有前途。

马德琳和达布尼五月里分的手,就在暑假之前,而暑假无疑是忘记一个人的最佳时机。考完最后一门课当天她就直接回了普雷蒂布鲁克。这一次,她很高兴自己拥有如此热衷应酬的父母。威尔逊街的所有那些鸡尾酒会和欢闹的晚宴令她无暇思及自己。七月份,她在上东城一个非赢利诗歌组织获得实习机会,便坐火车去了纽约。马德琳的工作是为每年一度的诗歌新声奖审查所呈交的材料,在寄给评委(那一年是霍华德·内梅罗夫)之前确认材料是否齐全。马德琳并非擅长技术活儿,可办公室里的其他人甚至还不如她,因此一旦复印机或点阵式打印机出了问题,她就成了大救星。她的同事布伦达每个星期至少会有一次跑到马德琳桌前,嗲声嗲气地央求道:“你能帮我个忙吗?打印机不是很好用。”一天中马德琳唯一喜欢的是午饭时间,她可以逛一逛周围那些燠热潮湿、臭气熏天、惊险刺激的街巷,在一家窄如保龄球球道的法国小餐馆品尝法式咸派,细看街上与她同龄或比她稍长的女人们的衣着打扮。单位里唯一一个异性恋小伙子请马德琳下班后一起去喝一杯,她却冷冷地回绝了:“对不起,不行。”她尽量不为伤了他的感情而内疚,尽量多想想自己需要换一换心情。

随后,她回到学校开始了四年级,一心向学,事业为重,坚决独身。马德琳四处撒网,广投申请,给耶鲁大学研究生院(英语语言文学专业),给一家在中国教授英语的机构,还向位于芝加哥的FCB全球广告公司申请实习机会。她认真做样卷准备研究生入学考试。语言部分比较简单,数学部分则需要复习高中代数,而逻辑问题却大挫她的锐气。“在年度舞会上,大家与各自最喜欢的舞伴跳最喜欢的舞。艾伦跳了探戈,而贝姬看了别人跳华尔兹。詹姆斯和夏洛特配合默契,基思在狐步舞中表现出色,西蒙的伦巴舞非常完美。杰茜卡和艾伦共舞,但劳拉不是西蒙的舞伴。请判断这些人的舞伴分别是谁?他们最喜欢的舞分别是什么?”马德琳没有专门学过逻辑。考她这些似乎有欠公平。她按照书上的建议,将题目归纳成图表,在草稿纸上画出舞池,把艾伦、贝姬、詹姆斯、夏洛特、基思、西蒙、杰茜卡和劳拉一一放妥,然后按照提示给他们配对。可马德琳的头脑无法自然而然地跟上他们之间的复杂变化。她想知道为什么詹姆斯和夏洛特会配合默契,杰茜卡是否在和艾伦约会,为什么劳拉不和西蒙跳舞,而旁观的贝姬是否很沮丧。

一天下午,马德琳在希勒尔大楼外的告示牌上看到一则小广告,说是梅尔文和赫蒂·格林伯格奖学基金在耶路撒冷的希伯来大学举办暑期学习班,于是她提交了申请。利用奥尔顿在出版界的关系,她穿了一身套装去纽约与西蒙和舒斯特出版公司的一名编辑面谈。编辑名叫特里·沃思,曾是一名和马德琳一样聪明而富有理想主义的英语专业学生。可那天下午,在那间面向幽谷般的第六大街、堆满手稿的狭小办公室里,她发现这个有两个孩子的中年人,薪水远远低于他大学同学的平均水平,住在新泽西蒙特克莱的错层公寓,饱受每天一小时十五分钟的通勤之苦。展望那个月即将出版的一本移民农场主回忆录,沃思说此时是“风平浪静之前的平静”。他从一堆言情小说里抽出一叠稿子交给马德琳审读,每一本付她五十美元审读费。

马德琳并没有急着看稿子,而是搭地铁去了曼哈顿东村。先在罗伯特食品店买了一袋松子曲奇饼,然后闯进一家理发店,心血来潮地让一个留着鼠尾头、爷们儿似的女理发师给她打理头发。“两边剃到头皮,中间留高。”马德琳说道。“你确定?”那女人问道。“确定。”马德琳回答。为了显示决心,她摘掉了眼镜。四十五分钟后,她重新戴上眼镜,为自己的变化既惊恐又欣喜。她的头其实很大,她从来没有量过它究竟有多大。现在她看上去像安妮·伦诺克斯 ,或者大卫·鲍伊 。像那理发师可能约会的某个人。

不过,像安妮·伦诺克斯还真不错。所谓的中性就是这么回事。一回到学校,马德琳的发型就表明了她的严肃心境,而到了年末,刘海长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但仍然坚持克制自己。(她唯一一次过错是那天夜里带米切尔回公寓,但什么也没有发生。)接下来马德琳得写论文。她还得考虑未来。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男朋友来干扰她用功、扰乱她心绪。但是春季开学后,她遇到了伦纳德·班克黑德,她的决心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不常刮胡子。他嚼的斯寇烟带着薄荷脑味儿,比马德琳预料的更清新好闻。每当她抬起头发现伦纳德正用圣伯纳狗般的眼神凝视她(或许那眼神显得痴傻,但也很忠诚,如同一条会把你从雪崩中挖出来的大狗),马德琳便不由意味深长地回看他。

三月初的一个晚上,她去洛克菲勒图书馆借阅“符号学211”布置的辅助阅读作品,发现伦纳德也在那里。他正倚着柜台,和一个值班女孩聊得兴高采烈,不巧那女孩相当可爱,颇似丰满的贝蒂·佩琦

“不过,仔细想一想,”伦纳德正对那女孩说,“从苍蝇的角度想一想。”

“好吧,我是一只苍蝇。”女孩边说边嗓音沙沙地笑起来。

“我们慢慢靠近它们,它们看见一百万英里外来了个苍蝇拍。苍蝇们像是在说:‘苍蝇拍近了就叫醒我。’”

那女孩瞥见马德琳过来,便对伦纳德说:“稍等。”

马德琳拿出借书条,女孩接过来便进了书库。

“来借巴尔扎克的书?”伦纳德问道。

“是的。”

“巴尔扎克来救我们了。”

要在平常,马德琳对此会有很多话说,会对巴尔扎克好好评论一番。可此时她的脑子偏偏一片空白。她甚至忘了笑一笑,直到他把眼睛转向别处。

贝蒂·佩琦拿着马德琳要的书回来了,将书轻轻向她一推,便立即转回身看着伦纳德。而他也似乎与课堂上的样子判若两人,显得格外兴奋、热烈。他像杰克·尼科尔森 似的极其夸张地挑起双眉,说道:“我这家蝇理论和我的‘年纪越老、时间越快’理论相关。”

“怎么讲?”女孩问道。

“这是成比例的,”伦纳德解释道,“比方说你五岁,只活了大概一千多天。但如果你是五十岁,那就活了大概两万天了。所以说,五岁时候的每一天会显得更长,因为它所占的百分比更大。”

“哦,那是肯定的,”女孩不无揶揄地说道,“必然如此。”

但是马德琳早已听懂。“有道理,”她说道,“我之前就一直在想其中的原因。”

“只不过是个理论。”伦纳德说道。

贝蒂·佩琦敲敲伦纳德的手,有意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苍蝇才不总是飞那么快的,”她说道,“我以前空手逮住过苍蝇的。”

“尤其是冬天,”伦纳德说道,“也许就是我这种苍蝇,一只冬天里的笨苍蝇。”

马德琳没有借口留在图书借阅室了,便把巴尔扎克放入书包转身离开。

她开始在有符号学课的时候改变着装。她取下钻石耳钉,不戴任何耳饰。她站在镜子前,想着一副安妮·霍尔 式的眼镜 或许会让她展现新浪潮风格。但她又决定放弃,戴上了隐形眼镜。她翻出一双披头士靴,那是她在韦纳尔黑文 一个教堂地下室义卖会上买到的。她竖起衣领,又穿戴上更多黑色。

第四周,齐珀斯坦布置学生阅读翁贝托·艾柯的《读者的角色》。这本书对马德琳没多大帮助。作为读者,她对读者并不那么感兴趣。她仍然更偏爱那个越来越黯然失色的存在:作者。马德琳有一种感觉:大部分符号学理论家孩提时代都没有人缘,常被欺凌或忽视,因此将难以释怀的愤怒转向文学。他们要降低作者的地位。他们要把一本 ,把这辛苦得来、卓尔不群的事物,变成一个 文本 ,偶然的、不确定的、任由讨论的。他们要使读者成为主体,因为他们 自己 就是读者。

而马德琳完全接受天才论。她想要一本书带她去自己去不了的地方。她认为作者写作一本书应该比她阅读这本书更费精力。说到文字和文学,马德琳支持的是一种已经不受尊重的美德,即:清晰可读。读完艾柯后的一周,他们读了德里达《写作和差异》的部分章节。之后一周,他们读了乔纳森·卡勒的《论解构》,马德琳第一次准备在课上发言。可还没等她来得及开口,瑟斯顿便抢了先机。

“卡勒的书充其量还过得去。”瑟斯顿说道。

“你不喜欢这本书的什么地方呢?”教授问道。

瑟斯顿抬起膝盖,顶着桌子边缘。他向后跷起椅子,皱起一张脸。“它的确通俗易懂,”他说道,“的确论证清晰。但问题只是在于,你能否用一种已受质疑的话语——比如,理性——来阐释如解构之类的范式创新。”

马德琳看看桌边的其他同学是否有互相翻白眼的,但他们似乎都很想听听瑟斯顿如何一吐为快。

“能否说得详细点?”齐珀斯坦说道。

“好吧,我的意思是,首先,理性只是话语之一,对吗?理性只不过意味着绝对真理,因为它是西方的特权话语。德里达的意思是你不得不使用理性,因为理性是唯一的存在。但同时你必须意识到语言就其本质而言是非理性的。你必须得通过非理性获得理性。”他撩起T恤的袖子,抓了抓瘦骨嶙峋的肩膀。“反之,卡勒仍在以陈旧的模式操作。如同单声道之对立体声。所以从这一观点来说,我认为这本书有那么一点令人失望。”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默,更长时间的沉默。

“我不知道,”马德琳开口说道,瞥了一眼伦纳德寻求支持。“也许只是对我而言,但仅此一次读到一本逻辑清晰的论述难道不令人庆幸吗?卡勒将艾柯和德里达所说的一切都归纳成了容易理解的形式。”

瑟斯顿慢慢转过头来从圆桌对面凝视着她。“我不是说这本书写得 不好 ,”他说道,“它是不错。但卡勒的书和德里达的相比不属于同一个等级。每一个天才都需要一个解释者,卡勒就是德里达的解释者。”

马德琳满不在乎地答道:“我对于结构的了解更多的是来自卡勒而不是德里达。”

瑟斯顿尽力对她的观点作了一番思考。“简化的本质就是简单。”他说道。

不久讨论会就宣告结束了,马德琳却还坐在那儿生闷气。当她从塞尔斯大楼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伦纳德就站在台阶上,手上拿着一罐可乐。她径直走到他跟前,说道:“谢谢你的帮助。”

“什么?”

“我还以为你是支持我的。可你为什么不在课上说点什么呢?”

“热力学第一定律,”伦纳德说道。“能量守恒。”

“难道你不同意我?”

“我既同意也不同意。”伦纳德说道。

“你不喜欢卡勒的书?”

“卡勒的书很好。但是德里达的书是重量级的,你不能贬低他。”

马德琳将信将疑,但让她生气的不是德里达。“考虑到瑟斯顿总是没完没了地说他有多 崇拜 语言,你会以为他不会鹦鹉学舌似的大搬术语。 阴茎 这个词他今天就用了三次。”

伦纳德微笑着。“可以理解啊,说了就像是有一个了嘛。”

“他都把我逼疯了。”

“你想喝杯咖啡吗?”

“还有 法西斯 ,也是他爱用的词。你知道塞耶大街上的干洗店吗?他说 他们 是法西斯。”

“肯定是浆上多了呗。”

“好啊。”马德琳说道。

“什么好啊?”

“你刚刚请我喝咖啡来着。”

“我请了吗?”伦纳德问道,“哦,没错。好吧。我们去喝咖啡。”

伦纳德不想去蓝屋 。他说他不喜欢和大学生在一起。于是他们穿过韦兰门,沿着希望街往福克斯海岬方向去了。

他们一路走,伦纳德时不时地往可乐罐里啐上一口。“原谅我的恶习。”他说道。

马德琳不由得皱起眉头。“你要一直这么下去吗?”

“不会,”伦纳德回答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我做牛仔表演那会儿养成的习惯。”

然后当他们走过一个垃圾箱的时候,他扔掉了可乐罐,吐掉了嘴里那团烟草。

走不过几个街区,开满郁金香和黄水仙的校园便成了不见树木的大街,两旁立着色彩悦目的工薪阶层住宅。他们经过一家葡萄牙人面包房和一家葡萄牙人开的卖沙丁鱼和墨鱼的鱼摊。这里的小孩虽没有可玩耍的院子,但沿着空旷的人行道来来回回地骑车子,似乎也很快乐。靠近公路的地方有几个仓库,在威肯登大街的角落里,有一家当地小餐馆。

伦纳德想坐在柜台旁。“我要挨着馅饼坐,”他说道,“我要看看它们哪个来招呼我。”

马德琳在他旁边的高凳上坐下来,而伦纳德盯着一个甜点盒看起来。

“你记不记得他们以前有苹果派加奶酪片的?”他问道。

“有点印象。”马德琳回答。

“好像现在没有了。这地方记得这件事的可能只要你和我了。”

“实际上,我不记得了。”马德琳说道。

“你也不记得了?从来没在你的苹果派上加一小块威斯康星切达干酪?真遗憾。”

“如果你开口,说不定他们会给你的派加奶酪的。”

“我不是说我 喜欢 它,我只是在哀悼它的消失。”

对话陷入沉默。突然间,马德琳惊讶地发现自己慌张失措了。她觉得沉默仿佛一道于她不利的判决。与此同时,对沉默的担忧又使她更难开口。

尽管紧张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在某种程度上说却也不错。马德琳已经很久没在一个小伙子身边有这种感觉了。

女服务员正在柜台的另一端与另一个顾客交谈。

“那么你为什么选齐珀斯坦的课?”她问道。

“出于哲学上的兴趣,”伦纳德回答道。“说实在的,当下的哲学都是关于语言理论的。哲学就是语言学,所以我想我得证实一下。”

“你不也是生物学专业的吗?”

“那是我真正的专业,”伦纳德说道,“哲学不过是副业而已。”

马德琳意识到她还从未和理科生约会过。“将来你想当医生?”

“眼下我只想叫女服务员过来。”

伦纳德几次挥动手臂,却都是徒劳。突然间他问道:“这儿热吗?”没等回答,他已伸手到牛仔裤后袋掏出一块蓝印花头巾,覆在头上,在脑后打个结,略作整理,直到满意。马德琳略带失望地看着这一切。印花头巾使她联想到沙包球、“感恩而死”摇滚乐队以及苜蓿芽,所有这些对她来说没有也行。不过,身边坐着魁梧的伦纳德,她还是被打动了。那么魁梧,而声音却那么温和——几乎称得上柔弱了,这令马德琳有一种童话般的奇异感觉,仿佛自己是公主,身边坐着温柔的巨人。

“不过,问题在于,”伦纳德说道,眼睛仍然盯着女服务员的方向,“我对哲学感兴趣,并不是因为语言学。我感兴趣的是永恒的真理。理解如何面对死亡,诸如此类。而现在却更像是‘当我们说到死,我们究竟是什么 意思 ?’‘当我们说到死,我们的意思是什么,那究竟是什么 意思 ?’”

女服务员终于过来了。马德琳点了农家鲜干酪和咖啡,伦纳德点了苹果派和咖啡。女服务员走开后,他将凳子往右一转,两人膝盖瞬间一触。

“你可真够女人的。”他说道。

“你说什么?”

“农家鲜干酪。”

“我喜欢农家鲜干酪。”

“你在节食吗?你可不像是节食的人。”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马德琳说道。

这时,伦纳德第一次显出慌乱,头巾下的脸一红,他转开去,中止了目光接触。“只是好奇。”他说道。

过了一秒钟,他又转了回来,继续之前的话题。“德里达的书法文版应该更好懂些,”他说道,“据说他的法文很显豁。”

“那么,也许我应该读法文版的。”

“你懂法文?”伦纳德问道,听上去不无钦佩。

“不是特别好。我可以读福楼拜。”

正是这个时候马德琳犯下了一个大错。和伦纳德相处得很好,气氛让人感觉大有希望——就连天气也来帮忙,在他们吃完离开餐馆,走回校园之时,一场三月细雨使他们不得不共用马德琳的折叠伞——她突然产生一种感觉,那是小时候吃到一块点心或甜食时的感觉,因为意识到幸福的短暂而忧伤,便极慢极细地抿着,以尽可能延长奶油泡芙或奶油松饼在唇齿停留的时间。同样地,那个下午马德琳并没有听任事情发展,而是决定将其中止,多留一些给以后,于是她告诉伦纳德说她得回去用功了。

他们没有吻别,他们还没有到这个程度。伦纳德耸着肩膀站在伞下,匆匆说了声“再见”,便低垂着头,疾步走进雨中。马德琳返回纳拉甘塞特。她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

日子一天天挨过去,终于到了符号学211的下一次课。马德琳早早来到教室,在伦纳德通常坐的位子旁坐下。但十分钟后当他出现时,他却坐了教授旁边的空位子。上课时他一言不发,也没有朝马德琳这边瞥上一眼。他的脸仿佛肿着,一侧颊上生出一排痘。下课时伦纳德就第一个离开教室。

下一周他干脆就没来上课。

就这样马德琳只能靠一己之力对付符号学、对付齐珀斯坦及其弟子了。

那时他们已经读到德里达的《论文字学》。德里达在书中写道:“从这种意义上说,它 对其他文字的扬弃,尤其是对象形文字和具有莱布尼兹特点的文字的扬弃,曾经受到过同样的批评。”德里达在书中不无诗意地写道:“文字本身通过非语音因素所背叛的乃是生命。它同时威胁着呼吸、精神,以及作为精神的自我关联的历史。它是它们的终结,是它们的限定,也是它们的瘫痪。”

既然德里达声称语言就其本质而言,破坏了任何它试图创立的意思,那么马德琳就想知道德里达如何指望她理解他的意思。也许他并不指望。这就是为什么他使用了那么多晦涩难懂的术语、那么多环环相扣的句子。这就是为什么他用那些得花上一分钟才能确定主语的句子,说那些所说的话。(“多元维度和可描述的暂存性”真能做主语吗?)

读过符号学理论后再去读小说,就像提着重物慢跑之后再两手空空慢跑。从符号学211课上出来,马德琳立即跑到洛克菲勒图书馆,来到地下室,嗅着一排排书籍所散发的令人振奋的霉味,急不可待地抓起几本——什么都行,《欢乐之家》 、《丹尼尔·狄隆达》 ——好让自己恢复清醒。一个句子符合逻辑地连接前一个句子,这是多么美妙!过度沉迷叙述,让她好不内疚!一部十九世纪的小说令马德琳心安。其中会有人物。他们身上会有故事,在一个与现实世界相似的地方。

而且,沃顿和奥斯丁的作品里还有那么多婚礼,以及那么多类型各异、难以抗拒的忧郁男子。

到了下一个星期四,马德琳穿着一件雪花图案的挪威风格毛衣来上课。她又戴上了眼镜。连着两个星期,伦纳德都没有现身。马德琳担心他已经退修这门课程了,但学期进行到此时才这样做未免太晚了些。齐珀斯坦问道:“有谁见过班克黑德先生没有?他是否生病了?”没有人知道。瑟斯顿带着一个名叫卡桑德拉·哈特的女孩一道来上课,两人都发着鼻塞声、脸色惨白。瑟斯顿拿出一支黑色画笔在卡桑德拉裸露的肩膀上写道:“不是真皮肤。”

齐珀斯坦的情绪不错。他刚从纽约的一个研讨会上回来,衣着跟平时不同。听他谈着自己在新学院提交的论文,马德琳一下子明白了。符号学实为齐珀斯坦中年危机的表现。成为符号学家,齐珀斯坦就可以穿上皮夹克、飞往温哥华参加道格拉斯·薛克 电影回顾展、将所有(瘦骨伶仃的)性感女孩招入课堂。齐珀斯坦没有离开妻子,而是离开了英语系。他没有选跑车,而是选了解构主义。

现在,他坐在研讨班的圆桌前开始讲课:

“这一周我希望你们阅读《符号学》杂志。关于利奥塔,以及向格特鲁德·斯泰因 致敬,我有下列建议:欲望的问题在于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存在。”

正是这样,这就是齐珀斯坦的提示。他坐在他们面前,眨眨眼睛,等着有谁会作出反应。他似乎有的是耐心。

马德琳一直想知道符号学究竟是什么,她一直想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是讲什么的。好了,现在她觉得自己知道了。

然而,到了第十周,纯粹是由于课堂之外的原因,符号学开始变得有意义了。

这是四月的一个星期五晚上,十一点刚过,马德琳坐在床上看书。那一周布置的是读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对于一本据称是关于爱情的书而言,它似乎并不十分浪漫。晦黯的深褐色封面,青绿色书名。没有作者照片,只有简略的生平,列出巴特的其他著作。

马德琳将书摊在腿上,右手从罐子里挖花生酱吃。勺子恰好贴合她的上颚曲线,使花生酱柔滑地在舌尖融化。

打开引言部分,她开始读起来:

写作此书是鉴于如下考虑:如今,恋人的絮语成了极度孤独的絮语。

室外的温度,整个三月份都很低,此时一下蹿升到了五十多华氏度。融雪随之突然开始,水管水沟滴沥,人行道一片泥泞,大街上处处积水,奔泻而下的流水声不绝于耳。

夜色如水,马德琳开着窗子。她将勺子含在嘴里,一边往下读:

关于等待、焦虑、记忆,我们下面能够说的不过是一个有限的补充说明,供读者随便使用,或增加或减少,或者传给其他人:游戏者围绕着人像传递着手帕,顺便说一句,手帕在传出前有时会在传递者手中多停留一秒钟。(理想地说,本书应该是一种合作:“致合为一体的读者和情侣。”)

不仅仅是因为这段文字在马德琳读来很美,不仅仅是因为巴特开头这几个句子让人一下子便能理解,不仅仅是因为她终于找到一本可以用来写期末论文的书而松了一口气。使马德琳在床上直起身的原因,就是她一开始就读书并一直都爱书的原因。这表明并非只有她才是如此,它说出了她一直以来都无法言传的感觉。就在这周五的晚上,就这样穿着运动裤坐在床上,头发绑在脑后,眼镜模糊不清,从罐子里挖着花生酱,此时的马德琳便是处于极度孤独的状态。

这跟伦纳德有关。跟她对他有感觉却无法告诉任何人有关。跟她那么喜欢他却对他所知那么少有关。跟她希望见到他却难以见到他有关。

最近几天,处于孤独中的马德琳做了些许试探。她和室友们谈起符号学211,提到了瑟斯顿、卡桑德拉和伦纳德。结果发现阿比从大学一年级起就认识伦纳德。

“他这人怎么样?”马德琳问道。

“有点太紧张了。非常聪明,但太紧张了。他以前常给我打电话,几乎每天都打。”

“他喜欢你?”

“才不是,他不过是想聊天。他会和我聊上一个小时。”

“你们俩都聊些什么?”

“什么都聊!他的女朋友,我的男朋友。他的父母,我的父母。吉米·卡特被沼泽兔子袭击 ,这事他说起来没完。他就是不停地说啊说的。”

“那时候谁是他女朋友?”

“一个叫明蒂的女孩子,但后来就吹了。就是那个时候他开始不停地给我打电话,一天会打上六次。他老在说明蒂身上的味道有多好闻。她的味道也许恰好配得上伦纳德,所谓有化学反应。他担心再也没有味道让他适意的女孩子了。我跟他说那可能是她的润肤霜的味道。他说不是,是她的 皮肤 。这就是所谓的化学反应。他就是这个样子。”她顿了顿,敏锐地看了马德琳一眼,“你为什么问这些?你喜欢他?”

“我只是在课上认识他。”马德琳回答道。

“你要我请他吃晚饭吗?”

“我可没那么说。”

“我来请他吃晚饭。”阿比说道。

晚饭就在三天前的周二晚上。伦纳德礼数周到地带了礼物——一套茶巾。他穿着正装,白衬衫,窄领带,长发扎成一个很有男人味的马尾,宛如苏格兰武士。他真诚得让人感动,一边向阿比问好,一边将礼物盒子递给她,感谢她的盛情邀请。

马德琳竭力不表现得太急切。吃晚饭时,她注意到布赖恩·威格,他的嘴里有一股狗食味儿。有好几次,她朝伦纳德那儿看去时,他就目不转睛地回看她,似乎有些难过。后来,马德琳在厨房里洗餐具时,伦纳德进来了。她转身发现他在察看墙上一块凸起。

“这肯定是以前的煤气总管。”他说道。

马德琳看着那块凸起,那儿已经粉刷过好多次了。

“这种地方以前常常是装煤气灯的,”伦纳德继续说道,“他们可能是把煤气从地下室抽上来。要是谁家的引火火苗灭了,不管是哪层楼的,你们这儿就会漏气。当时天然气也没什么气味,他们到后来才开始加入甲基硫醇的。”

“多亏你告诉我。”马德琳说道。

“这个地方以前肯定像是一个小型火药桶。”伦纳德用指甲敲敲那块凸起,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着马德琳的脸。

“我一直没上课。”他说道。

“我知道。”

伦纳德高出她一大截,但他平和而温顺地俯下身,说道:“我近来不太舒服。”

“你生病了吗?”

“我现在好多了。”

奥利维娅在客厅里高喊道:“谁要来点德拉曼白兰地?味道可好了!”

“我要来一点,”布赖恩·威格说道,“那东西够劲。”

伦纳德问道:“茶巾还好用吗?”

“什么?”

“那些茶巾,我买了些茶巾。”

“噢,它们很不错,”马德琳说道,“非常非常好。我们会用的!谢谢你。”

“我本该带瓶葡萄酒的,或者苏格兰威士忌,但那是我父亲会做的事。”

“你不想做你父亲会做的事吗?”

伦纳德脸色凝重、声音严肃地答道:“我父亲有抑郁症,他用酒精给自己治病。我母亲也差不多是这样。”

“他们住哪儿?”

“他们离了。我母亲还住在波特兰,我就是从那儿来的。我父亲在欧洲,在安特卫普。最近一次是这么说的。”

这样的交流给人希望,伦纳德说到了一些个人情况。另外,这些情况表明他和父母的关系有些麻烦,他的父母之间也有麻烦,而马德琳是打定主意只和喜欢父母的男孩约会的。

父亲是干什么的?”伦纳德问道。

冷不防被问到这个问题,马德琳有些犹豫。“他以前在一所大学工作,”她说道,“现在退休了。”

“他是做什么的?教授?”

“他是校长。”

伦纳德的脸抽搐了一下。“噢。”

“只是一所规模很小的大学。在新泽西。叫做巴克斯特。”

阿比进来拿杯子。伦纳德帮她从架子最上层把杯子拿下来。她走后,他又转向马德琳,忍着痛似的说道:“这个周末缆车影剧院 有一场费里尼 的电影《阿玛柯德》。”

马德琳抬头凝视着他,眼神里充满着鼓励。所有过时的、小说中才有的词汇可以用来形容她的感受,比如 怦然心动 。但是她有她的原则。其中一个便是必须得小伙子约她,而不是相反。

“我想是星期六。”伦纳德说道。

“这个星期六?”

“你喜欢费里尼吗?”

马德琳认为,回答这个问题并不违背自己的原则。“说起来不好意思,”她说道,“我真没看过费里尼的电影。”

“你应该看一看,”伦纳德说道,“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好吧。”

“我有你的电话吗?哦,对了,我有的。就是阿比的号码。”

“要我写给你吗?”马德琳问道。

“不需要,”伦纳德说道,“我记着呢。”

说完他站直了身子,仿佛雷龙,一昂头便与树梢齐平了。

这个星期剩下的时间里,马德琳每天晚上守在公寓里,等着伦纳德来电话。她下午上完课回来便追问室友她不在时他是否来过电话。

“昨天有个男孩子来过电话,”星期四那天奥利维娅说道,“当时我正在洗澡。”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对不起,我忘了。”

“是谁打来的?”

“他没说。”

“是伦纳德的声音吗?”

“我没有注意,我当时浑身湿淋淋的。”

“谢谢你传话!”

“对不起啦,”奥利维娅说道,“哎哟,只说了两秒钟而已。他说他会再打过来的。”

就这样,现在是周五晚上了——周五晚上!——而马德琳没有跟阿比和奥利维娅一起出去,就是为了守在公寓里等电话。她读着《恋人絮语》,惊叹书中所写与自己的生活何其相似。

等待

等待(attente)/等待

等待情人引发的难以排遣的焦虑,因情人不经意的拖延(约会、信件、电话、归来)。

……等待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我接到了命令不得随便行动。等电话于是就成了编织束缚自己的罗网,此恨绵绵,个中苦衷难以言传:我禁止自己离开房间,不让自己去上厕所,甚至不敢去碰电话(以免占线)……

她听见楼下公寓传来电视机的声音。马德琳卧室正对的州议会大厦穹顶,在夜空的衬托下灯火闪耀。他们无法控制温度的继续上升,暖气片在挥霍似的撞击着,嘶嘶作响。

马德琳对此越是思索便越是理解了:所谓极度孤独并不只是她对伦纳德的感觉,而是说出了她每次恋爱时的感觉。它说出了爱情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或者说,爱情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电话铃响了。

马德琳从床上坐起来。她把正读的那页折了个角,她等到无法再等了(响了三下)才拿起听筒。

“喂?”

“马迪?”

是奥尔顿,从普雷蒂布鲁克打来的。

“噢。你好,爸爸。”

“别那么激动。”

“我在学习呢。”

像平常那样,他没有拖泥带水,而是直奔主题。“我和你妈妈正在讨论毕业计划。”

起先马德琳还以为奥尔顿是指他们正在讨论她的未来,但很快她就意识到其实只是他们来参加毕业典礼的食宿安排。

“现在才四月份,”她说道,“毕业要到六月份。”

“根据我对大学城的经验,宾馆提前几个月就会预订满的。所以我们得事先决定好安排,现在有几个选择。你在听吗?”

“在听,”马德琳回答道,但同时开始走神了。她把勺子插入花生酱罐子,再举到嘴边,这回她只是舔着。

只听见奥尔顿在电话那头说道:“选择一:我和你妈妈典礼前一天晚上过来,住在宾馆里,典礼当天晚上和你一起吃晚饭。选择二:我们典礼当天早上过来,和你一起吃早饭,典礼结束后离开。这两个选择对我们来说都可以,由你决定。但让我来解释一下每个选择的优缺点。”

马德琳正要回答,却听见菲莉达在另一个分机里开口了。

“喂,亲爱的。我希望我们没有吵醒你。”

“我们没有吵醒她,”奥尔顿嚷道,“在大学里十一点钟根本不算晚。尤其是星期五晚上。嘿,星期五晚上你躲在屋里干什么?脸上长痘啦?”

“你好,妈妈。”马德琳说道,故意不睬他。

“马迪,亲爱的,我们在重新布置你的卧室,我想问你——”

“你们在重新布置我的卧室?”

“是的,那屋子需要翻新一下了。我——”

我的 房间?”

“是的。我在考虑把地毯换成绿色的。你知道, 漂亮 的绿色。”

“不行!”马德琳叫道。

“马迪,你的房间我们已经照原样保持四年了——都让人觉得是一块圣地了!我希望能偶尔把它用作客房,因为带卫生间。你回家来还可以住的,不用担心。它永远是你的房间。”

“那我的墙纸呢?”

“墙纸都旧了。已经开始剥落了。”

“你不能换我的墙纸!”

“噢,好的。我不动墙纸。但是地毯——”

“对不起,”奥尔顿语气强硬地说道,“这个电话是关于毕业典礼的。菲尔,你在扰乱我的程序。你们俩另找时间讨论装修的事。现在,马迪,我来讲讲优缺点。你表哥从威廉姆斯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们大家都是在毕业典礼结束 之后 一起吃的晚饭。不过,也许你还记得,吃饭时多茨一直在抱怨说他错过了所有的晚会——后来他吃到一半就跑了。现在,我和你妈妈很愿意待上一个晚上——或者两个晚上——如果我们要见你的话。但如果你到时候太忙,那么也许一起吃早饭会更好些。”

“离毕业还有两个月呢。我甚至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也是这样跟你爸爸说的。”菲莉达说道。

马德琳突然想到她正在占用电话线。

“让我想一想吧,”她不耐烦地说道,“我得挂了。我还在学习来着。”

“如果我们要待一个晚上,”奥尔顿重复道,“我想得马上预订房间了。”

“回头再打给我吧,让我仔细想一想。星期天再打。”

她挂电话时奥尔顿还没说完,所以当二十秒钟后电话铃再次响起时,马德琳拿起话筒就说道:“爸爸,挂了吧。我们不需要今晚就作出决定。”

电话里没有声音。然后一个男声说道:“你不必叫我爸爸。”

“噢,天哪。是伦纳德吗?对不起!我还以为是我爸爸呢。他已经在为毕业计划过度紧张了。”

“我自己也有点极度紧张来着。”

“为了什么事?”

“为了打电话给你。”

这不错。马德琳将一根手指抵住下唇滑动。她问道:“你平静下来了吗?或者你想等会儿再打过来?”

“我现在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谢谢你。”

马德琳等着他说下去,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你打电话来是有事吗?”她问道。

“是的。还记得费里尼的电影吗?我希望你也许可以,如果你不是太……我知道这么晚打电话不礼貌,不过我现在在实验室。”

伦纳德听上去是有点紧张。这 不好 。马德琳不喜欢容易紧张的人,容易紧张的人总有他紧张的原因。到现在为止,伦纳德更像是痛苦型,而不是紧张型。受折磨痛苦型更好些。

“我觉得那不是一个完整的句子。”她说道。

“我漏掉什么了?”伦纳德问道。

“比如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吗?’”

“我很乐意。”伦纳德说道。

马德琳对着听筒皱了皱眉。她有一种感觉,是伦纳德早已设计好了这番对话,就像一个棋手提前想好了八步棋。她刚想抱怨,就听见伦纳德在说:“对不起,很糟糕的玩笑。”他滑稽地清清嗓子。“听着,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电影吗?”

她没有马上答应。他应该受到一点惩罚,于是她对他施加了压力——又等了三秒钟。

“我很喜欢。”

都已经说出那个字 了,她不知道伦纳德是否注意到。而她自己注意到了,不知道这又意味着什么。毕竟,这只是一个字而已。一种说话方式。

第二天晚上,星期六,变幻莫测的天气又突然转冷。马德琳穿着棕色翻毛皮夹克,一边朝他们约定见面的餐馆走,一边冻得瑟瑟发抖。之后,他们一起前往缆车影剧院,在这艺术剧院里的所有不配对的沙发和椅子中找到一张软塌塌的长榻坐了下来。

这电影让她看不下去。故事的线索不像好莱坞电影那样清晰,电影带有梦幻色彩,视觉华美但情节不连贯。观众都是大学生,当出现近乎淫秽的欧洲特色的镜头时——当那个大胸女人将巨大的乳头塞进少年主人公的嘴里,或者当那个老人趴在树上大叫“我要女人!”——他们便爆发出会心的笑声。费里尼的主题似乎与罗兰·巴特的主题一样,都是爱情,不过这是意大利式,关于身体的,不是法国式的,关于心智的。她不知道伦纳德是否已经了解《阿玛柯德》的内容,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他让她进入状态的手段。而事实上,她的确进入状态了,但不是因为电影。电影看上去很好,但让她迷惑,让她觉得幼稚而俗气。似乎过于放纵、过于男性化。

电影结束后,他们出了电影院走上南大街。他们没有明确的目的地。马德琳很高兴地发现伦纳德尽管高大但不是太高。如果穿上高跟鞋,她的头顶可以高过他的肩膀,几乎到他的下巴。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道。

“哦,至少现在我知道什么是费里尼风格了。”

城市的天际线在他们左侧,可以看见河对岸“超人大厦” 的尖顶直插入城市那造作的粉红色的天空。大街上空荡荡的,除了刚离开影院的其他观众。

“我的人生目标就是成为一个形容词,”伦纳德说道,“人们会说,‘那真是班克黑德型。’或者,‘对我来说有一点太班克黑德型了。’”

“班克黑德型听上去有范儿。”马德琳说道。

“比班克黑德式要好一些。”

“或者班克黑德般。”

“什么什么般太难听了。有乔伊斯型、莎士比亚型、福克纳型。但有什么什么般吗?有谁是什么什么般的?”

“托马斯·曼般?”

“卡夫卡式,”伦纳德说道,“品钦式!瞧,品钦已经是一个形容词了。加迪斯 。加迪斯会是什么?加迪斯式?加迪斯样?”

“你不能这样处理加迪斯。”马德琳说道。

“是啊,”伦纳德说道,“倒霉的加迪斯。你喜欢他吗?”

“我读过一点《承认》。”马德琳回答道。

他们转到行星大街,开始上坡。

“贝娄 式,”伦纳德说道,“稍微改动一下拼写听上去就好听多了 。纳博科夫式(Nabokovian)已经有v了,契诃夫式(Chekhovian)也一样,俄国人都搞定了。托尔斯泰型(Tolstoyan)!这个家伙是等着做形容词呢。”

“别忘了托尔斯泰主义,”马德琳说道。

“我的天哪!”伦纳德叫道,“一个名词!我甚至从来没有想到要成为一个名词。”

“班克黑德型是什么意思?”

伦纳德想了想。“属于或关于伦纳德·班克黑德(美国人,1959年出生)的,以过于内省或忧虑为特征。悲观、抑郁。参见 无能人 条。”

马德琳哈哈大笑。伦纳德立定,抓住她的胳膊,严肃地看着她。

“我带你去我那儿。”他说道。

“什么?”

“我们一直这样走下去?我已经在带你往我那儿走了。没错,我在带你回去。真是可耻,可耻。我并不想这样。不想和你这样。所以我要告诉你。”

“我知道我们在往你那儿走。”

“你知道?”

“我是要点破你的。等我们熟了再说。”

“我们已经熟了。”

“我不能上去。”

请吧(求你了) 。”

“不,今晚不行。”

“汉纳式,”伦纳德说道,“顽固,倾向于坚定立场。”

“汉纳型,”马德琳说道,“危险,不受招惹。”

“我接受警告。”

他们站在寒冷、黑暗的行星大街上彼此凝视。伦纳德从口袋里伸出双手,将长发拢到耳后。

“或者我上去待一会儿。”马德琳说道。

“特殊的日子”

节日

恋人感到和情偶的任何一次相会都像是过一次节日。

1.节日是被等待、被期待的东西。我所期冀于即将来临之节日者,乃是闻所未闻的享乐和盛宴;我兴高采烈,就像看见母亲而纵情大笑的孩子,母亲的到来意味着无限的满足:我即将拥有的,是我的“一切幸福的源泉”。

“我有过与上帝的臣民同样幸福的日子;无论我的遭遇如何,我都不能说自己不曾享受过生活中最纯洁的快乐”。

很难说马德琳是否对伦纳德一见钟情。她当时甚至不认识他,所以她感觉到的只是性的吸引,而不是爱。即便在他们一起出去喝了咖啡之后,她也说不清自己的感觉是否仅仅是一时的痴迷。但那天晚上,他们看完《阿玛柯德》回到伦纳德的住处并且开始发生关系,马德琳发现自己并不像以前和男孩在一起时那样,总是会被肉体接触弄得兴味索然,总是忍受它或者试图忽略它。而从那以后,她会整个晚上都担心自己会让伦纳德兴味索然,担心自己的身体不够美,或者担心自己晚饭时不明智地点了恺撒什锦色拉而有口臭;又担心自己之前建议来点马丁尼酒,因为当时伦纳德嘲讽说:“好啊。来两杯马丁尼。我们可以假装是塞林格 笔下的人物”;当她并没有获得太多快感——种种焦虑的必然结果,尽管他们极为默契;当伦纳德(像所有男人一样)很快睡熟,任她抚摸着他的头却无法入眠,隐隐希望自己没有尿路感染,马德琳便会问自己,她整夜的忧心忡忡难道不是确定无疑地表明了她已经坠入爱河。而之后,当他们连着三天在伦纳德的住处不是做爱就是吃比萨;当她渐渐放松而至少能偶尔有一次达至高潮并终于不再刻意于高潮,因为她对伦纳德的渴求在某种程度上已由他的满足而得到满足;当她不再介意赤身裸体坐在他那张肮脏的沙发上,在他对自己(并不完美的)屁股的注目之下去上厕所,在他那令人作呕的冰箱里翻找食物,读他夹在打字机里的半页精彩的哲学论文,听他往马桶里有力地撒尿,可以肯定的是,当这样过了三天之后,马德琳知道她已经坠入爱河。

但那并不意味着她必须告诉任何人,特别是伦纳德。

伦纳德·班克黑德在一幢廉租学生宿舍的三楼有一个单间。宿舍大厅里挤满自行车和垃圾邮件。其他住客的门上装点着各种贴纸:一片荧光大麻叶、一幅金发女郎丝网印刷画。但伦纳德的门上却空空如也,就和室内一样。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单人床垫,旁边有个塑料牛奶箱,箱子上一盏台灯。没有书桌,没有书橱,甚至没有桌子,只有一张脏兮兮的沙发,沙发前又是一个塑料牛奶箱,上面一台打字机。墙上除了几片遮蔽胶带之外空无一物,墙角里一小幅铅笔画像,是伦纳德被画成福吉谷 中的乔治·华盛顿,头戴三角帽,身披毛毯。标题是:“你们走,我喜欢这里。”

马德琳觉得那是女子的笔迹。

一棵无花果树在角落里坚强地活着。伦纳德想得到的话就会把它搬到阳光下。马德琳有些同情这棵树,开始给它浇水,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伦纳德正眯起眼睛,怀疑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问道。

“没什么。”

“到底怎么了?”

“你在给我的树浇水。”

“土都干了。”

“你在照顾我的树。”

此后她便不再给树浇水了。

房间里有一个小厨房,伦纳德每天喝的一加仑咖啡就是在那儿煮和重新加热的。炉子上放一个油腻腻的大锅。但伦纳德做饭的方法主要就是往锅里倒葡萄果仁麦片,还有葡萄干。葡萄干满足了他对水果的需求。

这间公寓在传递一个讯息,那就是:我是孤儿。阿比和奥利维娅曾问过马德琳,她和伦纳德在一起都做些什么,她从来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她来到他的公寓,然后他们躺在床垫上,然后伦纳德问她过得怎么样,是真的想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她说,他听;然后他说,她听。她从未遇见过任何人,尤其是小伙子,如此乐于倾听,愿意接受一切的。她猜想伦纳德心理医生般的行为是源于他本人多年接受心理治疗,而尽管马德琳还有一条原则是绝不与看心理医生的小伙子约会,但她开始重新考虑这一禁令。她在家的时候和姐姐有一个字眼专指严肃的情感话题,她们会说“聊点沉重的”。假如那期间有个男孩过来,她们就会抬头警告道:“我们在聊沉重的。”那男孩就会撤退,直到话题结束,直到沉重过去。

和伦纳德约会就像时刻在聊沉重的。每次她和他在一起,伦纳德总给她全心关注。他并不凝视她的眼睛,或者像比利那样令她窒息,但他明白无误地显示他就在她身边。他很少提出建议,只是不无安慰地倾听和低语。

人们常常会爱上自己的心理医生,不是吗?那就是所谓移情,是应该避免的。但如果你已经和自己的心理医生睡过了呢?如果心理医生的沙发已经成为眠床了呢?

而且沉重的东西也并非总是沉重。伦纳德很风趣。他会面无表情地讲一些逗死人的故事。他脑袋低垂,眼神悔恨,慢条斯理地讲着:“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以前弹奏乐器的事?那年夏天我父母离婚了,他们把我送到布法罗爷爷奶奶那儿住。他们家隔壁是拉脱维亚人,姓布鲁维利斯。夫妇俩都会弹科克尔 。你知道科克尔吗?有点像齐特琴,不过是拉脱维亚的乐器。

“总之,那时候我经常听到布鲁维利斯夫妇俩在隔壁院子里弹科克尔。那声音真是美妙。一方面是原生态而且过分刺激,但另一方面也很忧郁。科克尔是弦乐器中的躁狂抑郁型。总之,那年夏天我无聊得要死。我当时十六岁,身高六英尺一英寸,体重一百三十八磅。抽大麻上瘾。我经常在卧室里过足了瘾,让烟雾往窗外吹散,然后就出去到门廊上听隔壁布鲁维利斯夫妇弹琴。有时候会有其他人来,也是弹科克尔的。他们在后院支起折叠椅,坐下来一起弹。简直就是一支管弦乐队!一支科克尔管弦乐队。有一天他们发现我在看,就请我过去。他们给我吃土豆沙拉和葡萄冰棍,我就问布鲁维利斯先生科克尔是怎么弹的,于是他就开始教我。我每天都过去。他们有一把旧科克尔,就借给我。我每天都弹上五六个小时。我入了迷。

“暑假快结束,我要走了,布鲁维利斯夫妇给我一把科克尔。送给我了。我把它带上了飞机。我专门给它留了个位子,仿佛我就是罗斯特罗波维奇 。那时我父亲已经从家里搬走。所以家里只有我、我姐和我妈。我一直在练习。我弹得不错了,就加入了这支乐队。我们经常在民族节日和东正教婚礼上演奏。我们穿着传统服饰,绣花背心,蓬起的袖子,及膝靴子。我和所有那些大人一起。他们大部分是拉脱维亚人,也有几个俄罗斯人。我们最拿手的是《黑眼睛》。这就是中学里唯一挽救我的东西。科克尔。”

“你现在还弹吗?”

“怎么可能呢。开什么玩笑?弹科克尔?”

听着伦纳德的叙述,马德琳觉得自己的幸福童年让她一贫如洗。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为什么会有现在的行为方式,没想过父母对她个性的影响。人生的幸运已经使她观察力迟钝,而伦纳德却能注意到任何细节。比如,他们周末去了一趟科德角(顺便去了趟朝圣者之湖实验室,伦纳德正在申请那儿的研究项目),当他们开车回来时,伦纳德问道:“你干什么?就这么忍着?”

“什么?”

“你就是拼命忍着,都两天了,一直忍到回家。”

等她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说道:“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说!”

“你从来没有当着我的面大便过。”

“当着你的面?”

“我在的时候。或者我在附近的时候。”

“那又怎么了?”

“那又怎么了?没什么。假如你说的是‘我来过夜第二天早上直接去上学’,然后你跑出去大便,这可以理解。但这次我们一起过了两天,差不多有三天,天天海鲜牛排,而你却一直没有大便,我只能得出结论你不是一点点的肛门性格。”

“那又怎么样?这太令人难堪了!”马德琳叫道。“够了吗?我觉得这太令人难堪了。”

伦纳德毫无表情地凝视着她,问道:“我大便你介意吗?”

“我们非得谈这个吗?真够恶心的。”

“我认为我们确实需要谈谈这个。因为显然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很放松,而我现在是——或者曾自以为是——你的男朋友,这意味着——或者应该意味着——我就是那个让你感觉最放松的人。伦纳德等于最放松。”

小伙子们一般不该是能说会道的,小伙子们一般不该是让你吐露心迹的,但这个小伙子却能说会道,这个小伙子却让你吐露心迹。他还说了他是她的“男朋友”,他正式宣布了。

“我会尽量更加放松的,”马德琳说道,“如果这样能让你高兴的话。但是说到——排泄——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这不是为了我,”伦纳德说道,“这是为了小肠先生。这是为了十二指肠先生。”

即便这种业余治疗并没有真正起作用(比如,这次谈话之后,如果伦纳德出现在一英里范围之内,马德琳上大号的困难不是小了而是更大了),它还是深深影响了马德琳。伦纳德在密切观察她。她觉得自己被认真对待,像一件贵重或者极其迷人的物品。想到他对自己那么上心,她非常开心。

到了四月底,马德琳和伦纳德已固定每天晚上在一起。从周一到周五,每天晚上马德琳完成功课之后,就直奔生物实验室,在那儿她会看见伦纳德正和两名中国研究生一起专注地看幻灯片。当她终于设法使伦纳德离开了实验室,又不得不哄他去她那儿睡。起初,伦纳德喜欢待在纳拉甘塞特。他喜欢楼里的华丽装饰,喜欢她卧室窗外的风景。周日早上他会做薄煎饼来讨奥利维娅和阿比开心。但不久伦纳德便开始抱怨说他们 总是 呆在马德琳那儿,而他 再也 不能在他自己床上醒来。然而,睡伦纳德那儿,马德琳就得每天晚上带一套干净衣服,而且他不喜欢她把衣服留在他那儿(说实话,她也不愿意,因为无论她留下什么,都会染上一股霉臭味),马德琳只得带着脏衣服上一整天的课。她更喜欢睡在自己屋里,在这儿可以用她自己的洗发水、护发素和丝瓜络,在这儿每周三都是“洗床单日”。伦纳德从来不换床单。床单总是令人不安的灰色。床垫的边缘结起一团团灰尘。一天早上,马德琳惊骇地发现一处血迹,那是三个星期前她留下的,当时她趁他睡着用洗碗海绵狠狠擦过。

“你从来不洗床单!”她抱怨道。

“我洗的。”伦纳德平静地说道。

“多久洗一次?”

“脏了就洗。”

“它们一直是脏的。”

“不是每个人都会每周去一次洗衣店送要洗的东西。不是每个人从小就有什么‘洗床单日’的。”

“你不需要把它们交给洗衣店,”马德琳不依不饶,“地下室就有洗衣机。”

“我用洗衣机的,”伦纳德说道,“不过不是每周三。我不认为灰尘等同于死亡和腐烂。”

“噢,是我认为两者等同吗?我怕死就是因为我洗床单吗?”

“人们对干净的态度和他们对死亡的恐惧密切相关。”

“这和死亡无关,伦纳德。这和床上的碎屑有关。这和你枕头上有股肝腊肠三明治味儿有关。”

“错。”

“就是这样!”

“错。”

“你自己闻,伦纳德!”

“是意大利香肠。我不喜欢肝腊肠。”

在某种程度上,这一类争吵很有趣。但后来有几天晚上马德琳忘了带换洗衣服,伦纳德就指责她是故意这样做,为的是迫使他睡在她那儿。之后,更令人不安的是,有几天晚上伦纳德说他要回去学习,第二天再来和她见面。他开始通宵达旦。伦纳德的一位哲学教授在伯克郡有一间小屋,愿意借给他用,于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周末伦纳德就一直待在那儿,独自一人,写一篇关于费希特 的论文,回来时带着一篇长达123页的打字稿,身上穿了一件亮橙色猎人背心。这件背心成了他最爱的衣服,他一直穿着。

他会抢过马德琳的话头,仿佛她脑子太慢,仿佛他等不及她理清思路。他会故意重复她的话,突然转换话题,说些双关语。每当她跟他说他需要睡眠,他就会大发雷霆,一连几天不给她打电话。而正是在此期间马德琳完全理解了恋人的絮语为何是极度的孤独。之所以极度是因为这种孤独不是肉体的,之所以极度是因为即便与所爱之人相伴你依然感觉到它,之所以极度是因为它潜藏在你的头脑——最为孤独的地方。

伦纳德越是退却,马德琳就越是焦虑。她越是绝望,伦纳德就越是退却。她提醒自己要冷静行事。她到图书馆去写那篇结婚情节线的论文,但是性幻想的氛围——阅览室里的目光接触,充满诱惑的书库——使她极为渴望见到伦纳德。于是她不由自主地由双脚引领着穿过校园、穿过黑暗来到生物系。直到最后一刻,马德琳还荒唐地指望这样示弱实则是一种坚强,是一条高明的策略因为它毫无策略。其中绝没有计谋,只有真诚。看到这种真诚,伦纳德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当她来到实验桌后轻拍伦纳德的肩膀,几乎是满心喜悦了,但随着他的一转身,喜悦便烟消云散——他的目光中不是爱意,而是恼怒。

即便春天也无济于事,人们似乎一天比一天穿得少。含苞的木兰树绿意葱茏,仿佛激情欲燃。那芬芳飘入符号学211的教室窗内。木兰没有读过罗兰·巴特。它们并不认为爱是一种精神状态;木兰认定爱是自然的,四季常在。

一个晴朗和暖的五月天,马德琳洗过澡,格外仔细地剃净腿毛,穿上今年第一套春装:一条围兜领、高裙摆的苹果绿娃娃裙,配一双米褐镶拼的巴斯特·布朗皮鞋,没穿袜子。打了一个冬天的壁球,她裸露的双腿紧实健美,白皙而光滑。她戴上眼镜,散下头发,步行去行星大街伦纳德的住所。途中,她在市场稍停,买了一块干酪、几盒薄脆小麦饼和一瓶万宝利葡萄酒。从利益街下坡走上南大街,她感到温暖的和风在腿间吹拂。伦纳德住的公寓楼大门用一块砖头抵着,于是她直接来到他的房间敲门。伦纳德开了门。他看上去像是在睡午觉。

“裙子真真真漂亮。”他说道。

他们向来不去公园。他们在彼此身上野餐。伦纳德将马德琳拉向床垫的时候,袋子从她手中跌落,她希望那酒瓶没碎。她将裙子从头顶褪下。转眼他们便赤身裸体,仿佛猛扑向一大篮美味。马德琳俯着、侧着、仰着,咀嚼着每一样佳肴,芳香的水果糖、肥美的鸡腿,还有那些更精致的美馔,茴香风味的意大利脆饼、布满褶皱的松露巧克力、一匙匙咸鲜的橄榄酱。她似乎生来就没有这样忙碌过。与此同时,她竟不可思议地有一种流离之感,感觉不再是平素那个井然有序的自己,而是和伦纳德融为一个心醉神迷的巨型原生质物体。她认为自己曾经恋爱过。她 知道 自己曾经做过爱,但是所有那些青春期的狂热爱抚、所有那些汽车后座上的笨拙嬉闹、和高中男友吉姆·麦克马纳斯一起度过的那些具有宣告意义的夏夜、甚至和比利共度的缠绵时刻,他坚持要在高潮来临时彼此凝视——所有这一切都没有使她为这一次令人震撼、令人迷醉的快感做好准备。

伦纳德正在吻她。马德琳再也无法按捺,她狂野地抓住伦纳德的耳朵,把他的脑袋用力推开,又牢牢捧住,让他看到自己的感受(她已泪流满面)。马德琳用异样的沙哑声音说道:“我爱你。”

伦纳德同样凝视着她。他眉间抽动着。突然,他翻身跳下床垫,站直身子,一丝不挂地走到房间另一头。他蹲下来,伸手到她包里平时放《恋人絮语》的那个口袋里掏出那书。他翻着书页,找到他想要的那一页。然后他回到床上,把书递给她。

我爱你

我爱你(法语)/我爱你

马德琳读着这些文字,心中幸福溢满。她微笑着,抬头看着伦纳德。他用手指示意她读下去。 这一具体情境( ffsgure )不是指爱的宣言或告白,而是指爱的反复呼叫。 马德琳的幸福刹那消减,取而代之的是危险感。她真希望自己并非赤身裸体。她缩起双肩,用床单盖住身体,顺从地往下读。

一旦发出第一声告白,“我爱你”就不再有任何意义……

蹲在一边的伦纳德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就在此时,马德琳将书对准他的脑袋狠狠扔去。

在卡尔大楼凸窗外,参加毕业典礼的车辆现在已经车流平稳。父母们宽敞的车辆(凯迪拉克和奔驰S级,偶尔还有克莱斯勒纽约人或庞蒂亚克博纳威)正从市区的各大宾馆驶向学院山参加典礼。驾驶座上的都是父亲,稳重而坚定,但由于普罗维登斯的单行道太多,所以未免有些迟疑不决。副驾驶座上的则是母亲,唯有在这里,在丈夫驾驶的家用车里,她们才能摆脱家务,有闲欣赏窗外大学城的景致。车里载着全家人,大多是兄弟姊妹,但也不时可见从康涅狄格州的老塞伊布鲁克或哈特福德接来的祖父母,一起来观看蒂姆、爱丽丝、坡拉提卡、姬珍们来领取这张得来不易的毕业文凭。还有城里的计程车,喷着蓝色的尾气,金龟子似的出租车在车道之间疾驰,仿佛生怕被挤扁。车流跨过普罗维登斯河,开始爬上船夫街,一些司机看见第一浸礼会教堂大门上悬挂的布朗大学旗帜,便纷纷按响了喇叭。人人都希望毕业典礼能赶上好天气。而米切尔却觉得灰暗的天空和反常的低温也不错。他很高兴校园舞会因为下雨而取消。他很高兴太阳没有露脸。包围一切的倒霉感觉恰恰合乎他的情绪。

被人称为蠢货可不好玩。被一个你特别喜欢的女孩称为蠢货更是糟糕,而当这个女孩偏偏是你私心想娶的,那就尤其令人痛苦了。

马德琳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咖啡馆,米切尔仍然留在餐桌边,悔恨得手足无措了。他们言归于好不过短短二十分钟。他当天晚上就要离开普罗维登斯,而几个月后就要离开美国。很难说他什么时候甚至是否还能再见到她。

大街对面的钟敲响了九点。米切尔必须走了。毕业游行四十五分钟后开始。他的帽子和学士袍还在公寓,拉里正在那儿等他。然而,米切尔并没有起身,他把椅子挪到窗边,鼻子几乎贴住玻璃。他要最后看一眼学院山,心里反复默念着:

主耶稣基督,怜悯我罪人。

主耶稣基督,怜悯我罪人。

主耶稣基督,怜悯我罪人。

主耶稣基督,怜悯我罪人。

主耶稣基督,怜悯我罪人。

主耶稣基督,怜悯我罪人。

主耶稣基督,怜悯我罪人。

主耶稣基督,怜悯我罪人。

主耶稣基督,怜悯我罪人。

主耶稣基督,怜悯我罪人。

主耶稣基督,怜悯我罪人。

主耶稣基督,怜悯我罪人。

主耶稣基督,怜悯我罪人。

主耶稣基督,怜悯我罪人。

主耶稣基督,怜悯我罪人。

主耶稣基督,怜悯我罪人。

主耶稣基督,怜悯我罪人。

主耶稣基督,怜悯我罪人。

主耶稣基督,怜悯我罪人。

主耶稣基督,怜悯我罪人。

主耶稣基督,怜悯我罪人。

两个星期以来,米切尔一直在背诵耶稣祷文。他这样做不仅因为这是《弗兰妮与卓埃》 [8] 中的弗兰妮·格拉斯反复默念的祈祷文(尽管这肯定是一个建议)。米切尔赞成弗兰妮的宗教绝望、她对生活的逃避以及对“班长 ”的鄙视。他发现她贯穿全书始终的精神崩溃,其间她没有离开过沙发,不仅仅极富刺激与戏剧性,而且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应该做到的宣泄作用而对他却没有产生作用。(托尔斯泰则是另外一回事。)更有甚者,尽管米切尔正经历相似的意义危机,但他直到偶然读到一本叫做《东正教》的书里的耶稣祷文之后,才决定一试。后来发现,耶稣祷文所属的宗教传统,米切尔二十二年前便已受洗入教。因此,他觉得自己有资格念诵。于是他一直就这么做着,无论是走在校园里时,在摩西布朗中学旁的礼拜堂参加贵格会聚会时,或是像现在这样,当努力追求的内心平静开始焦躁、开始动摇时。

米切尔喜欢这祈祷文的单调反复。弗兰妮说过,你甚至不必思考你念的是什么;你只需不停地重复直到你的心将其接受并开始为你重复。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一旦米切尔停下来去思考耶稣祷文的词句,就觉得不怎么非常喜欢。“主耶稣”是很难念的开头,带着《圣经》地带 的口吻。同样地,祈求“怜悯”感觉卑微、像农奴。然而,念完“主耶稣基督,怜悯我”,米切尔便面临最后的障碍“罪人”。而这确实很难。对于《福音书》,米切尔都没有以其字面意思去理解,而它们都说为了重生你必须先去死。对于神秘主义者,他都在其隐喻性语言允许的范围内以字面意思去理解,而他们都说必须将自我纳入神性之中。米切尔喜欢这个将自我纳入神性的观点。但是当你喜欢自我中如此多东西时,便很难使它泯灭。

他又念了一分钟的祷文,感觉心里平静下来了,便起身离开咖啡馆。大街对面,教堂的边门现在都已打开。风琴手正在热身,音乐飘过草坪。米切尔顺着马德琳消失的方向朝山下张望。没有看见她的身影,他只得沿利益街往自己的住所走去。

米切尔和马德琳·汉纳的关系——这段持续了很久、他盼望能成功的关系,虽然偶有柳暗花明,最终却是令人沮丧——开始于大一迎新期间的托加袍晚会。他本能地讨厌这类活动:以好莱坞电影为基础的桶装啤酒晚会,对于主流文化的屈从。米切尔来上大学并不是来学约翰·贝卢西的。他甚至都没有看过《动物屋》 [9] 。(他是奥尔特曼 迷。)不过,他也可以选择在自己屋里独坐,而最终他抱着一种拒绝的精神——其中并不包括彻底抵制晚会——穿着平常衣着前去。他一走进地下活动室,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他原本以为,如此浅薄的一个活动,他不穿托加袍会显得很酷,可当他站在角落握着塑料杯喝着泡沫泛起的啤酒时,却觉得自己像是跑错了地方,这格格不入之感和以往参加那些处处是红人的晚会时一模一样。

就在此时他注意到了马德琳。她正在舞池中央和一个家伙跳舞,米切尔认出那是宿舍助理。晚会上的女孩穿上托加袍后大多显得矮胖,而马德琳与众不同,她在腰间束了一根带子,使袍子非常合身。她将头发盘在头顶,罗马式样,背部裸着,非常性感。虽然外表出众,但米切尔注意到她舞技平平——她握着一杯啤酒和宿舍助理聊着,没怎么留意节奏——而且还时不时从晚会上跑出去。当她第三次离开时,米切尔乘着酒力鼓起勇气上前就问:“你一次次往外跑是去哪儿?”

马德琳并没有吓一跳,也许她早已习惯陌生小伙子来搭讪。“我告诉你的话,你一定会认为我很怪。”

“我不会。”米切尔说道。

“这是我的宿舍。我想既然大家都来参加晚会了,洗衣机就该空着了。所以我想趁这个时候洗洗衣服。”

米切尔抿了一口啤酒,眼睛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移开。“你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马德琳回答道,“我自己能行。”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够友好,她又加了一句:“如果你愿意,可以来看看。洗衣服很好玩。”

她走进煤渣砖过道,他跟在她身边。

“你为什么不穿托加袍?”她问他。

“因为那太傻了!”米切尔说道,几乎是在嚷嚷了。“实在太愚蠢!”

这一招并不高明,但马德琳似乎不以为意。“我只是因为太无聊才来的,”她说道,“如果不住这儿,我说不定会躲开的。”

在洗衣房里,马德琳开始从一台投币洗衣机里取出湿漉漉的内衣裤。这在米切尔看来已经够刺激了,而之后一秒钟里发生了更加令人难忘的事情。当马德琳将手伸进洗衣机时,肩上的结突然松开,袍子随之滑落。

这样一个形象——其实真没有什么,不过是几英寸表皮而已——竟能如此清晰地长留脑中真是令人惊讶。仅仅三秒钟的瞬间。米切尔当时并不完全清醒。而即便现在,几乎四年之后,他还能随心所欲地回到那一瞬(而令人惊讶的是他经常如此希望),唤起所有的感觉细节:干衣机的轰隆,隔壁房间的刺耳乐声,潮湿的地下洗衣房里充斥的绒毛气味。他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站立的位置,记得马德琳往前探身,将一缕头发拢向耳后,记得袍子滑下的一瞬,令人激动的瞬间,她那苍白、恬静、圣公会教徒的乳房暴露在他眼前。

她飞快掩住身体,抬眼微微一笑,或许有些尴尬。

后来,他们的关系亲密起来却不那么令人满意,马德琳总是质疑米切尔对于那天晚上的记忆。她坚称自己并没有穿托加袍去参加晚会,而即使那天她真穿了——这可不是承认她穿了——袍子也绝没有滑落。不要说那天晚上,就是之后的一千个晚上,他也从没见过她裸露的乳房。

米切尔回答道他只看见过一次,很遗憾后来这样的事情就再也没有发生过。

在托加袍晚会之后的几个星期里,米切尔开始不打招呼就突然出现在马德琳的宿舍。下午的拉丁文课结束之后,趁着弥漫着树叶芬芳的凉爽空气,他来到韦兰方院,脑海中跃动着维吉尔的扬抑抑格六音步诗句。他爬上楼梯来到她三楼的房间。站在马德琳的房门口,如果更幸运的话,坐在她的书桌旁,米切尔尽其所能的风趣。马德琳的室友杰妮弗总会瞥他一眼,表示对他的来意心知肚明。而幸运的是,杰妮弗和马德琳似乎不太和睦,所以她经常随他俩独处。他每次来马德琳似乎总是很开心。她会立刻和他聊起她正在读的书,而他则不时点头,仿佛离她那么近、闻得到她的发香,他还会有心思留意她对埃兹拉·庞德 或者福特·马多克斯·福特 的看法。马德琳有时会给他沏茶。她并不喜欢诗尚草本 的预制绿茶,外包装上印一句老子格言,她是英国福特姆梅森的拥趸,尤其喜欢他们的格雷伯爵混合红茶。她不是把茶包扔进杯子了事,而是冲泡散装茶叶,用的是带有滤网和保暖套的茶壶。杰妮弗的床头贴着一张韦尔滑雪场 的海报,一个滑雪者陷在齐腰深的雪中。而马德琳这一边则更显出品位。她挂了一组曼·雷 的镶框照片。床罩和羊绒枕套都是稳重的深灰色,跟她的鸡心领毛衣同色。梳妆台上放着几件令他心旌摇曳的女性用品:一支印着花体字母的银色唇膏,一本附有纽约地铁和伦敦地铁详图的活页记事本。但也有一些令人未免尴尬的东西:一张全家福,照片上所有人都穿着同色的衣服,一件莉莉·普利策牌浴袍,以及一只旧兮兮的毛绒兔,名叫福福。

考虑到马德琳的其他个性,米切尔准备忽视这些细节。

有时他过访此地,会发现已经有其他男孩在了。一个浅棕色头发的时髦人物,赤脚穿一双拷花皮鞋,或是一个穿紧身裤的大鼻子米兰人。这种时候,杰妮弗就更不殷勤了。至于马德琳,要么就是她早已习惯了男性的关注而毫无察觉,要么就是太过天真而毫不怀疑为什么三个男孩像珀涅罗珀 的追求者那样在她屋里赖着不走。据米切尔判断,她似乎并没有和其他男孩上过床。这给了他希望。

渐渐地,他从坐在马德琳的书桌前发展到可以坐在她床边的窗台上,再到可以趁她在床上舒展四肢的时候躺在她床前的地板上。偶尔,他想到自己曾见过她的乳房——想到自己很清楚她乳晕的形状——便会勃起,不得不翻身俯卧。有几次,马德琳和米切尔一起出去,参加一些可被当作约会的活动——比如去看学生戏剧表演或者诗歌朗诵——她的眼神就会显出些许紧张,仿佛若被人看见与他在一起,就会给自己的社交和恋爱带来负面影响。她毕竟刚刚进校,一切尚在摸索之中。或许她并不想太快限定了自己的选择范围。

就这样过了一年,整整一年被撩拨而不得满足。米切尔不再去马德琳那儿了。不知不觉间,他们渐渐进入了不同的圈子。他无法忘记她,他认定自己配不上她。每次偶遇,她总是那么健谈,还不时碰碰他的手臂,使他又开始想入非非,但是事情并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直到大二那一年。十一月里,感恩节之前的几个星期,米切尔提到他计划假期里就待在学校,不飞回底特律了,出乎他意料的是,马德琳竟邀请他去普雷蒂布鲁克和她家人过节。

他们约定星期三中午在安姆特拉克车站见面。米切尔来到车站,拖着一个旅行箱——二战前的货色,暗淡的烫金姓名首字母属于某个死人,他看见马德琳正站在站台上等他,戴着眼镜。玳瑁大框,让他更喜欢她了,如果有可能的话。镜片刮擦严重,左腿微微变形。除此之外,马德琳和平常一样得体,或者说比平常更甚,因为她这是要回家见父母。

“我不知道你戴眼镜。”米切尔说道。

“今天早上戴隐形眼镜很疼。”

“我喜欢你戴眼镜。”

“我也只是偶尔戴着。我的视力没有那么糟糕。”

米切尔站在站台上,心想不知道马德琳戴眼镜是否意味着和他在一起时很自在,或是意味着她并不在乎是否要向他展现最好的形象。等踏上火车,挤在度假的人群中,就不可能判断到底是哪一种情形了。他们找到两个邻座的座位,马德琳便摘下眼镜,搁在膝头。火车驶离普罗维登斯,她又戴上眼镜,看看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但很快又摘下,塞进包里。(难怪眼镜成了现在的样子,她早就把眼镜盒给弄丢了。)

路上共五个小时。哪怕是五天,米切尔也不会在意。有马德琳坐定在身边,真是令人激动。她带了安东尼·鲍威尔 的《配合时代音乐的舞蹈》第一卷,还有厚厚一册《时尚》杂志,这似乎是一个说不出口的旅行习惯。米切尔看了一会儿窗外克兰斯顿的仓库和汽车修理厂,然后拿出他带的《芬尼根守灵夜》 [10]

“你没在读这书吧。”马德琳说道。

“我在读。”

“不可能!”

“这书讲的是一条河,”米切尔说道,“在爱尔兰。”

火车沿罗得岛海岸行驶,进入康涅狄格州。时而能望见大海,时而是沼泽。然后,蓦地他们已经在某个工业城镇丑陋的背后疾驰了。火车停靠纽黑文,换了车头后继续前行,抵达纽约大中央车站。乘地铁到达宾州车站后,马德琳带着米切尔来到另一处铁路,上了前往新泽西的火车。将近晚上八点,他们到了普雷蒂布鲁克。

汉纳家是一幢都铎式百年建筑,屋前种植着伦敦悬铃木,还有几棵垂死的铁杉。房子里面,一切都很雅致,但同时又显出衰败。东方地毯污渍斑斑,厨房里砖红油地毡已经用了三十年。米切尔用盥洗室的时候,发现厕纸器用透明胶带修补过。走廊里剥落的墙纸也是如此。米切尔以前也遇到过潦倒的上流阶层,但在这里看到的是纯粹上层社会的节俭。灰泥天花板下垂得骇人,早已失去作用的防盗警报器还生在墙头。瓷柱瓷管布成的电线,无论拔下哪个插头,都会让插座火星四射。

米切尔和父母相处得很好。讨父母欢心是他的特长。星期三晚上到达后的一个小时内,他已经使自己成了最受欢迎的人。奥尔顿在高保真音响里播放科尔·波特 的歌,他知道所有歌词。他听奥尔顿朗读金斯莱·艾米斯 《论喝酒》中的片断,而且似乎和奥尔顿一样,觉得它滑稽极了。晚餐桌上,米切尔和菲莉达谈论桑德拉·戴·奥康纳 ,和奥尔顿谈论阿布斯堪姆丑闻 。最后,米切尔表现出色地完成了拼字游戏。

“我以前不知道 格罗希( groszy 这个词。”菲莉达佩服地说道。

“这是波兰的货币单位。一百格罗希相当于一兹罗提。”

“你在大学里结交的新朋友都是这么见多识广吗,马迪?”奥尔顿问道。

米切尔瞥了马德琳一眼,见她正冲着他微笑。那感觉产生在这一刻。当时马德琳穿着浴袍,戴着眼镜,看上去温馨而性感,如此高不可攀,而同时又触手可及,既然他似乎已经融入了这个家,或许也能成为一个理想的女婿。出于这种种原因,米切尔突然对自己说:“我要娶这姑娘!”这念头传遍他全身,像一股电流,一种命中注定的感觉。

“外来词不算。”马德琳说道。

感恩节当天的早上,他帮着菲莉达搬椅子,又陪奥尔顿喝红玛丽混合酒、打落袋台球。台球桌没有回球道,只有编穗皮球袋。奥尔顿做成一击,说道:“几年前,我注意到这台面不平。公司派来的那个人说台面变形了,也许是孩子们的哪个朋友坐在上面的缘故。他要我重新买一个底座。但我在一条腿下面垫了一块木头,问题全解决了。”

不久客人到了。嗓音醇厚的表兄多茨,穿一条格子裤,他的妻子丁可,一头灰白金发,牙齿像极了一口已故的戴库宁 笔下的牙齿,还有他们的孩子们以及胖滚滚的塞特犬奈普。

马德琳蹲下来欢迎奈普,揉着它的毛,将它抱在怀里。

“奈普长得这么胖了。”她说道。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多茨说道,“这是因为它被阉了。奈普是条阉过的狗。谁都知道动物被阉过之后就会发胖,是不是?”

马德琳的姐姐阿尔文,还有她的丈夫布莱克·希金斯,下午一点钟左右才露面。奥尔顿在准备鸡尾酒,而米切尔则帮忙生火。

感恩节晚餐在不断的斟酒和嬉闹的干杯中进行着。餐后,大家一起来到图书室,奥尔顿开始上波尔图葡萄酒。火就要萎了,米切尔去屋外取柴火。至此他并没有任何不快。透过白松的枝杈,他仰望星空。他身处新泽西腹地,但本应该是在黑森林。米切尔喜欢这房子。他喜欢汉纳家这盛大、优雅、觥筹交错的聚会。抱着柴火回来时,他听到屋内响起乐声。马德琳弹着钢琴,奥尔顿正合着旋律高歌。这支曲子叫做“蒂尔”,是全家人最喜欢的。奥尔顿的歌喉声音竟如此悦耳;他在耶鲁大学读书时曾经是耶鲁无伴奏合唱团成员。和弦转换时马德琳略略放慢,重重敲击琴键。她看着乐谱,眼镜滑落到鼻尖上。她踢掉鞋子,赤脚踩着踏板。

米切尔在这儿过了周末。在普雷蒂布鲁克的最后一个晚上,他正躺在阁楼的客房里看书,听到走廊的门打开,传来上楼的脚步声。马德琳轻轻地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除了一件劳伦斯威尔T恤,她什么也没穿。她走进来,大腿恰与米切尔的脑袋齐平,比他想象的更显丰满些。

她在床边坐下。

她问他正在看什么书,他不得不特意翻一下才说出了书名。他既兴奋又害怕地意识到在那层薄床单之下自己是赤裸的。他觉得马德琳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想吻她。可转念又想也许马德琳会吻他。而接下来,因为马德琳并没有吻他,因为他是客人而她父母就睡在楼下,还因为在这美好的时刻,米切尔觉得形势已有变化,而他有的是时间采取行动,于是他什么也没有做。最后,马德琳站起身来,流露出淡淡的失望。她下了楼,关掉了灯。

她走后,米切尔在脑海中重演刚才的场景,寻求不同的结果。他担心弄脏床单,慌忙直奔厕所,不料撞上一个旧弹簧垫,那弹簧垫哗啦啦掉在地上。待一切恢复平静,他才继续跑向厕所。他在阁楼小水槽里射了,打开水龙头冲净了所有蛛丝马迹。

第二天早上,他们乘火车回到普罗维登斯,一起登上学院山,拥抱,然后告别。几天之后,米切尔去马德琳的宿舍,她不在。留言板上有一个名叫比利的人的留言:“塔尔科夫斯基 电影7∶30塞尔斯会堂。在那儿见或者在□。”米切尔留下一句未署名的引言,选自《尤利西斯》的格蒂·麦克道维尔 那部分:“紧接着罗马蜡烛烟火筒爆开来了,恰似哦(〇)的一声叹息!每一个人都兴奋若狂地哦哦(〇!〇!)直叫。这当儿,它喷出一股金发丝,像雨一般倾泻下来……”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没有得到马德琳的任何音信。他打电话去,也没有人接听。

他又来到她的宿舍,她还是不在。留言板上他那句乔伊斯引言旁,不知谁画了一个箭头,还写了一句:“哪个变态狂?”

米切尔把这些擦了,写下:“马迪,给我打电话。米切尔。”但又擦了,再写:“请允许对话。M.”

回到自己的宿舍,米切尔对着镜子仔细看着自己。他侧过身,想看看自己的侧面。他装作和晚会上的某个人说话,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形象。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米切尔还是没有得到马德琳的回音,于是他不再打电话,也不再去她那儿了。他开始发奋用功,花了大量时间润色英语论文,或者翻译维吉尔关于葡萄园和女人的延伸比喻。最后他真的又遇到了马德琳,而她看上去还是如往常一般友好。那年剩下的时间里,他们亲密如初,一起去诗歌朗诵会,偶尔在夏普餐厅吃饭,单独或同其他人一道。春天,马德琳的父母来了,她请米切尔和他们一起在蓝点烤肉餐厅吃饭。但他再也没有去过普雷蒂布鲁克的那幢房子,再也没有在他们家的壁炉里生火,再也没有坐在俯瞰花园的露天阳台上喝杜松子酒。渐渐地,米切尔在学校里营造起自己的社交生活,尽管他俩仍然是朋友,而马德琳也慢慢疏远他,有了自己的朋友圈。然而,他从未忘记自己的不祥预感。次年十月,离他去普雷蒂布鲁克几乎已过去一年。一天晚上,米切尔看见马德琳穿过日暮时分紫色的校园。身边是一个满头金色卷发小伙子,名叫比利·班布里奇,米切尔在新生宿舍里见过他。比利选修了妇女研究课程,还自称女权主义者。现在,比利的一只手敏感地插在马德琳牛仔裤的后兜里。她的一只手也插在他牛仔裤的后兜里。他们就这样并肩走着,彼此握着对方的一部分。马德琳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米切尔所未见过的蠢相。那是所有正常人的蠢相,那是幸运儿和美貌者的蠢相,是每一个如意因而平庸的人的蠢相。

***

在柏拉图的《斐德若篇》中,诡辩派学者利西亚斯和早年的苏格拉底(在他尚未放弃自己之前发表的言论时)的言论都建立在这样一个原则基础上:对被爱者而言,情人(因其笨拙)是令人难以忍受的。

在和伦纳德分手后的几个星期里,马德琳大部分时间都在纳拉甘塞特,卧床终日。她勉强上完最后几次课,几乎没有了胃口。夜间,每隔几个钟头都会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她摇醒。悲伤是心理上的,是流淌在血液里的不安。有时候莫名的恐惧会持续整整一分钟——床边闹钟滴答,蓝色的月光胶水一般覆住窗子——然后,她才记起引起这一切的残酷事实。

她盼望伦纳德来电话。她幻想他突然出现在门口,请求她回心转意。而他并没有出现,她便急不可待地拨他的号码。电话常常占线。没有她,伦纳德生活如常。他在给别人打电话,也许是别的女孩子。有时候马德琳会久久地听着那忙音,她发现自己是试图在其中倾听伦纳德的声音,仿佛他就在这杂音的另一端。如果听到的是电话铃响,她就会想到伦纳德可能随时接听,就会欣喜若狂,但紧接着她又会惊慌失措地摔掉听筒,总觉得她在最后一刻听见了他在说“喂”。不打电话的时候,她就侧身躺着,盘算着要打电话。

爱情已使她不堪。爱情已使她迟钝。瘫在床上,不让鞋子碰到床单(尽管痛苦,马德琳还是很讲究),她回想着自己的哪些行为迫使伦纳德离她而去。她实在是太没有安全感了,像个小姑娘似的爬到他膝头,时时刻刻缠着他。她完全丢下了自己的大事,她变得令人讨厌。

在她和伦纳德的关系中,只有一样东西还留着:她扔向他脑袋的那本书。那天在她冲出伦纳德的公寓之前——而他正傲慢地赤身躺在床上,平静地一遍遍叫她名字,表示她反应过激——马德琳注意到那本书摊开在地上,仿佛一只撞上窗玻璃而跌落的鸟。如果她去捡,那就证明了伦纳德的话:即她对《恋人絮语》有一种不健康的痴迷;即这本书非但没有驱散她对爱情的幻想,反而增强了那些幻想;即由此可见她不仅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而且是一个蹩脚的文学批评家。

另一方面,把《恋人絮语》留在地上——然后伦纳德会捡起来,细读她特别标出的段落以及她的旁注(包括第123页上,题为《在你温柔宁静的怀抱中》的那一章中,那一句感叹“伦纳德!”)——是不可能的。所以,马德琳收拾好自己的包,迅速抓起巴特,也不敢去看伦纳德是否注意到她这小小举动。五秒钟后她摔门而去。

幸好她带走了这本书。现在,对于郁郁不乐的她,罗兰·巴特优美的散文不啻为唯一的慰藉。虽然和伦纳德分手了,但《恋人絮语》依然如此贴切。事实上,书中写伤心的章节比写快乐的要多得多。有一章叫做《依恋》,另一章叫做《自杀》,还有一章叫做《眼泪赞》。恋人有着易于哭泣的秉性……恋爱中的一点点起伏波动,不管是快乐还是悲伤,都会使得维特潸然泪下。维特动辄哭泣,常常泣不成声,而且泪如泉涌。维特究竟是作为一个恋人哭泣,还是作为一个浪漫伤感者落泪?

问得好!自从和伦纳德分手以来,马德琳几乎是哭个不休。晚上她是含泪而眠,早上她是刷着牙而落泪。她竭尽所能不在室友面前哭,基本上也都做到了。

《恋人絮语》是治愈相思病的良药。它是心灵的指南,是头脑的工具。如果你运用你的头脑,如果你明白爱情是如何在文化意义上被构建起来并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症状纯粹是精神上的,如果你认识到“恋爱”仅仅是一个观念,那么就能够把自己从它的暴政中解放出来。这些马德琳全知道。问题是,它不起作用。她整天读着巴特对于爱情的解构,但她对伦纳德的爱却没有丝毫减少。她越是读《恋人絮语》,便越是深陷爱河。每一页,她都能认出自己。她将自己等同于巴特那个模糊的“我”。她并不想从情感中解放出来,而是想确认这情感的重要。这是一本写给恋人们的书,一本关于恋爱的书,书中的每一句都包含一个“爱”字。哦,她是多么喜欢这本书啊!

在外面的世界里,这个学期,乃至整个学院,正迅速走向尾声。她的两个室友同是艺术史专业,都已经在纽约找到了初级职位,奥利维娅在苏富比,阿比在苏豪区的一家艺术馆。许许多多朋友和熟人都忙着接受各家投资银行的校园面试,其他人则已经获得奖学金或研究基金或前往洛杉矶的电视台工作。

马德琳为自己未来所能积聚的力量也就是每天一次从床上挣扎着起来去查看信箱。四月里,她因为心思只在功课和恋爱上而没有注意到15号已悄悄过去,却没有收到耶鲁的来信。等她的确注意到了,又因为失恋的打击而无法忍受再次遭人拒绝。有两个星期,马德琳甚至连邮局都不去了。最后,她勉强打起精神去了趟邮局,清空了早已塞满的信箱,可还是没有耶鲁的来信。

不过,她的其他申请有了回音。“英语作为第二语言”组织寄来一封热情洋溢的录取函(“祝贺你,马德琳!”)和一份教师注册表,还告知了她将去任教的中国省份的名称——山东。还有一套资料,写满跃入眼帘的黑体字的句子:

有些人也许需要时间适应当地卫生设施(淋浴、厕所等),但我们大多数教师将会喜欢“吃点苦”。

中国饮食十分多样,尤其与美国标准相比。在任教的村子里生活了几个月之后,如果你发现自己正津津有味地吃着蛇,千万不要惊讶!

她没有寄回教师注册表。

两天后,她从学校信箱收到一封梅尔文和赫蒂·格林伯格基金会的信,说她将无法拿到格林伯格奖学金去耶路撒冷学习希伯来语。

回到公寓,马德琳不得不面对一堆货箱。他们分手前的一周,伦纳德收到了朝圣者之湖实验室的肯定答复。他建议他们一起搬到实验室提供的一套免费公寓,这在当时似乎是一个很有意味的姿态。假如马德琳进了耶鲁,她可以来这里过周末;假如她没进耶鲁,她可以在朝圣者之湖过完寒假,然后再申请。马德琳立即取消了其他计划,开始将书籍和衣服装箱,准备提前托运到实验室。由于马德琳一直怀疑伦纳德对自己的感情,所以他的同居邀请令她备感幸福,而且这也是几天后马德琳表白爱情的重要原因。而现如今,这些箱子却成了那场灾难的残酷见证,堆在她的房间里,无处可去。

马德琳撕掉地址标签,把箱子全推进角落。

不管怎样,她交了毕业论文。她交了符号学211的期末论文,但没能在考试结束后看到齐珀斯坦的评语和给她的分数。

毕业周末近在眼前,马德琳尽量不去理会它。阿比和奥利维娅怂恿她去校园舞会,但是全城雷电交加,随之而来的大风席卷鸡尾酒桌,扯断了彩灯的绳子,狂欢活动不得不搬进某个体操馆,而去的人中没有一个是她们认识的。阿比和奥利维娅为了不让家人闲着,坚持要去周六下午的烤蛤野餐会,校长斯韦勒也会参加,但是开始不过半小时,她们就打发父母回了宾馆。星期天,她们三个都没有去在第一浸礼会教堂举行的毕业临别宗教仪式。这天晚上九点钟,马德琳在自己卧室,蜷在床上,手边是《恋人絮语》,并没有读,只是要它陪伴在自己身旁罢了。

那天不是洗床单日。已经很久没有洗床单日了。

有人在敲她卧室的门。

“稍等。”马德琳嗓子都哭哑了,她的喉咙里有痰。“进来。”她说道。

阿比和奥利维娅肩并肩站在门外,好像一个代表团。

阿比迅速上来抢走了罗兰·巴特的书。

“我们把它没收了。”她说道。

“还给我。”

“你没在读这书,”奥利维娅说道,“你是陷进去了。”

“我只是写了一篇关于这本书的论文。我在查东西。”

阿比将书藏在背后,摇摇头。“你不能整天躺着闷闷不乐。这个周末已经够惨了。不过今晚洛丽和普基那儿有一个晚会,你得参加。走吧!”

阿比和奥利维娅认为,那正在哭泣的是马德琳天性中的浪漫。她们认为她迷惘、可笑。而她或许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如果憔悴的是她俩中的哪一个。人人觉得伤心很可笑,除了伤心者本身。

“把书给我。”她说道。

“你去参加晚会,我就把书给你。”

马德琳能理解两个室友为什么看轻她的感情。她们从来没有真正恋爱过。她们不知道她所面临的是什么。

“我们明天就要毕业了!”奥利维娅恳求道。“这是我们在大学的最后一个晚上。你不能就待在房间里!”

马德琳转开视线,揉揉脸。“现在几点了?”她问道。

“十点。”

“我还没有洗澡呢。”

“我们等你。”

“我没有什么可穿的。”

“你可以借我的。”奥利维娅说道。

她们站在那儿,恩威并施地纠缠着她。

“把书给我。”马德琳说道。

“除非你去。”

“好吧!”马德琳软下来了,“我去。”

阿比不大情愿地将书递给马德琳。

马德琳眼睛盯着书的封面。“要是伦纳德也在那儿呢?”她问道。

“他不会的。”阿比回答道。

“万一他在呢?”

阿比别过头去重复道:“相信我,他不会在的。”

洛丽和普基·埃姆斯住在劳埃德大街的一幢破房子里。马德琳和两个室友沿着人行道,走在水珠滴答的榆树下,快到的时候,听得见房子里传出电贝斯的强烈节奏和人们开怀畅饮的谈笑声。水汽迷蒙的窗户后面烛光摇曳。

她们将雨伞塞在门廊上的几辆自行车后面,便踏进大门。屋里的空气温暖湿润,如同散发着啤酒气味的雨林。从跳蚤市场买来的家具都被推到墙边,腾出跳舞的空间。DJ杰夫·特朗布利正借着手电筒光看着唱机转盘,光线洒在他身后墙头的一幅桑地诺 海报上。

“你们俩先进去,”马德琳说道,“如果看见伦纳德就告诉我。”

阿比恼了。“我说过他不会在这里的。”

“他可能会在。”

“他为什么会在?他不合群。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但现在你们分手了,我一定要说。伦纳德不太正常。他是个怪人。”

“他不是怪人。”马德琳反驳道。

“请你把他忘了好吗?至少 试一试 ?”

奥利维娅点燃一支香烟说道:“天哪,我要是担心撞上前男友,那我哪儿也去不了了!”

“好吧,不提了,”马德琳说道,“我们进去吧。”

“总算想通了!”阿比说道,“来吧,让我们今晚好好开心开心。这是我们最后一个晚上了。”

尽管音乐很响,但跳舞的人不多。托尼·佩罗迪,穿着一件血浆乐队 的T恤,一个人在地板中间跳冲撞舞。黛比·布恩斯托克、卡丽·莫克斯和斯泰茜·亨克尔正围着马克·惠兰跳舞。惠兰穿着白T恤和宽松短裤,他的小腿很结实,他的双肩也很结实。三个女孩在惠兰面前蹦跳,惠兰则眼睛盯着地板,双脚重重踏着,时不时微微举起肌肉结实的胳膊(这就是他的舞蹈动作了)。

“过多久马克·惠兰才会脱掉他的T恤?”阿比问道,她们正朝大厅走去。

“大概两分钟吧。”奥利维娅答道。

厨房仿佛海底电影中的什么场景,黑暗、狭窄,头顶盘踞着各种管道,脚下是潮湿的地板。马德琳踩着瓶盖子,从人群中挤过去。

她们终于走到厨房另一头的空处,这才发现这儿之所以没人待,是因为有一个臭气熏天的垃圾箱。

“恶心!”奥利维娅叫道。

“难道他们就从来不倒垃圾?”阿比问道。

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小伙子站在冰箱前面,摆出一副所有者的姿态。阿比刚打开冰箱,他便提醒她们道:“高仕啤酒是我的。”

“你说什么?”

“不要拿高仕啤酒。那是我的。”

“我以为这儿是个聚会。”阿比说道。

“没错,是聚会,”小伙子说道,“但大家总是带国产啤酒,而我带的是进口的。”

奥利维娅挺直背,显出北欧人般的高挑身材,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好像我们也会要啤酒似的。”她说道。

她俯身朝冰箱里看了看,不悦地说道:“天哪, 都是 啤酒。”

她再次挺直身子,威严地环视四周,终于找到了普基·埃姆斯,便喊了她一声,声音盖过了房间里的喧闹。

普基平时总是包一块阿富汗头巾,今晚则穿了一条丝绒连衣裙,配钻石耳环,看上去再自在不过。“普基,快救救我们,”奥利维娅说道,“我们不能喝啤酒。”

“亲爱的,”普基叫道,“有凯歌香槟酒啊!”

“在哪里?”

“在保鲜格。”

“太棒了!”奥利维娅拉开保鲜格,找到了那瓶酒。“现在我们可以来庆祝了!”

马德琳不怎么能喝酒,但她今晚的情形需要这传统疗法。她从一摞塑料杯子里拿起一个,让奥利维娅斟满。

“好好喝你的高仕啤酒吧。”奥利维娅冲着那小伙子说道。

然后她对阿比和马德琳说:“我要带上这瓶酒。”说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她们小心翼翼地护着盛满香槟的酒杯,穿过人群回到起居室。

阿比建议大家干杯。“你们两位?为我们共度的这美好的一年!”

塑料杯子碰不出声音,只是缩一下。

这时候,马德琳已经能确信伦纳德并不在这儿。然而,一想到他正在其他地方参加毕业晚会,她的胸口便仿佛被捅开一个洞。而她不知道那洞是渗出了鲜血还是被灌进了毒药。

一旁的墙上挂了一副万圣节骷髅,正跪在真人大小的罗纳德·里根剪纸像前,仿佛在对他口交。不知谁在总统笑眯眯的面孔旁边上涂着:“我已经硬了!”

紧接着,舞池万花筒一般变成洛丽·艾姆斯和珍妮·克里斯平在跳舞了。她们正在表演,一边揉搓自己的骨盆,一边爱抚对方,大笑着传递一根大麻烟。

不远处,马克·惠兰现在“太热了”,已经脱下T恤衫,塞进裤子后兜。他裸着上身,继续跳舞,展示肌肉,仰卧佯推哑铃,展露耻骨肌。他身边那几个跳舞的女孩子离他更近了。

和伦纳德分手后,马德琳几乎是时时刻刻为强烈的性欲所困。她念念不忘,但是惠兰闪闪发亮的胸肌却对她毫无吸引力。她的欲望是不可转让的,上面写着伦纳德的名字。

她努力不露出丝毫可怜相。但不幸的是,她的五脏六腑却开始背叛她。她已泪如泉涌。她的阴道在变大。她急忙爬上前门楼梯,找到盥洗室并锁上了门。

马德琳趴在洗脸台上哭了整整五分钟。楼下的音乐震得墙壁发颤。挂在门上的浴巾看起来并不干净,所以她揉起一团卫生纸,轻拭着眼睛。

马德琳终于止住痛哭,站在镜子前定定神。她的皮肤已经起了斑。平日引以为豪的乳房已经萎缩,仿佛也消沉了似的。马德琳知道这一番自我评价也许并不准确,是受伤的自尊在反映其形象。或许她看上去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么糟,仅仅是因为想到这一点,她才最终打开门,走了出去。

大厅另一头的卧室里,两个扎辫子、戴珍珠项链的女孩正躺在床上。她们没有注意到马德琳走了进来。

“我一直以为你恨我,”第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说道,“博洛尼亚 那回之后我就认为你恨我。”

“我没说不恨你。”第二个女孩答道。

书架上放着常见的卡夫卡,必读的博尔赫斯,得高分的穆齐尔 。不远处,一个小阳台吸引了马德琳的注意。她踏出屋外。

雨已经停了。没有月光,只有街灯发出惨淡的紫光。一把缺胳膊少腿的餐椅,一只倒放的垃圾箱权当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烟灰缸和一本被雨水湿透的《名利场》。葡萄藤从一个看不见的棚架乱纷纷地垂荡下来。

马德琳靠着摇摇晃晃的栏杆,望着草坪。

那正在哭泣的一定是她内心的恋人,而不是她天性中的浪漫。她不想跳下去。她不像少年维特。何况,那落差也不过十五英尺。

“当心。”突然有人在身后说道,“你可不是一个人。”

她转过身。只见瑟斯顿·米姆斯倚着墙,掩在葡萄藤中。

“我吓着你了吗?”他问道。

马德琳想了想。“你并不能算吓人。”她说道。

瑟斯顿善意地接受了这一说法。“没错,不如说是我被人吓着。其实,我是躲在这儿呢。”

瑟斯顿的眉毛长出来了,衬着瞪圆的眼睛。他穿着高帮运动鞋,脚后跟着地,双手插在口袋里。

“你常在聚会上躲起来?”马德琳问道。

“聚会加剧了我对人类的憎恨,”瑟斯顿回答道。“那 又为什么跑到这儿?”

“同样的理由。”马德琳说道,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笑了起来。

瑟斯顿把垃圾箱挪到一边好腾出点地方。他捡起那本书,凑到眼前一看,便狠狠扔出了阳台。书砰的一声落在潮湿的草地上。

“我估计你不喜欢《名利场》。”马德琳说道。

“虚空的虚空,传道者说 [11] ,”瑟斯顿说道,“诸如此类的废话。”

街上,一辆车停下,然后倒车。有人搬下一些六罐装啤酒,朝这房子走来。

“又是寻欢作乐者。”瑟斯顿俯视着他们,说道。

随后是一阵沉默。终于,马德琳开口了:“你的学期论文写的是什么?德里达?”

“自然,”瑟斯顿说道,“你呢?”

“巴特。”

“哪本书?”

“《恋人絮语》。”

瑟斯顿将眼睛挤成一条缝,满意地点点头。“这书很棒。”

“你喜欢?”马德琳问道。

“这本书嘛,”瑟斯顿说道,“表面上看是对爱的解构。它本该是对爱情的冷眼旁观,对吗?可读上去却像是一部日记。”

“这正是我在论文里写的!”马德琳叫道,“我解构了巴特对爱的解构。”

瑟斯顿不停地点头。“我想看看你的论文。”

“真的吗?”马德琳的声音提高了半个八度。她清清喉咙,又把声音降回来。“我不知道写得好不好,但也许还不错。”

“齐珀斯坦一窍不通,你没发现?”瑟斯顿说道。

“我还以为你喜欢他呢。”

“我?才不呢。我喜欢符号学,不过——”

“他根本没说出东西来!”

“我知道,”瑟斯顿表示同意。“他真是难以捉摸。他就像是没了号角的哈泼·马克斯 。”

出乎意料的是,马德琳发现自己很喜欢瑟斯顿。当他问她是否想喝点什么时,她回答说是。他们回到厨房,那儿比之前更吵闹、更拥挤了。那个戴棒球帽的小伙子一直都没挪窝。

“你准备通宵保护你的啤酒?”马德琳问他。

“只要有必要。”小伙子说道。

“别拿这家伙的啤酒,”马德琳对瑟斯顿说道,“他对啤酒很讲究。”

瑟斯顿已经打开冰箱往里伸手了,皮夹克敞开着。“哪瓶啤酒是你的?”他问那小伙子。

“高仕的。”小伙子说道。

“哦,高仕人啊?”瑟斯顿边说,边转着啤酒瓶。“喜欢老牌子、条顿风格、橡皮塞子、陶瓷瓶盖的玩意儿,我能理解你的偏好。问题是,我不知道高仕家族是否有意要那些橡皮塞子的酒瓶漂洋过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好几次我都被高仕弄得臭烘烘的,你给我钱我都不要喝。”瑟斯顿说着拿起两罐纳拉甘塞特啤酒。“这种啤酒只需走一英里半。”

“纳拉甘塞特的味道像尿。”那小伙子说道。

“嚯,看来你知道啊。”

说完,瑟斯顿带着马德琳扬长而去。他领着她出了厨房,穿过前厅,示意她跟他出去。他们来到门廊,他打开皮夹克,露出藏在里面的两瓶高仕啤酒。

“我们最好赶紧撤。”瑟斯顿说道。

他们喝着啤酒,沿塞耶大街走着,一路经过的酒吧里都是大四毕业生。啤酒喝完了,他们来到格来德中心酒吧,从格来德酒吧出来,他们又乘出租车到市中心一家瑟斯顿喜欢的老人酒吧。这家酒吧以拳击为主题,墙上贴着马西阿诺 和卡休斯·克莱 的黑白照片,一个落满灰尘的柜子里陈列着一副亲笔签名的永恒牌拳套。他们喝了一会儿伏特加掺健康果汁。然后瑟斯顿开始缅怀一种叫做赛德卡 的鸡尾酒,他和父亲滑雪旅行时喝过。他拉着马德琳的手,沿着大街穿过广场,走进比尔特默尔酒店。宾馆里的酒吧侍者不知道怎样调赛德卡。瑟斯顿只得教他,并自豪地宣称:“赛德卡最适合冬天喝了。白兰地能暖五脏六腑,橘味酒能御寒。”

“现在又不是冬天。”马德琳说道。

“就假装是好啦。”

没多久,两人胳膊挽着胳膊,摇摇晃晃地走在了人行道上。突然,马德琳觉得瑟斯顿一侧身,又进了另一家酒吧。

“该喝杯啤酒醒一醒了。”他说道。

在随后的几分钟里,瑟斯顿解释了他的理论——不过那不是理论,而是经验的智慧,经过了瑟斯顿和他那个来自安多佛的室友的检验和证实,他们曾为此灌下不计其数的“烈酒”,主要是波旁威士忌,但也有苏格兰威士忌、杜松子酒、伏特加、南方安逸酒,只要是他们能搞到手的,确切地说,只要是他们能从“父母的酒窖”里偷到的;还有蓝仙姑白葡萄酒,那是在“莱茵白葡萄酒之冬”,他们住在斯托一个朋友的滑雪小屋里的时候,还喝过一次法国绿茴香酒,因为他们听说能找到的最接近苦艾酒的就是绿茴香酒了,而他们想当作家,急需苦艾酒——但他很快改变了话题。他开始随心所欲地东拉西扯。后来瑟斯顿跳上高脚凳,示意侍者过来,一边向马德琳解释说每当遇到这类情况,不管喝的是哪一种“迷魂汤”,只要马上来一两杯啤酒,那要命的宿醉就不会那么严重了。

“一杯醒酒的啤酒,”他又说了一遍,“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个。”

跟瑟斯顿在一起的感觉和跟伦纳德在一起时完全不同。跟瑟斯顿在一起就像跟她家里人在一起似的。就像是跟奥尔顿在一起,饮酒谨慎,迷信烈酒之后一定要喝葡萄酒。

每次伦纳德谈到他父母喝酒,总是把酗酒说成一种疾病。可菲莉达和奥尔顿也喝得不少,却似乎并没有垮掉,也非常负责。

“好吧,”马德琳同意了,“一杯醒酒的啤酒。”

这样岂不是很妙?一杯冰镇的百威啤酒——他们这里有长颈酒瓶的百威;瑟斯顿撞进这家酒吧是有原因的——就能冲淡整夜豪饮的影响,这一想法本身就具有某种魔力。既然有这种魔力,那为什么只喝一杯呢?已经是酒吧的深夜营业时间,两人必须向侍者换来零钱,研究自动点唱机的曲目,头碰头地读起了歌名。夜间到了这时候,时间已失去了意义,绝对有必要来一曲“持刀的梅克 [12] ”和“我听到的小道消息 [13] ”以及“水面上的烟雾 [14] ”,除他俩之外便空无一人的酒吧里绕着桌子共舞。一杯醒酒的啤酒也许能驱散对伦纳德的思念,能使马德琳忘却被抛弃的痛苦和魅力丧尽的失落。(而瑟斯顿依偎在她怀中,难道不更是一种慰藉?)不管怎么说,啤酒的作用似乎开始显现。瑟斯顿要了最后两瓶百威,偷偷塞进皮夹克的口袋,然后两人一边喝一边走回学院山,来到瑟斯顿的住处。马德琳能够意识到的仅仅是那些无力伤害她的东西:蓬乱的城市灌木、浮动的人行道以及瑟斯顿的皮夹克拉链发出的叮当声。

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走过楼梯,便已踏进了他的房间。不过一进去,马德琳还清楚礼仪,开始脱衣服。她仰面躺下,一边大笑一边要去抓鞋子,但最终还是踢掉的。瑟斯顿则恰恰相反,转眼便脱得只剩下内裤。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变色龙一般融入了白床单。

对于接吻,瑟斯顿奉行极简主义。他的薄嘴唇贴着马德琳的双唇,而就在她张开双唇之际,他却把嘴移开了,好像是在用她的嘴唇擦拭自己的嘴唇。这种捉迷藏未免令人厌恶,但她不想让自己不高兴。马德琳不想让事情变糟(她想让醒酒啤酒起作用),于是她不去理会瑟斯顿的嘴,而开始吻他的其他部位。吻他里克·奥卡斯克 般的脖子,吸血鬼般的白肚子,以及平脚短裤的前侧。

而瑟斯顿一言不发,而他在课堂上可是滔滔不绝的。

当马德琳拉掉瑟斯顿的内裤时,她不明白自己在寻求什么。她似乎站在做这个动作的人之外。一个弹簧制门器松开了,“嘣”的一声响。马德琳觉得必须做下去。那显然是错的。它超出了道德,而直接和生理相关。她的嘴绝不是生来发挥此种功用的器官。她觉得嘴被撑过了头,像一个牙科病人等着石膏模具变干。况且这模具并非静止不动。这到底是谁的主意啊?是哪个天才想到使快感与窒息共存?是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安放瑟斯顿,但因为受到身体信号的影响——瑟斯顿的陌生体味,他轻微的蛙泳蹬腿动作——马德琳已经知道自己绝不会让他进入那另外的地方。所以她只能继续正在做的事情,将面孔俯向瑟斯顿,而他已膨胀得仿佛撑开她咽喉动脉的血管支架。她的舌头开始防御,抵制着更深的插入,她的手挥了一个交警的手势,示意“停!”她的一只眼睛看见瑟斯顿已经将头靠在枕头上,为了看得清楚些。

马德琳在瑟斯顿这里所寻求的绝不是瑟斯顿,而是自我羞辱。她要作践自己,也的确这样做了,尽管她不清楚为何如此,除了这与伦纳德有关,与她此刻的痛苦有关。马德琳没有完成这件事,她抬起头,跪在地上,幽咽而泣。

瑟斯顿并没有抱怨。他只是飞快地眨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说不定今晚还能挽救。

第二天早上,她在自己床上醒来。俯卧着,双手背在脑后,被处决了一般——也许那会更好。在目前这情况下,也许那会是解脱。

宿醉的恐怖和昨夜的恐怖密不可分。在这里,情绪的不安获得了生理上的表达:满嘴恶心的伏特加酒气正是悔恨的滋味;她为自己而恶心,仿佛她想吐出的不是胃里的东西,而是自己这个人。唯一的安慰是马德琳意识到自己——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还保持着贞节。如果有什么会让她想到瑟斯顿曾进入过她,他的精液曾滴下又漏出,那真是更糟了。

刚想到此,门铃声响了起来,她意识到今天就是毕业日,而父母就在楼下。

***

在大学生性经验排名中,一年级男生处于末位。追求马德琳失败后,米切尔度过了漫长而沮丧的一年。许多晚上他都和同病相怜的小伙子们在一起,翻阅学生名录,选出最漂亮的那些。来自俄亥俄州克利夫兰的特里西娅·帕金森,有一头法拉·弗西 式的金色长卷发。来自马萨诸塞州老莱姆的杰茜卡·肯尼森,身穿格子衬衫,是理想中的农家女儿。来自新泽西州的普雷蒂布鲁克的马德琳·汉纳,交了一张黑白快照,在阳光下双眼眯起,头发被风吹散在前额。这是一张便照,既无刻意也不自负,但并不是她最好的照片。大多数小伙子都会顺手翻过,去关注更靓丽、更令人瞩目的美人。米切尔并没有指出他们的错误。他要把马德琳·汉纳留作自己的小秘密,出于这个目的,他挑出了来自纽约州塔克西沱公园的萨拉·克里普基。

至于学生名录里米切尔自己的照片,则是他从一本南北战争历史书上剪下来的,一个脸庞瘦削的路德教牧师,白发浓密,戴着小眼镜,一副道义愤慨的表情。编辑们听话地印了这张画像,旁边写着:来自密歇根州格罗斯角的米切尔·格拉马迪克斯。用了这张老人像,米切尔就不必寄出自己的真实照片,也就免得参与学生名录必然会沦为的“选美比赛”了。他就是以这种方法抹去了自身,而代之以机智的一笔。

假如米切尔希望他的女同学们会看到他的玩笑照片并开始对他感兴趣,那他肯定会伤心失望的。并没有人注意。引起女生兴趣的男孩照片属于来自俄勒冈州波特兰的伦纳德·班克黑德。班克黑德的照片很古怪,他站在雪地里,戴着一顶滑稽的长绒线帽。在米切尔看来,班克黑德既算不上特别英俊也算不上特别不英俊。然而,大一这一年里,班克黑德与异性交往大获成功的故事不断传入米切尔所居住的“贫困区”。约翰·卡斯曾是班克黑德室友的中学同学,他说班克黑德太过经常地让他朋友去其他地方睡觉,最后他只好申请了一个单间。某天晚上,米切尔在西方院的一个聚会上见到了传奇人物班克黑德,他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女孩子的脸,似乎在尝试“心灵融合 ”。米切尔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子们识破不了班克黑德。他原以为此人是出了名的登徒子,这会有损他的魅力,但结果恰恰相反。班克黑德睡的女孩子越多,想和他睡的女孩子就越多。这使得米切尔非常难受地意识到他根本就是对女孩子所知甚少。

幸而大学第一年终于过去了。秋季开学米切尔回到学校的时候,校园里新来了一批女生,其中一个来自俄克拉何马州的红发女孩在春季学期成了他的女友。他忘了班克黑德。(除了两个人二年级一起上的一门宗教研究课程之外,他难得在学校里见到他。)和俄克拉何马女孩分手之后,米切尔又交往过其他女孩,还和另外一些女孩睡过觉,“贫困地区”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接着,到了大四,热感凝胶事件发生两个月后,他听说马德琳新交了一个男朋友,而这个幸运的家伙正是伦纳德·班克黑德。米切尔迷糊了两三天,想应付又不知如何对付这个消息,直到一天早晨醒来感觉自己被一种轻视和绝望的痛苦所击败,仿佛整个自我价值(连同他的阴茎)都萎缩成一粒豌豆。班克黑德成功得到马德琳,这让米切尔认识到了真相。他没有什么本事,他没有确立任何优势。这就是他的位置,已经出局。

米切尔的失败影响巨大,他退而默默舔舐伤口。他之前就对遁世思想感兴趣,因此,遭遇最近这次失利,便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彻底封闭自我了。

和马德琳一样,米切尔刚开始时想选择英语专业。但在心理学课上读过威廉·詹姆斯的《宗教经验种种》 [15] 之后,他改变了想法。他本以为这本书会是客观而冷静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威廉·詹姆斯描述了所有各种“病例”,与他会面或通信的男男女女,那些忧郁症、神经疾病、消化疾病患者,那些渴望自杀、那些听到呼唤而一夜之间改变其生活的人。他记录他们的陈述而不带丝毫嘲弄。事实上,这些故事之所以值得关注,正是在于讲故事者的智慧。他们极为诚实地详细描述了自己如何失去生存的意志,如何染病、卧床、被亲友抛弃,直至突然产生一种“新思想”,令其理解了自身在宇宙中的真正地位,至此他们的所有痛苦均告结束。詹姆斯在记录这些陈述的同时,分析了一些著名人物的宗教经验:沃尔特·惠特曼、约翰·班扬、列夫·托尔斯泰、圣特蕾莎、乔治·佛克斯、约翰·韦斯利,甚至还有康德。并没有什么皈依宗教的明显动机。但是对于米切尔来说,此书使他认识到宗教在人类历史上的中心地位,更为重要的是,使他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宗教情感并非来自上教堂或读《圣经》,而是来自最隐秘的内心体验,或是极乐,或是剧痛。

米切尔画出一个关于神经质的段落,读了一遍又一遍。它描述的似乎正是他本人的个性,这让他感觉好一些了。这段话是这样写的:

我们中很少有人不在某种程度上是脆弱的,甚至是有病的;而正是这种脆弱给了我们意外的帮助。在这种气质中我们情感丰富,这是道德感知的必要条件;我们激烈而喜欢强调,这是实用道德力量的要素;我们热爱形而上学和神秘主义,这使个人旨趣超越了理智世界。因此,还有什么比这种气质更为自然地引人进入宗教真理的地域、宇宙的各个角落?尽管你们那粗俗强健的神经系统——它永远在炫耀着自己的二头肌,拍打着胸脯,为其构成中不见丝毫病态纤维而感谢上苍——必会永远向那自我满足的拥有者隐瞒。

假如真有所谓来自上界的灵感,那么,很有可能神经质提供了必要适应力的主要条件。

米切尔上的第一个宗教研究班(班克黑德也在这个班上)是时髦的东方宗教概论课,他报的第二个班是关于伊斯兰教的研讨班。此后,米切尔转入更为精深的内容——一门关于托马斯主义伦理学的课程,一门关于德国虔敬派的研讨班课程——然后,在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他选了一门叫做“二十世纪文化中的宗教和异化”的课程。第一次上课时,一个名叫赫尔曼·里克特的神情严肃的人,怀疑地审视着济济一堂的四十几个学生。他抬起下巴,严厉地警告道:“这是关于二十世纪宗教思想的一门严密的综合性、分析性课程。你们中要是谁认为异化中一点点皮毛就够用了都应该换换想法了。”

里克特沉着脸发下课程大纲。其中包括马克斯·韦伯 的《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奥古斯特·孔德及其实证主义:基础读本》,蒂里希 的《存在的勇气》,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以及亨利·德·吕巴克 的《无神论人本主义的悲剧》。整个教室里的学生都拉长了脸。大家都希望读加缪的《局外人》,这本书他们在中学里都已经读过了。第二次上课时,只剩下不到十五名学生。

米切尔以前从来没有碰到过像里克特这样的教授。里克特装得像银行家:细白条纹的灰色套装,传统式样领带,领尖扣衬衫,铮亮的拷花皮鞋。他稳重可靠的品质极像米切尔自己的父亲——勤奋、冷静、富有阳刚气——而他的学术生涯却完全和父亲沾不上边。每天早上里克特让人把《法兰克福汇报》送到他在系里的邮箱。他能用法语引用韦朗德里兄弟 看到达科他州的崎岖地时所说的话。他似乎比大多数教授更老于世故,而在意识形态方面不那么循规蹈矩。他声音低沉,有点像基辛格 ,但没有口音。你没办法想象他小时候的样子。

他们和里克特一周见两次面,大胆地探讨基督教信仰在1848年前后死亡的原因。尽管很多人认为基督信仰仍然存在,认为它根本没有得病,但这些都被断然摒弃。里克特不允许含糊其词。如果你无法回答叔本华式的异议,那么你只能随他一起加入到悲观主义的行列。但这绝不是唯一的选择。里克特坚持认为盲目的虚无主义和盲目的信仰一样,都是在智性上不健全的。完全可以仔细检查基督教的尸体,捶打其胸口,拨开其嘴巴,看心脏是否重新跳动。 我没有死,我只是睡着了 。里克特身板笔挺,从不落座,灰白的头发剪得很短但也有一些令人可喜的迹象显露出他的人情味,纽孔上的一根蓟草,或是大衣口袋边缘露出的送给女儿的礼物盒子。他向学生提问,倾听他们的回答,仿佛今天在这里会发生这样一幕:在理查德森大楼112室,曾经在校园剧《公共汽车站》中扮演玛丽莲·梦露的迪·迈克尔斯会在虚空中扔下绳梯。米切尔观察着里克特,他的缜密,他同情地指出错误,主持整齐围坐在研讨桌前的这二十来个人讨论时的毫不含糊的热情。让这些个孩子的脑袋运转起来,虽然现在已为时过晚。

说不清里克特到底信仰什么,他不是基督教的辩护者。米切尔观察过里克特是否流露出任何偏向,但是没有。他对每个思想家的剖析同样严格。他赞同时很勉强,控诉时却面面俱到。

学期结束时的考试可以带回家做。里克特发给每人一页纸,上面有十个问题。你可以随意参考任何书籍,没有办法作弊。这些问题的答案哪儿都找不到,还没有人系统阐述过。

米切尔不记得完成这次考试有什么辛苦。他很用功但并不费劲。他坐在椭圆餐桌旁——那就是他的书桌,身边东一本西一本的书和笔记。拉里在厨房里烤香蕉面包。米切尔不时走进厨房拿上一片来吃。然后回到桌前继续刚才中断的答题。写着写着,他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仿佛已经不在学校里了。他不是在为一场考试、一个分数而答题,他是在尝试诊断他感觉自己所陷入的困境。而且不仅仅是 他的 困境,而是他认识的每一个人的困境。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不停地写着海德格尔和蒂里希的名字,脑子里想的却是他自己和他所有的朋友。他认识的每一个人都相信宗教是假的、上帝是虚构的,但他的朋友们拿来取代宗教的东西看起来却并不怎么样。没有人能解答存在之谜。就像“传声头像”乐队 的那首歌。“你也许会问自己:‘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你也许会告诉自己:‘这不是我那幢漂亮的房子。’你也许会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美丽的妻子。’”米切尔在回答论述题时,总会将答案引向实际应用。他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以及该怎样生活。这是结束大学生涯的最佳途径,教育最终将米切尔引入了生活。

卷子一交,他就把它彻底忘了。毕业临近,他和拉里正忙着计划他们的旅行。他们买好了背包和适用于零下气温的睡袋。他们仔细研究了地图和经济旅行指南,草拟了行程。考试过后一个星期,米切尔走进方斯楼邮局,发现他的邮箱里有一封信。是里克特教授写来的,用的是大学的信封和信纸。信里要他去里克特的办公室见面。

米切尔此前从未去过里克特的办公室。去之前,他在蓝屋买了两杯冰咖啡——这么做有点过分,但外面确实很热,而且他希望教授能记住他。他带着两个加了盖的大杯子,顶着正午的烈日来到那幢红砖大楼。系里的秘书告诉他里克特的办公室在哪儿,米切尔爬上了二楼。

其他办公室都已空无一人,佛教徒都去过暑假了。穆斯林则赶往哥伦比亚特区,为刚在西贝鲁特法国大使馆引爆汽车炸弹的阿布·尼达尔 ,去向国务院解释其“判断标准”了。只有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开着,里面那个大热天还系领带的人,就是里克特。

里克特的办公室并不是一个空荡荡的小房间,属于只在办公时间现身的教授,也不是系主任的那种温馨小屋,装饰着版画和震教派 风格的地毯。里克特的办公室很正式,几乎是维也纳式的。摆满皮面神学书籍的玻璃门书柜,象牙柄放大镜,黄铜墨水台,巨大的书桌,堡垒一般抵御着这世界逐日滋长的愚昧与含糊。此刻这书桌后端坐着里克特,正用自来水笔写着笔记。

米切尔踏进办公室便道:“如果我也有办公室,里克特教授,我希望它就像这里一样。”

里克特的反应很不寻常:他微微一笑。“你会有这样的机会的。”他说道。

“我给您带了一杯冰咖啡。”

里克特隔着书桌看着那杯咖啡,略显惊讶,但还是宽容地说道:“谢谢你。”他打开文件夹,取出一叠纸。米切尔认出那正是他的期末考试试卷,满满几大张,字迹优美。

“请坐。”里克特说道。

米切尔从命。

“我在这个学校教了二十二年书,”里克特开口说道,“在此期间,我只收到过一篇深刻敏锐的哲学论文,像你这篇一样。”他顿了顿。“而上一个这样的学生现在是普林斯顿神学院的院长。”

里克特停住了,仿佛在等待自己的话被充分领会。但是看来并没有。米切尔很高兴自己得了好分数,他早就习惯了好分数,但仍会为此高兴。不过他并没有再多想什么。

“你今年毕业,是这样吗?”

“还剩一个星期,教授。”

“你是否认真考虑过申请奖学金继续深造?”

“没有认真考虑过,没有。”

“你对人生有何计划?”里克特问道。

米切尔笑了。“我父亲是不是正藏在您桌子下面?”他说道。

里克特紧皱双眉。他收起了微笑。他将十指交叉,话锋一转。“看你的试卷,我感觉你本人正专注于宗教信仰方面。我说得对吗?”

“我想您可以那么说。”米切尔回答道。

“你的姓是希腊人的姓。你是在东正教传统里长大的?”

“受过洗礼。就是这样。”

“那么现在呢?”

“现在?”米切尔迟疑了片刻。他向来绝口不提自己的精神探索。谈论这些东西感觉有些怪异。

但是里克特的表情并没有评判的意思。他坐在椅子里身体前倾,双手扣在书桌上。他的眼睛看着别处,只竖着耳朵。受此鼓励,米切尔敞开了心扉。他解释说刚进大学时对宗教所知甚少,读了英国文学之后才开始认识到自己的无知。世界由各种信仰组成,而他对它们却全然无知。“开始就是如此,”他说道,“认识到自己有多么愚蠢。”

“是啊,是啊。”里克特连连点头,点头显示了他本人也经历过思想痛苦的状态。里克特始终垂着头倾听。“我也说不清,有一天我就坐在那儿,”米切尔继续说道,“突然意识到我在课上读到的作家几乎人人都信仰上帝。首先是弥尔顿,还有乔治·赫伯特 。”里克特教授是否知道乔治·赫伯特?里克特教授知道。“还有托尔斯泰。我认识到托尔斯泰最后是有点过分了,嫌弃《安娜·卡列尼娜》。但有多少作家背叛他们自己的天才呢?也许正是托尔斯泰对真理的执著成就了他的伟大,正因为他愿意放弃自己的艺术最终使他成为伟大的艺术家。”

书桌吸墨台上方那位头发灰白的大人物再次发出赞同的声音。天气、外面的世界,暂时消失。“所以去年暑假我给自己开了一个书单,”米切尔说道,“我读了许多托马斯·默顿 的书。默顿引领我进入圣师十字若望 ,圣师十字若望又引领我进入埃克哈特大师 和《效法基督》 [16] 。眼下我正在读《不知之云》 [17] 。”

里克特停顿片刻然后问道:“你的探索纯粹是学术上的吗?”

“不完全是,”米切尔回答道。他略一犹豫,然后坦白道:“我还去教堂。”

“哪个教堂?”

“凡是您能想到的,”米切尔微笑着说,“各种教堂。但主要是天主教堂。”

“我能理解天主教的吸引力,”里克特说道,“但如果让我回到路德的时代,考虑到当时教会的劣迹,我想我也许会支持教会分裂派。”

此时米切尔从里克特的脸上找到了整个学期都在困扰他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他犹豫地问道:“里克特教授,这么说你信仰上帝?”

里克特语气坚定地明确说明:“我信仰基督教。”

米切尔不明白这句话的确切含义,但他理解里克特为什么要严加区分。这一说明给了他保留和怀疑、历史调节和保持异议的余地。

“我不知道,”米切尔说道,“我在课上无从判断您是否有信仰。”

“这就是游戏规则。”

他们朋友一般地坐在一起,喝着冰咖啡。然后里克特提出了他的建议。

“我想告诉你,我认为你有能力在当代基督教神学研究领域作出不凡的成绩。如果你有意愿,我将确保你拿到普林斯顿神学院的全额奖学金。或者是哈佛或者是耶鲁神学院,如果你愿意。我不是经常这么愿意为学生费心的,但这一次我觉得必须尽力。”

米切尔从未想过进神学院。但是研究神学——研究 任何东西 ,而不是朝九晚五——对他很有吸引力。于是他对里克特说他会认真考虑此事。他即将远游,需要一年。他答应回来后就写信给里克特,告诉他自己的决定。

鉴于集中在米切尔面前的所有困难——经济萧条,他那靠不住的学位,还有,今天,今天早上马德琳的拒绝——旅行不得不成为他唯一的指望。现在,米切尔回公寓去换衣服准备参加毕业典礼,他告诉自己马德琳怎么看他并不重要。他很快就要走了。

他的公寓在鲍恩街,马德琳住的那栋像样许多的房子就在两个街区之外。他和拉里占据了一幢老式护墙板廉价公寓的二楼。不到五分钟他就爬上了正门楼梯。

一天晚上,米切尔和拉里看完一部萨蒂亚吉特·雷伊 的电影之后就决定去印度。当时他们并不十分当真。不过,此后每当有人问起他们毕业后准备干什么,米切尔和拉里都会回答说:“我们准备去印度!”他们的朋友普遍反应积极,没有人提出任何理由说他们不应该去印度,大多数人都说他们希望能够同行。结果就是,虽然米切尔和拉里连机票或者导游手册都还没买——甚至对印度还是一无所知——但他们已经被大家羡慕,被认为是思想自由、勇敢而有个性。所以最后他们决定还是动身的好。

渐渐地,旅行成了重心。他们增加了欧洲一段。三月份的时候,拉里这个戏剧专业生安排好了工作,跟随休斯教授做研究助理,这使他们的旅行披上了专业色彩,对父母也是安慰。他们买了一张大大的印度地图(yellow map)挂在厨房墙上。

唯一令旅行计划险些夭折的是几个星期前他们在复习周期间举行的“晚会”。是拉里的主意。但米切尔不知道的是,那并非真正的晚会,而是拉里为他们的实验艺术课程所做的期末设计。其实拉里“选”了一些客人做“演员”,指导他们在晚会上如何表现。这些指导大多是侮辱、勾搭、刺激那些毫无防备的客人。在晚会的前一个小时,这让每个人都很扫兴。朋友们跑上来告诉你说他们从来没信任过你,你一直有口臭,等等等等。午夜前后,住楼下的一对夫妇,特德和苏姗(米切尔后来回想起他们穿着可笑的毛巾布浴袍和绒毛拖鞋,苏姗满头卷发筒)愤怒地冲进门来,威胁说要报警,因为音乐太吵。米切尔试图劝他们安静。可参与骗局的戴夫·哈耶克,身高六英尺四,从厨房另一头冲过来,作势对两位芳邻挥以老拳。特德立即作出反应,从浴袍口袋里拔出一把(仿真)枪,威胁要向哈耶克开枪,哈耶克便缩到地板上求饶,而其他人不是吓得呆住就是直往门口冲,啤酒洒得到处都是。就在此时,拉里点亮所有的灯,爬上椅子向众人宣布,哈哈哈,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特德和苏姗脱掉浴袍,露出里面平常上街的衣服。特德给大家看手上的枪其实是一把玩具水枪。米切尔简直不敢相信,拉里居然向他这个晚会的共同主办者隐瞒了晚会的秘密程序。他也根本没想到三十六岁的研究生卡丽塔·琼斯一直是在按“剧本”表演,之前她把自己和米切尔锁在一间卧室里,说什么“来吧,米切尔。我们干一场。就在地板上”。令他大吃一惊的是,事实证明以这种方式(尽管他经常如此幻想)公开提出性要求不仅讨厌而且可怕。然而,尽管发生了这一切,尽管米切尔对拉里利用晚会来完成自己的课程作业大为光火(米切尔本就该有所怀疑,因为艺术教授亲自现身了),但是那天深夜当众人散后——尽管他对着阳台上呕吐的拉里呵斥:“吐!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你活该!”——米切尔知道他会原谅拉里把他们的房间和晚会变成蹩脚的表演。拉里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们准备一起去印度,而且米切尔别无选择。

现在他走进自己的公寓,直接来到拉里的房间前,猛地把门推开。

拉里侧身躺在日式床垫上,加芬克尔 式的头发挡住了半边脸,瘦削的身体摆成了一个Z。他宛如庞贝城里的人物,蜷缩在角落,而熔岩和火山灰正从窗口涌入。他头顶的墙壁上用图钉钉着安托南·阿尔托 的两张照片。左边的那张,年轻的阿尔托英俊非凡。而另一张,摄于短短十年之后,剧作家却如形容枯槁的疯子。正是阿尔托身体和精神崩溃的迅速和彻底深深地吸引了拉里。

“起来。”米切尔对他喊道。

不见拉里有任何反应,米切尔便捡起地板上一本塞缪尔·弗兰奇 的剧本朝他头上砸去。

拉里呻吟着翻了个身,眼睛睁开眨了眨,但似乎并不急着立刻清醒。“几点了?”

“很晚了,我们得马上出发。”

过了很久,拉里才坐起来。他略显瘦小,脸上有一种淘气或半人半羊的农牧神 似的神气,根据光线的不同或者寻欢作乐的程度,既可以像鲁道夫·努里耶夫 那样颧骨高耸,也可以像蒙克 《尖叫》中的人物那样双颊凹陷。现在,他的脸似乎介于两者之间。

“你昨晚错过了一场精彩的晚会。”他说道。

米切尔一脸冷峻。“我讨厌晚会。”

“喂,喂,米切尔,别那么极端。你就想这副样子开始我们的旅行?做讨厌鬼?”

“我刚看见马德琳了,”米切尔急匆匆地说道,“她又决定和我讲话了。但接着我说了些她不爱听的话,现在她又不理我了。”

“干得好。”

“不过,她和班克黑德吹了。”

“我早知道了。”拉里说道。

米切尔的脑子里拉响了警报。“你怎么知道的?”他问道。

“因为她昨晚和瑟斯顿·米姆斯一道离开晚会现场的。她偷偷溜了,米切尔。我叫你一起去的。太遗憾了你讨厌晚会。”

米切尔站得笔直,以抵挡这消息的冲击力。拉里当然知道米切尔迷恋马德琳。拉里曾听米切尔大赞她的美德,捍卫或辩解她某些令人怀疑的品行。米切尔曾向拉里透露,正如你只向挚友透露一样,每每想到马德琳,他的念头会有多么疯狂。但米切尔毕竟有自尊,他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你他妈的快起来,”他边说边退回客厅,“我可不想迟到。”

米切尔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走到书桌前坐下,低垂着头。早上的某些细节,之前尚难辨认,现在却慢慢显示出含义,仿佛飞机在空中写下的文字。马德琳凌乱的头发。她的宿醉。

突然间,他果断地用力旋开扯下了书桌上一个纸板盒的盖子。盒子里是他的学士袍。他把袍子取出,站起身将这亮闪闪的丙烯酸织物往头上肩上一披。流苏、徽章和学士帽分别收在塑料袋里。他将它们一一撕开,把流苏拧入学士帽,因为用力过度而摁出了一个凹痕,再打开帽子的蝙蝠翼,把帽子戴在头上。

他听见拉里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米切尔,”拉里叫道,“我要带上大麻吗?”

米切尔没有回答。他走到卧室门后的镜子前站定。学士帽起源于中世纪,和《不知之云》一样古老,所以才显得那么可笑,所以他戴着显得那么可笑。

他记得埃克哈特大师说过:“只有懂得擦去的手才能写出真正的东西。”

米切尔不知道他是否应该擦掉自己,或者擦掉自己的过去,或者别人,或者其他什么。他已经准备好立刻去擦,一旦他知道该擦掉什么。

当他从卧室出来走进厨房的时候,拉里正在煮咖啡,也已穿戴整齐。他们彼此看看,都觉得好笑。

“当然得带上大麻。”米切尔说道。

马德琳走了很长的路回到她的公寓楼。

每个人、每件事都令她恼火,首先是对母亲要她请米切尔过来,其次是对伦纳德不给她打电话,还有对这寒冷的天气生气,对这即将结束的大学生活生气。

和男生做朋友是不可能的事。每一个和她做朋友的男生最后都是另有所求,要不就是一开始就另有所求,做朋友只是借来的幌子。

米切尔想要报复,就是这么回事。他想伤害她而他知道她的弱点。说什么她在精神上对他没有吸引力,这太荒谬了。难道这些年他不是一直在追求她?难道他没跟她说过他“爱她的头脑”?马德琳知道自己没有米切尔聪明。但是米切尔有伦纳德聪明吗?这又怎么说?这正是她应该告诉米切尔的。她不该哭着跑掉,而是应该指出伦纳德对她的智力水平很满意。

这个想法,原本闪烁着胜利的光芒,但一想到自己已经和伦纳德分手,便顿时黯淡了。

马德琳凝视着运河街——透过模糊的泪眼,停车标志被折射成立体派的角度——心中不禁再次浮起那个本不该有的愿望:和伦纳德重归于好。对她来说,只要满足这个愿望,其他所有问题便都可忍受了。

公民银行大楼的时钟指着8点47分。她还有一个小时穿戴、上学院山。

眼前,就是小河,绿色的河水静止不动。这河几年前着过火。消防部门花了几个星期都没把火扑灭。这引发了一个问题:如何扑灭一条正在燃烧的河流?当阻燃剂同时也是催化剂的时候,你能怎么办?

失恋中的英语专业学生思考着这个问题的象征意义。

马德琳来到一个以前从未注意过的小公园,在一张长椅上坐下。自然的麻醉剂涌过她全身,几分钟之后,她开始感觉好受些了。她擦干双眼。从现在起,她不必再见米切尔了,如果她不想见的话。伦纳德也一样。尽管此时此刻马德琳觉得被侮辱、被抛弃,并为自己而羞耻,但她知道她还很年轻,人生就在脚下——如果坚持不懈,她也许能成就一些不同寻常的事——而这坚持不懈也包含着闯过现在这样的时刻,当有人使你自觉渺小、惹人厌,并夺走你自信心的时刻。

她起身离开公园,爬上一条卵石小路,回到利益街。

踏进纳拉甘塞特大楼,穿过大厅,乘上电梯,到达所住的楼层。她只觉得疲惫、脱水,依然需要冲个淋浴。

刚把钥匙插入房门,阿比就从里面将门打开了。她的头发全塞进了学士帽。“嘿!我们还以为等不到你一起走了呢。”

“对不起,”马德琳说道,“我父母一直不走。你们能等我一会儿吗?我马上就好。”

起居室里,奥利维娅双脚搁在咖啡桌上,正在染趾甲。电话铃响了,阿比过去接。

“普基说你跟着瑟斯顿·米姆斯走了,”奥利维娅一边说,一边涂趾甲油,“但我告诉她说那是不可能的。”

“我不想谈这件事。”马德琳说道。

“好吧,我才无所谓呢。”奥利维娅说道,“但是我和普基就想知道一件事。”

“我去冲个淋浴。”

“你的电话。”阿比握着电话听筒说。

马德琳不愿意跟任何人讲话,但那可以避开更多的问题。

她接过话筒说了声“喂”。

“马德琳吗?”一个男生的声音,很陌生。

“我是。”

“我是肯·奥尔巴克,”还没等马德琳反应过来,电话那头的人继续说道,“伦纳德的朋友。”

“哦,”马德琳说道,“你好。”

“对不起毕业当天还给你打电话。但我今天就要走了,所以我想应该在走之前给你打个电话。”对方略一停顿,马德琳试图借机想清楚眼下的情况,可还没等她想清楚,奥尔巴克接着说道:“伦纳德这会儿在医院里。”

紧接着他又补充道:“不用担心。他没有受伤。但他住在医院里,我想应该让你知道。假如你还不知道。但也许你已经知道了。”

“不,我不知道,”马德琳用一种自觉平静的语气回答,然后又以同样的语气说道:“你能稍微等一下吗?”她把听筒紧按在胸前,拿起座机,离开起居室回到自己房间。底座连着的超长电话线恰巧足够。她关上门,把听筒举到耳边,再次开口,她都担心自己的声音会异样。

“怎么回事?他还好吗?”

“他没事,”奥尔巴克安慰她说,“他身体没有问题。我之前担心如果给你打电话也许会吓着你,但是——是的,他没事——他没有受伤什么的。”

“那他到底怎么了?”

“哦,刚开始时他有点躁狂。但现在是真的抑郁。就像是,临床上的抑郁症。”

接下来的几分钟,当雨云飘过卧室窗外的州议会大厦穹顶,奥尔巴克将一切告诉了马德琳。

事情开始于伦纳德的失眠。他来上课时总是抱怨身体疲惫。起初,没有人太关注。伦纳德这个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疲惫。以前,疲惫是由于白天的内在需要:起床、穿衣、上课。那并非因为他不睡觉,而是因为清醒太难以忍受。可现在不同的是,疲惫和夜间有关。他过于兴奋而无法入睡,于是开始熬夜到第二天凌晨三四点钟。后来他强迫自己熄灯上床,却开始心跳加快,大汗淋漓。他试图读书,但思绪不宁,不久便开始在公寓里踱步。

这样过了一个星期,伦纳德去了趟医务室,医务室的医生对临近期末学生备受压力的情况已经司空见惯,就给他开了安眠药,并告诫他不要喝咖啡了。安眠药不起作用,医生又开了弱效镇静剂,之后又换成强效镇静剂,但即便如此,伦纳德每天晚上也最多只能浅睡两三个小时,难以恢复精力。

就在那个时候,奥尔巴克说,伦纳德停止服锂了。不清楚伦纳德是有意为之还是只是忘了。但不久他开始给大家打电话,给每个人打,聊上十五分钟、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起初,他像往常一样说话风趣,大家都很高兴接到他的电话。他每天给朋友们打两三次电话,然后是五六次,然后十次、十二次。他在自己的公寓里打。他用校园里的公用电话打,他记得那些公用电话的位置。伦纳德知道物理实验室地下二层有一部电话,知道行政楼里一个舒适的电话间。他知道塞耶大街有一部出了故障的公用电话,硬币能循环用。他知道哲学系里那些没人管的电话。伦纳德就是用这每一部电话告诉那些听众他有多疲惫,失眠有多厉害,失眠有多厉害,他有多疲惫。显然他能做的只有打电话。太阳刚刚升起,伦纳德就打给早起的朋友。他一夜未眠,而电话那头的人这时候还没有心情聊天。接着他再找其他人,熟悉的或者难得一见的,学生、系里的秘书、他的皮肤病医生、他的导师。如果打给东海岸的人时间太晚了,伦纳德就查电话本,找西海岸朋友的号码。而如果打给波特兰或旧金山的人都太晚了,伦纳德就只能在公寓里捱过那可怕的三四个小时,独自面对精神崩溃。

奥尔巴克告诉马德琳时用的就是这个词:“精神崩溃”。马德琳一边听,一边试图将奥尔巴克描画的伦纳德去比对她所知道的伦纳德,可那个伦纳德绝对不是精神脆弱的。

“你什么意思?”马德琳问道,“你是说伦纳德疯了?”

“我可没那么说。”奥尔巴克说道。

“那你说他精神崩溃是什么意思?”

“那是他自己告诉我的,就是他的感觉。”奥尔巴克说道。

由于精神开始崩溃,伦纳德便设法保持清醒,通过对一个塑料听筒讲话,与另一个人沟通、互动,向对方准确描述自己的绝望、身体症状以及对自己可能得病的种种猜测。他打电话问人家身上的痣。他们身上是否有看上去可疑的痣?是否出血或变形?或者,他们的阴茎上是否有红色的东西?会不会是疱疹?疱疹什么样的?疱疹损害和下疳有什么不同?奥尔巴克说,伦纳德已经挑战了男性朋友间的礼貌限度,会打电话问他们阴茎勃起的情况。他们是否曾无法勃起?如果是,那是怎样的情况?伦纳德开始把自己的勃起比喻为“甘比” ,是弯曲的,就像那个儿童动画人物那样柔韧易折。“我有时候完全像是甘比。”他说道。他担心是有一年夏天骑自行车穿越俄勒冈,损害了他的前列腺。他去图书馆,发现有人研究过环法自行车赛运动员的勃起功能障碍。因为伦纳德很聪明而且向来诙谐风趣,所以在人们心目中储备起深厚的好感以及跟他相处的美好回忆,而现在,他那些不计其数的电话开始消耗这些情感储备,每打一个电话便消耗一点,人们耐心听完他的抱怨,设法劝他走出抑郁,终于过了很长时间,对他的好感和赞赏被耗尽了。

伦纳德的阴郁一直是他魅力的一部分,听他细数自己的弱点以及对美国方式的疑虑会让人感动安慰。大学里的太多人都是雄心勃勃、自我膨胀,聪明却不择手段,勤奋却麻木冷漠,体面却了无生趣,每个人都觉得必须乐观向上,做自己该做的事,所有的身体系统都充满激情,但其实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明白这并非他们的真实感受。大家都怀疑自己,害怕未来。他们胆怯、恐惧,因此和伦纳德通话——他的胆怯和恐惧要比他们严重十倍——就会使他们自我感觉好一些,孤独感少一些。伦纳德的电话就像是治疗。何况,他的境况比任何人都糟得多!他是弗洛伊德博士加末日博士 ,告解神父加卑贱的忏悔者,精神病医生加病人。他从不装模作样。他从不虚伪欺骗。他诚恳地诉说,同情地倾听。伦纳德最好的那些电话交谈称得上一门艺术、一种传道。

但是,奥尔巴克说,这个时候伦纳德的悲观情绪发生了变化。它更深刻,更纯粹了。它脱去了之前的滑稽外衣,失去了原有的噱头,变成了纯粹的不折不扣的致命绝望。无论伦纳德之前如何,尽管他向来“抑郁”,但那都不是抑郁症。 这次 才真是抑郁症。这个仰面躺在地板中央的不洗澡的小伙子的单调独白。他未加矫饰地吟诵其年轻生命中的失败,在伦纳德心目中已注定其一生每况愈下的失败。“伦纳德去哪儿了?”他在电话里不停追问。那个右手下着象棋、左手还能写下二十页论文论述斯宾诺莎的小伙子去哪儿了?那个“教授”伦纳德去哪儿了?——他曾发掘了有关佛兰德斯和瓦龙 印刷文字历史的稀见材料;他曾在斯特兰德河滨发现一套六十年代平装本系列“走出非洲”,收录有十六位加纳、肯尼亚和科特迪瓦小说家作品,便以五十美分一本的价格买下,并在读完每一本之后提交了上述作家文学成就的专题论文。伦纳德问道:“伦纳德去哪儿了?”伦纳德不知道。

伦纳德的朋友们慢慢意识到,他打给谁并不重要。他已不记得电话那头是谁,每当一个人设法挂断,他就会立刻打给另一个人,接着前面的话题继续讲。而大家都很 ,他们有其他事情要做。于是渐渐地当伦纳德打来电话,朋友们便开始寻找借口,他们说他们有课或者要去见教授。他们尽量缩短通话时间,过了一阵子,甚至干脆不接电话了。奥尔巴克本人就是这么做的。现在他对此很内疚,也正因为此他才打电话给马德琳。“我们都知道伦纳德的情况很糟,”他说道,“但我们没想到他竟然 那么 糟。”

就这样,终于有一天下午五点左右,奥尔巴克的电话铃声响了。他怀疑是伦纳德打来的,所以没有接。但电话响个不停,最后奥尔巴克再也受不了便接了起来。

“是肯吗?”伦纳德声音颤抖地说道。“他们要给我一个未完成了,肯。我不能毕业了。”

“谁说的?”

“纳尔班丁教授刚刚打来电话。他说我已经来不及补上错过的功课了,所以他要给我一个未完成。”

奥尔巴克对此并不惊讶。但是伦纳德声音中流露出一种脆弱,仿佛林中迷路的孩子的呼喊,使得奥尔巴克想要说上一句安慰的话。“那还不算太糟糕,他毕竟没有给你不及格。”

问题 不在这儿,肯,”伦纳德委屈地说道,“问题是在我那些教授中,我是准备请他写推荐信的。我把事情全搞糟了,肯。我不能和其他人一道准时毕业了。如果我毕不了业,那么朝圣者之湖实验室就会取消我的实习资格。我没有钱,肯。我父母不会来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有二十二岁而我已经毁了我的一生!”

奥尔巴克竭力劝说伦纳德,让他平静下来,但无论讲什么,伦纳德依然喋喋不休地说自己的处境有多严重:他不停抱怨自己没有钱,不像布朗大学的大多数孩子那样有父母帮助,他一直以来的种种不利条件,以及这些导致他不稳定的情绪状态。他们不知不觉讲了一个多小时,听筒那头伦纳德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声音越来越绝望,而奥尔巴克已经无话可说,开始提一些连他自己听着都觉得愚蠢的办法。比如,伦纳德不应继续过多地考虑自己,而应该出去走走,看看草地上盛开的木兰花——他见过木兰花吗?——他不妨把自己的处境和那些真正绝望的人相比,南美洲的金矿矿工、四肢瘫痪者、多发性硬化重症病人,生活并没有伦纳德想的那样糟糕。但接下来伦纳德却做了以前从没做过的事,他挂断了奥尔巴克的电话。这是伦纳德电话躁狂期中唯一一次先挂电话,这可把奥尔巴克吓坏了。他赶紧打回去但没有人接。奥尔巴克忙给其他认识伦纳德的人打了几个电话,最后决定赶去行星大街,发现伦纳德已经疯了一般。他哄劝了很久,终于说服伦纳德跟着他去医务室,医生留伦纳德过了一夜。第二天,他们把他送进普罗维登斯医院,现在他就住在精神病病房,接受治疗。

如果有更多的时间,马德琳或许能够区分并确定此时内心涌动的复杂情绪。最明显的是惊慌。惊慌之后是对于自己最后才知道的尴尬和愤怒。但在这一切之下,泛起的却是不可思议的轻松。

“伦纳德刚被确诊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奥尔巴克说道,“那是大学一年级。如果服药,他就没事。他一直都很好。他眼下只是需要一些支持,所以我才打这个电话。”

“谢谢,”马德琳说道,“我很高兴你这样做。”

“到目前为止,我们中少数几个人还没有泄气,按照医院的探望时间去看他。但是今天大家都在办理离校手续。我不知道——我敢肯定伦纳德想要见你。”

“他那样说了吗?”

“他没有那样 。但我昨晚见他了,我敢肯定他想见你。”

然后,奥尔巴克给了她医院地址以及护士站的号码,便说了声再见。

马德琳现在下定了决心。她用力放下电话听筒,大步走出卧室来到起居室。

奥利维娅依旧双腿搁在咖啡桌上,等着趾甲干。阿比正将粉红色的冰沙从搅拌机往玻璃杯里倒。

“你们两个叛徒!”马德琳嚷道。

“什么?”阿比吃惊地说道。

“你们早就知道了!”马德琳吼道。“你们一直就知道伦纳德在住院!所以你们说他不会参加晚会。”

阿比和奥利维娅交换了一下眼色,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

“你们早就知道但就是不告诉我!”

“我们这样做是为你好,”阿比关切地说,“我们不想让你烦恼,又开始担心。我的意思是,你已经很少去上课了。你好不容易才把伦纳德放下,我们觉得——”

“假如惠特尼住院了,我却不告诉你,你会怎么样?”

“那不一样,”阿比说道,“你和伦纳德已经分手。你们甚至连话都不说了。”

“那不重要。”马德琳说道。

“我现在还在和惠特尼约会。”

“你们怎么能知道了不告诉我呢?”

“好吧,”阿比说道,“ 对不起 。我们真的对不起。”

“你们骗了我。”

奥利维娅摇摇头不同意。“伦纳德疯了,”她说道,“你没看到?对不起,马迪,但是伦纳德——疯——了。他不肯从他公寓出来!他们不得不叫保安砸了他的门。”

这些细节都是头一回听说。马德琳记在脑子里以后再作分析。“伦纳德没有疯,”她说道,“他只是抑郁而已。这是一种病。”

她并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一种病。她对此一无所知。但她不假思索便如此确信,这也使她更为相信自己说得没错。

阿比仍然一副满怀同情的样子,瞪着眼睛,歪着头,上唇沾着冰沙。“我们只是担心你,马迪,”她说道,“我们担心你趁此机会又回到伦纳德身边。”

“噢,这么说你们是在保护我。”

“你不用这么挖苦人。”奥利维娅说道。

“真不能相信我大四这年竟然和你们两位住在一起。”

“噢,你以为和你住在一起很开心吗!”奥利维娅激动起来,“你和你的《恋人絮语》。得了吧!知道你动不动就引用的那句话吗?没人会恋爱,除非先读到什么是爱?好吧,你所 的不过就是读读而已。”

“我觉得你必须承认,让你来住是我们的好心,”阿比说着,舔掉嘴唇上的冰沙。“我是说,是我们找到这个地方,办妥了担保金什么的。”

“我真希望你们没来找过我,”马德琳说道,“那我就能找到能信任的室友。”

“我们走吧,”阿比说着,断然转开,“我们得去参加毕业游行了。”

“我的趾甲还没有干呢。”奥利维娅说道。

“走吧。我们迟到了。”

马德琳不想再听下去。她转身进入自己卧室关上了门。确信阿比和奥利维娅已经走了之后,她收拾起自己的毕业典礼服装——学士帽、学士袍、流苏——下楼来到大堂。九点三十二分了,她有十二分钟时间赶到校园。

上学院山最快的捷径——同时那个方向也不必担心会赶上她室友——是走鲍恩街。不过鲍恩街也有其危险,米切尔就住在那儿,而她不想再遇见他。她小心翼翼地绕过街角,并没有看见他的影子,便迅速跑过他的房子,开始上坡。

雨后的路很滑。当马德琳到达山顶时,平底鞋已经沾满泥污。她的头又开始嗡嗡作响,她疾步走着,闻到身体的气味从裙子的领口往外飘。她这才第一次查看那块污渍,它可能是任何东西。不管怎样,她停下脚步,把学士袍往身上一套,继续往前走。

她想到伦纳德把自己关在公寓里,保安破门而入,一股恐惧的柔情将她攫住。

但与之对抗的还有轻松,尽管情况紧急,她心中仍仿佛升起一个气球……

走到丛登街,她加快了步伐。她看见几个街区里人群聚集。警察拦住了来往车辆,希望街和学院街上、艺术大楼和图书馆前挤满了身穿雨衣的人们。风又开始呼啸,榆树枝在暗沉沉的天色中摇曳。

经过卡丽塔时,马德琳听见了铜管乐队的乐声。研究生和医学生沿船夫街列队,身穿礼服的官员在检查队形。她想穿过方斯楼拱门去草坪,但被队伍挡住了去路。她不想等,便继续沿方斯楼朝前,走下邮局台阶,打算穿过地道去草坪。就在她穿过邮局前那块空地的时候,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她再次看了看表,九点四十一分。她还有四分钟时间。

马德琳的信箱在前面一排的最底层。为了打开暗码锁,她得单膝跪地,这个动作使她既感到希望又觉得脆弱。打开铜门是老旧幽暗的信箱。里面只有一封信。马德琳平静地——因为成功的候选人既不会显出忧虑也不显出焦急——将它取出。

信是耶鲁大学寄来的,已经被撕开,装在一个美国邮政管理局的塑料信封里,上面贴了一张打印的纸条,写着:“该邮件在送往收信者途中受损,我们对延误深表歉意。”

她打开加热密封的塑料信封,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纸质信封,尽量不再撕破。它是被卡在分拣机里了,邮戳日期是“1982年4月1日”。

方斯楼邮局见过各种各样的录取信。这类信件每年都会纷至沓来,从医学院、法学院、研究生院。学生们便跪在信箱前,就像马德琳此刻所做的那样,将信取出,便立刻摇身而成罗德学者 、参议员助理、初出茅庐的记者、沃顿商学院的新生。马德琳拆开信封时,突然意识到它并不很重。

亲爱的汉纳小姐:

此信是为了通知你耶鲁大学研究生院将无法为你提供下一学年(1982—1983年)的入学资格。我们每年都收到大量合格的申请人,很遗憾我们无法……

她没有做声。她没有流露丝毫失望。她轻轻关上信箱门,转动暗码,然后站直身子,姿态优雅地走出邮局。到了门口,她把信撕成两半,将碎片扔进垃圾箱,完成了美国邮政管理局分发中心未完成的工作。

四名学生A、B、C、D向耶鲁大学研究生院递交了申请。如果A是《哈佛大学校报》的编辑;B是罗德学者,曾在《弥尔顿季刊》上发表过一篇关于《失乐园》的专题论文;C是19岁的英国神童,会说俄语和法语,是撒切尔首相的亲戚;D是英语专业的学生,他呈递的材料包括发表在《珍珠》 [18] 上的一篇关于连接词的平庸论文,加上逻辑部分520分的GRE考分,究竟哪个学生最没有希望被录取呢?

早在四月份,也就是两个月之前,她就被拒绝了。她的命运在和伦纳德分手之前便已确定,这意味着最近三个星期以来她一直仰仗着振作精神的其实是一个幻象。又一条她不知情的关键信息。

草坪上传来阵阵叫喊。马德琳无奈地戴上学士帽,仿佛是在脑袋上套上了笨蛋高帽 。她离开邮局,踏上通往草坪的台阶。

绿草如茵,所有的家庭都在等待毕业游行的开始。三个小女孩爬上了亨利·穆尔 铜像的膝头,咯咯大笑,她们的父亲则跪在草地上为她们拍照。校友们成群结队地随意走动,庆贺重聚,每个人头上都戴着平顶硬草帽或是印有他们毕业年份的布朗大学棒球帽。

塞尔斯大楼前的人群欢呼起来。马德琳看见一个来自旧石器时代的毕业生,一个乡巴佬校友,仿佛一具裹着条纹外套的干尸,由陪同前来的金头发的孙子孙女或是曾孙曾孙女们推着,来到她眼前。一束氦气球从他轮椅的扶手上升入春日的天空,每一个红气球上都画着棕色的字样“09级”。老人举起手,接受人群的欢呼。他笑着,露出食尸鬼似的长牙齿,英国皇家卫队帽子下面的一张脸,洋溢着心满意足。

马德琳看着这个幸福的老人从身旁经过。就在此时,乐队奏响了进行曲,毕业游行开始了。布朗大学那位首席执行官模样的校长,身穿条纹丝绒学位袍,头戴松松的佛罗伦萨帽,手握中世纪长矛,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在他身后是腰缠万贯的董事们,头形巨大的仍然健在的布朗家族成员,以及各位教务长和系主任。大四学生们两人一排,从韦兰拱门鱼贯走过草坪。游行队伍经过大学行政大楼朝范威克尔门方向行进,家长们——包括奥尔顿和菲莉达——都聚在那儿期待着队伍的到来。

马德琳看着游行队伍,等待机会插进去。她扫视着人群,寻找她熟悉的面孔,她的朋友凯莉·特劳布或者甚至是洛丽和普基·埃姆斯。同时,她又害怕再撞上米切尔,或者奥利维娅和阿比,于是她踌躇着,悄悄躲在一个扛摄像机的大腹便便的父亲后面。

她想不起来流苏应该垂在哪边,是左还是右。

毕业生有将近一千两百人。他们源源而来,两人一排,笑着,挥着拳头,互相击掌。但是每一个走过去的人,马德琳都没有见过。四年大学生活结束,而没有一个人是她认识的。

大约只走过去了一百来个大四学生,但马德琳不想再等下去。不管怎么说,她想见到的人不在这里。她转身往回走,穿过方斯楼拱门,走上船夫街,往塞耶大街方向而去。她一只手拿着学士帽,急匆匆地几乎一路小跑,来到车来车往的街角。一分钟后,她拦下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开往普罗维登斯医院。

***

他们刚抽完了大麻烟卷,游行队伍就开始移动了。

米切尔和拉里在里斯顿方院背阴的风口站了半个小时,这里是游行队列的中点,黑压压的毕业生队伍从大草坪开始一直延伸到他们身后常春藤覆盖的拱门,最后到达塞耶大街。在狭窄的人行道上,队伍前后排列得整整齐齐,但在宽敞的方院里队伍就变形了,成了一场户外聚会。大家随意地转悠走动起来。

米切尔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风,让拉里点起大麻烟卷。人人都在抱怨天气太冷,都在来回走着好暖和一点。

大家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挑战毕业典礼的庄严气氛。有人滑稽地歪戴着帽子,也有人在帽子上贴了标签或涂了颜料。女孩子们选择了羽毛围巾,或者春假墨镜,或者迷你迪斯科舞会上戴的那种反光耳环。米切尔认为此类叛逆表现在毕业典礼上司空见惯,所以也就和他们试图颠覆的传统一样古老了,然后他从拉里手上接过大麻烟卷,以他自己的惯常方式反抗这毕业典礼的庄严气氛。

“让我们大乐一场吧 。”他说道,猛然吸了一口。

游行开始的信号如同一枚被黑蛇吞下的蛋,以一种几乎看不见的蠕动,沿着蜿蜒的游行队伍传递下来,但似乎并不见有谁启动。米切尔不时眯起眼睛向前张望。终于信号传到排在拉里和米切尔前面的人那儿了,突然间整个游行队伍往前冲去。

他们彼此传递着大麻烟卷,现在抽得更快更猛了。

走在他们前面的马克·克伦克转过身来,挑挑眉毛,说道:“学士袍里面我什么都没穿。”

很多人都带了照相机。广告里都说他们应该用胶卷记录下这一时刻,所以他们一边往前走一边忙着拍。

完全可以在自以为优于他人的同时又觉得与环境格格不入。

在幼儿园里他们就让你按字母顺序排队。在四年级的野营活动里,你牵着同伴的手从麝牛或蒸汽轮机旁边挤过去。学校是一列永恒的队伍,到这里才终告结束。米切尔和拉里慢悠悠地走出绿荫幽深的里斯顿方院。地面仍是沁凉,不见阳光。一些捣蛋鬼爬上了马克·奥勒留 的雕像,把学士帽戴在这位斯多葛派的头上。他坐骑的侧腹被画上了“82”的字样。他们登上利兹剧院的台阶,然后走过塞耶大楼和理查德森大楼,来到大草坪上。天空仿佛出自埃尔·格列柯 的画布。不知谁的作业随风飞过。

拉里把烟头递过来,但米切尔摇摇头。“我晕了。”他说道。

“我也是。”

他们如同被一根铁链拴起的囚徒,迈着小步,走近搭在行政楼前的带顶篷的舞台,舞台前摆满白色折叠椅。在行进路线的最高处,队伍停了下来。米切尔只觉一阵疲倦感袭来,他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不喜欢一大早就兴奋。最初的亢奋过去之后,白天就会变成一块不得不使劲推上山的巨石。他必须在旅行途中戒掉大麻,他必须洗心革面。

游行队伍重又开始移动。米切尔远远地瞥见榆树后面城市中心的天际线,正前方隐约可见范威克尔门,身边则是与他一起来到这里的数以千计的同学。

这时候大家必然是要欢呼的,并纷纷把学士帽抛向空中。外围的人群密密麻麻,但看不见一个小孩。在那无数中年面孔的家长中,米切尔一眼看见了自己的父母。父亲迪安,身穿蓝色上装和伦敦雾雨衣,一看见小儿子便眉开眼笑,显然已经忘了自己从来都不希望米切尔去东部上大学,被文科专业毁掉前程。母亲莉莲正像所有要吸引他人注意的小人物一样,挥动着双手。由于大麻的效力,更不用说大学四年的疏离,米切尔开始为他母亲头上那俗气的牛仔布遮阳帽以及父母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而难受。但就在这时,他心中好像发生了什么变化。好像是范威克尔门对他施加了什么力量,因为当他举起手向父母挥动的时候,米切尔忽然觉得自己又成了十岁的孩子,不禁热泪盈眶,对这两个人的感情令他哽咽,他们仿佛神话中的人物,总是能够在他的生命中化作石头或木头,隐身到幕后,而只有在今天这样的关键时刻,才会苏醒过来,见证他的英雄旅程。莉莲有一台照相机,她正在拍照。因此米切尔不必去招呼他们。

他和拉里很快绕过欢呼的人群,来到学院街的斜坡上。米切尔特别留意地寻找汉纳一家,但没有看见他们。他也没有看见马德琳。

到了斜坡坡底,游行队伍失去了原先的冲劲,1982届毕业生们都踱到路边,自己成了看客。

米切尔脱下帽子擦擦额头。他并不怎么想庆祝毕业,大学四年很轻松。对他来说,毕业就是一项成就的想法简直可笑。但他的确非常快活,而现在他又被他人充满敬意地低声议论着,便站在一旁,为同学们鼓掌欢呼,尽其所能地参与今天的狂欢。

他并没有想到什么宗教问题,也没有背诵耶稣祷文,就在这时他看到里克特教授从山上下来朝他这边走来。现在走来的是教师的队伍,教授和助理教授都是全副学位袍服,博士兜帽的天鹅绒镶边表示各自的学科领域,绸缎衬里则代表 他们的 母校,深红色是哈佛大学,绿色是达特茅斯大学,浅蓝色是塔夫茨大学。

里克特教授竟会来参加这样愚蠢的庆典活动,这出乎米切尔的意料。他本可以在家读读海德格尔,却居然跑到这里,为了又一年的毕业典礼而浪费时间游行下山,而且还显得极为兴奋。

在这名副其实的大学生活结束时刻,米切尔为眼前的一幕而讶异:博士教授里克特先生昂首阔步地走过,脸上闪耀着孩子般的快乐,而这种快乐从未在宗教和异化讨论课上流露过。仿佛里克特找到了解决异化的良药,仿佛他战胜了年岁的障碍。

***

“祝贺你!”出租车司机说道。

马德琳抬头看看,一时听不明白,然后才想起自己身上的学位袍。

“谢谢你。”她说道。

由于校园周围的路大多被封锁,司机只好绕了一个大圈,从希望街转到威肯登大街。

“你是医学院的学生吗?”

“什么?”

司机从方向盘上抬抬双手。“我们不是去医院吗?所以我想你也许打算做医生。”

“不,我不是的。”马德琳回答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眼睛看着车窗外。司机明白了她的意思,便不再说什么了。

出租车过河时,马德琳脱下了学士帽和学士袍。车厢内有一股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并不刺鼻,大约是香草的气味。马德琳向来喜欢空气清新剂。她本来对空气清新剂没有任何想法,直到后来伦纳德告诉她说,这表示她乐于逃避现实中的不愉快。“房间并非没有臭味,”他说道,“只不过是你闻不到了。”她以为自己抓到了他逻辑上的矛盾,便嚷道:“如果一个房间是香的,怎么可能同时又是臭的呢?”伦纳德回答道:“噢,它还是臭的。你误把特性当实质了。”

这就是她和伦纳德的对话,这就是她如此喜欢他的部分原因。无论你去哪儿,无论你做什么,空气清新剂就是会变成一场小型研讨会。

而现在,她不知道他的发散思维是否正直接导致了他目前的状况。

出租车在医院前停下。这栋白色建筑仿佛年代久远的假日旅馆,共有八层,玻璃正门,整栋楼污迹斑斑,仿佛吸纳了附近街道的所有污秽。入口两侧的混凝土大缸里没有鲜花,只有烟蒂。一个蜘蛛似的人物——使人联想起蓝领的不幸和职业疾病——正扶着助行架努力走进开合流畅的自动门。

在中庭一般的大堂里,马德琳转错了两个弯,终于找到了前台。前台接待员看了她一眼便问:“你是找班克黑德?”

马德琳吓了一跳。然后当她环顾整个等候室,才发现她是这里唯一一个白人。

“是的。”

“还不能让你上去,上面的人已经太多了。等一会儿有人下来,我再让你上去。”

这又让马德琳大吃一惊。伦纳德的情绪崩溃,甚至他作为运转失常成年人的全部自我表现,并不应该有太多人来探病。马德琳不由得嫉妒起那些不知其名的探望者了。

她签了名,就对着电梯坐下了。地毯上绘着活泼的蓝色方格,勾勒出彩笔儿童画的图案:彩虹、独角兽、幸福家庭。人们带了外卖来,边等边吃,无非是泡沫盒子装的烤鸡和烤胸肉。她对面的椅子上,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儿睡得正香。

马德琳百无聊赖地盯着地毯看。

足足等了二十分钟,电梯门终于开了,两个白人小伙子走了出来。两人都是男性,这让马德琳松了一口气。高的那个一头B-52轰炸机头发,矮的那个穿一件T恤衫,上面印着那张爱因斯坦吐舌头的著名照片。

“我觉得他还不错,”第一个小伙子说道,“看上去好多了。”

“这算好多了?天啊,我要抽根烟。”

他们走过时没有注意到马德琳。

他们刚出去,她就来到接待员跟前。

“四楼。”那女人说道,递给她一张通行证。

为容下担架和医疗设备而设计的大电梯缓缓上升,马德琳是唯一的乘客。经过妇产科和风湿病科、骨科和肿瘤科——所有这些可能发生在人身上的疾病都没有发生在伦纳德身上,最后电梯将她带到精神病科,这里发生在人身上的疾病都发生在了脑子里。她在电影里看到过精神病人被关押的残酷场景,所以心里已有准备。但是除了一个能从外面打开双重门的红色按钮( 里面 却没有相应的按钮)之外,几乎不见任何关押的迹象。淡绿色的走廊,磨光的油毡布地面,在脚下吱嘎作响。靠墙停着一架餐车。能看到几个病人在各自病房里—— 精神病人 ,马德琳情不自禁地想——像所有等待康复的病人一样,读书、打盹、凝视窗外,打发着时间。

她在护士站打听伦纳德·班克黑德,护士告诉她他在走廊尽头的娱乐室。

马德琳一踏进娱乐室,便被灯光照得皱紧眉头。娱乐室亮得根本似乎就是为了治疗抑郁症的,不得有任何阴影。马德琳眯着眼环视,一张张有塑料贴面的桌子边,穿病号服和拖鞋的病人不是单独坐着,就是由穿鞋子的探望者陪着。一台电视机被固定在房间角落的一个高架子上,音量调得很大。透过一排间距相等的窗子,可以望见城市里高低错落的屋顶向着海湾延伸而去。

伦纳德坐在十五英尺远的地方。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正身体前倾着和他说话。

“所以,伦纳德,”戴眼镜的小伙子说道,“你装出一点精神病,希望能住进来并得到帮助。现在你进来了,也 得到 了帮助,你发现也许你并没有原先想的那么糟糕。”

伦纳德似乎在认真听小伙子说话。他并没有如马德琳以为的那样穿着病号服,而是穿着平时的衣服——工装衬衫、工装裤、蓝印花头巾。唯独不见了他的添伯岚鞋子。伦纳德踩着一双露脚趾的病号拖鞋,穿着袜子。他的胡茬比平时长了些。

“你有一些问题没有在治疗时解决,”戴眼镜的小伙子说道,“所以你不得不将它们夸大,以便带入更大的领域来处理。”不知这家伙是谁,但他似乎很为这番解释而自鸣得意。他挺直身子,看着伦纳德,仿佛期待着鼓掌。

马德琳利用这个机会走上前去。

看见她,伦纳德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马德琳,嘿,”他温柔地说道,“谢谢你来看我。”

不争的事实是:与伦纳德目前的困境相比,他们已分手这件事显得不再重要。甚至可以不必管它了。这意味着她可以拥抱他,如果她想的话。

然而,她没有拥抱他。她担心身体接触也许会违反规定。

“你认识亨利吗?”伦纳德问道,保持着应有的礼节。“马德琳,亨利。亨利,马德琳。”

“欢迎前来探望。”亨利说道。他嗓音低沉,显出威严。他穿一件腋下收窄的马德拉斯格纹夹克,里面是白色衬衫。

房间里过分明亮,使落地窗产生了反光效果,尽管外面是白天。马德琳看见自己的鬼影正看着同样如鬼影一般的伦纳德。一个身穿浴袍、披头散发的少妇没有人来探望,她在房间里转悠着,口中念念有词。

“这地方不错吧,嗯?”伦纳德说道。

“好像还可以。”

“这是州立医院。没钱去银湖那种医院的人就到这种地方来。”

“伦纳德有点失望,”亨利解释道,“不能和一流的抑郁症患者做伴。”

马德琳不知道亨利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儿。至少,他的幽默即便不是怀有恶意,至少也是麻木不仁的。但是伦纳德似乎并不在意。他像渴求知识的学生那样将亨利的话照单全收。这,以及他不时舔上嘴唇的动作,是唯一让他看似不正常的迹象。

“自我憎恶的反面是自我夸大。”伦纳德评论道。

“正确,”亨利说道,“所以如果你想崩溃,就要像罗伯特·洛厄尔 那样崩溃。”

选择使用 崩溃 一词让马德琳觉得不是很贴切,她为此讨厌亨利。同时,亨利把伦纳德的病情说得那么轻,这表明他的病也许没有那么严重。

也许亨利的处理方法是正确的。她急切地希望得到一些提示,但轻率不是她的个性。她感到极为尴尬,窘得说不出话来。

马德琳从来不曾这么近距离接触过确诊的精神病人,她本能地躲避精神不稳定的人。这种态度虽然无情,却是作为汉纳家人的特性,作为一个积极、幸运、受呵护的典范人物的特性。如果有什么是与马德琳·汉纳沾不上边的,那就是精神不稳定。不管怎么说,那已经是固定脚本了。但是在发现比利·班布里奇和两个女人上床之后的某一刻,马德琳便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一种和临床抑郁症并无不同的绝望的悲哀;而无疑在最近几个星期里,因为跟伦纳德分手而躲在自己房间里啜泣,喝得酩酊大醉并和瑟斯顿·米姆斯做爱,把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被研究生院录取上,而连她自己都不敢肯定是否想去上这个研究生院,被爱情、被空虚的放荡、被自我怀疑伤透了心,马德琳认识到她和一个精神病人之间并非一定是互相排斥的两种类型。

她记得罗兰·巴特的一句话: 人们认为每个恋人都是疯子。但是谁能想象一个疯子会恋爱?

“伦纳德担心他们会把他无限期地留在这里,但我认为不会,”亨利又开口说道,“你很好,伦纳德。就把你跟我说的话告诉医生。他们把你留在这里只是为了观察。”

“医生应该很快就会打电话来的。”伦纳德告诉马德琳。

“你装出了一点精神病,希望能住进来并得到帮助,”亨利又重复了一遍,“而现在你感觉好多了,你可以回家了。”

伦纳德身体前倾,全神贯注地听着。“我就想离开这儿,”他说道,“我还得修完三门未完成的课程。我就是想上完那些课,然后毕业。”

马德琳从未见过伦纳德如此彬彬有礼。一个自觉的学生,一个最佳病人。

“这是好事,”亨利说道,“这很健康。你想回归原来的生活。”

伦纳德的目光从亨利转向马德琳,机械地重复道:“我想回归原来的生活。我想离开这儿,上完未完成的课,然后毕业。”

一个护士将头探进娱乐室。

“伦纳德?希尤医生来电话找你。”

伦纳德立刻站起来,好像一个参加工作面试的人。“我马上来。”他说。

“把你跟我说的话告诉医生。”亨利说道。

伦纳德走了,马德琳和亨利都不言语。最后亨利开口说道。

“我猜你是伦纳德的女朋友。”他说道。

“目前不确定。”马德琳回答道。

“他正处于神游症状态,”亨利竖起食指,转动了一下,“就像磁带环,不停地转啊转。”

“但你刚才还跟他说他很好。”

“嗯,伦纳德需要听那些话。”

“可你又不是医生。”她说道。

“不是,”亨利说道,“但我 心理学专业的。也就是说,我读过很多弗洛伊德的著作。”他咧开嘴,尴尬而又轻浮地傻笑着。

“而我们现在,”马德琳尖刻地回答道,“生活在后弗洛伊德时代。”

亨利却把这挖苦当成开心事。“如果你 就是 伦纳德的女朋友,”他说道,“或者如果你正在考虑 变成 伦纳德的女朋友,或者如果你正在考虑和他和好,那么我的建议是不要那样做。”

“你到底是谁?”

“我只是一个根据个人经验知道自以为能用爱来拯救他人的想法会是多么美妙的人。”

“我敢肯定我们是初次见面,”马德琳说道,“而且你对我根本不了解。”

亨利站了起来。他似乎有点不高兴,但自信心丝毫没有减损。他说道:“没人能拯救他人,人只能拯救自己。”

他留下这句话让她思索。

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抬着头看电视,手里摆弄着浴袍腰带,系上又解开。一个黑人姑娘,读大学的年纪,和两个像是她父母的人一起坐在桌边。他们似乎已经习惯周围的一切。

又过了几分钟,伦纳德回来了。披头散发的女人嚷道:“喂,伦纳德。有没有看见外面摆午餐?”

“我没有看见,”伦纳德说道,“还没有到时间呢。”

“我可以吃点午餐。”

“再过半个小时就有午餐了。”伦纳德热心地说道。

他那神情与其说是病人不如说是医生。那个女人似乎很信任他。她点点头,转身走开了。

伦纳德在椅子上坐下,身体前倾,抖动着膝盖。

马德琳一直在想该说点什么,但她想到的每句话都像是连珠炮似的诘难。 你来这儿多久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不是三年前就确诊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吃药?我的室友们都知道而我却不知道!

而最后她说的是:“医生怎么说?”

“她不想让我出院,”伦纳德平静地说道,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颓丧,“她不想 我出院的事。”

“那就听她的吧。你就待在这里好好休息。我保证你在这里也能完成未完成的课程。”

伦纳德朝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不让别人听见:“我也只能这样了。我说过,这是一家州立医院。”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它做的主要就是往病人嘴里大把塞药。”

“你在吃药吗?”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主要是锂。我已经吃了一阵子了。他们正在重新调整我的剂量。”

“有效果吗?”

“有副作用,但效果是有的。基本上可以说有效果。”

很难说是否真的有效,还是伦纳德希望有效。他似乎极为专注地凝视着马德琳的脸庞,仿佛想读出一些重要的信息。

他突然转过头,审视窗子上自己的影子,抬手揉搓着双颊。

“他们只允许我们每周刮一次脸,”他说道,“刮脸的时候还得有个勤杂工看着。”

“为什么?”

“刀片。所以我才是现在这副模样。”

马德琳环视了一下房间,看是否有人在注意他们。没有人。

“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她问道。

“我们已经分手了。”

“伦纳德!如果我知道你得了抑郁症,那就不重要了。”

“分手 正是 我得抑郁症的原因。”伦纳德说道。

这是马德琳第一次听说。虽然这么说不合适,但的确是好消息。

“我把我们俩都毁了,”伦纳德说道,“我现在才明白。我现在才想得更清楚点了。在我那种家庭,一个酗酒成性的家庭,长大成人部分意味着开始把疾病和机能障碍当作正常情况。对我来说,疾病和机能障碍再正常不过了。不正常的却是感情……”他突然打住不说了。他低下头,黑眼睛盯着地上的油毡,继续说道:“还记得那天你说你爱我吗?还记得吗?你看,你能够那样做,因为你根本上是正常人,在一个充满爱的正常家庭长大。你可以冒这样的风险。但是在 家里,我们绝不会说什么我们爱谁。我们只会互相辱骂。所以当你说你爱我的时候,我该怎么办?我只能破坏它。我只能拒绝它,用罗兰·巴特的话刺激你。”

抑郁症并不一定会破坏一个人的容貌。只有在伦纳德时不时努动嘴唇、吸着咬着嘴唇的时候才能看出他在服药。

“然后你就走了,”他继续说道,“你走出去了。你那样做是对的,马德琳。”这时伦纳德将目光转向她,满脸悲戚。“我是个蹩脚货色。”他说道。

“你不是的。”

“那天你走后,我就躺在床上,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起来。我就那么躺着,想我是怎样亲手毁了获得人生幸福的最好机会。和一个聪明、漂亮、正常的女孩在一起,一个我可以与之相配的人。”他俯身向前,凝视着马德琳的眼睛。“对不起,”他说道,“为我是这样一个人做了这样的事情而向你道歉。”

“现在别担心那些了,”马德琳说道,“你必须集中精力恢复健康。”

伦纳德飞快地眨了三次眼睛。“我还得在这里待上至少一个星期,”他说道,“我错过毕业典礼了。”

“不管怎么说,反正你也不会去。”

说到这里,伦纳德第一次露出了微笑。“也许你说得对。毕业典礼怎么样?”

“我不知道,”马德琳说道,“现在还在进行。”

“现在?”伦纳德看着窗外,仿佛他能看到似的。“你也错过了?”

马德琳点点头。“我没那份心情。”

那个穿浴袍的女人本来懒洋洋地绕着房间溜达,这时候开始注意他们了。伦纳德压低声音说道:“当心这个人,她这就要冲你来了。”

那女人慢腾腾地走近,然后停了下来。她屈起双膝,仔细瞅着马德琳。

“你是什么人?”她问道。

“我是什么人?”

“你们这些人从哪儿来?”

“英国,”马德琳回答道,“最早的时候。”

“你看上去像坎迪斯·伯根 。”

她转过身,对着伦纳德傻笑。“你是007!”

“肖恩·康纳利 ,”伦纳德说道,“那就是我。”

“你看上去像那个混蛋007!”女人说道。她的语气带着些许愤怒。伦纳德和马德琳不想惹是非,便什么也没说,直到她走开。

穿浴袍的女人属于这里。而伦纳德,在马德琳看来,并不属于这里。他在这里只是因为精神紧张。假如马德琳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有躁郁症,知道他一团糟的家庭状况以及神经兮兮的性情,那她根本不会让自己陷得这么深。但现在既然她已经陷得这么深了,却也没觉得有什么可遗憾的。能有这么多感受就是很好的理由。

“朝圣者之湖实验室怎么样了?”她问道。

“我不知道。”伦纳德摇了摇头。

“他们知道吗?”

“我觉得他们应该不知道。”

“他们要知道也得等到九月份了,”马德琳说道,“离现在还远着呢。”

电视机里含糊地说着些什么。伦纳德换了一种古怪的方式吮吸着上嘴唇。

马德琳抓住他的手。

“我还会和你一起去的,如果你愿意。”她说道。

“真的吗?”

“你可以在这里完成那些未完成的课程。这个夏天我们就待在普罗维登斯,到九月份再搬出去。”

伦纳德静静地听着,把这些话都记在心里。

马德琳问道:“你觉得你能行吗?或者干脆休息一段时间更好?”

“我觉得我能行,”伦纳德说道,“我想回去工作。”

两人都沉默着,看着对方。

伦纳德靠得更近了。

“一旦发出第一声告白,”他背诵着罗兰·巴特的句子,“‘我爱你’就不再有任何意义。”

马德琳皱起眉头。“你还想再来一次?”

“不,但是——想一想。那意味着第一声告白 确实 很有意义。”

马德琳的眼睛放出光彩。“那么我上当了,我想。”她说道。

“不是我,”伦纳德说着,握住她的手。“不是我。”


[1] Invisible Cities ,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1923—1985)1972年发表的作品。

[2] Sarrasine ,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系列小说中的一部,篇幅较短,讲述了18世纪一个扑朔迷离的性变态故事。罗兰·巴特用结构主义方法分析这部作品,写成《S/Z》一书。

[3] Myra Breckinridge ,美国小说家、剧作家戈尔·维达尔1968年发表的小说,后改编为同名电影。

[4] 原文为 A Sorrow Beyond Dreams

[5] 《少年维特的烦恼》英译名为: The Sorrows of Young Werther。

[6] Cat on a Hot Tin Roof ,美国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的剧作。

[7] The Vietnamization of New Jersey ,美国剧作家克里斯托弗·杜兰(Christopher Durang)于1976年创作的剧本,旨在讽刺理查德·尼克松政府的越南政策。

[8] Franny and Zooey ,美国作家J·D·塞林格的作品,包括他的短篇小说《弗兰妮》和中篇小说《卓埃》,1961年合在一起以书的形式出版。

[9] Animal House ,美国1978年上映的喜剧片电影,由约翰·兰迪斯导演,约翰·贝卢西主演。

[10] Finnegans Wake ,爱尔兰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的作品。

[11] 原文为:Vanity of vanities,saith the prophet.这是针对上文的《名利场》( Vanity Fair )而说的。这句话来自《圣经·旧约·传道书》。

[12] Mack the Knife ,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三毛钱歌剧》中的主题曲。

[13] I Heard It Through the Grapevine ,克雷格·大卫演唱的美国歌曲。

[14] Smoke on the Water ,英国深紫乐队演唱的歌曲。

[15] The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 ,这是一部从个人经验角度观照宗教作用的著作。作者对皈依、悔改、神秘主义等灵性经验进行探讨,并以伏尔泰、惠特曼、爱默生、路德等伟大人物为例。书中描述和分析了大量的个体传记资料,叙述生动,情节跌宕,充满了小说的趣味。

[16] The Imitation of Christ ,德国天主教修士Thomas a Kempis(1380—1471)的灵修著作。

[17] The Cloud of Unknowing ,无名氏于14世纪后半期用中古英语写成的基督教神秘主义著作。

[18] Pearl ,创办于1974年的美国文学杂志。 ZCjKz582cqcJXKF+K40jD8d7vJ61LknTWfgKP8sHfYWABOtJCJuCOhQvSrNF/s2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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