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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篇

那年春天,我生平第一次用了三周左右的时间,周游了本州北端的津轻半岛。那是我三十几年的人生历程中,颇为重要的一件事。我生于津轻,在那儿生活了二十年。我熟知的一些乡村:金木、五所川原、青森、弘前、浅虫、大鳄。除此之外,对其他的村镇一无所知。

我出生在金木镇。它位于津轻平原的中央,拥有五六千人口,是一个没有什么特色、有点城市化的小镇。说好听点,它如水般平淡;说难听点,就是个肤浅又虚荣的小镇。从金木向南走大概三里,在岩木川沿岸坐落着五所川原镇。

这里是津轻的产品集散地,人口过万。这一带除了青森、弘前两市,再无人口过万的城镇了。说好听点,它充满活力;说难听点,就是个喧嚣又嘈杂的城镇。五所川原没有田园气息,而大都市特有的那种因孤独而生的战栗感,已经悄悄潜入整个小镇。打个比方,虽不太恰当、有些夸张,但以东京作比,金木就好比小石川,五所川原则好比浅草。

我姨妈住在五所川原。幼年时,比起母亲,我更亲近姨妈,所以经常去姨妈家玩儿。升入初中之前,除了五所川原和金木这两个小镇,我对津轻的其他城镇几乎一无所知。后来,我去参加青森中学的入学考试,不过三四个小时的旅程,对我来说却是重大的旅行。我把当时的兴奋感进行了一些润色,写进了小说里,那些描写肯定与事实有出入,而且充满了可悲的炫技般的虚构,但是,那种感受大体上如此:

谁也不知道,少年这孤芳自赏爱打扮的心性,一年比一年重。从村里的小学毕业,坐着马车,又乘着火车,到十里外的县政府所在地的小城去参加中学入学考试,那时,少年的装束可谓是稀奇古怪。他穿着自己喜欢的那件白色法兰绒的衬衣。这件衬衣有个蝶翼般的大领子,把它翻出来盖在外套衣领之上,就跟夏季开衫的领子翻到西服外面一样。看起来倒像是围嘴儿。可少年紧张又不安:这种打扮,不知道是不是如贵公子一般。久留米织物的上衣,白色条纹的短袴,搭配上长筒袜,高腰系带的锃亮黑皮鞋,还得披上斗篷。父亲早逝,母亲抱病,少年的大事小情都靠温柔善良的嫂嫂操心。少年聪明,对嫂嫂撒娇,非要改大衬衫领子,嫂嫂笑了,这下真正惹怒了少年。没有知己理解自己的审美,想到这儿,他心有不甘以致伤感流泪。

少年的审美尽在“潇洒、典雅”。不,不止审美,人生在世,全部目标都应尽数在此。特意不扣上斗篷的纽扣,营造出似乎就要从小小的肩头滑落下来的感觉,这样穿着斜纹斗篷,少年相信这一定是潇洒之举。话说回来,这都从哪儿学来的?天生爱打扮,即使没有范本,或许也能自己发明出来。有生以来第一次踏入颇具城市化的城市,对于少年来说,自然是该精心打扮的。

兴奋使然,少年一到本州北端的小城时,甚至连自己的口音都改了——用上了老早之前在少年杂志上学的东京方言。不过,在旅馆落脚后,听着旅馆女佣们的口音,竟是跟家乡话完全相同的津轻口音,少年为此感到一阵沮丧。毕竟,从这个小城到少年故乡,也不过十里之遥。

这座滨海小城就是青森市。宽永元年 由外滨奉行 进行管理,旨在将其打造成“津轻第一海港城市”,距今已有三百二十多年的历史了。据说,当时已有千户左右的人家。之后,青森与近江、越前、越后、加贺、能登、若狭等地开始大规模通航,且日益繁盛,终成外滨地区最为繁荣的重要港口。明治四年,随着废藩置县政策的实施,设立了青森县,同时成为县政府所在地。如今青森守卫着本州北门,与北海道之间连通铁道渡轮,更是众所周知。现在户数两万以上,人口超十万,然而对于旅行者来说,青森并没有令其产生多少好感。虽然因屡次大火导致房屋破败不堪,让人颇感无奈,但是居然破败到了让旅行者根本找不到市中心的程度。烟熏火燎后的一间间发黑的房屋面无表情地站成一排,对旅行者不理不睬,在这种怪异的氛围中,旅行者惴惴不安地匆匆穿过这个城市。而我在这青森市住了四年。这四年,是我一生之中相当重要的时期。在我早期的小说《回忆》中,就有对当时生活的详细描述。

那年春天,我以并不优异的成绩通过了初中的入学考试。我穿着新的短绔、黑色袜子和高腰系带靴子,把一直用着的毛毯换成罗布斗篷,特意不扣上披肩的扣子,敞开前襟,看起来潇洒又时髦,就这样来到了这座海滨小城。我家有位远房亲戚在当地开着一家绸缎铺,于是我就在此安顿下来。那门口挂着破旧帘子的家,一直庇护着我。

我是凡事都容易翘尾巴的性子,刚入学时,连去澡堂我都会戴着学校的制服帽,穿着和服短绔。当我的身影映照在街上的玻璃窗上时,我会笑着向它点头示意。

然而,学校生活却颇有些无趣。校舍在小城的一角,粉墙雪白,背靠公园,那公园平坦且面海,因此上课时总能听到海浪音和松涛声。走廊宽敞,教室的天花板也挺高,我对校舍环境充满好感,可令我难受的是我受到了来自老师们的不少的压迫和伤害。

从开学典礼那天起,我就被一位体操老师给揍了。他说我太狂了。这位老师是我入学面试时的主考官,当时他饱含同情对我说:“父亲去世了,想必读书也很受影响吧……”我低垂着头暗自伤心。正因为如此,这位老师对我的施暴更是深深地刺伤了我的心。从此之后,我被各种各样的老师欺凌过。比如嬉皮笑脸,比如打哈欠,他们总是以各种理由来惩罚我。他们还会在办公室里议论我上课时打哈欠声音太大。我真的很奇怪,老师们在办公室怎么会探讨这么莫名其妙的话题。

有一天,和我同乡的一个同学,把我叫到校园的沙山后面,劝我说:“你的态度看起来真的很狂妄,如果老是被揍,绝对会不及格的。”我一时愕然。那天放学后,独自一人沿着海岸赶回家,浪花涌涌,舔舐着鞋底,我一边走一边叹息。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巨大的灰色船帆突然映入眼帘,随后它摇摇晃晃,孤帆远影渐行渐远……

这所中学一如往昔,仍然坐落在青森市的东边。小说里提到的平坦的公园,就是合浦公园。这个公园和校园紧紧挨着,甚至可以说是学校的后花园。除了冬天的暴风雪天气,我都是穿过公园,沿着海岸线往返学校。这就是我所谓的“暗道”,几乎没有什么学生会走。我觉得这条暗道很清爽幽静,尤其是初夏的早上,简直令人心旷神怡。另外,那个对我庇护有加的绸缎铺就是寺町的丰田家。它延续了近二十代,是青森市首屈一指的老店铺。当时的店铺主人前几年去世了,他对我视如己出,十分疼爱,令我永生难忘。近两三年,我曾去过两三次青森,每次必定会去伯父坟前祭拜,必定会留宿丰田家,已成惯例。

初三时,某个春日早晨,上学路上,我倚着桥上的朱漆圆栏杆,昏昏沉沉地发了会儿呆。桥下河面宽阔,流水浅浅,神似隅田川。从前,我从未像这样发过呆。我总感觉背后有人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所以必须保持警觉,随时有所反应。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似乎都会被人解读:看,他正盯着手掌犯傻;看,他正抓耳挠腮地嘟囔着什么……诸如此类。因此对我来说,根本不可能做出突然的或是不知不觉的动作来。从桥上的发呆状态中醒过神之后,我反而因这种静寂感而兴奋不已。情到此处,我也思考着自己的过去和将来。在桥上漫步,感今怀昔,浮想联翩。最终,叹息着问了自己一句:将来能否出人头地呢?

(中略)

“你必须在众人之中出类拔萃!”秉持着这种近乎胁迫自己的信念,我努力苦读。到了初三,我总得班里的第一。得了第一还不被说成“分数迷”确实有难度,可我不仅没受到过这种嘲讽,甚至还有摆平同学们的小技巧。连一个外号叫“章鱼”的柔道主将都对我言听计从。教室角落里有一个大大的废纸篓,我随手一指,对“章鱼”说:“要不要进去看看?”“章鱼”竟真的把纸篓扣在了头上哈哈大笑。笑声闷在纸篓里回响着,听起来很是怪异。班里的帅哥们都待我很亲近。我为了遮住脸上的痘痘,把橡皮膏剪成三角形、六边形、花形贴了满脸,即便这样,他们也不会觉得奇怪。

这满脸痘痘弄得我心烦意乱。而且它还越出越多,每天早上我一睁眼就用手摸着脸,检查出痘的情况。药是买了不少,就是没效果。去药店买药时,我通常会把药名写在纸上,假装是受人所托,问店员:“请问有没有这种药?”我把那痘痘当成情欲的象征,一想起来就会羞耻到眼前发昏,甚至想过赶紧死了算了。家里人对我的脸嫌弃得尤其厉害,已经嫁人的大姐甚至说:“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你。”于是我更加拼命地上药。

弟弟也为我的满脸痘而担心,替我买了好几次药。我和弟弟从小不和,他初中入学考试时,我还盼着他落榜。直到我俩远离故乡外出求学,我才渐渐察觉出弟弟的好。随着年龄增长,弟弟变得内向且沉默寡言。他时常在我们的同人杂志上发表些小品文,文笔稚嫩。他一直苦于学习成绩不如我,而我的安慰会惹他不高兴。他认为自己额头发际线犹如富士山形状,显得女孩子气,并且坚信,就是因为额头窄,连累得他智商也不高。我对弟弟无限包容,并只对他一人如此。当时,我对周围人的态度分为两种:要么隐忍戒备,要么掏心掏肺。我和弟弟就是无话不谈的那种。

初秋夜里,天上无月,清风习习,拂过海峡,我俩码头漫步,闲谈起了“红绳”。那是国语老师在上课时告诉学生们的:我们的右脚小 指系着一根看不见的红绳,这根红绳延伸得长长的,另一端也同样系在一个女子的右脚趾上。即使两人远隔山海,红绳也不会断裂;即使两人擦肩而过,红绳也不会缠成乱麻。我们注定会娶红绳另一端的女子为妻。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时,着实兴奋,一回家就迫不及待地分享给了弟弟。在这个初秋无月夜,伴着阵阵海浪声,悠悠海鸥鸣,我们谈起了“红绳”。我问弟弟:“你‘妻子’这会儿在做什么呢?”弟弟两手扶着码头的栏杆,轻轻摇晃了几下,害羞道:“在院子里散步呢吧……”顿时,一幅画面浮现在我眼前:大大的庭院中伫立着一位娇小的女子,她脚踏木屐,手执团扇,正在赏着月见草。着实与弟弟般配。轮到我说了,我盯着漆黑的海,只说了一句便不再开口:“她系着红腰带……”从海峡驶来的渡船缓缓浮现在漆黑的海面上,好像一座大大的旅舍,每间屋子都映射出碎金般暖黄色的灯光。

两三年后,我的弟弟去世了。当时的我们,都喜欢去那码头玩儿。即使是下着雪的冬夜,我俩同撑一把伞也要去码头一趟。看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融化在深港的海水里,很是惬意。如今,青森港亦是船舶辐辏,那个码头也已埋没于众多船舶中,哪里还谈得上“风景”。神似隅田川的那条宽阔河流,是流经青森市东部的堤川河,汇入青森湾。河流入海之前,在某处踌躇不前,流速缓慢迟钝,似乎想要倒流回去,我凝视着那缓慢迟钝的水流,神游发呆。打个令人沮丧的比方:我的青春正如河流入海前那踌躇迟钝的倒流一般。正是这个缘故,在青森的四年,令我永生难忘。关于青森的回忆,大致如此。另外一处让我魂牵梦萦的,就是位于青森市以东三里地的一个海边温泉——浅虫温泉。我在《回忆》这篇小说中对它有这样一段描述:

入秋后,我带着弟弟去了一处海边温泉,从小城出发,坐火车花了大概半小时。我母亲带着病后初愈的姐姐在那儿租了房子,做温泉疗养。我一直住在那儿,为应试而努力学习。我为了保住“秀才”这个虚名,无论如何都得从初中四年级考上高中给他们看看。从那时起,我变得越来越厌学,但在一股无形力量的驱使下,我仍然坚持着一心向学。我从温泉坐火车到学校,每到星期天朋友们都会过来玩儿,每次必定去野餐。在海边寻一块平整的岩石,架上锅涮肉,喝着葡萄酒。弟弟歌声悦耳,还会唱很多新歌,我们让弟弟教着,一起伴唱。玩累了就睡在那块岩石上,一觉醒来,潮水涨起,原本与陆地相接的岩石化身成了孤岛,恍惚觉得犹在梦中。

说到这儿,容我开个玩笑:我的青春可算是汇入大海了!这浅虫之海清冽,很不错,但旅馆未必好。虽说寒冷的东北渔村理应自有一番情趣,不应随意置喙,但当地犹如井底之蛙不识海般的莫名的高傲,不是只有我一人难以忍受吧?因为是自己家乡的温泉,所以我有话直说,明明是淳朴的乡下,却莫名给人一种圆滑处世的感觉,让人心生不安。我最近没有在这个温泉地住过,但愿住宿费别贵得离谱。显然,我说的话有些言过其实,毕竟我最近没在这儿住过,只是从火车窗口眺望过这片温泉小镇的家家户户,只言片语毫无其他依据,仅仅是一个贫穷艺术家的微小直觉而已,所以我并不想把它强加给读者。读者朋友们,最好不要相信我的直觉。我想,如今的浅虫,必定已经焕然一新,重新成为质朴淳厚的疗养小镇了。只是,青森市血气方刚的风流客们,在某一段时间使这寒冷的温泉地着实红火了一番,我脑海中掠过这样的疑惑:作为旅馆老板娘,她便觉得热海、汤河原这些有名的旅馆应该也不过如此了吧。难道不是身在茅草屋,却沉醉在浅薄的幻想之中吗?这些痴言妄语不过是我这个性格乖僻的穷文人屡次经过这所充满回忆的温泉地时,不敢下车的牢骚话罢了。

在津轻,浅虫温泉最有名,其次应是大鳄温泉。大鳄坐落于津轻的南端,与秋田县相接,比起温泉,大鳄滑雪场更是全日本闻名。温泉坐落在山麓间,此地仍遗留着些许津轻藩属的历史遗迹。我的亲人们经常来此泡温泉疗养,所以我少年的时候也去玩过,但没有留下如浅虫那般鲜明的回忆。不过,浅虫的历历往事虽然记忆鲜活,却未必都是愉快的回忆,相比之下,有关大鳄的回忆虽朦胧浅淡,却令人无比怀念。或许这是因为浅虫傍海,大鳄依山而显现出来的差异吧。我已经快二十年没见过大鳄温泉了,如今看来,难道也要步浅虫后尘,给人一种迷醉于大城市的残杯冷炙之感吗?我对此决不死心。原因有三:其一,跟浅虫相比,大鳄到东京的交通更加不便,这一点作为大鳄能保持住自己原始风貌的依据显得尤其重要;其二,在其附近有一个叫作碇关的地方,是旧藩时代的津轻与秋田之间的关卡,所以这一带有很多历史遗迹,古代津轻人的生活痕迹根深蒂固,所以我不认为大鳄会那么容易被都市的风俗气息席卷;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依据,从这里向北三里坐落着弘前城,城内天守阁留存至今,年年岁岁,阳春时节,樱花环绕,自诩健在。深以为,只要弘前城依然矗立,大鳄温泉就绝不会迷醉于城市的残羹冷炙而移风易俗,丢失自我风韵。

弘前城是津轻藩的历史中心。津轻藩祖大浦为信在关原合战 中加入德川军,庆长八年,受命于德川家康将军,加入德川幕府,获封为侯伯,俸禄高达四万七千石。随即开始在弘前高岗规划修筑城池,据说,直到第二代藩主津轻信牧执政,城池修筑才宣告竣工,是为弘前城。此后,世世代代的藩主都以弘前城为据。到第四代藩主津轻信政执政时期,将同一宗族的信英分封到黑石,从此弘前、黑石二藩共同统治津轻,分而治之。元禄七名君之首——津轻信政,施行善政,政清治明,大大改善了津轻的面貌。而在第七代藩主信宁治下,经历了宝历至天明年间的大饥荒后,津轻沦为凄惨的人间炼狱,藩国财政拮据,赤贫如洗,前途黯淡。存亡之际,八代藩主信明、九代藩主宁亲励精图治,挽救藩国危难形势,直到十一代藩主顺承时期,终于摆脱危机。到了十二代藩主承昭时期,归还了藩籍,成立了如今的青森县。这段历史既是弘前城的前世今生,也是津轻的简史。津轻的相关历史,后续章节我再详述。现在,我想写一点关于弘前的往昔回忆,作为《津轻》的序篇结语。

我在弘前城下住了三年,就读于弘前高中,学文科。那时,我热衷于义太夫 ,觉得它特别新奇。放学后我都会顺路去一位女师傅家里听义太夫,最初学的《朝颜日记》,现在早都忘干净了,当时还认真学了《野崎村》《壶坂》《纸治》,等等。当时为何义无反顾地开始学习这么奇怪的东西呢?虽不能把全部责任都推到弘前市头上,但它怎么也得承担一部分责任吧——只怪这座城市太盛行义太夫了。时常会有业余爱好者在市里的剧场开义太夫演出会。我曾去听过一次,市里的老爷们正儿八经地穿着正式礼服,专注地吟唱着义太夫唱词。虽说唱得业余,却没有装腔作势之态,极为用心。青森市自古以来也有不少雅士,可他们苦练小曲,不过是为了博得艺伎们一句:“哥哥唱得真好啊!”更有精明者,把自己的一身风雅之姿作为行政经商之筹码。而在弘前市,心无旁骛地练习着无聊的曲艺、挥汗如雨甘之如饴——如这般可怜兮兮的老爷们,实在不少。可以说,如今的弘前市,仍然有这种纯粹的“傻瓜”。古籍《永庆军记》记载:“奥羽两州,民心愚钝,不顺强者,以其为祖先之宿敌,卑贱之宵小,凭一时武运威势滔天,故不屑于追随。”弘前人有一种纯粹的“愚蠢”意志,被强者打得节节败退也不肯向其鞠躬投降,固守着孤高自傲的气节,见笑于人。正是因为我在弘前生活了三年,沾染了异常怀旧的习气。不仅热衷于义太夫,更是激发出了我的浪漫情怀,有文章为证。这是我以前小说中的一段,虽是逗趣儿般的虚构,但我不得不苦笑着坦言,至少氛围是大致真实的——

在咖啡店喝红酒倒也还好,谁曾想少年还会厚脸皮地跟着艺伎们去料理店吃饭。少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反而相信潇洒又痞帅的举止有着最高雅的意趣。去城下小镇里那家古朴幽静的料理店吃过两三次后,少年那爱打扮的心性又冒出了头,一发不可收拾。看了歌舞伎《神明恵和合取组》后,少年就想要穿上戏里鸢者 的工作服,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正对着料理店后院的客厅里,喊上一句:“嘿,姐姐可真美啊!”于是,少年开始兴冲冲地准备这套行头。藏青色的围裙轻松入手,少年把一个古香古色的钱包塞进了围裙的兜里,两只手揣抱在胸前,看起来流里流气。他还买了硬腰带,是博多角带,系上的时候布料会沙沙作响。他还特意去绸缎铺定制了一件唐栈单层和服。最后,这套行头穿上之后莫名其妙,难以成套——说是鸢者,又像个赌徒,还神似店小二。不过,这套行头只要一穿上,能给人一种舞台演员的印象,少年就知足了。正值初夏,少年光脚穿着麻布里子草鞋,到此为止行头置办得还不错,可少年灵机一动,又想到一个绝妙主意:细筒贴腿裤。戏剧里的鸢者穿着藏青色棉布长筒贴腿裤,他也想要一条。台上演员大喝一声:“丑八怪!”猛地撩起下摆,利落地卷至腰臀,当时那藏青色的长筒贴腿裤就吸引了少年的视线。不能只穿个裤衩啊。少年为了买到梦寐以求的紧身贴腿裤,跑遍了大街小巷,可惜,哪儿也没卖的。“你看,那个泥瓦匠不正穿着呢吗,紧身的藏青色贴腿裤,您这儿有没有那样的裤子?”他竭力解释着,各个绸缎铺、足袋店都打听过了,可店主们都是边笑边摇头:“这会儿那东西可不好买到啊……”天气已经很热了,少年汗流浃背,到处寻找,可算是从一家店主那儿打听到了点好消息:“我们这儿没有,但是你拐进胡同去那家消防用品专卖店问问,没准儿有呢。”少年恍然大悟:怎么就没想到消防这块呢?戏剧里的“鸢者”,就是救火的,放到现在来说,不就是消防员吗?就是这个道理!少年重整旗鼓,飞奔进胡同里的那家店。店里摆着一排排大大小小的消防泵,还有消防队队旗。总觉得心里没底,少年鼓足勇气,问道:“有细筒贴腿裤吗?”“有!”店员立马回答,拿来一条藏青色棉布紧身裤。大差不差,就是裤子外侧缝着消防标志——两条粗红线。确实没有勇气穿着这样的裤子走出去,少年心灰意冷,无奈只能放弃了。

就算是在傻子发源地,像这样的傻子也是寥寥无几啊!抄写着这段文字,我心里都有点郁闷了。和艺伎们一起吃饭的料理店所在的烟花巷子,好像叫“榎小路”,我提起过吧?毕竟是快二十年前的事儿了,记忆已然模糊。可神社坡下的榎小路我还一直记着。还有土手町,为了买到藏青色贴腿裤而满头大汗奔波的地方,是城邑之中最为繁华的商业街。青森的烟花巷叫“滨町”,与弘前的“榎小路”相比,名字普通没有什么个性。而青森的商业街叫“大町”,与弘前的“土手町”规模相当,名字也是毫无特色。说到这儿,顺便把弘前和青森各自的町名罗列如下,没准儿就能以此窥见两个小城风格迥异:

弘前市:本町、在府町、土手町、住吉町、桶屋町、铜屋町、茶畑町、代官町、萱町、百石町、上鞘师町、下鞘师町、铁炮町、若党町、小人町、鹰匠町、五十石町、绀屋町。

青森市:浜町、新浜町、大町、米町、新町、柳町、寺町、堤町、盐町、蚬贝町、新蚬贝町、浦町、浪町、荣町。

然而,我绝不认为弘前是上等城市,而青森下等。鹰匠町、绀屋町这些古香古色的名字并非弘前独有,日本全国各地都可能有以此为名的小城。诚然,弘前的岩木山比青森的八甲田山还要秀丽。而津轻小说名家葛西善藏氏,谆谆告诫家乡后辈:“不要自命不凡,岩木山看起来秀丽雄伟,只因它周围没有高山比肩,你去他国一览,不乏奇山峻岭。岩木山周围无其他高山相衬,自然显得珍贵无比。切不可因此自负。”

历史悠久的城池邑地,从全日本来看,数不胜数。为何只有居住在弘前城邑的人们那么固执地为它的封建性而自鸣得意呢?不用多说,与九州、西国、大和等地区比起来,津轻可以说是新开发的地区,哪有什么能享誉全国的历史积淀呢?就拿近代明治维新时期来说,这个地区出过什么保皇派吗?藩地态度又如何?露骨地说,不过是尾随在其他藩地的屁股后面,亦步亦趋而已。哪里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传统?可弘前人固执己见,高耸肩头,不可一世。因此,无论面对多么强大的对手,仍然秉持着“以其为祖先之宿敌,卑贱之宵小,凭一时武运威势滔天,故不屑于追随”这种自负态度。听闻,本地出身的陆军大将一户兵卫阁下回乡时,必穿和服和毛织和服裤裙。因为他知道,一旦穿着带有将星的军装回乡,乡民们就会瞪大眼睛,双手叉腰斥骂:“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走了狗屎运罢了!”所以他很明智,只要回乡就不穿军装只穿和服。这种传闻虽说不一定属实,但也未必是空穴来风。弘前城邑的居民们都有一块莫名凌厉的反骨。说白了,我也有这么一块糟糕的骨头,虽说不是唯一的原因,但拜它所赐,至今我还沉浮在大杂院的生活中,难以脱身。几年前,一个杂志社托我写“故乡寄语”,我回复道:“爱之深,恨之切。”

说了很多弘前的坏话,不是因为憎恶弘前,而是为了反省自己。我是津轻人。我的祖祖辈辈世代扎根于津轻,称得上是血统纯正的津轻人。因此,我可以毫不客气、肆无忌惮地说津轻的坏话,但外地人因轻信了这坏话而小看了津轻,我当然心生不快,毕竟,我深爱着津轻。

弘前市,现有户数近一万,人口五万有余。弘前城和最胜院的五重塔,被指定为国宝。田山花袋曾盛赞:樱花盛开时的弘前公园当属日本第一美景。弘前师团的司令部就设在此处。每年阴历七月二十八到八月初一,到津轻灵峰岩木山山顶神社参拜的人,有万数之多。参拜的人在街上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繁盛一时。这些景致都是旅游指南上介绍过的。但我有些不服气,这些还不足以完美解读弘前市。于是,我追寻着年少时的记忆,试图通过种种生动的描写,让弘前的形象跃然纸上,然而,颇为不顺的是,回忆无聊至极,甚至出乎意料地写了一堆弘前的坏话,倒把我这作者逼得走投无路。我太在意这座津轻古城了,这里是津轻人的灵魂港湾。至此,在我的诠释之下,这个小城的性情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被樱花环绕的天守阁,当然不只存在于弘前城。全国各地大多数的天守阁不都是被樱花围绕着的吗?仅仅因为毗邻着樱花环绕的天守阁,大鳄温泉就能存留住津轻的风格韵味吗?我想这并不绝对。“只要弘前城依然矗立,大鳄温泉就绝不会迷醉于城市的残羹冷炙而移风易俗,丢失自我风韵。”之前得意忘形地写下的论断,现在思来想去,不过是当时以华丽的辞藻堆砌出来的多愁善感罢了,毫无依据,令我汗颜心虚。这个城邑啊,实在是懒散放荡。明明是历代旧藩主的世居之地,却被其他新兴的城镇夺去了县政府设立之权。在日本,基本上都在旧藩城设立县政府,青森县的县政府却不设在弘前市,而是不得不让给了青森市。我甚至认为,这是整个青森县的遗憾。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讨厌青森市,看到新兴起的城市繁荣昌盛,确实令人舒适畅快。只是弘前落败后还依然若无其事、吊儿郎当的态度,让我无名火起。想给失败者鼓劲加油是人之常情,无论如何,我都支持维护着弘前市,文章虽拙劣,也是苦心孤诣而作,可惜还是没能恰如其分地描绘出弘前市绝对性的美感和独有的强项。再次重申:弘前,是津轻人灵魂的港湾。它应该有着在全日本都找不到的独特的优秀传统。我强烈地意会到这一点,却不能言传,不能既清晰又自豪地传达给读者,真是不甘心啊!煎熬!

犹记得暮春时节,在弘前高中读文科的我,独自游访弘前城。站在城中广场的角落,远眺岩木山,讶然发觉,如梦如幻的小城正在脚下延展开来。此前,我一直认为,弘前城是偏离于弘前各町孤身独立的。可是你看,弘前城的正下方,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古典雅致的小镇,以百年不变的风姿、鳞次栉比的轩窗,平心静气地俯卧在弘前城脚下。“啊,想不到这里还有个小镇!”年少的我如置身梦境一般,深深叹息道。这感觉就像发现了《万叶集》里的“隐沼”。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我似乎理解了弘前和津轻。我想,只要这个小镇还在,弘前就绝不会沦为凡庸之地。话虽如此,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读者可能对此难以理解。然而事已至此,我只能硬着头皮表态:正是因为弘前城拥有这个隐沼,所以可称得上是稀有的名城。隐沼之畔万花竞放,天守阁外白壁矗立,那城必跻身天下名城之列。再加上名城旁的温泉,永不失淳朴风气。用最近流行的话来说,我试着“根据主观意愿观测”,与我深爱的弘前城诀别。想来,正如难以评判骨肉至亲一样,一语道破故乡的核心特质也并非易事。我不知道是表扬好,还是贬低好。在《津轻》序篇中,关于金木、五所川原、青森、弘前、浅虫、大鳄,我展开了少年时期的记忆,不自量力地亵渎批评的论调比比皆是,我对这六个小城的评价果真贴切吗?一想到这个我就发愁。没准儿我不觉就吐露出了罪该万死的恶言恶语。少年时期,我对这六个小城尤为亲近,它们塑造了我的性格,决定了我的命运,因此,我评价这些小城时,反而有了盲点。如今,我彻底觉悟:评价这些小城,我并不称职。接下来的正文中,我会尽量避免谈论这六个城市,大家听我说说津轻的其他小城吧。

“那年春天,我生平第一次用了三周左右的时间,周游了本州北端的津轻半岛。”终于又要回到序篇开头的文章中了,我在这趟旅行中,平生初见了许多津轻其他的城镇。在这之前,除了那六个小城,我对津轻其他地方浑然不知。小学时,去踏青远足,见过金木附近的几个村落,然而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并没有留下值得怀念的回忆。中学时,回金木老家歇暑假,躺在二楼西式房间的长椅上,边咕噜咕噜地喝着汽水,边随手翻看哥哥们的藏书,哪儿也没去。高中时,一放假就跑去东京找最小的哥哥(他是学雕刻的,二十七岁去世),去他家玩儿。从高中毕业后,我就来到东京的大学,至今已有十年没有回过故乡。因此,这次的津轻之旅,对我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

关于这次旅行中所见到的村镇的地势、地质、天文、财政、沿革、教育、卫生等方面的问题,我想尽量避免装得跟个专家似的,不懂装懂。毕竟我临阵磨枪,只是为了给我这浅薄之见镀一层金。欲知详情,还请询问当地的专家。我呢,负责别的专业,世人暂且把这一专业称为“爱”,专门研究人与人之间的心灵互通。在这次旅行中,我主要钻研这一门课。不管从哪部分着手,最终,只要把津轻现存的风姿准确无误地传达给读者,作为昭和时代的“津轻风土记”,这样的话,我也就算是及格了吧?啊,希望接下来一切顺利…… erH8I6uAqHVVc72VTiQvWFYvZc4nUL6SfbYnQF/LS1HIfO/CyGafRg3/pYi4gKA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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