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大约发生在元庆末年或仁和初年 吧。但不拘哪个朝代,总归对这故事造不成什么影响。你只把它当成发生在遥远的平安朝的故事便好——话说当时摄政王藤原基经 的侍卫中,有某位五品武士。
我本不愿称其为“某位”,甚是想弄清楚他姓甚名谁、生平来历,可到底也寻不见一点有关他的记载。此人想必就是平平无奇,不值得留名青史吧。看来史书作者终究对凡人凡事无甚兴趣,这一点倒同日本自然主义文学作家们大为不同。王朝时代的小说家们并非闲人,不会把心神用到不重要的人、事上——总之,摄政王藤原的侍卫中有某位五品武士,他就是这故事的主角。
且说这五品的相貌,真真儿是其貌不扬,无一是处。五短身材便也罢了,五官也实在拉胯:鼻头通红,眼角耷拉;那嘴上的胡须,自不必说也是稀稀拉拉;那两颊瘦削,下巴显得格外尖窄;那嘴唇——嗨,不说也罢。若要一一细数,那便真是说不尽道不完的。总之,咱这位五品的相貌就是如此邋遢猥琐,世间少见。
至于五品何时开始侍奉藤原基经,又是因何契机而来,谁也不知道。反正确是从很久之前,他就总穿着同一件褪了色的短褂,戴着同一顶皱巴瘪塌的京式乌帽,每天不厌其烦地做着同一件工作。许是因为如此吧,谁见了他也不会去想这家伙也曾有过青春年少的时光(五品此时已年过四十)。非但如此,人们甚至觉得,单凭此人寒碜通红的鼻子与少得可怜的胡须,他似乎生来就该在京都城的朱雀大路上遭受风吹雨打。这一点,上到主人藤原基经,下到牧童放牛娃,每个人都这样想,并没有人感觉哪里不对。
有着这样一副尊容的男人将受到周围人的何种待遇,恐怕在此根本无须赘述。同僚们对他不屑一顾,在他们眼中,就算是一只苍蝇尚且须分神驱赶,五品却连这苍蝇都不如。就连那总共二十来号的下属侍卫,无论有无品级,也都对他视若无睹,出奇冷淡。五品吩咐他们做事时,一伙人当没听见似的继续闲聊。对他们来说,五品如同空气,他们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底下的人尚且如此,上面的大小头脑便更不消说了,自然是压根儿不把他当回事。他们面对五品总是一脸冷漠,在这冷漠的背后,还藏着类似孩子一般的无聊恶意。要想对他说些什么,就全以打手势代替。人之所以会有语言并非偶然,因为常常会有手势比划不出含义的时候。可此时,他们会认为是五品悟性欠佳。因此,一旦他们的手势不足以传达指令,他们便会对五品上上下下地打量,从头上那顶歪斜皱瘪的乌帽,一直到脚下那双破旧草鞋的后跟。如此一番审视后,他们便会冷笑一声,扭头便走。饶是如此,五品也从不动气。他就是如此胆小懦弱、窝窝囊囊,对一切不平之事都全然无感。
单是如此还不算,那些同僚还要来拿他寻开心。年长些的拿他丑陋的相貌当笑料,编成段子取乐;年轻些的借机拿他耍嘴皮子,哂笑亵玩。他们当着五品的面嘲弄他的鼻子、胡须、帽子、短褂,乐此不疲。不仅如此,他们还常常拿他那个五六年前就弃他而去的“地包天”老婆说事儿,甚至传说与那女人相好的酒鬼、和尚也都常常成为他们讥笑的对象。更有甚者,还不时搞一些性质恶劣的欺侮,在此无法一一说尽。只说一件吧:譬如,他们偷偷喝掉五品竹筒中的酒,然后将尿灌进去——仅凭这一例,其余种种便可想而知了。
而五品对这些全然无动于衷——至少在别人看来是无动于衷的。无论别人说他什么,他脸上都不见一丝波澜,只一声不吭地捋捋他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胡须,继续做他自己的事。若是同僚们的恶作剧太过分,譬如往他顶髻上贴破纸,或者把他的草鞋绑在刀鞘上,过于让他难堪时,他脸上才堆起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笑容,说道:“莫如此啊,各位仁兄!”见他这副样子,任谁都会闪过一丝愧疚和怜悯(被这伙人欺侮的并不只五品一人,还有一些他们不认识的人——很多他们不认识的人,都会借着五品的表情和话语谴责他们的无情)——虽只是隐隐的愧疚与怜悯,却能瞬间直达内心,不过甚少有人能一直保持这种情绪。
话说,就在这甚少的人当中有个无品的侍卫,他乃丹波国 人士,是个嘴上才刚长出细软胡楂的年轻后生。当然,这后生起初也与众人一样,没来由地对红鼻五品轻视哂笑。可是有一日,这后生碰巧听见五品说“莫如此啊,各位仁兄”,之后这哀求竟一直在后生脑中盘旋不去。自此,五品便在这后生眼中有了另外一番全然不同的面貌。从五品那营养不良、面黄肌痩、傻里傻气的脸上,后生看到了一个饱受世间迫害的活生生的“人”。每每想起五品的遭遇,后生便不禁感到世间一切仿佛陡然显露出其本来的卑劣面目。与此同时,五品那通红的鼻子、少得可怜的胡须也宛若一丝安慰,直透他的心底……
然而这仅限于后生一人。除却这一例外,五品依旧活在周围人的蔑视中,活得像条狗。首先,他连一套像样的和服都没有,只有一件青灰色 短褂和一条同样颜色的和服裤子,如今都已旧得泛白,颜色变得深不深浅不浅的。那短褂倒也还凑合,只有肩膀处略微软榻,上面的圆纽带和菊花饰物褪些色而已。但那和服裤的裤脚早已破得不成样子,里面也没有衬裤,就那么露着两条瘦削的脚踝,活像一头拉着破车的瘦牛。见此情景,即便不是刻薄嘴刁之人,也会觉得寒碜无比。再说他身上那柄刀,同样寒碜不堪,上不得台面。刀柄上的五金零件已摇摇欲坠,刀鞘上的黑漆也已斑驳脱落。他也照旧顶着通红的鼻子,趿拉着草鞋。背本来就驼,在这天寒地冻中显得越发驼了。他脚下碎步急促,东张西望地左看右看,好像见什么都眼馋,这也难怪连街上的商贩都瞧不起他。眼下就有这样一桩事——
有一日,五品有事去神泉苑,经过三条坊门 ,看见路边有六七个孩子聚在一起,不知在做什么。一开始,他以为孩子们在玩陀螺,便凑到他们身后瞧了瞧,却见他们正在对着一条不知哪里跑来的狮子狗又打又踹,还给它脖子上拴了绳子。一向胆小窝囊的五品虽时有同情之心,却因为惧怕他人,从不敢挺身而出。唯有这次,五品见对方只是几个孩子,便鼓起了几分勇气,脸上使劲儿堆着笑,拍拍其中貌似孩子头儿的肩膀说道:“就饶了它吧,狗挨了打也会痛呀。”可那孩子扭头白了他一眼,轻蔑地盯着他,那神情就如同侍卫长见他没领会自己的意图,瞧他时的那副表情。
“要你管?!”那孩子退后一步,傲慢地撇着嘴说,“你个红鼻头!算个什么东西!”
听了这话,五品就像被打了一耳光。这倒不是因为遭人辱骂,生气恼火,而是因为多管闲事,自讨没趣,觉得实在难堪。于是他只好以苦笑掩饰难堪,默默地继续朝神泉苑走去。那六七个孩子在他身后聚成一堆,又是做鬼脸又是吐舌头。五品当然不知道这些,即便他知道,以他窝囊怯懦的性格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若说这故事的主角是个生来就专给人作践的人,活着没有一点盼头,倒也不对。自打五六年前,五品就对山药粥有着异常的向往。说起这山药粥,其实就是将山药切碎,用甜葛汁熬成粥。这在当时是无上的美味,甚至都摆到了万乘之君的御膳里。像五品这种品级的人,只有在一年一度贵客临门时,才能沾些光尝两口。但即便如此,能吃到他嘴里的粥也少得可怜,只够润润嗓子而已。于是很久之前,他唯一的心愿便是喝山药粥喝到饱。当然,这个欲求他从未告诉过旁人。非但如此,就算他自己也尚未意识到这件事已经上升到了他此生唯一心愿的高度。可以说,他其实就是为了这心愿而活着的——为了一个渺茫的、不知能否实现的心愿,人有时是能倾其一生的。笑其愚蠢的人,终究不过是些人生中的过客而已。
然而,五品这个“喝山药粥喝到饱”的心愿,居然在某天轻而易举地实现了。我写下这篇文章,便是为了讲清这来龙去脉。
且说某年正月初二,正是藤原基经府上设宴款待贵客之日(这一日的宴请与皇后、太子两宫之宴同日,摄政王招待的是王公大臣,规格与两宫之宴相媲美)。五品也挤在侍卫之间,与大伙儿一起品尝宾客们吃剩的菜肴。那时尚未形成将残羹冷炙扔掉,随便由其他人去捡食的习惯,而是留着让家臣、仆从等一起分食。虽说摄政王府之宴可与两宫媲美,但彼朝终究是古代,纵然菜品丰富多样,但堪称美味珍馐的却不多,无非就是些变着花样做的年糕和蒸鲍鱼、风干鸡、宇治小香鱼、近江鲫鱼、鲷鱼干、鲑鱼配鱼子、烤章鱼、大虾,还有各种酸橙、橘子、柿饼之类。其中,便有我们说的这山药粥,五品年年盼望的便是此粥。可奈何人多粥少,每次到了五品这儿就没剩几口了,而且今年的粥格外少。此番一来,许是因五品心中恋恋不舍,更是觉得那粥较于往日格外甜美可口。喝完粥,他伸手抹了抹那几根胡须上沾着的粥沫儿,盯着一只空碗,自言自语似的嗟叹道:“几时才能敞开肚子喝个饱啊?”
“阁下竟没饱餐过这山药粥?”五品话音未落,就听旁边有人戏谑地问道。
那声音低沉而威严,听着像是个练家子。五品挺起背抬起头,怯怯地朝那人望过去。原来说话的人正是民部卿 时长的公子藤原利仁,彼时也在藤原基经府内当差。利仁膀阔腰圆,十分伟岸。他嘴里嚼着烤栗子,杯复一杯地喝着杯中的黑酒 ,早已喝得醉醺醺了。
“那着实可怜哪,”利仁见五品抬头,便继续冲他说道,声音里一半是轻蔑,一半是怜悯,“若阁下愿意,我利仁可供您敞开肚子吃个够。”
按理说,这自然是好事。可若一条狗终日遭受虐待,旁人偶尔给它块肉吃,它反而不会轻易凑上去。五品也是同样。此时,他脸上依旧堆着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瞅瞅利仁,又看看空碗,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不愿?”
“……”
“究竟如何?”
“……”
五品感到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自己身上。于是心中盘算,若一句话说不对,定然又招来一通嘲弄,甚至觉得自己无论回答什么都免不了受到旁人戏耍,真是左右为难。利仁此时已然不耐烦:“若是不愿,也不强求。”
这句话打断了五品的纠结,若非如此,他的视线还会继续在空碗与利仁之间游移徘徊,比照个没完。于是五品忙不迭地答道:“岂敢岂敢,不胜感激。”
众人听见二人对话,一时间哄笑一团,有人甚至边笑边学——“岂敢岂敢,不胜感激”。桌上的槲叶盘与高脚漆盘中盛着黄橙红桔,在那之上,只见众人头上的揉乌帽子和立乌帽子伴随着笑声,如同波浪一般摇晃起伏。其中笑声最爽朗、最放肆者,就是利仁。
“如此,便改日邀请阁下,”说话间,却见利仁蹙起了眉头——盖因哂笑太猛,酒气上涌,郁结喉中之故,“不知意下如何?”
“实乃……不胜感激……”五品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回答。
不消说,自然又引起了一轮哄笑。而利仁本就是要叫五品再说一遍用以取笑,才故意这般问的。眼见此轮比方才还要可笑,就更笑得前仰后合。这个来自北方的粗犷大汉,生活中的乐趣唯有两件:一为喝酒,二为狂笑。
幸好,众人谈话的焦点很快便从二人身上转移开了。因为即便众人要嘲弄取乐,若只将注意力放在这红鼻五品身上,终究有人会心中膈应。总之,众人的话题接连不断。宴席接近尾声之时,某个见习侍卫讲了个笑话,说有个人要骑马,却将两只脚都套在了同一只皮护腿里,又引得一众人等哄笑了一番。可唯独五品对这笑话全然充耳不闻,想必“山药粥”这三字已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哪怕面前摆上了烤山鸡,他也未动一筷;哪怕杯中斟满了黑酒,他也未喝一口。他自顾自地端坐着,两手置于膝上,宛如相亲的少女,脸颊绯红,连霜白的两鬓都泛起了红。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面前空空如也的黑漆碗,孩子气般傻呵呵地微笑着……
四五天之后的一个上午,两个骑马男子出现在加茂川畔,他们在通往粟田口的路上策马前行。其中一人身穿蓝色猎衣与同色裤子,腰间佩戴一把镶金包银的大刀,须黑鬓美,容姿英发;另一人则身着青灰色短褂,外套一件薄棉衣,是个四十来岁的武士。他的腰带系得皱巴又邋遢,通红的鼻子带着鼻涕,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显得寒酸。两人骑的马都是好马,前面一匹是桃花马 ,后面一匹是菊花青 ,正值三岁大小,轻蹄疾驰,气宇轩昂,引得路边小贩和武士频频张望。这二人身后,还有两人在紧追慢赶,自然是两个随从——不消说,这正是利仁与五品一行。
虽说是个冬日,那日却天朗气清,宁谧晴和。没有一丝风,枯萎的艾草立于河中泛白的石子间,立于潺潺作响的流水中,纹丝不动。小柳临畔而立,柳叶已然掉光,此时正沐浴在柔滑如饴的阳光中。鹡鸰鸟落在枝头,明媚的阳光抚于其上,尾羽的扇动在地上投下鲜明的影子。远处的东山上一片暗绿,露着一片圆秃秃的山肩,仿佛经了霜的天鹅绒。那里大概是比睿山 吧。利仁与五品在这景致中不着一鞭,朝着粟田口徐徐前行,马鞍上的螺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您说带在下出行,可究竟去往何处?”五品怯生生地拽着缰绳问道。
“就在前面,并无阁下想的那么远。”
“这么说,就是粟田口一带吧?”
“暂且先这么想吧。”
是日清早,利仁便来邀约五品,说东山那边有处温泉,想邀他同去,于是二人一起出了门。这五品信以为真,心想恰好有段时日没洗澡,身上正是刺痒难耐。若饱餐一顿山药粥后再泡个温泉,实乃求之不得的幸事。这样一盘算,五品便爽快地跨上了利仁让人牵来的菊花青。二人并辔一路行至此处,却发觉利仁的目的地似乎不是这附近。眼下,他们已不知不觉过了粟田口,还在继续前行。
“您不是说去粟田口吗?”
“不错,不过要再往前一点,阁下莫急。”
利仁面带微笑,故意不看五品,缄口策马而行。路边的人烟渐渐稀少,冬日广袤的田野上只有觅食的乌鸦飞来飞去。山坳的残雪上隐隐地泛着一层青色,野漆树 光秃秃的梢头就那么峭楞楞地刺向天空。虽然天气晴朗,却令人心生寒意。
“那,是要去往山科一带?”
“山科?此处便是了。你我还要继续往前呢。”
二人说话间已经过了山科地带。又走了不大一会儿,设有关口的那座山也已落在身后。终于在晌午刚过时,他们来到了三井寺。寺里有个僧人与利仁交情深厚。两人前去拜访,叨扰了一顿午饭,饭后又继续策马前行。较之方才,这段路上的人烟更加稀少。尤其在当时的年代,盗匪横行于世,甚不太平——五品越发瑟缩地驼着身子,仰头问向利仁:“还未到吗?”
利仁不禁露出微笑,那神情就如同小孩子的恶作剧被识破后狡黠一笑的样子。他鼻尖上的皱纹、眼角旁的鱼尾纹,都像是在犹豫要不要笑出声来,似展未展,似皱未皱。于是,他终于说道:“其实,是要请阁下前往敦贺。”
利仁一面笑着,一面举鞭指向遥远的天际。只见鞭下一片银光闪烁,远处的湖水映照着午后的阳光,波光熠熠生辉。
五品顿时惊慌:“敦贺?您说的可是越前那个敦贺?越前那个……”
他平素倒也听说过,利仁自从到敦贺做了藤原有仁的女婿之后,便时常住在敦贺。可直至此刻他都无法想见,利仁居然大老远地要把他带到那敦贺去。旁的不说,单是这跋山涉水地往越前国去,路上仅凭这么两个随从,如何能保得一路平安?何况一向听人说这儿沿途不太平,过往行人常为盗匪所杀——于是五品哀求似的望着利仁道:“您又说笑了。原以为去东山,岂料到了山科。到了山科,哪知却又要前往三井寺。到最后,竟是要去越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倘若开始便直言去处,起码能多带上几个随从,可如今……要去那敦贺,这如何使得!”五品几乎是带着哭腔嗫嚅道。
若不是心中有“饱餐一顿山药粥”的心愿支撑着,他怕是登时便会扭头作别,独自回京都了。
“无须担忧,有我利仁在,足可以一当千,阁下尽可安心。”见五品如此惊慌,利仁不禁皱了皱眉头,轻蔑地说道。然后叫过身后的随从,将其带来的箭筒背在自己身上,又将一张黑漆长弓横放于鞍上,旋即扬鞭策马,向前奔去。
事已至此,怯懦的五品毫无主意,只得遵从利仁之命。他惶惶不安地四处张望这荒凉的原野,口中喃喃祈祷,不停念诵着勉强记得的几句《观音经》。他身体低低地佝偻着,红鼻头几乎要蹭到马鞍上,整个人有气无力地催促着走走停停的马儿。
荒凉的原野上,只有马蹄声嘚嘚作响。黄茅遍地,茫茫一片。随处可见的水洼冷冰冰地倒映着蓝天,令人不由心中打鼓:难不成这冬日的午后就这么被冻结凝固?原野的尽头是一道山脉,许是背阴的缘故,山顶残雪上不见一丝光亮,浓暗中带着长长的一道黑紫色。但就连这些景象也被几丛萧瑟的枯萎芒草所遮挡,跑在路上的两个随从,眼中是看不到这许多景物的。这时,利仁蓦地回过头朝五品喊道:“看啊!那儿来了个好信使,劳它去给敦贺报个信儿吧!”
五品不大明白利仁的意思,只战战兢兢地顺着他手中的弓所指的方向望去。本就是人际荒芜的原野,自然望不见一个人影。唯见一只毛绒绒的狐狸正沐浴在西斜的日光下,慢悠悠地走在一片灌木丛中。丛中有藤蔓攀缠结绕,不知是野葡萄还是旁的什么植物——可转眼间,狐狸惊慌失措地撒丫子便逃。利仁急忙挥鞭,纵马追去,五品也忘却恐惧,追随其后。两个随从自然也不会落下。马蹄踢着石子时的嘚嘚声打破了旷野的寂静,回荡了好一阵。终于,利仁勒马停步,不知何时竟抓住了狐狸,倒提着它的两条后腿挂在马鞍一侧。想来应是这狐狸被追得走投无路,筋疲力尽地瘫倒于马下,才被利仁手到擒来。五品连连揩去胡须上的汗水,好不容易才赶到跟前。
利仁将狐狸高高提至眼前,故意一本正经地说:“哎,狐狸,你可要听好!今晚你去敦贺的利仁府,告诉他们,我利仁陪同一位稀客正在回府途中,明日巳时 派人来高岛迎候,届时还要备上两匹好马,一同前来。你可听明白了?切不可忘记!”
说罢,利仁一甩手,便将狐狸远远抛向了灌木丛中。
“哟呵!跑啦!跑啦!”刚刚赶来的两名随从望着狐狸逃走的身影,站在那里拍手叫嚷。
夕阳下,那狐狸背脊呈近似落叶的红褐色,在树根与石头中慌不择路,一溜烟地逃窜而去。从一行人所立之处,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在追逐狐狸的当儿,不知何时,他们已然来到了旷野的高处。前面是一处缓坡,坡下连接着干涸的河床。
“好一个气度宽宏的人物!”
五品仰视着这个连狐狸都使唤得了的落拓不羁的武士,心中充满了敬佩与赞叹,好像今日重新认识了他。他顾不得思量自己与利仁之间的差别,只感到无比安心:利仁如此有本事,想必自己也能跟着他沾些光。他的本事有多大,自己能沾的光便有多大——在这种情境下,恐怕谁都会自然而然地想去阿谀奉承。因此,各位读者,即便你从这五品的态度中看出一些逢迎拍马之举,也切不要以此怀疑他的人格。
被抛回去的狐狸连滚带爬地下了斜坡,于干涸的河床石缝中轻盈、敏捷地窜来蹦去,一口气跑上了对面的斜坡,一面跑一面回头望。方才那将自己捕获的武士一行,继续乘马并辔,伫立在斜坡之上,远看只有巴掌大小。那两匹骏马沐浴着落日余晖,行走于寒霜冷寂的野外,画面感鲜明十足。
狐狸一扭头,旋即又如风一般,于枯萎的芒草中疾驰而去。
翌日巳时时分,一行人按照预计到达高岛附近。这是个位于琵琶湖畔的小村庄。此时的天气与昨日截然不同,阴沉的天空下,只有几座稀稀落落的茅草屋。一泓湖水于岸边松林间展姿露影,水面上荡漾着灰蒙蒙的涟漪,似一面忘记打磨的铜镜,一股清寒。
走到这里,利仁方回头望着五品道:“看!果然有众人迎候。”
五品抬头望去,果然见那湖畔松林中有二三十人正急急赶来,他们的宽袖在寒风中翻动。众人或骑马或走路,还有人手中牵着两匹备好鞍鞯的马,说话间便已到了跟前。骑马的人慌忙滚身下马,走路的人赶紧跪在路旁,纷纷迎候利仁的到来,一个个都毕恭毕敬。
“看来,那狐狸果真把信儿给送到了呢。”
“这兽物生来便有灵性,此等小事,何足道哉。”
说话的工夫,利仁与五品一行已然来到众人迎候之处。利仁道了声:“诸位辛苦。”于是跪着的人才连忙起身,牵过二人的马。众人顿时轻松了起来。
“大人,昨夜府中出了件奇事。”
二人下马后,刚要在皮褥上落座歇息,却见一个身穿红褐色短褂、白发苍苍的家臣前来向利仁禀告。
“哦?”利仁一面将家臣端来的酒给五品斟上,一面气派十足地问道。
“昨夜刚到戌时 ,夫人忽然失了神智,开口道:‘吾乃版本之狐是也。今日特来传达主人之命,列位仔细听令!’于是我等走上前去。但听夫人这番说道:‘我利仁陪同一位稀客正在回府途中。明日巳时时分,派人来高岛迎候,届时还要备上两匹好马,一同前来。’”
“噫,确是奇事。”五品瞧瞧利仁,又瞧瞧家臣。这随声的附和讨得两方都很满意。
“至此尚且不算,当时夫人还战战兢兢地发抖道:‘万万不可迟误,若有迟误,吾将被驱逐出门。’说罢便大哭不止。”
“之后又如何?”
“之后,夫人登时陷入昏睡,直至我等出门迎候都未醒来。”
“如何?”听完家臣的话,利仁得意地瞧着五品,说道,“连这灵兽都要听我利仁驱使!”
“神奇。实乃神奇!”五品挠挠红鼻子,微微低头,随后像是故意似的,表现出一副张嘴结舌的样子。方才有几滴酒沾在了胡须上,结成了水珠。
当天夜里,五品随利仁在这里入住。他茫然地瞧着房中的方角座灯,竟一夜难以入眠,睁眼到天明。回想这一路,一行人于黄昏时分到达府邸之前,自己同利仁及其随从谈笑风生,途径松山、溪流、荒野,看见枯草、落叶、岩石、野火、青烟——这些事物再次逐一浮现在五品心头。尤其是众人于暮霭沉沉中终于抵达这府邸,见到长钵之中炭火熊熊,不觉长长松口气时的那份心情,更是记忆深刻——而此刻自己居然躺在这暖和的房内,不觉产生恍如隔世之感。五品盖着一床黄色的直垂衾 ,里面的棉花足有四五寸厚。他在被窝里惬意地抻抻腿,呆呆地看了看自己的睡姿。
黄色的直垂衾下,五品穿着两层浅黄色的厚棉衣,这是利仁借给他的,暖和得动辄便会出汗。加之晚饭时几杯美酒下肚,更让他觉得身上热烘烘的。枕边是细格吊窗 ,与自己一窗之隔的外面便是天寒地冻的庭院。他陶醉于这温暖中,身心舒爽。这一切都与自己在京都的住所天差地别。可尽管如此,五品心中依旧有些不合时宜的不安。此时他甚觉度日如年,很是难熬。可同时,他又盼着天亮得晚些——他心下盼着那饱餐山药粥的时刻莫要来得太快。之所以会有这两种矛盾的情感争缠不休,皆因境遇变化急剧所致。他的心情也生出了不安,如同今日的天气,陡然变得冷飕飕的。处于这复杂的心境中,饶是周身这样暖和,却也无法轻易入眠。
此时,五品听到院中有人高声说话,声音干涩,似在吩咐什么事情。听着像是今日来迎接他们的那个白发家臣。这声音似从满地寒霜中掠过,如强烈寒风般凛然而来,五品只觉得句句直透骨髓。
“众人听令!传大人之命:明晨卯时 前,各人须交长五尺、粗三寸的山药一根。务必于卯时前交来,切不可忘记!”
这话重复了两三遍。少顷,院中归于静寂,周遭一切一如方才,恢复了冬夜的宁静。于这静寂中,只听得灯油嘶嘶作响,火苗形如红色丝绵,摇曳不定。五品想张嘴打个哈欠,却硬生生吞了回去,转而又沉入胡思乱想——既提到了山药,定然是为做山药粥。如此想来,方才只顾着凝神倾听外头的动静,暂时忘却了心中不安,可不知何时,那不安又浮上了心头。且较之方才,心中那盼望喝山药粥的时刻不要过早到来的念头更加强烈了。这念头偏要与他作对,一直占据着他的心头。他总觉得,若是如此轻易便能实现“喝山药粥喝到饱”的心愿,那他这几年来眼巴巴地望眼欲穿的盼望,岂非过于轻贱?若能如此便好了:这中途因着什么缘由突然生出些波折,以至于这山药粥暂时无法喝到,待到风平浪静、障碍除尽,才终于能将这山药粥顺心顺意喝个痛快……此时,五品的心思仿佛一个陀螺,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想着想着,终于因旅途劳顿,不知不觉酣然睡去。
翌日早晨,五品一睁开眼,便立刻惦念起昨夜听到的山药一事。于是什么都顾不上,只管打开那细格吊窗。此时他发现外面已是日上三竿,怕是早就过了卯时。宽敞的庭院中铺着四五张长席,上面堆的都是圆木状的东西,足有两三千根,像座小山,高度竟与那斜伸出去的、用扁柏树皮葺的房檐比肩。定睛一瞧,原来全都是长五尺粗三寸、大得出奇的山药。
五品揉着惺忪的睡眼环顾四周,眼前的情形简直令他瞠目结舌。偌大的庭院里打着几根桩子,似是新打的。桩子上并排安了五六口能盛五石米的大锅。几十个身穿白布褂子的年轻女仆围着大锅忙里忙外。有人烧火,有人掏灰,有人将白木桶中的甜葛汁舀到锅中,都为了熬这山药粥忙得不可开交。灶里冒出的青烟,锅内升腾的热气,都与那尚未消尽的拂晓雾霭融成一片。整个庭院都笼罩在这灰色的迷蒙之中,简直什么都看不清楚。透过眼前混沌,隐约见得一片通红——那是灶中熊熊燃烧的烈焰。
此时,五品的眼中、耳中皆是乱哄一片,周身的嘈杂既像战场,又像火灾现场。他方才意识到,眼前这堆得像小山一般的山药,正在这大锅之中慢慢变为山药粥,而自己就为了饱餐一顿这山药粥,才巴巴儿跟着人家,一直从京都跋山涉水来到这越前的敦贺。五品越想,心中越不是滋味。他那值得我们同情的卑微欲望,此时早已消退了一半。
一小时后,五品同利仁、利仁的岳丈藤原有仁共进早膳。只见面前放着一口带着银提手的大锅,如同斗大。那令人惊悸的山药粥,晃晃荡荡如海水一般,盛了满满一锅。五品方才已看见,有几十个年轻后生手持薄刃刀,麻利地料理着那一直堆到房檐的山药。他们麻利地将山药切碎,侍女们来来回回地把切好的山药拢聚起来,尽数放入那一口口锅中,如此循环往复。最后,待席子上的山药一根不剩时,便见锅中腾起几道热气,混着山药味、甜葛味,冉冉地朝着晴朗的天空升去。五品看着眼前这一切,面对锅里的山药粥,未待入口品尝,就已觉滞胀满腹——这一点儿也不夸张。此时他面对着粥锅,只是难为情地揩着额上的汗珠。
“这山药粥,您从未顺心喝个够。如今不必客气,尽管喝吧。”
利仁的岳丈藤原有仁吩咐小仆人们,又在桌上摆了几口银锅,每口锅中的粥都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五品本就红通通的鼻子,此时越发红了。他将锅中的粥盛出一半,倒在面前的大碗中,闭上眼睛,硬着头皮,硬生生地一饮而尽。
“岳丈都如此说了,还请阁下勿要客气。”
利仁在一旁不怀好意地笑道,又给他端来一锅新粥。五品根本无从拒绝。说得不识抬举些,他打一开始便不想喝这山药粥,一碗都不想喝。现在,他捏着鼻子才勉勉强强喝掉半锅。若再多喝一口,恐怕不等下咽便会全吐出来。可话又说回来,倘若他不喝,就等于辜负了利仁和有仁的一片盛情。于是五品便又闭上眼睛,把余下的半锅喝掉了三成。最后,实在是一口都难以下咽了。
“实在是不胜感激,如今便已经足够了——哎呀,实在是不胜感激。”五品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
此时他看上去似是极度虚弱,胡须和鼻尖上都淌着豆大的汗珠,简直不像身处寒冬时节。
“您喝得太少啦,莫要如此客气!哎哎,你们是如何伺候的?”
小仆人们按照有仁的吩咐,又要给五品从银锅里盛粥。五品只得挥动着双手坚定拒绝,如同驱赶苍蝇一般。
“莫盛了,莫盛了,已经够了……请容在下失礼,已经够了,够了。”
此时,若非利仁指着对面屋檐说:“瞧那边!”他的岳丈说不定仍会劝个不停,继续劝五品喝这山药粥。幸好,利仁的声音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那座房子上。只见朝阳恰好洒在那用扁柏树皮葺的房檐上,在灿然炫目的阳光下,一只毛色润泽、油光水滑的小兽端坐其处。定睛一看,正是前日来时,利仁在荒野上捉住的那只阪本狐。
“这狐狸也要喝山药粥哪!来人!赏与它些!”
下人们当即照办。只见狐狸从那屋檐上跳下来,直奔院中去喝那山药粥。
五品望着在那儿喝着山药粥的狐狸,又回想起到此处之前的自己,心中甚觉亲切怀恋。那时的他,是遭受一众武士愚弄欺侮的他;是挨那京都小儿辱骂“你个红鼻头!算个什么东西”的他;是穿着褪色的短褂与裙裤,丧家之犬般逡巡于朱雀大路上,凄惨可怜、孤独无依的他。但那时的他,又是将“喝山药粥喝到饱”的心愿独自珍藏于心间的、幸福的他……五品颇感安心,因他可以不必再喝这山药粥了。他察觉到自己满头的大汗此时正从鼻尖处渐渐干了起来。虽说天气晴朗,可这敦贺的早晨依然寒风彻骨。风一吹,五品顿觉鼻子异样,赶忙将其捂住,却忍不住冲着银锅打了好大一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